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青流奋尽余力打马冲上山岭,感觉体力耗尽难以支撑,不得不勒马停下。
伤口在奔跑颠簸中渗血不止,剧烈痛疼将其折磨得生不如死,脸色因失血苍白如纸,浑身乏力摇摇欲坠。
“回家,一定要回家。”雁青流一边大口喘息,一边强自振作。中溪水就在眼前,白道近在咫尺,只要抢在追兵之前冲进白道,就能赢得回家的希望。
雁青流抬头看天,深吸一口气,然后强忍痛疼,转头看向身后。
身后,广袤草原就像一幅绚丽油彩,缤纷艳色铺满整个山麓,由山顶而下一直延伸到天地尽头,无边无际,美仑美奂,雄伟壮观。
头顶是湛蓝天空,眼前是横亘天地的美景,立身于这片大好河山之中,仿若置身于母亲的怀抱,一缕神奇力量骤由心生,体力就像山泉一般从干涸的山石中泊泊流出,瞬间流遍四肢百骸,萎靡的生命竟然奇迹般振奋起来。
然而,当一抹奔腾的白色从地底涌出,从色彩斑斓的画帛上翻滚而来,轰鸣的马蹄声和愤怒的叱喝声从呼啸山风中隐约飞来,雁青流的心情便愈发沉重。突厥人一路追杀,誓要把追杀进行到底,誓要把己方一行屠戮干净,这副不死不休的架势足以说明安先生从突厥王廷带来了重要消息,由此证明安先生的重要性。安先生不能死,一定要把安先生安全送达代北。
但是,现在谁还有能力保护安先生?还能把安先生安全送达代北?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从武川废墟上救活的无名氏。
家奴?雁青流暗自苦笑。之前从碛口南下,无名氏一路上奋勇厮杀表现出了强悍战力,他就知道自己看走了眼,低估了无名氏的能力,但那种水平的战斗力还在可接受范围内,然而刚才一番血战,无名氏所爆发出来的恐怖战力,远远超出了他的想像,以他二十多年的从军经历,他从未看过或者听说过军中有这等强大锐士。
无名氏是个匪夷所思的存在,现在正需要其匪夷所思的战斗力,所以其到底是什么人、来自什么地方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必须倚仗其强大战力拯救此次任务。
雁青流脑中想着无名氏,眼睛亦在草原上寻找无名氏。
无名氏策马狂奔的身影跃入他的眼帘,接着他便看到了无名氏身后的战马以及放置在战马上的两具遗体。这一瞬间,雁青流的心剧烈颤栗,他内心深处的软弱被深深刺痛,泪水遏制不住喷涌而出。
兄弟,某的兄弟,他们战死了,遗体被抛弃荒漠,被狼咬,被鹰啄,再也不能归家,再也不能回归中土,虽然这是战士的宿命,但活着的兄弟总有一种奢望,一个梦想,梦想有一天能找到死去兄弟的遗骸,把他们带回家。
今天,无名氏做到了,他没有抛弃死去的兄弟,哪怕敌人就在身后,哪怕敌人的长矛就在背后咫尺之处,他依旧带着死去的兄弟一起奔逃,要与死去的兄弟一起回家。
什么是生死与共?这就是。
突然间,雁青流做出一个决定,一个改变无名氏命运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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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轰鸣,喘息声和嘶鸣声交织一起,混乱、惊惶,仿若已至穷途末路。
安先生、阿魁和秃发打马冲上山岭,来不及与雁青流打招呼,就火急火燎地居高临下查看敌情。
“拓羯卫追上来了,全部追来了,至少五十骑以上。”安先生手指山下奔腾而来的白衣骑士,愤怒叫道,“史蜀胡悉穷追不舍,看样子不杀死我们誓不罢休。”
“栗特人就是一条狗,突厥人的恶狗。”阿魁破口大骂,“史蜀胡悉就是一条穷凶极恶的大狼狗,一个阴魂不散的恶鬼。”
“金狼卫去哪了?”秃发一边瞪大眼睛四下搜索,一边犹疑不定地猜测道,“是不是抄近路走间道,去中溪水断我们后路了?”
