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又宜万没料到自己竟有这样的准头，完全呆怔住了。
陆蒙哎哟一声，捂了脑袋，死眼瞪着周又宜。满屋子的人都唬傻了。
还是宛清最先回过神，急叫道：“赶紧回夫人，请大夫。”
屋里的老姆吓得神色都变了，赶着应了声就要跑，陆蒙一手捂着脑门，一手还拦道：“不用惊动夫人，我也没甚大碍……”然他说话的工夫，指缝里就溢出了鲜血。
宛清又惊又急，眼泪扑籁簌地往下掉，冲恁些老姆嚷道：“还愣着，赶紧去呀！”说着，便拿帕子替陆蒙捂着脑袋。
阿芜也从震惊里回过了神，顾不上发怔的周又宜，赶着上来扶陆蒙坐下，又叫小养娘端热水，拿绷布伤药来。
周又宜瞅着瞬时就被棉帕子染红的热水，心又里又愧又疼，哭得声哽。陆蒙见她哭得伤心，原有的恼意全化做乌有，且生出几分甜蜜。心下瞎想道，“能得她这般关切，哭到肝肠寸断，莫说是挨这一下，就是丢了性命也是值的。”故尔，他反倒笑着安慰周又宜，“就你恁点力气，能有甚么大碍呀。你是没瞧见，陈有壬挨地恁一杆子才叫厉害呢，裹了裹伤，还不一样下场比试……”
却说老夫人、傅翕芳在屋里陪着岳氏，忽见周又宜屋里的老姆急急赶来，说三相公撞破了头，血流了一盆子。婆媳二人自是吓得不轻，赶忙过来。恰听见陆蒙的话。
老夫人见孙儿满脸的血，早淌下泪来，“好好的，怎伤的这样了。”又问屋里养娘、老姆到底怎一回事。
众人哪里敢说实话，都吱唔不言。
傅翕芳看这情形就猜到了六七分，再看到地上的铜人，心里登时雪亮的，眸光向周又宜一横，沉脸训儿子道：“你又怎地欺负你周家妹子了，竟惹出这样的事来。还不跟我回院子里去！”说着，竟不顾老夫人，令老姆扶了儿子就往外走。
岳氏见了这情形自讪讪地出了屋子，老夫人重重地叹了声，转向侄孙女儿道：“你这孩子，就是生气着恼也要有个分寸……”
话还未说了，周又宜哭得越发的凶了，老夫人看了心疼，训斥的话再说不出口，揽了她在怀里，“好了好了，也算不得甚么大事，下回莫再犯也就是了。”
岳氏在屋外眼瞅着傅翕芳领儿子乘肩舆而去，又看屋里老夫人揽了孙女儿安慰，知道她两个是没工夫应酬自己了，可就这么家去，又有些不甘，想了一想，抬脚往女儿院子行去。
不想还没出小院门，就见女儿从夹通走了来，她还来得及开口中相唤，岳代兰就见瞧见了她，三步并两步地上前，往院里一瞅，“娘亲怎地走到这里来了？”问声未了，就拉了岳夫人的手，往正房行去。
依周又宜的性子，她可不会欢迎自己母女进她的院子。倘或叫她看见，自己受气也就罢了，若是连累娘亲，怎能安心。
岳夫人全不知女儿这翻心思，“你怀着孩子走慢些。”又见女儿拉着自己朝正房行去，拽了她止步，“正房里没人呢。”
岳代兰愕然道：“没人？”
岳夫人四下瞅了瞅，凑近女儿耳边，将适才的事情，小声告诉了她，又道，“我瞧你婆婆气得不轻呢，脸都青了，你小叔子恁一头的血真怪吓人的。”
岳代兰知道自己不该笑，可嘴角就是忍不住咧了开来，不过只一道细缝，且她飞快地掩了过去。牵了娘亲的手往回走，“他兄妹两个三天恼两天好的，也不是甚么稀奇的事。”又问，“代琴呢？怎地不在？”
“老夫人让她往周小娘子屋里去……”
“甚么！”岳代兰惊止了脚步，“她不会还在屋里吧！”说着疾往周又宜的院门赶去。
岳夫人拦下道：“早不在了。我适才问了院里的老姆，她和赵小娘子一起走了。”
岳代兰这才松了口气，吩咐老姆道：“将小娘子领回咱们院里去。”一边走一边又嗔着母亲道：“娘亲当这里是甚么地方，怎由得她乱跑。人家抬举她一二分，她就真当自己是个小娘子了！”
岳夫人稍有些不悦道：“你这话说的，她虽是堂妹，可也是岳家正经嫡出的小娘子，怎么就……”
