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庙里还愿的日子越来越近了,陆夫人从一个月前就开始筹划还愿所需的物品。这是陆家的传统,每年这个时节,陆家全体人员都会去龙华寺还上一年的愿,然后再祈求下一年万事顺意。行佛祖拜礼结束之后,寺院捐赠和寺庙外的施舍活动也是惯例。如今,老夫人已不过问此事,因此所有事物都由陆夫人一人打理,家里几乎所有下人,没有什么事情的都会过去帮忙。尤其是最近陆府生意上的波折,让陆夫人担心良久,无心管理家中之事,不免有些耽搁了还愿事宜的准备。眼看日子就要到了,生意上的事情也解决了,陆夫人就加紧了此事的安排。
这边忙着还愿之事,陆丙琛的书房里,却正在商议怎么应对严谨山的对策。陆丙琛、陆传风、萧鼎仁和陆传景都在,陆传景是陆丙琛叫去的,因为严瑾山特别提到了他的这个小儿子,因此一定要让他知晓这件事其中的利害关系,给他长长记性和脑子,不要整天一副凡事与他无关的心态。
陆传景手揣在口袋里,翘着二郎腿,坐在一旁的圈椅上。陆丙琛眼光瞟着他,将手中的茶杯用力放在桌上,响声引得其他人都看过来,陆传景也看向陆丙琛,还是那副恨不得将他打死的表情看着他,陆传景眼睛在自己身上转了几圈,就明白爹的意思。他将手从口袋中拿出,规规矩矩地坐好,顺手将西服的第二颗纽扣解开。
陆丙琛无奈地白了陆传景一眼,又转到了话题上:“闫督军的意思很明显,什么贸易行,就是掩盖他走私的幌子,走私军火还用成立贸易行来做吗?他是做了那么久的地下生意,知道这里面的危险,早晚都会被发现。为了继续维持他的地下生意,就想要借助我们两家在上海滩商业中的名望,来支撑他。这样他既可以利用我们洗白,又可以正式进驻上海商界。我们两家的船队,大家都知道是运送货物,根本不会有人想到会拿来运送军需物资。他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啊!”
陆传风紧锁眉头,手轻轻地捻着长衫:“走私军火恐怕还不是他惟一的目的,说不定还要走私鸦片,将他的地下鸦片场转移到明面上来,我们要是真答应了,就真的是上了一条贼船啊。如果不答应,就要站在他的对立面,那我们付出的代价无法预知。”
“贼船我们是一定不能上的,贸易行绝不能答应创办。怕的是如果直接拒绝,他会拿军阀的身份来压我们,比如联合其他方面的军阀,在我们的生意上加以为难,他们这些人为了利益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现在最好可以先试探他,我们如果不答应,他的口风是怎样的,如果就此作罢倒还好,但这也是不可能的。如果还有其他条件提出,以此来交换,那就好办了。哪怕我们破财,也可以免去很多麻烦。”
“爹,您不是说已经掌握了他的地下肮脏交易的证据了吗?那就匿名将信息给报社,破坏他苦心经营的形象不就好了?反正他也不知道是谁搞的,这对他应该是不小的打击啊。再说租界可是有法律的,他虽然是军阀,但也毕竟不敢惹外国人的巡捕房吧?足以判他罪行了。”陆传景看向陆传风,他在向他使眼色,意思是不要再说了。
果然,陆丙琛听了又是气不打一处来:“早就告诉过你,不懂不要乱说,你这都是冲动之举,你可想过你这样做的后果?这样做,就是公然宣誓与之为敌。你怎么知道那外国人的巡捕房就会按你想的抓他呢?他要使用点手段或者用钱财买通,说不定都不用上法庭审判,直接就放人了。如今乱世,人都是看重命和利益这两样,人性和公正很少存在了。凡事都要考虑到留有退路,而不是像你一样无所顾忌。”
“我说什么都不对,那儿子敢问爹,您之前让大哥准备这些证据,不也是要打算破釜沉舟吗?”
“那是我们的底牌你可懂?这还没到破釜沉舟的时候!”
