殿内依旧飘荡着血腥气,但已经不再是那般彻骨的压抑。金黄的阳光透过窗幔,把殿内照得暖融融的。
云容已经恢复些力气,见初宁抱着孩子进来,亦是欢喜不已。她艰难地伸出双手,柔声道:“给我看看孩子。”
初宁把扶苏放进她怀里,含泪笑道:“王上给孩子取名扶苏。”
云容欣慰不已,她轻轻抚着扶苏的额发,呢喃道:“我的孩子,你要好好地长大啊。”
在这个极不平静的年头里,公子扶苏来到了云容身边,从此,她的生命里又多了一道灿烂的颜色。
新生命诞生后不久,前线又传来捷屯留叛乱已平复。但这个消息对于初宁而言,却说不上好。长安君散布讹言不臣谋反,面对劝降毫无悔意负隅顽抗,于是吕不韦率军镇压,长安君一党已被就地处决,唯有樊於期血战而出,不知所踪。
初宁在华阳宫听闻这个消息,倏然愣住,仿佛午睡到了黄昏,醒来后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直到华阳屏退宫人,她才回过神来颓然跌坐在华阳面前,哭泣道:“成蛟也是讹言的受害者,因此受尽委屈!为什么末了却还要他来承担代价?”
华阳的笑容缓和而从容:“初宁,你是聪明人,应当明白在宫中生活就是要揣着明白装糊涂。”
初宁愈加难过:“王上即将亲政需要杀鸡儆猴来立威,可为什么那个人要是成蛟?”
华阳爱惜地抚摸着初宁的秀发,似笑非笑地轻声道:“这就是权势至上的王宫,这里没有什么受害者,没有委屈可言,输了就输了。只有自己掌握先机成为强者,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华阳扶起初宁,语重心长道:“你与成蛟自幼亲厚,觉他不幸,可逝者已去,你还得要走好你将来的路。你生来便是众人仰望的王孙贵族,权柄不能下移。而越是往高处的路就越孤寒,人心也会被冻坚硬,到最后就是比谁的心更硬,否则走得越高,跌得越重。”
深秋的阳光带着分明清晰肆虐的凉意。从前,初宁对他人的争权夺利都不屑一顾,如今才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就深陷其中,一步都踏错不得。
成蛟乱臣贼子死有余辜,因而无人敢为他祭奠。唯有初宁素衣脱簪站在渭水河畔为他吹响一曲他以前最爱的秋殇。埙音浊而喧喧,悲而幽幽,随风四涌,无限荒凉。
曲凝指咽,初宁缓缓松手,玉埙随即掉入渭水之中,还没荡起层层涟漪就被湍急的水流瞬间淹没。无论人间的悲欢离合,时光就如同脚下的渭水一直无情地流淌。幼时,他们三人曾是天真烂漫的玩伴知己,谁能想到却是走到了今日这样的荒唐地步?
难道真是,年少绮梦留不住?终归花闲凭风落。
身后响起车马声,紫莲对初宁道:“王孙,王上来了。”
初宁抹掉眼泪,转身对迎面而来的嬴政举手加额行礼。
嬴政上前扶起初宁,见她神色冷淡非常,不由黯然,于是勉强地扯了扯嘴角,笑道:“你还在怪我?”
初宁目光微微一低,道:“初宁不敢。”
嬴政忽有些惶恐,他紧紧抱住初宁,固执地安慰自己道:“你会理解我吧!一直以来你都是最懂我的!”
初宁楞楞由他抱着,却觉得寒意正由里向外渗出。初宁也知道如果这场混乱一直这些持续下去,后果将会更加难以预料。成蛟若能翻身,他面对构陷会不会将计就计?如果到最后,非要自己在嬴政和成蛟之间做选择,那抉择也是显而易见的。成蛟命运多舛或是无奈,可自己真的能一直保持中立吗?因此她不是怨恨嬴政,不想面对他,而是厌恶自己,不想面对这样的自己。
如此良久,却没有回应。嬴政松开初宁,定定凝视着她:“宁儿,只要你想明白,我们还像从前那样,我依旧是你的政哥哥!”
