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宁
谢宁的坐姿很漂亮,腰挺得笔直,双臂自然地呈八字形。面前一杯茶,一张报纸。旁边,同事们大多趴在桌上睡着了。
谢宁看手表,下午3点三刻。
食堂每周四下午的点心是菊花松酥。两月前,她对他说,菊花松酥真好吃——其实她根本不爱吃菊花松酥。但她不能说小笼、麻球,或是双档什么的,因为那些东西每天都有,唯独菊花松酥每周只有一天供应,数量又少,一会便卖完了。谢宁放出了饵——是姜太公的饵,愿者才会上钩。结果,每个星期四,他必然会送来两块菊花松酥。其实是桃酥,四只角用糖熬焦,卷起来做成菊花的形状。谢宁显得喜不自禁:“只是随口说说的,亏你放在心上,谢谢了。”说完伸手到皮包里掏钱。他连连摇手,脸都红了——谢宁有些好笑,看着他,就像一个憨憨的玩具熊,真想拍拍他的脑袋,再捏上几捏。
4点半。
今天是怎么了?谢宁急归急,脸上还是若无其事的。抿一口茶,稳稳地看报纸。一个字也没看进去。感觉没底,空荡荡的很揪心——他是食堂的临时工,高中毕业,比她小四岁。谢宁不能想这些,一想就烦,还有些丢脸。她二十九岁,过年就三十了,却在为一个小男生心神不宁。
5点时,下班铃声大作。同事们互道再见,匆匆而去。谢宁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走出来,走廊空荡荡的。忽然,楼道里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人飞奔过来,高个子,发白的牛仔衣,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他在她面前停下,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不好意思,来晚了。”他喘着气,“幸亏你没走。”
冯佑
冯佑吃了坏东西,整个下午都拉肚子。他在马桶上给要好的同事打手机:“替我留两块菊花松酥。”
第一次见到谢宁,她坐在桌前看文件。冯佑瞟她一眼,又一眼。这大概是缘分吧,他后来这么想。谢宁是财务科科长,不漂亮,年纪也比他大。如果不是他答应了老爸,要安定下来好好过日子,放在从前,像这样的女人他看也不会看。人真是奇怪的东西,一旦决定换一种生活方式,连品位也会跟着改变。那时他喜欢的是穿超短裙松糕鞋的辣妹,丰乳肥臀走路一扭一扭的那种。半年前,他打架弄断六根肋骨,老爸拿菜刀对准胸口,说:“你要是不改,我就死给你看。”
冯佑称呼她阿姐,心里清楚,她和他是两条平行线,永远不搭界的。真正的转变其实是那次他到财务科领工资,办公室只有谢宁一个人。她手指很灵巧,数钱时像兰花那样好看。她把钱给他,手指轻轻触到他的手掌,软软的,指甲划过,麻麻的,痒痒的——钱不多,只是薄薄的几张。她很郑重地交到他手上。他看着她的手,不知怎的,竟想起老爸的话:找个过日子的女人。
每到阴雨天,冯佑的胸口隐隐作痛,便想,真该找个过日子的女人呢。他觉得谢宁就是这种女人。她是那样恰到好处,不美也不丑,有些世故,又有些可爱——很适合当老婆。他第一次把菊花松酥放到她面前时,她要给他钱,他怎么可能收她的钱呢?其实他做的还是很明显的。他完全可以再拿些点心,说请大家吃。但他没有这么做。他故意显得很紧张,说话都口吃了。
今天,冯佑来到财务科,刚好是下班时间。办公室只剩下谢宁一个人。冯佑见她站起身来,便轻手轻脚地跑到楼梯口,下了一层楼,接着,咚咚咚,重新迈开大步上楼来,喘着气,来到她面前。
冯佑说:“拉肚子,所以来晚了。”谢宁说:“噢,我倒忘了,原来今天是星期四,有菊花松酥的。”冯佑说:“阿姐的事,杀了我的头也不会忘。”谢宁笑笑。冯佑故意走得很慢。公司5点一刻放班车,现在是5点10分。他算好时间,到5点13分,看表,叫起来:“糟糕,阿姐你要赶不上班车了。”谢宁也看表,吃了一惊,奔过去。但还是晚了,眼看着班车的尾巴在那里冒黑烟。冯佑把摩托车推过来,说:“我送你。”谢宁有些犹豫。冯佑笑道:“上车吧,总比叫出租方便些。”
