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羊关]不见他思量旧,倒有些两意儿投。我见了他扑邓邓火上浇油,恰便似钩搭住鱼腮,箭穿了雁口。你怪我依旧拈音乐,则许你交错劝觥筹?你不肯冷落了杯中物,我怎肯生疏了弦上手?
[骂玉郎]这的是母亲故折鸳鸯偶,须不是咱设下恶机谋,怎将咱平空抛落他人后?今日个何劳你贵脚儿又到咱家走?
[感皇恩]咱本是泼贱娼优,怎嫁得你俊俏儒流?把枕畔盟,花下约,成虚谬。你道是别匆匆无多半月,我觉得冷清清胜似三秋。越显的你嘴儿甜,膝儿软,情儿厚。
[采茶歌]往常个侍衾裯都做了付东流,这的是娼门水局下场头!再休提卓氏女亲当沽酒肆,只被你双通叔早掘倒了玩江楼。
[三煞]既你无情呵,休想我指甲儿荡着你皮肉。似往常有气性,打的你见骨头。我只怕年深了也难收救,倒不如早早丢开,也免的自僝自僽。顽涎儿却依旧,我没福和你那莺燕蜂蝶为四友,甘分做跌了弹的斑鸠。
[二煞]有耨处散诞松宽着耨,有偷处宽行大步偷,何须把一家苦苦死淹留?也不管设誓拈香,到处里停眠整宿,说着他瞒心的谎、昧心的咒。你那手,怎掩旁人是非口?说的困须休。[尾煞]高如我三板儿的人物也出不得手,强如我十倍儿的声名道着处有。寻些虚脾,使些机彀,用些工夫,再去趁逐。你与我高揎起春衫酒淹袖,舒你那攀蟾折桂的指头,请先生别挽一枝章台路傍柳。
关汉卿创造了众多的妓女形象,《杜蕊娘智赏金线池》中的杜蕊娘是其中极富特色的一个。
书生韩辅臣与上厅行首杜蕊娘相爱,杜蕊娘一心要嫁给韩辅臣,老鸨因为韩辅臣囊中钱钞已尽,冷言冷语,要撵他出门。韩辅臣一气之下,不告而别,其后半个多月杳无音信。老鸨又放出风来,说韩辅臣在外另觅新欢,意欲断绝杜蕊娘对韩辅臣的思念。杜蕊娘心中放不下韩辅臣,却又将信将疑,为此十分苦闷。
这一天,杜蕊娘正在弹琴解闷,韩辅臣得知老鸨不在院中,悄悄地赶来,只见门庭冷落,不禁感叹:“我去的半月期程,怎么门前的地也没人扫,一刬的长起青苔来,这般样冷落了也?”杜蕊娘明明听见,心里却想:“那厮来了也!我则推不看见。”韩辅臣一进来马上行礼,连喊“大姐”,杜蕊娘继续弹琴,不瞅不睬。
[牧羊关]一曲先是写杜蕊娘的心理活动:不见韩辅臣,我还真有点想他;见了韩辅臣,我这火就不打一处来,一句话也不想跟他说。韩辅臣见此情景,不禁搭讪了一句:你倒还真有兴致,还像过去一样弹琴呐。见韩辅臣如此说,杜蕊娘立刻把他顶了回去:弹琴怎么了?难道只准你饮酒作乐,不准我弹琴解闷吗?这一反问,问得韩辅臣哑口无言,但又不失风雅意趣,特别是“你不肯冷落了杯中物,我怎肯生疏了弦上手”,完全切合二人的身分和生活情境,写得极有韵致。
韩辅臣知道杜蕊娘心中有怨气,连忙解释:是你妈妈赶我走的,当然没有向你辞行,是我的过错。杜蕊娘接唱[骂玉郎],抓住了事情的根本:这是母亲故意拆散我们的好姻缘,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我又没有参与其事,你怎么狠心平白无故地把我抛弃了?既然如此,今天屈尊来此又是为何?
韩辅臣见状,只好重提当初的盟誓,杜蕊娘立刻以[感皇恩]一曲反唇相讥:月夜花下、枕畔灯前的山盟海誓,已经被你抛到九霄云外;分离半个多月,你觉得若无其事,我倒觉得如隔三秋;你太让我伤心了,现在下跪请罪,有什么用处?
韩辅臣见不能打动杜蕊娘,又重提“生则同衾,死则同穴”的盟誓,并用司马相如、卓文君以及双渐、苏卿两对恋人历尽曲折终成美满姻缘作比,杜蕊娘接唱[采茶歌]一曲加以否定:说什么“生则同衾,死则同穴”,到时候都会付诸东流的。我做不了卓文君、苏卿,首先因为你不像司马相如、双渐那样爱得专一,爱得深沉。这两句否定得干脆爽快。
韩辅臣见事情不妙,只好凑过来,央求杜蕊娘打自己几下解解气,杜蕊娘[三煞]一曲的回答很巧妙:打是亲骂是爱,放在过去,我是要结结实实打你一顿的,今天啊,休想!你和那些“莺燕蜂蝶”厮混去吧,我杜蕊娘没有这个福分,不再奉陪了。这一回答话里话外,对韩辅臣有几分恨意,实际上不乏几分爱意,对猜测中韩辅臣移情别恋又显然有几分醋意。
[尾煞]一曲,杜蕊娘说:济南府的花街柳巷,比我漂亮、比我有名的美人有的是,你韩辅臣这山望着那山高,那就再多用些虚情假意,多使些花言巧语,去追求她们吧。这些话其实是气话,是反语,也是醋语。因为在此之前杜蕊娘曾经说过:“闻得母亲说,他是烂黄齑,如今又缠上一个粉头,道强似我的多哩。这话我也不信,我想,这济南府教坊中人,那一个不是我手下教导过的小妮子?料必没有强似我的。”可见杜蕊娘在这方面是有充分自信的。
韩辅臣见事情无法挽回,只好寄希望于好友济南府尹石好问的帮助,这就引出了以下两折的情节发展。当然,最后的结局是终成眷属,皆大欢喜。
通观第二折所写杜蕊娘的心理活动,十分丰富复杂,可以说是哀怨交集。哀,是哀叹自己沦落风尘,身不由己,从良的愿望一再落空,“十度愿从良,长则九度不依允。也是我八个字无人主婚,空盼上他七步才华远近闻”(第一折[赚煞])。怨,一是怨老鸨,名义上是母女情分,实际上根本不顾女儿的幸福,只顾叫女儿出卖皮肉,赚取钱财:“非是我偏生忿,还是你不关亲,只着俺淡抹浓妆倚市门,积趱下金银囤”(第一折[醉中天])。二是怨韩辅臣,不仅不辞而别,而且听说在外面还另有新欢:“这厮阑散了虽离我眼底,忔憎着又在心头。出门来信步闲行走,遥瞻远岫,近俯清流;行行厮趁,步步相逐,知他在那搭儿里续上绸缪?知他是怎生来结做冤仇?”(第二折[梁州第七])哀怨交集,现在逢着韩辅臣撞上门来,自然免不了唧唧哝哝,絮絮叨叨,而关汉卿又如一位高明的心理分析师,将这种丰富复杂的情感活动解剖得深入腠理,表现得淋漓尽致,诚如孟称舜所评:“写唧哝哀怨之语,字字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时也,岂非大作手!”(《柳枝集·智赏金线池》)杜蕊娘的形象由此显得血肉丰满,那是水到渠成了。
(赵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