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被屠了。
赵阿婆头朝下栽在村口的大石头上,怀里抱着刚满月的小孙子。一把刀像串葫芦一般把她和孩子钉在地上,刀柄上粘着暗红色的穗子,软塌塌湿乎乎的。
赵阿婆的尸体后面,遮天蔽日的黑烟吞噬了整个村子,火光映红了君铃的眼睛,烧灼着君铃的心脏。
君铃颤手去扶赵阿婆脸,闭上眼睛。一个时辰前她还倚着门槛拉着君铃唠家常,不过是去镇子里转了一圈,怎么就没有温度了呢?
村里里人的尸体横七竖八地任由火舌舔舐,他们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生活在这个连具体名字都没有的小村子里。除了外来的林家和苏家,他们都没有出过这座山。
在霜国,这样的地方并不少见,特别是在中州与南域的过渡地区,不少人为了躲避战乱藏到深山老林里。
君铃被师父林尘收养已经两年了,师父医术了得,开了个小药庄,给附近镇子里送些药材。大师兄林简两年前出走杳无音讯,二师兄林石脑子不太好使但心地善良,苏家独生女苏瑾竹玩心重,天天拉着君铃到处乱跑。
就在三天前,苏瑾竹听说镇子里新开了个酒馆,酒水半价,软磨硬泡非要拉着君铃撇下医书,一起偷偷跑下山去,喝得分不清东南西北。
“你说,我娘到底瞎操什么心呢,生怕我嫁不出去,非弄什么大家闺秀,窈窕嗝——淑女。”苏瑾竹一醉话就特别多。
她摇摇晃晃地比了个兰花指,厌恶地撇嘴道,“舞枪弄棒怎么了,天天弄那些绣花啊,礼仪啊,有个屁用!以后被欺负了,打都打不赢,找谁哭去!”
君铃滴酒不沾,脑补出苏瑾竹把夫君踩在脚下的画面,左手支着头,右手夹了口菜,含糊道:“那遇到个武艺高强的人怎么办?”
“打不过更好,我才不想嫁个一拳就被打趴下的怂包呢,要嫁就嫁平王那样的。男子汉大丈夫,建功立业征战沙场,何等快意!”苏瑾竹高举酒杯,脸红得像酒家招牌上的红绸子。
“得了吧,也不知是谁,连条鱼都不敢杀。”君铃翻了个白眼。
“我那是心地善良!”苏瑾竹瞪大眼睛,她的眼珠黑白分明,弥散着醉酒后的短暂混沌。
君铃掩唇轻笑:“是是是,你心地善良,不杀鱼,但爱吃鱼。”
“爱吃鱼怎么了,我娘手艺那么好,你敢说你不爱吃?”苏瑾竹醉眼微眯,脸上的小雀斑仿佛也跟着红起来,她转头高声呼道,“小二,再来一坛!”
“一小坛就行。”君铃补充。
“好嘞——”小二领命而去。苏瑾竹拉下脸来,嘟囔道:“你怎么跟我娘似的,处处管着我!”
“怎么,还打算喝多了让我背你?”君铃给苏瑾竹夹了两块青菜,“想得美!”
“说,你是不是我娘派来的细作。”苏瑾竹打了个酒嗝,把青菜丢回去,把整盘小鱼干扣在自己碗里,五个略带薄茧的手指罩住碗边,孩子气地说“这些都是我的了,你不许抢。”
“不和你抢。”君铃接过小二双手递来的小坛子,道了声谢,又对苏瑾竹说,“天色不早了,喝完这坛赶紧回去,若是苏叔叔知道你偷偷出来玩,定要打你的。”
提起苏父苏瑾竹就气不打一处来,一拍桌子道,“哼,会揍我算什么本事,欺负我打不过他,等着,等我过两年,让他再打不赢我,看他揍谁去!”
苏瑾竹的话像决堤的洪水一般涌出来,噼里啪啦地念叨着苏父的各种不好,严厉,苛刻,教她武功的时候总是嫌她笨……
酒馆里又进来七八个壮汉,拼了个大长桌在君铃旁边,看样子不像本地人。他们围在一起,叫上十来坛女儿红,五湖四海的消息传闻就都嚷出来。
“哥儿几个,听说了没,皇上南巡,要经过源县,说不定啊,还能经过这乌镇呢!”
“南巡?皇上这是搭错哪根筋了,南域最近正乱着。”
“嘘,你怎么说话呢,不要命了,敢质疑皇上的意思!”
“这哪是皇上的意思,我听说,是皇后娘娘想看南域美景……可这南域,定王镇守了快二十年,非但没太平,反倒让叛军越发猖狂了。他们号称复辟皎国,连皎国王都选好了。”
“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堂堂霜国人才辈出,怕它区区皎国余孽?笑话,能灭它一次就能灭第二次,第三次!”