“自从回国,我就请求爹答应我去洋行贸易行做做买办、翻译,还可以联络一些外国的人脉,说不定遇到现在这种情况,我们还有一条路可以走。”
“既然你说到这件事,那我就跟你讲清楚,我为什么不让你去的原因!虽然昨天老夫人替你说话了,她老人家是因为疼你。这洋行大多是谁开得?是外国人,洋行就是他们在商业上仅略中国的途径,他们把他们国家的东西低价拿来,又高价卖给国人,赚中国人的钱。就拿布匹来说,洋布的确花样多,耐用耐消磨,而且因为是机器生产,比我们的布要便宜许多。但是也正是因为如此,中国的传统手工织布被冲击了多少?很多之前的布匹商号关了多少?大量的倾销扰乱了原有的商业经营规矩,规矩都乱了,人心怎么能不乱呢?你去洋行工作,就是帮着他们侵略。”
陆传景心里受到了不小的冲击,他现在才明白爹为什么千方百计阻挠他,虽然爹的这番话有相对片面的地方,但是这种民族气节,让陆丙琛在陆传景心中的形象瞬间高大了起来。他承认,此时的他是佩服爹的见识的,但骨子里的倔脾气还是让他说出来的话有些生硬:“这些话您为什么不早跟我说?我承认爹说的对,但也不能否认,外国商品的流入,还是为我们的传统商业注入了新鲜的血液,如今多处通商口岸大开,不管是中国的还是外国的商船来来往往,穿梭于码头。爹你看每天黄浦江上往来运送的船只,挤占着码头,忙忙碌碌的身影就是预示着商业的发展和城市的繁荣啊。这在前清怎么可能发生,这才真的叫民国了。上海每天都会冒出很多新的商铺、品牌,当然也有很多商铺关门歇业,这就是正常的商业发展竞争才有的现象,上海十里洋场的繁华,如果没有这些外商的进驻,我觉得不会有今天的景象。”
“那你觉得,外国人霸占着我们的土地,挣着我们的钱,对我们实施侵略就对了?”
“当然不对!说句不怕杀头的话,这是当今政府的无能,国家太弱,兵力不足,军阀之间争名夺利混战已久,所以我说惹上闫督军,就是自找麻烦。我去洋行,并不是做他们的奴隶帮凶,我只是想开阔开阔眼界,了解当下的经济形势和世界走向,让自己有一处用武之地。要不然您送我出国几年,不是白白浪费了吗?”
“你说的这些太大太空,我让你出国干什么?是让你学技术,看看人家外国的工厂是怎么建立和发展起来的,回国后也好帮帮我们家的生意,不至于让陆家的产业衰落下去!”陆丙琛其实已经不生气了,他此刻才了解了陆传景内心的想法,这小子对当今形势还是有些认知的,而且也有志向,就是做事太鲁莽,性子又野,必须要压一压。
陆传风听着父亲与自己唯一的弟弟的对话,其实也是有些懵懂的,但这种懵懂只是基于对所谓的世界认知的匮乏,从小被培养起来的商场敏锐度,足以让他看清前路上的荆棘和陷阱,对当下中国形势的了解也不无透彻的见解。他十分清楚弟弟一心想要做事的心,也理解父亲因为痛恨外国侵略者而不想与之沾染关系的想法,但一个太激进,一个太保守,于是矛盾自然少不了。“爹,您先别生气,我觉得二弟说的有道理,他也是想出去找点有意义的事情做,不想在家里浪费时间。而您说的是从政治方面看的实际情况,当然也是对的,只是站的角度不同。如果我们真的能建立自己的工厂,甚至能开办自己的贸易行,将我们的产品销往其他国家,那是最好的。可是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眼下我们急需要解决的,是怎么摆脱闫督军的提议。”
站在陆丙琛身边的管家萧鼎仁此时上前一步说道:“回老爷,少爷,听说东南方的孙大帅早就觊觎上海的管辖权,另一直系军阀李督军驻守在江苏,向来看不过闫督军,早就有想要与之一战的打算。在下自认为这一仗是免不了的,到时候谁输谁赢可说不准。如果我们能够对战事情况探知一二,想必可以找理由拖延时间,等仗一开打,他就无暇再顾及我们了。”
“前清不在了,这些军阀就互相割据,占据一方势力,名义上是军人,但他们与以前的诸侯有什么两样,不过都想着吞并其他势力,自己独享皇权罢了。恐怕他建立贸易行的目的,也是为打仗做准备。哼!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就会欺负我们这些无权无势的商人。”
“爹,我看此事还是要跟叶伯伯商量一下,顺便再打探一下闫督军的口风,是否可以有其他条件可以缓和。我们咬死了不答应,他应该也不至于杀了我们啊。”
“他敢!别忘了我们手上可是有证据!等我们前去你叶伯伯家,看他有什么想法和办法,再做打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