谢宁
摩托车开得飞快。谢宁原先只是轻轻抓住冯佑的衣服,后来车身一个急转弯,不得不抱住他的腰。她感觉冯佑的身体微微一动,似是在笑。谢宁心里骂了句:“小赤佬。”甜甜的很受用,随即,把脸轻轻靠在他背上。
刚才,不晓得他看出来没有。现在想想,她戏做得过头了。人家身体不舒服,还惦记着给她送点心,无论如何应该表现得更感激些的,她居然连“谢谢”都忘了说。谢宁想着想着,就有些懊恼。他会怎么想?看穿了不好,不看穿也不好——伤脑筋啊。
谢宁暗暗叹了口气。
第一眼见到他,他在窗口打菜。一米八五的身高,穿白色的工作服,剪个平头。大家都说,食堂来了个帅哥。女孩们争着排在他那队,挤眉弄眼。谢宁觉得很好笑。轮到她了,她看他——五官俊朗,周身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她把目光移开,很快又落到原处,微笑着说:“噢,新来的同志。”
这个人,让她想起多年前的那个人。
高三开学,转来一个插班生,与她同桌。他叫刘鹏,双眼皮,薄嘴唇。谢宁给他抄笔记,督促他做作业。那时她还小,喜欢读岑凯伦、琼瑶的书。一天,他邀她到海边玩。两人坐在沙滩上。他告诉她,他父母早年离婚,跟着改嫁的母亲过活,家境不好,继父同他商量,让他高中毕业就上班,省下钱来供同母异父的弟弟读大学。
刘鹏弹吉他。悠扬的琴声,和着海边的风声,远处隐约有船的影子,夕阳浮在海面上,映红天边的云彩。
谢宁不能想象刘鹏的生活——从小到大,父母把她捧在手心里,她没吃过苦。刘鹏因为作弊受过处分,学习成绩也不好。这些她不在乎。相反,还有些新奇,跃跃欲试。天色一点点暗下去。刘鹏脱下外衣给她披上,接着,小鸡啄食般,在她唇上吻了一下。
高中毕业,就各奔东西了。那天的情景像一张老照片,偶尔拿出来翻看,日子久了,渐渐泛黄,几乎已模糊了——很奇怪,见到冯佑,竟又想了起来。
吃饭时,谢母又提起相亲的事。“男人,三十多岁四十不到,台湾人,未婚,在大陆做生意。”谢母一边说,一边偷瞟女儿的脸色。谢宁不吭声,拿勺子舀汤。谢母说:“去还是不去,你倒是表个态呀。”谢宁说:“去,为什么不去?去看看又没关系。”谢母便转向谢父,气呼呼地说:“你女儿大概是个怪胎,不想结婚了。”谢父好脾气地笑笑:“她又没说不想结婚。”谢母道:“都老大不小了……”谢父朝妻子使了个眼色,阻止她说下去。谢宁装作没听见,一口一口喝汤。
相亲挑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天。谢母一遍又一遍地叮嘱女儿:“要认真对待,要诚恳,要耐心。”谢宁赶到咖啡厅,刚好是下午5点。按照约定,那人手里应该拿着一份《新民晚报》。谢宁环顾四周,在窗口座位找到了目标。那人也看到了她,急急地站起身来。两人隔着六七米,对望了几秒钟。
谢宁走上前,道:“你好,我是谢宁。”伸手与他相握。男人个子很矮,比谢宁矮半个头。他大概感觉到了身高上的差距,挺了挺腰。脸上原本带着笑,这样一努力,笑容显得勉强了。他说:“你好。”
男人眼角皱纹很深,嘴角耷拉下来,有些苦相。头发后面很短,涂了摩丝服服帖帖,前面却像小孩那样留着平平的刘海——他看上去足有四十多岁。男人帮谢宁拉开椅子,谢宁坐下。男人问她:“喝点什么?”谢宁回答:“橙汁好了。”男人傻傻地说了句:“怪不得你皮肤这么好。”谢宁一笑:“谢谢。”
男人把手摆在桌上,像小学生在听课——整个身体是僵的。一会,慢慢向后靠去。椅子太大太宽,而他上身又太短,这样一来,脸上陡然出现失足落水的惊恐神情——他终究觉得不自在,依旧朝前坐着。
这样一个人,没什么指望,谢宁倒是心定了。她准备把他的一举一动都记下来,回家好说给父母听。不是她挑三拣四,实在是这人条件太差了。
“我叫吴根水。”男人带着浓重的闽南口音,递上名片。
“噢,吴先生是做玩具生意的。”
“对——谢小姐喜欢玩具吗?”