“就是就是,不说别的,平王镇守北疆,大败皋国,夺了皋国十七座城,还让那窝囊皇帝把嫡次子送来当侄子……”
“那叫质子。”
“我管他质子还是侄子呢,这份威武,谁比得上!皎国不过是比芝麻绿豆还小的一片地儿,等皇上回过头来,收拾不死他!”
“你还别说,别看皎国被灭了这么多年,余孽跟杂草似的,一茬一茬割了又长,真是见了鬼了!”
“可不是嘛,定王也是窝囊,十多年前被余孽捉了去,砍下根手指头送到他府上示威,定王妃一害怕,把侧妃刚生下来的两个女儿送他们啦!”
“他老婆就是故意的,又不是自己生的孩子,巴不得送出去呢!依我看,这平定余孽的事,还得让平王来。”
“听说啊,那群余孽手里又出了个挺厉害的东西,叫什么王蛊来着,哦对,冥王蛊,能让死人变活呢!”
“你就听他们瞎说吧,要有那种东西,老子第一个用,长生不老哈哈……”
冥王蛊,好熟悉的名字,在哪听过呢?
君铃太阳穴隐隐作痛,她下意识地握住脖子上挂的半块玉佩。这块玉佩她找人问过,路边摊遍地都是,一文不值,可她偏偏连洗澡也舍不得摘。
苏瑾竹看她握玉佩的动作,停住自己的话头问:“怎么啦,是不是不舒服?”
“没。”君铃顺口撒了谎,指甲在玉佩上来回摩擦,“我只是想起了一种药材,想回去翻翻医书呢。”
“回去——好呀,我,我去付钱。”苏瑾竹跌跌撞撞还未起来,便被君铃按回去。
君铃掏出苏瑾竹的钱袋:“你去付钱,不把人家柜台砸了才怪!”
“战无不胜平北军,剑起拔敌十五城,围困中都皋皇泣,赔了儿子又献城。”苏瑾竹天生一副好嗓子,高音伴着酒劲飙出天际,在陡崖峭壁间一圈圈回响。她忽而目光一闪,将狗尾草吐掉,俯身采了朵小粉花在指尖抚弄。转眼又从泥坑的一头跳到另一头,转了个圈儿,连晃几步。
君铃跟在她后面,扶了她一把:“你当心点儿!”为了节省时间,她们没有走山路,而是在几乎垂直的陡坡上行走。
“放——心,我才不会……”苏瑾竹转过来和君铃说话,话还没说完就张进泥坑里,摔了个狗啃泥。
“喂……没事儿吧?”君铃撩起裙摆蹲在泥坑边,看苏瑾竹一点动静也没有,又往前探了几步。一只泥手突然袭过来,君铃瞬间跳开,稳稳地站住。
“这都让你逃掉!”苏瑾竹坐起来,抓起一团稀泥丢过去,打了个空。一团不行,那就两团,三团,四团。“我就不信我打不中你!”屡次打空,苏瑾竹抱起一大滩泥巴扬过去。
“打中了!”苏瑾竹镇臂高呼。君铃看了看袖口的半个泥点,折下一根嫩枝条为鞭,鞭梢扬起小土块飞向苏瑾竹的脸。苏瑾竹侧身,土块擦着她的耳垂飞过。
“来呀,打一架呀!”她来了精神,跳起来折断一根枯枝为剑,踉踉跄跄地向君铃攻去。
“打什么打,我还是病人呢。”君铃后退一步,避开苏瑾竹的剑尖。
苏瑾竹却不依不饶,非要尽兴了才行:“别找借口,你那伤早就完完全全好透了。”
君铃以为苏瑾竹的话不过是嬉闹的托词,反驳道:“哪里好透了,师父还让我每日吃药。”
“你还真听那老头的话,让你吃药可不是为了疗伤,还不是你……哎你个臭丫头,敢套我话,看剑!”苏瑾竹说到一半意识到不对,枯枝一挥直接袭向君铃肩膀。
君铃闪身避开,一爪劈上她手腕。苏瑾竹本就喝多了,再加上脚下有泥,竟然没站稳,摔倒后直接顺着斜坡滚下去。君铃来不及多想,也跟着追下去,被草梗拌了一跤,滚得头晕脑胀。
君铃坐起来,摇摇头,发现自己正在山谷底下,苏瑾竹就在她不远处,没心没肺地,居然睡着了。幸好山坡上满是柔软的草,才算没磕的头破血流,可是滚出这么远,鬼知道该往哪走。
“喂,醒醒!”君铃大力摇晃苏瑾竹,试图让她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我们迷路了!”
“不就是迷路了嘛,你急什么,这荒郊野外的……迷路了?”苏瑾竹眨眨眼睛,看看天空,又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环视四周,杂草丛生,连一棵像样的树都没有。
“往前走呗。”君铃毫不客气地把她拉起来,“你心可真大,这么高摔下来还能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