“我的娘！”岳代兰挽了母亲的胳膊，无奈叹道：“话虽是不错，可你也瞧瞧府里小娘子的家世，又宜不用说了，仗着老夫人疼爱，莫说是我，就是大夫人也要让她三分。赵小娘子虽是性情温厚，可家世摆在恁里，眼瞅着就要入宫采选，将来就是做不得皇妃，也定是哪家郡王的正妃。代琴被二叔、二婶骄惯成恁样，倘或得罪了人又怎么样呢！”
岳夫人虽知女儿在夫家受气，可毕竟见得少，就是偶然听得她报怨一二句，也只说做人媳妇的皆是如此。然现下……
女儿在家时是何等娇纵，何尝有过恁么些顾虑！又何尝知道“忍让”二字！
故此这一翻话，听在岳夫人耳朵里，真真是心都碎了，滚着泪道：“我的儿！当日你若听咱们一句，也不用恁地看人眼色了。你倒说说，这府里又有甚么好的，就是姑爷……”
“娘！”岳代兰疾声斥断，又神色慌张地左右瞧了瞧，“你瞎说甚么呢。若是传到夫人耳里，我成甚么人了！”
岳代兰初嫁时，故然是娇纵的不可一世，然做了陆家恁么些年的媳妇，虽还远谈不上八面玲珑。然恁些过于尖锐的棱角，却也被打磨钝了。
而她越是如此，岳夫人便看得越是心疼。
母女俩相携进了屋，在“卍”字纹的榻上对面坐了，养娘奉过了茶，岳代兰便将诸人打发了出去，淡淡地笑道：“这条路是女儿自己选的，纵是辛苦些也是甘心的。再则说了，寻常人家就没有琐碎事了么？娘亲只想想咱们家，就恁么点子家产，一样和三叔闹得不可开交。何况……”岳代兰轻抚上小腹，低下了头，眉眼温柔，“现下我怀了官人的孩子，日子总过慢慢好起来的。”
提起当年，岳夫人感叹了一阵，“话是不错，可至少是一对人儿守着过日子。现下你这屋里，横插着个红菱算是怎一回事呢！还抢在你前头有了身孕……”
岳夫人越说越恼，脸上怒色渐显。
岳代兰从鼻子里嗤出一声冷笑，“有了身孕又怎样！就算她养下儿子，也要放在我跟前教养。只是，”她顿了一顿，四下一看，趋身靠岳夫人，压低了嗓音，“官人虽是长子，终究是庶出。又宜也不是当家的人。惟独二房恁边，夫人为甚替老二操恁些心，不过是想挑个合她心意的侄媳妇。一则是掌控二房。二来么，呵呵……”岳代兰又是一阵冷笑，坐正了身子，“恐怕也是想弃了我这个卒！”
岳夫人听得目瞪口呆，年轻时虽也和三房闹得不高兴，却何尝有这么些弯弯肠子。
“你们夫人也是好笑，官人再是庶出也还是老爷的血脉，再没有抬举侄儿的道理。”
岳代兰端着茶盅，眸光冷厉，“就因为官人是老爷的血脉，她才要防！陆家虽是四世三公，然到如今，就连老爷的奉国都尉，还是陛下恩赏的。到咱们这一辈，是无爵可袭的。若老三是个争气的，也还就罢了，偏又是膏梁纨绔之辈。将来不过就是顶着陆门的名声，混个闲差罢了。又宜呢，又不是当家理事的料。于外，儿子不能支撑门户。在内，媳妇不能理料家计。”岳代兰眸光一斜，冷笑着问道：“换做娘亲，你甘心将家计全交到庶子手上？”
“话是不错，可是交给侄儿，她又能落甚么好！”岳夫人嘴一撇，“庶子信不过，侄儿就信得过了？”
岳代兰笑了一笑，没有再多说甚么，反正即便说了，娘亲也没法子明白。世家门阀所谋的，从来就不是点点家产。
“我不过是和娘亲说说闲话，恁些事咱们不用管，也管不着。现下要紧的是，能让老夫人看中了代琴。她若能进了陆家的门，我多个臂膀不说，也能断了大夫人的念头。”
“是呢，我正要和你说呢。”提起侄女儿，岳夫人方记起适才的事，“我是想着，让代琴在这里住一段日子，总好过走来走去的。况且住在府里，也能得机会和二官人多见见面。你说呢？”
岳代兰笑道：“我也是这个意思，正好我怀着身子，就说留她住下陪一陪我。近水楼台，总能占几分先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