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中国人对城市起源有着自己的独到说法,认为由“城”和“市”组合起来的空间聚落概念,能够最为贴切地表达出城市的基本属性和职能。
“城,以盛民也”乃《说文解字》的解说,《易经·系辞》有“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由此可见,城以市兴、城以市荣,市乃城存的主要职能之一,其次才是防御的职能。完整意义上的城市大抵如此,我却是在有城无市的古城里长大的,说确切些它只是能容纳上千人的土城堡,但有庙有祠有碾房等公共设施。它依山塬地势夯土所筑,三面绝崖、一面临山,乃明朝末年国家大乱时各村邑自建的防匪拒盗的有着五六百年恢宏历史的小乡村。
我在那个虽说简陋却饱含温情的古城里整整生活了二十年,那里不仅仅停泊着我青少年时的身影、幻想、焦虑,更多的还是娘的声息、根的气脉。
儿时的记忆里,自己那双不知疲倦的腿总是跑不出古城的疆域,那四周突兀而立的城墙阔门总叫人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敬畏感,儿时的城墙是那般的规整和雄壮,三匹马并驰都是绰绰有余。我们这些不知世事艰险的孩童们,总是在大人们无暇顾及的空隙,相互攀拉着爬上大人眼里的禁区——土城顶上。依稀残留的女儿墙,一望无际的蓝天白云,脆嫩可口的香椿芽,总是能叫我们心头腾跃起无尽的憧憬和向往。雄浑拙朴的古城也自然成为我们相互厮杀一决高下的天然战场,也是邻村那些伙伴们心中不战而降的铜墙铁壁。虽说灰墙黛瓦的四合院是那般的寻常,没有青石铺陈的大街小巷是那般的乏趣无味,但在我幼小无知的心里却充满着温馨和诗意的祥和。
我对老父亲留下的一孔窑洞、三间平房有着深深的眷恋之情。每次回到故乡书房沟,总爱寻找它的踪影,但随着村办砖厂日夜不停的隆隆推土机声,整个土城堡都成为一片狼藉时,还有何家园的念想?这也是自己为什么这么多年面对故土唏嘘感叹、扼腕不已的主要缘由。辗转在外多年,每次回乡都是一开始归心似箭、思如泉涌,但临近家乡都会自然而然绕过,不忍驻足,不忍观望,面对一个千疮百孔、残垣断壁的故乡,总是滋生出无尽的感喟和遗憾。没有故土可流连忘返的游子犹如剜去根脉的浮萍,扯断线的风筝,除了恨还能有什么彻骨的痛苦?当叶落归根成为一种梦想、一种缅怀、一种痴心时,突然间发觉自己尚没有故乡的一棵小草一粒尘土幸运。有一个不知真实与否的统计数据,每天有七八千个自然村落消亡,若为真,我那已凋敝甚久的故土看来还是生命力颇为旺盛,属于那种应该弹冠相庆,挣扎绵延较久的奇葩。当新农村的高楼大厦被“福星高照”“鹏程万里”“前程似锦”“家兴财源旺”这些低俗功利的门楣题字代替了我们传承几千年的“耕读传家”“地接芳邻”“稼穑为宝”“职思其居”“居易俟命”“君子攸宁”之类的门楣题字时,我们的道德修养、道德坚守是否真的已经到了礼崩乐坏、痛定思痛的地步?
没有自己的故土可怀念时,自然会把目光投向他人的城市他人的故土。当我心神难定地随着自己忐忑不安的脚步游历完罗马古城、威尼斯古城、台北古城、京都古城这些深沉大地时,不仅仅是目不暇接、花开遍地那般浅显和无语。尤其是那些静静伫立在山之巅水之央的欧洲乡村人家,总能叫我怦然心动,有种按捺不住挥之不去的无尽乡愁和思念。
看着我们的丽江古城、大理古城、平遥古城的满城奢华和繁纷,难免会不由自主地滋生忧虑和不安。我曾经一个人用了整整两个小时沿着平遥古城墙走了一遍,就想寻找真实的原汁原味的街巷、民居、商铺、寺观。毋庸置疑,平遥不论从哪一种意义上讲,它都是一座真正的古城,我们古代县城的活标本,明清时期汉民族城市的杰出范例。但当你避开旅游线路图所标示的经典线路,用一种背包客的眼光探寻它的过往时,你会发现,它是那么老态龙钟、脆弱不堪,在它的神经末梢处,一目了然的荒凉、疲惫,那些苟延残喘的古建筑有种不小心一触碰就可能倒塌的没落感。尤其是各种年代的民居充斥大街小巷,各种历史痕迹交织并存,满眼都是有组织的混乱和无序。在真实的平遥深处,百分之七八十的民居已经翻新重盖,一派“大跃进”新农村的花里胡哨媚俗气象。古城的保护是个世界性难题,的确需要持久发力的世纪性规划和措施,我们的乡村何尝不是如此?城市万般不好,乡村也好不到哪里时,我们的灵魂将飘向何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