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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最深处的柔软

方以北爸妈离婚后,那家屋子清净了许多,他再也不用在他们吵架时,假装睡着了。

方以北真的睡不着了,方妈搬走后,家里变得十分冷清,方爸喝起了酒,整顿整顿的喝。

就在他还没有从失去叶麦的悲痛中抽离出来时,外公病倒的噩耗从天而降。两场极其不真实的噩梦,纠缠围绕着他,窒息。疼痛。

方以北是被外公外婆带大的,上小学之前,他一度以为,外婆家所在的那个村庄就是整个世界。刮风下雨,有竹林下的那间小木屋,和外公外婆的怀抱,他就是最幸福的人。

从记事起,和童年有关的记忆,似乎都发生在外婆家。他还记得,那条小黑狗总爱摇着尾巴,伸出舌头跳起来舔自己抓着糖果的手。

他还记得,自己看到同伴得了零花钱,就跑去拉着正忙得不可开交的外婆又哭又闹了半天,才拿到了五毛钱,可转过身就不知道弄丢在哪里……

他记得的好多好多,可是,他记不得自己多久没回去了。

印象中,外公的身子骨一直都很硬朗,他曾经一口气背自己走过十几里山路,连一个累字都不会说的,怎么会病倒了呢,怎么能病倒了呢?

在去往外婆家的车上,方以北思绪万千,心如乱麻,胃里翻江倒海。

在外婆家背后的山腰下了车后,还要走一段混杂着石沙和泥土,有时还散布动物粪便的山间小道。方以北记得,小时候每走到这里,他都会撒泼打滚,无赖一样窜上外婆或者外公的背。

路还是这条路,门还是这道门。

只是时隔多年,再回来他才发现,原来那条路这么窄,那道门这么矮。

尽管有些头晕,但方以北确信,他真的是勾下脑袋,才穿过那道发黑的木门,钻进那间摇摇欲坠的木屋。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床前端着药碗的外婆,和瘪着嘴刚咽下一口药水的外公。

外面阳光普照,屋子里却一片昏暗,像是一面老墙角落的阴影。

方以北被灶台内的柴火烟呛了喉咙,他剧烈咳嗽了一声,没有转身出门,这个柴火味儿,以前他可闻得多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方以北心里有些发酸。

“啊呀,这么快就到了啊,怎么不提早说一声,外婆去接你啊。”见到方以北,外婆笑得脸上的皱纹都挤到了一块儿,她抬起手来,想像以前那样捧住方以北的脸,却踮起脚尖也够不着了。

“外婆,我自己找得到家。”

“小北都成大人了,你太瘦了,要多吃点饭呢。唉,这孩子啥时候长这么高了……”

外婆啊,是你变矮了。

外公还是和从前一样,话少,外婆说话时他就在一旁点头,望着方以北笑。

方以北凑到外公床前,看着那张凹陷的脸颊,和那片扎破了下巴的花白胡须,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想问问外公生病疼不疼,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药苦不苦,外公以前最怕苦了;想说自己想你们了,想伸出双臂给外公外婆一个拥抱……

可他只是,叫了一声外公,语气平淡。

“嗯,来了。”

“外公你,好点没有?”

“你放心,都是些老毛病了,你外婆非得打电话给你说,这么远的路,车费很贵吧……”

“去医院检查医生怎么说的?”

“医生说了,一点小问题,天气引起的,在家里养几天就行,连住院都达不到条件……”

不一会儿工夫,外婆就起了锅,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炒饭,鸡蛋明显比饭多。

“饿坏了吧,快趁热吃,你最爱的鸡蛋饭,不够外婆再给你加。”

“够了够了,都吃不完呢。”

“啊呀,在外婆家还害羞,要多吃点儿,还长身体哦。”

方以北坐在那张发旧的板凳上,大口大口往嘴里刨饭,阳光透过没有玻璃的窗格,斜洒在他脸上,温暖而明亮。

这一晚,他睡得格外香甜,像儿时一般,嘴角流着梦口水,在半夜,外婆会打着手电筒,来帮他盖好被踢下床的被子……

外婆家门前,那棵过去结满了蜜桃的桃树,现在光秃秃的,一片叶子也没有。方以北就蹲在桃树下,眯着眼,在那块洗得一尘不染的石板上给外婆晒黄豆。

“哎,外婆,我记得之前,你不是一直记不住我的号码,给你存在手机里也认不得我的名字吗,那你是怎么给我打的电话?”