初宁凄然道:“王上觉得还能和从前一样吗?”
嬴政遽然冷面道:“犯错是成蛟!是吕不韦!你为什么非要和我过不去?”
“初宁不敢和王上过不去。”言罢,初宁欠身行礼欲转身离去。
嬴政一把捏住她的手臂,将她牢牢禁锢在自己面前,满怀希望地恳求道:“宁儿,我一直觉得你我之间不同旁人。我们之间无论对方做了什么,我们都是能接纳彼此的,不是吗?”
今日嬴政可以因为疑心便纵容吕不韦谋害成蛟,那如果将来……初宁沉吟片刻,试探着问道:“那如果今日真如外界谣传是我勾结成蛟谋反,王上又会如何处置呢?”
嬴政一愣:“不,你不会这样做的。”
初宁恻然一笑:“我是说如果。”
嬴政脸色越加漠然,他松开手道:“国政朝事岂能如此戏言?”随即又对不远处的紫莲道:“王孙身感风寒,病中谵言,带她回去好生休养。”言毕,他拂袖阔步而去。
她看着自己在水中摇曳的倒影,心中悲戚不已,人要是可以不用长大该多好。渭水还如是十年前那般莽撞,可波涛已经不再纯真懵懂,数十年的光景,改变的不仅是人们的外貌。纵然初宁了解嬴政的苦衷,也知道他心里是有自己的,但是正如祖母所说,君王的爱和他的天下江山比起来,就一文不值了。
鼻尖一酸,泪又模糊了双眼。没有怨恨,也没有责怪,只是怜惜曾经的自己,那样傻,竟然觉得自己会是特别的。这世上从来没有独谁一份的例外,她也不过寻常人罢了。紫莲跑过来扶住初宁,她十分不解地问道:“王上并没有因为长安君的事情迁怒与王孙,王孙何苦还要和王上怄气呢?”
初宁苦笑道:“只有如此,王上才会觉得我还是那个重情重义不问权势的我。如果我真的逆来顺受心无芥蒂地接受了这一切,王上对我反而会有所猜忌。”
紫莲道:“那王孙打算要一直这样和王上怄气吗?
初宁也自问真要这样一直和嬴政怄气吗?她舍得吗?她将来的路还要走吗?
可是,好像已经无法回头了。因为,有人一眼便是一生所求。
良久,她拭去泪水,仰头看向荡漾的碧波,一抹浅笑空幽如同浩淼的远山:“自然不会,我绝不让成蛟就这样白白被吕不韦诬陷,风雨可不能只下在这头,不打湿那头。”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握紧紫莲的手,轻声道:“紫莲,如果你不想再待在这样的地方,我可以给你自由。”
紫莲带着哭腔,但语意坚决:“王孙不必觉得对不住我,我自小陪着王孙,也想一直陪在王孙身边。”
事到如今,初宁仍觉仿佛一场嚣张的噩梦,她不想相信,只想快些醒来,然后后怕的感叹,还好只是一个梦。直到平叛大军班师回朝,她才不得不承认这并非一场梦。
只是这一切远比一个噩梦更加可怕。
后来,蒙恬也带着初宁和紫莲去大军里找过苏阳,并没有意外的惊喜,苏阳和成蛟一起永远留在了那里。
面对紫莲的伤痛,初宁心中百感交集,无言宽慰,只得紧紧抱着她,彼此相依取暖。
回去的路上,初宁行过街头巷尾,便会想起以前和成蛟一道回宫时的情形。她难以控制汹涌而来的回忆伤痛,便回到家中,在母亲怀里一个劲地痛哭发泄。母亲一边安慰着她一边劝道:“在家里哭过就罢了,别让外人瞧出你为叛贼伤心流泪。”
叛贼?初宁心痛难耐,可已没有心力反驳。世态炎凉,人情淡漠本就是如此。
寒风在庭院里迂回穿梭,卷下片片泛黄的树叶,心事也随之凋零。苍凉的枯树下立着两个人,是紫莲和苏明。黄昏的光晕落在两人不自然的笑容上,尤显苦涩。
紫莲忍着泪意小心翼翼把苏阳临走前给她的小布袋递给苏明:“这是苏阳出征前交给我,让我帮他保管着,现在...还是把它归还于你罢。”