此言一出,雁青流脸色骤变,骇然心惊,安先生和阿魁亦是面面相觑,眼里不约而同地掠过一丝惊惧。
尾随追杀的金狼卫人数不比拓羯卫少,战斗力却比拓羯卫更强,一旦这些强悍的金狼卫抢在己方前面赶到中溪水,完成包抄,则己方陷入包围,插翅难飞。
雁青流毫不犹豫,当机立断,手指阿魁和秃发,大声说道,“我们留下断后,从这里开始阻截拓羯卫,迟滞拓羯卫的追击速度。”
“诺!”阿魁和秃发不假思索,高声应命。
此刻阿魁伤重,体力已尽,右手亦废,仅靠左手迎敌,战斗力十不存一;秃发虽无致命重伤,但血染征袍,精疲力竭,难以支撑;雁青流也是一样,伤在腰肋,流血不止,即便还能奋起余勇继续战斗,但战斗力大打折扣,根本抵挡不住敌人的围攻。这三人留下断后,阻截有五十骑以上兵力的拓羯卫,无疑羊入虎口,自寻死路,眨眼功夫便会被敌人吃得一干二净。
安先生正想劝阻,雁青流已经对他下命令了,“先生由雁飞南保护,快马加鞭赶往中溪水,途中如果遭到金狼卫的追杀,则由雁飞南负责阻截,而先生则务必以所负使命为重,以最快速度冲进白道,疾驰边镇。”
安先生听到这话只能点头,目前局面下他若想完成所负使命,安全返回中土,唯一办法就是牺牲雁青流和他的部下,舍此以外别无他途。
“雁飞南是谁?”安先生疑惑问道。
“雁飞南是某侄儿,三年前从军,第一次随某北上大漠侦探敌情便陷落敌手,生死不知。”雁青流望着安先生,郑重说道,“此次侥天之幸,在碛北执行任务时碰巧遇见,其在敌部落中为奴,遂顺手救之,同返代北。”
安先生沉吟不语。
雁青流在交代后事,他和阿魁、秃发生存渺茫,遂抱了必死之心,但他捡来的那个家奴还有活下去的可能,所以临死前他要安排好,给那个家奴一个进入中土的合适身份,否则以目前南北双方紧张对峙的关系,连个苍蝇都飞不进关隘,更不要说一个身份不明的大活人了。之前雁青流试探过安先生,但被安先生拒绝了,如今形势大不一样,追兵呼啸而来,己方危如累卵,安先生若想完成使命,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那个家奴的拼杀上,投桃报李,安先生应该把那个家奴带进中土。
看到安先生迟疑不语,雁青流抬手指向正从山岭下风驰电挚而来的雁家奴,冲着安先生大声叫道,“他是你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安先生不得不谨慎。这个身份不明者的战力太强大,不论何时何地都异常醒目,一旦事发,或者引来惊天大祸,他怎么办?如何善后?
“还有谁认识雁飞南?”安先生追问道。
“认识他的人都死了,不论是某的家族还是军中,认识他的人都死了。”
安先生惊讶了,“你们雁氏曾是匈奴大部落,虽没落已久,但如今在代北,雁氏也算大族,为何无人认识雁飞南?”
雁青流苦笑摇头,“旁支末叶,家道中落,又在这蛮荒边陲挣扎求生,能活下来已是万幸。”
这点安先生倒能理解,在代北这等苦寒之地,虏姓大族的生存都很艰难,更不要说那些旁支末叶了。雁青流的家族或许已衰微凋零,无人认识一个尘埃般的雁飞南也在情理之中。
安先生躬身为礼,郑重承诺,“若上天眷顾,某见到李郡丞,必极力举荐雁飞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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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氏打马冲上山岭,看到雁青流等人竟然滞留岭头迟延不去,当即一声厉吼,“走!走!迟恐不及!”
不待雁青流等人做出反应,无名氏一脚踹上马腹,战马吃痛,撒蹄狂奔,沿着下山坡道呼啸而去。放置遗体的两匹战马和运载武器的驮马紧随其后,轰隆隆绝尘而下。
雁青流、阿魁和秃发既然做出了阻敌决定,当然不会走。三人冲着安先生齐齐抱拳,与安先生最后诀别。安先生心痛如绞,但使命在身,由不得他犹豫,只能躬身一礼,打马便走。
无名氏回头看到安先生打马跟来,而雁青流、阿魁和秃发三人还在岭头上驻马而立,当即估猜到雁青流等人要留下阻敌,一股怒火勃然而起,忍不住纵声咆哮,“敌众我寡,不可分兵,唯有抱团方有一线生机!走!快走!不要做无谓牺牲!”
一语惊醒梦中人。安先生豁然省悟,亦是扭头狂呼,“走!一起走!敌寇蜂拥而至,你等三人势单力薄,转瞬即亡,根本争取不到时间。”
雁青流、阿魁和秃发三人互相看看,暗叫惭愧,绝望之中竟出昏招,幸亏有无名氏提醒,否则事违人愿,白死了。
三人断然变计,拍马就走,紧随安先生之后疾速飞奔。
雁青流追上无名氏,冲着他点头示意,眼神很复杂,有感激,但更多的却是疑问,只是这些现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齐心协力完成任务。只有完成任务,牺牲才有价值。
“穿过那片白桦林就是中溪水。”雁青流手指前方大声说道,“白道就在中溪水之畔,只要进入白道,我们就赢得了先机,但敌寇穷追不舍,金狼卫更有可能包抄到我们后面,一旦我们陷入金狼卫和拓羯卫的前后夹击,则突围机会渺茫。”
无名氏面色阴沉,蒙头赶路,一言不发。
“安先生至关重要,安先生不能死。”雁青流靠近无名氏,与其并辔飞驰,“所以某求你这一件事,保护安先生,将其安全送达代北,完成某的使命。”
“我的命是你救的。”无名氏望着雁青流,郑重其事地说道,“只要我一息尚存,必保安先生周全。”
雁青流拱手致谢,接着说道,“某若战死,你没有合适身份便无法入关,所以某要给你一个身份。某有一个侄儿,他叫雁飞南……”
正当雁青流把关键之事详细告知之时,白衣拓羯卫已越过山岭,如一道白色洪流,如惊雷掠空,一路咆哮,声震四野。
“咻咻咻……”鸣镝在半空啸叫,惊心动魄。
“敌虏追来,距离三百步……”秃发一边回头观望一边声嘶力竭地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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