方以北随口一问,没发现外婆眼神有些躲闪。

“讲起来真是,外婆知道你考完试了,想叫你来玩玩,也没有什么理由,就让乐乐帮我翻你的号码……”

“要什么理由呀,外婆,不过外公身体好了,才是好事。”

“那是,还是多亏了乐乐……”

“乐乐?是那个小时候动不动就骂人的乐乐?”

“是她,唉,这小姑娘命挺苦的。不过呀,好像自从初中,就有个有钱的好心人家一直资助她读书,往后她懂事得很,咬着牙用功学习,在去年考还上了重点大学,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啊……”

方以北过去一直以为,那个乐乐是连小学都上不完的。

四五岁时,一群嘻嘻哈哈的小孩子,不知道从哪里学会了嘲笑,并觉得那是一件有趣的事,每天乐此不疲。

他们嘲笑的第一个对象,就是乐乐的爸爸。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发现,乐乐的爸爸走路的姿势和其他人不同,很奇怪的是,一时间好像全部孩子都知道了这件事。

没人清楚他是怎么瘸了腿的,或许是先天生成,或许是后天伤残,但小孩子不在乎他疼不疼,走路辛不辛苦。他们只知道,他走路时身子一晃一晃的,很好笑。

于是大家每天都屁颠屁颠地跟在她爸爸身后,捂着嘴偷笑,其中也包括了方以北。

每当这个时候,乐乐都会站在远处,耸着肩膀,捏紧了小拳头,恨恨地盯着他们,嘴唇蠕动。

后来,记不得哪一天,一夜梦醒,乐乐爸爸的死讯就在村里传开了。人们用同情或者旁观的语气议论说,他在昨晚的暴雨中被一架超速的大货车撞倒后,轧成两截,那两条不安分的腿,被甩飞了几丈远……

可连同乐乐在内的这群孩子,甚至都不知道这天晚上下了雨。

方以北试着,在脑海里想象那幅场景。那时的他,或许在为某件繁琐事拧着眉头发愁,可能在操心女儿以后上学的费用,也可能难以忍受成天被一群烦人的孩子嘲弄……

倾盆的大雨里,他连一把伞都没有,浑身湿透,冰凉,想快一点儿回到家,在灶火上把身子烤得暖暖的,摸一摸女儿柔软的头发。

可那条腿,那条让他不能正常活着的腿啊,就是不听话。从马路这头到那头,短短的十几步路,他摇摇晃晃,刚走到正中央,漆黑的大雨里就突然冒出一片白得亮眼的光,伴着刺耳的轰鸣,连刹车声都没有。

那个五岁小女孩的父亲,在寒意袭来的刹那,他就知道自己躲不掉了。

只是,在他抬起手挡住眼前迎面而来的车灯时,在他拖着腿想从死神手中挣扎最后一把时,在他剧烈地倒下去时,他在想什么呢……

方以北想不下去了,他也不敢去想,那时五岁的乐乐,到底承受了什么。他希望她会和那时的自己一样,懵懂无知,什么也不在意。

真实的记忆告诉他,当时的乐乐,什么都在意了。

听到乐乐爸爸去世的消息,他们那群小孩的第一反应是,就是说,我们以后再也看不到他奇怪的走路方式了吗,他为什么要死?

然后醒来闹着吃一两大碗米饭,继续聚在一起,去偷偷踩坏隔壁大婶种的菜,或者端掉矮灌木丛里小鸟新筑的巢。再见到乐乐,除了看上去眼睛有些红肿,也没什么大不了。

然后不知道谁带了个头,大家开始在乐乐面前,拖着半条腿学她爸走路,一瘸一拐。他们还以为,乐乐还是只会像以前一样,在远处气鼓鼓地瞪人。

这一次,乐乐走向了他们,并且,弯腰捡起碗口大个石头,扔向了那群讨厌的人。同时,她开了口,嘴里吐出一大串他们听都没听过的污言秽语,气势汹汹,当场把一大半的孩子都吓哭了。

从那以后,乐乐就像变了一个人,或者说换了一张嘴,开口就咒,闭嘴也骂,老少通吃。方以北那几个孩子,碰上几次后,见了她都躲着走。

只是别人说她没有素质,讲她爸没有教好她时,她眼睛里透出的那种东西,方以北总是看不出那是什么……

在外婆家呆的这几天,外婆总是变着法子给方以北做好吃的,每天服药的外公给他讲着那些道理,喝了外婆说是大补的药,额头常常冒汗,病情似乎真的有所好转。而方以北,也忘了父母离异的痛苦,连心中关于叶麦的那道伤疤,也淡化了不少。