谢宁笑了笑:“一般吧。我又不是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再整天抱个洋娃娃就不像样了。”
“不是啊,谢小姐看上去很年轻,顶多——呃,二十出头。”
“噢是吗?谢谢你。”谢宁端起橙汁,喝了一口。
半小时后,谢宁提出要走。她道:“谢谢你的款待,我还有事。”说完站起来。男人猝不及防,也跟着站起来。他像是有话要说。谢宁看着他,他又说不出来了,神色尴尬,许久才憋出一句:“再联系啊。”
谢宁笑笑,朝他挥挥手。相亲结束了。走出咖啡店,吸一口新鲜带着凉意的空气。那一刹,失望像潮水那样铺天盖地地袭来,翻来覆去地想,完了完了,嫁不出去了——谢宁觉得挺难为情。她从口袋里取出名片,揉成一团,准备扔到垃圾桶。再一想,还是放进包里了。
吴根水
吴根水的老家在台湾花莲。父母都是农民,上面有三个姐姐。吴根水这个名字,花了父亲不少心思。一来他是吴家唯一的根;二来,根有了水,才能从小苗长成大树。吴父找人为儿子算过命,说他五行缺木,还缺水。吴根水里又有木,又有水,齐了。吴根水出生没几年,父亲便病死了。母亲辛辛苦苦把四个孩子养大,却在一起车祸中意外丧生。那年吴根水才十五岁,三个姐姐都出嫁了。大姐三姐不管他,唯独二姐心肠最好,带他回家,给他买衣服买书。二十岁时,吴根水向二姐借了点钱,去了台北。
吴根水在一家玩具公司打工。他读书不多,话也很少,但干起活来扎扎实实,漂漂亮亮。两年后,升级做工头。
真正改变他人生的一件事,发生在他二十四岁那年——有一天,他救了一位心脏病发作晕倒在路边的老人,将他送进医院,并垫付了医药费。没想到,老人居然是公司董事长的父亲。老人直截了当:“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吴根水没有狮子大开口,而仅仅是希望参加公司的玩具设计。他如愿以偿。一连几周,他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起初大家以为他不过是痴心妄想,但最后,当他把设计呈上来时,每个人都不得不承认,他天生就该是做这行的。十年后,吴根水有了自己的玩具公司。
吴根水回到家乡,买了一幢别墅送给二姐。对于大姐和三姐,他也没有记恨,照样有求必应。吴根水说:“爸妈在天上,不就指望着我们四姐弟和和睦睦嘛,我能做到的一定会做!”吴根水说的都是真心话。那天夜里下了很大的雨。他听着屋檐上滴滴答答的雨珠,回想这十几年发生的事,自己其实真好运啊。吴根水是个好名字,就是因为太好了,所以一开始要遭点劫受点灾。爸妈把坏的都受了,留下好的给他。吴根水一想到这些,就觉得心酸。
吴根水的女秘书姓任,三十出头,未婚,很漂亮也很能干。好几次在吴根水的住所里,两人做了越轨的事。任秘书偶尔会向他提出一些要求,但绝不过分。吴根水觉得这样很好,哪个女人不爱珠宝首饰啊,无欲无求的女人也会让男人觉得无趣,关键是分寸要把握好。吴根水从没想过要和她结婚。他躺在床上,抚摸着任秘书纤细的头颈,道:“我跟你说,我想要找个处女……”这些话他只好意思跟任秘书说。他道:“我跟你说,我要找处女没别的意思,就是图个单纯一点简单一点。我是个传统的人啊。”
谢宁是任秘书介绍给吴根水的。吴根水见到谢宁第一眼,便有一种强烈的预感——眼前这个女人,或许会成为他的妻子。他告诉任秘书,说他以前好像见过谢宁。任秘书调皮地学越剧《红楼梦》里的对白:“咦,这个妹妹我见过的。”吴根水很肯定地说:“真的,我见过她,要不就是在梦里。”
相亲时,吴根水很紧张。他问谢宁喜不喜欢玩具,她说一般。他就懊恼极了,为什么要问这个呢?他应该主动提出送她一件玩具,或许就能多一次见面机会。他还夸谢宁年轻。这是任秘书教他的,说赞美女人年轻总没错。可事实上谢宁并不年轻,吴根水担心马屁拍过头了,她反而不高兴。其实他真的不很看重女人的长相,相反,谢宁身上那种端庄娴静的气质,倒是他所喜欢的,但这些话又不方便说给她听。吴根水是真的手足无措了。短短的一个小时,他背后不停地冒汗。
后来,吴根水仔细想了想,觉得谢宁的长相有一点像他妈妈,这就怪不得他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了。吴根水对任秘书说,谢宁的眼睛和他妈妈一样,都是肉里眼,但又不像别人的肉里眼那么凶,而是很有灵气、很秀丽的。任秘书听了,说:“原来你有恋母情结。”吴根水笑了笑,说:“这大概是缘分。”
谢宁
谢宁回到家,沙发上一躺,伸个懒腰。谢母很紧张,凑过来问怎么样。谢宁说:“妈你其实应该跟去看看的。”谢母问:“什么意思?”谢宁说:“我要是实话实说,你一定会怀疑我没诚意,故意糟蹋人家,把人家讲坏。”谢母泄气了,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过了一会,不死心,又问:“真的不行?”谢宁说:“年纪看上去比爸爸小不了多少,个子比你都矮,模样像个小丑,你说行不行?”