苏明心里已经了然,遂道:“你且打开看看是什么。”
紫莲依话打开布袋,里面是一只晶莹光素的玉镯,上面透着温婉纯净的光,她只觉一颗心在喧嚣浮尘中,忽然盈盈一坠,明明是有了着落,却又无所依靠。
果如心中所想,苏明徐徐道:“这是家母留给她两个儿媳的,阿阳既然让你给他保管着,就是想要给你的,你就留在身边吧,也让他安心。”
一滴泪落在玉镯上,紫莲缓缓点点头,勉力笑道:“多谢大哥。”
天地之大,两个人能冥冥之中相遇何其幸也,纵然不经意间离别,也无悔相逢伴随。
初宁深觉歉意的还有楚太妃,她终究是没有护住成蛟,即使是不甘愧疚,她也要去向楚太妃请罪。
楚太妃扶起初宁,叹道:“怨不得了你,他就不该领兵出征!”她忽又摇了摇头:“当年,他就不该去韩国!”但随即她又凄然笑道:“或许,这就是命罢!我的命从来由不得自己,还连累得我的孩子来这世上得不到安宁,活着究竟有什么意思?”
初宁道:“太妃万勿消沉,王上还不至太过绝情,活着总还是有希望的。
楚太妃的神情总算有了些动容:“如今我也只有那个希望了,初宁,你一定得帮我护着孩子!你帮我告诉王上,将来我会带着孩子离开宫里,离开咸阳,再也不会回来碍着他的眼。”
“好。”初宁答应着,眼泪顺声而下,万千伤感又翻涌而来,为何一路走到现在,命运会是无情的如此安排?
人生万事似天上浮云变幻莫测,有人忧愁有人欢喜。吕不韦和嫪毐这对昔日的情敌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一致的利益。但也因为利益的一致,这条路上终将是没有朋友的,因为人心总是最贪婪。
日头一天冷过一天,初宁决意暂时躲着嬴政,于是她又搬回家中居住,只是每天早上进宫看望云容和扶苏。
成蛟一事风波渐平,吕不韦因为平叛成蛟之乱,重新树立起威信。嫪毐也因平乱有功,被破格封为长信侯,以山阳郡为食邑,又以河西、太原等郡为其封田。如此,嫪毐风头权势更胜从前,门下客卿汇集多达千余人,大有压过吕不韦的势头,且也渐渐威胁到华阳祖太后一党在朝中的权力与地位。
赵姬本是有意回咸阳探望孙儿,却被华阳以她身有病气,不宜接触幼儿为由,拒绝她回咸阳。
嫪毐愤恨道:“那可是你的亲孙儿!华阳那个老厌物!她凭什么不让你回去?”
赵姬亦是含泪:“她就是想离间我与政儿的母子情分。”
嫪毐揽过赵姬:“她不让你回去,我们偏要回去!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秦国的王只有你的政儿当得,他们焉敢再像从前那般欺压我们!”
墨云拖雨中,又一个寒冬早早地来了。
赵姬不顾华阳的命令回到咸阳宫中,华阳对她闭门不见,并且把云容和扶苏接到华阳宫中,不准赵姬进出。赵姬也不肯认输,便素衣脱簪到华阳宫门前伏跪请罪,实则以人言要挟华阳。
于是那日清晨,初宁一进宫,远远便在宫道的一头看见赵姬跪在华阳宫门前。事情的来龙去脉,初宁也大致了解,只是她没有想到这对婆媳之间的矛盾会忽然激化得这么厉害。
紫莲有些担忧:“太后肯定会让王孙带她进去的,可是祖太后不想见她。要不要去找王上来啊?”
初宁想了想道:“是得去请人,不过不是王上。进宝,你去托你宫中的朋友,寻个面生的寺人传个话,把这里的情形转告给吕不韦,就说赵太后请他来为自己圆场。至于我们还是从侧门进去,免得多费口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