他要走了,尽管外婆百般挽留,外公眼神里难掩失落,他还是要走。因为,明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他要去送叶麦最后一程。

跨出那道门槛时,外婆拉住了他的衣角,把两张钱塞到了方以北手心里,一张是崭新的一百,一张皱巴巴的十块。

一百元,外婆徘徊在好几户人家门前,纠结着该怎么开这个口,最后才咬咬牙腆着脸借来的;那七个鸡蛋换来的十块钱,还是被外婆紧紧攥在手里的形状。

方以北不忍心拒绝,更不忍心接受,他借着回屋取东西的借口,把那张一百偷偷塞在了枕头底下。

外婆说:“乖孙子,你别嫌少啊……”

方以北笑着摇头,把那十块钱装进衣服内层的口袋里,捂得热乎乎的。

回到家,好像是从天堂,坠入冷冰冰的地狱。方爸喝酒喝得更凶了,一旦醉了,他就会指着每一个之前方母用过的东西,胡言乱语。

打开门时,方以北看到他正抓着一个白瓷杯子,大喊大叫了一番后,砰地一声摔到地上,砸得四分五裂。

“你还记得我们结婚前说的那些话吗,啊,你说想生一儿一女,你以为第二个流了我不心痛啊,我也自责,我没有保护好你们……你天天和我吵,怪我,没关系啊,如果你能好受一点的话。我工作本来就忙啊,不赚钱拿什么养儿子,你不理解我就算了,还要和我离婚……那离就离啊,没有你我又不是过不了!”

“爸……”

方爸转身,满脸除了酒气,还有泪痕。

这一天,十八岁的方以北第一次知道,在他每天呼吸着空气,沐浴着阳光时,他的妹妹或是弟弟,一个本应该幸福快乐的孩子,甚至都没来得及看这个世界一眼。

他是幸运的,每一个平安健康活着的人,都是最幸运的。虽然,他们活着,必须用一生苦难来偿还这份幸运。

十六年前的一个夜晚,两岁的方以北躺在温暖的婴儿床里,做着温暖的梦。怀着身孕的方妈过度劳累,烧了三十八九度的高温,瘫在床上浑身发软,而方爸正在加班,毫不知情。

等她独自出门,跌跌撞撞走了好远来到医院以后,还没开始抢救,医生就甩来一句冷冰冰的话,动了胎气,孩子保不住了。

方爸匆忙赶来,她已经上了手术台,家属意见书上,他还没来得及看什么胎盘脱落等原因,就在保大人的那条横线上签了字,毫不犹豫。

现在,这个曾经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子,握着酒瓶醉倒在地板上,看起来脆弱得不堪一击。

方以北骑上摩托车,赶往数十里外,他妈搬去的地方。

夜色中,他隔着行人,一眼就看到了街上的母亲,和她身旁漫步细语的男人。母亲脸上的那种笑,是方以北在家里从来没有见过的。

那个他无比熟悉的身影,慢慢走远,渐渐模糊。方以北呆呆望了会儿,想不起自己为什么而来,他落寞地笑了一下,摇摇脑袋,调转车头,沿着来时的那条公路往回走。

冷风呼啸,车笛灌耳,他却似乎什么也听不见……

殡仪馆里,来送别叶麦的除了班上的十几位同学,就只有扶着奶奶的几个亲戚。仪式从简,一小会儿就结束了,女同学暗暗的抽泣声中,方以北低着头躲在后边,不敢抬眼去看叶麦一动不动的身体。

和班上同学一起回去的车上,方以北像丢了魂一般,神情恍惚。

他想起那天,自己给外公讲了父母离婚和叶麦的事,外公剧烈咳嗽几下后,拍拍他肩膀,语重心长。

“人的一辈子啊,要经历的事都是命中注定的,老祖宗们传下来说的生辰八字,就是每一个横撇竖捺,都注定了你要拐几个弯。所以呢,有些坏事的发生,既然改变不了,那你就要学着去接受,因为那是一个能让你从孩子变成大人的过程……”

想着想着,街边一个身影一闪而过,方以北揉揉眼睛,愣住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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