谢宁双手一摊,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
不一会,电话铃响了,是吕贝贝打来的。
吕贝贝是去年分进财务科的大学生,苏北人,工作很勤恳,整天谢姐长谢姐短,跑前跑后。上海女孩子是不屑这样的,背地里骂她马屁精、乡下人,还嘲笑她的苏北口音。
吕贝贝常常打电话找谢宁聊天。她说:“谢姐,我在上海没亲人,你就像我的亲姐姐一样,我有什么心里话,只能跟你说……”这几句话她翻来覆去地说。谢母对谢宁道:“这个小姑娘门槛很精,可别小看她。”
吕贝贝告诉谢宁,她很喜欢冯佑。
谢宁听了心里一动,不吭声。
吕贝贝道:“我也不晓得为什么会喜欢他。他家里条件很差,我家里条件也不好,我父母都希望我找个有钱的男朋友。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真是不像话。男人光长得好有什么用啊,还得有本事。我应该替家里着想,我哥哥到现在还没结婚呢,对象倒是谈了六七年了,人家父母不同意,说我家没钱,女儿嫁过来会受苦。我到上海来工作,爸妈都对我抱了希望,家里翻身全靠我了。”
“可没办法,我就是喜欢他。”吕贝贝有些不好意思。
“那你约他出来玩啊。”电话里,谢宁给她出点子。
“嗯,多不好意思啊。”
“这有什么,都21世纪了。既然你真心喜欢他,就不要胆怯。抓紧机会,免得将来后悔。”
“那也得找个借口啊——要不然,谢姐你陪我一起。”
“嘿,我才不要做电灯泡呢。”
“帮帮忙吧,谢姐。”吕贝贝恳求道,“后天星期六是我生日,我请他过来,你也来,替我壮壮胆,好不好?”
“那,好吧。”
挂掉电话,谢宁有一点内疚——利用了这个女孩。她想到下月科室有个到香港培训的名额,决定让吕贝贝去。
吕贝贝
吕贝贝从手机里找出冯佑的电话号码,打了过去。
冯佑问:“有事吗?”吕贝贝说:“后天是我生日,想请你过来。”冯佑问:“就我们两个?”吕贝贝说:“不,还有谢姐。”冯佑想了想,说:“好啊。”又问她喜欢什么礼物。吕贝贝甜甜地说:“只要你能来,我就很高兴了。”
吕贝贝住在公司的集体宿舍里,原本是两个人一间,后来同屋的女孩嫁人了,变成她一个人住。宿舍里的女孩们都不做饭,去外面买现成的,或是半成品,放进微波炉一转就好。吕贝贝不这样。她买来新鲜蔬菜、活鸡活鸭,自己弄。她杀鸡的本事一流,牢牢抓住鸡的翅膀,露出脖子,手起刀落,温热的鸡血准确无误地滴落到碗里,还不会弄得鸡毛满天飞。管宿舍的阿姨常拿她来教育那些上海女孩:“喏,学一点啊,免得将来嫁不出去。”
吕贝贝出生在江苏盐城的一个工人家庭。父母早年下岗,生活很艰苦。吕贝贝大学毕业后留在上海工作。她非常节俭,每月的工资,一大半寄回家。她还在外面帮人翻译资料。白天上班,晚上翻译。虽然辛苦些,但很高兴,每个月多赚几千元,一年就是几万——这些钱,是给自己备下做嫁妆的。她不像那些上海女孩,可以吃光用光。她没这个福气,一切都要自己来,谁也靠不了。
吕贝贝打完电话,才发现心跳得很快,扑通扑通,像是要跃出胸腔来。
她知道,冯佑是喜欢她的。
——要不然,他为什么老是到财务科来呢?他给谢姐送菊花松酥,不过是个借口罢了,目的是想看看她。吕贝贝一想到这,就有些不好意思。谢姐是领导,放出话来说喜欢吃菊花松酥,他当然得照办。吕贝贝猜想,冯佑其实也想给她买的,但没办法,办公室里有那么多人,光给她买不给别人买,影响不好。如果都买,那花的钱就多了,他又不富裕。吕贝贝是很能体谅他的。其实她只要能经常看到他,就很开心了。菊花松酥什么的,她一点也不在乎。
生日那天,吕贝贝很早便起床了,趁着人少,赶到菜场,菜又多又新鲜。回到宿舍,随便吃了点午饭,换了一身衣服,坐在梳妆台前,很精细地化妆。先是粉底,均匀地抹上一层;画眉,淡淡的;再是眼影,薄薄地涂一点;搽粉,拿粉扑蜻蜓点水般扫上几扫;涂口红,轻轻地用纸巾一按,很自然很清新。
冯佑和谢宁陆续到了。冯佑捧着一束花,谢宁拎着蛋糕。两人都是第一次来,先参观了一遍房间。谢宁说:“我们贝贝就是能干,屋子收拾这么干净,将来哪个男人娶到她,真是有福了。对吧,冯佑?”冯佑道:“是啊。”
吃饭时,谢宁举起杯,说:“来,祝贝贝生日快乐!”三人干了杯。谢宁很感慨地说:“二十三岁,风华正茂,真是令人羡慕啊!我二十三岁的时候在干什么呢?眼睛一眨,快三十了,自己都吓一跳。”吕贝贝说:“我三十岁时要是能有谢姐现在一半好,就开心死了。”谢宁笑道:“我有什么好?你要是像我就糟糕了。”吕贝贝说:“谢姐什么都好,就是太谦虚了。”她一推冯佑:“哎,你说是不是?”冯佑说:“是啊。”谢宁笑着问他:“什么叫是啊?你是说我谦虚,还是说像我就糟糕了?”冯佑刚喝了一口可乐,听她这样说,顿时呛进喉咙,咳嗽起来。
吕贝贝拿来纸巾,递给他。冯佑一边咳,一边道:“阿姐欺负我不会说话。”谢宁道:“你要是不会说话,天下就没人会说话了。公司里谁不知道,小冯的嘴巴最甜,最会讨女孩子喜欢了。”冯佑问吕贝贝:“我嘴巴很甜吗?很会讨女孩子喜欢吗?”吕贝贝笑道:“谢姐说是,那肯定就是了。”谢宁说:“这是大家公认的,可不是我说的。”冯佑忽地凑近她,问:“那么,阿姐,我讨不讨你喜欢?”谢宁微微一笑:“我这个年纪已经不能叫女孩子了,你讨我喜欢也没用。”冯佑说:“没结婚就是女孩子,别说三十岁,四十岁也是女孩子。”谢宁笑着对吕贝贝说:“对领导讲话这么没规没矩,贝贝你说怎么罚他?”吕贝贝说:“罚他待会洗碗。”
吃完蛋糕,吕贝贝本以为谢宁会找借口先走,谁知她竟聊个没完。吕贝贝有些后悔让她来。后来,她一下子想到,谢宁是老姑娘,公司里传说她从来没有谈过恋爱,连男人的手也没拉过,根本没有经验。这样一想,吕贝贝倒又内疚了。自己过二十三岁生日,年龄是最让女人敏感的东西。将心比心,她一定不好受。
9点多,谢宁提出要走。吕贝贝说:“这么晚了,谢姐你一个人走不安全。”冯佑也站起来,道:“听这话的意思,像要赶我走。”吕贝贝笑道:“是又怎么样?”
冯佑
冯佑和谢宁走在马路上,慢慢地,像散步。风掠过鼻尖,能闻到草木清新的香气,带着微微的潮气——大约快要入梅了。路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又长又直。谢宁说:“贝贝是个不错的女孩。”冯佑说:“是啊。”谢宁说:“贝贝烧的菜味道很好。”冯佑说:“是啊。”谢宁说:“贝贝待人也好。”冯佑说:“是啊。”
谢宁忽然停下脚步,看着他,道:“贝贝说她喜欢你。”冯佑说:“不会吧?”谢宁说:“怎么叫不会吧?人家就是喜欢你。”冯佑摸摸头,笑了笑。
谢宁说:“其实我觉得,你们两个人挺配的。”冯佑说:“是吗?我怎么不觉得?”谢宁看他一眼,笑道:“别装。”冯佑耸了耸肩,道:“我装什么了?”谢宁道:“人家小姑娘是真心真意的,如果你也有意思,那我就当个媒人好了。你看怎样?”
冯佑笑笑,说:“我送你。”谢宁摇头:“你家住得远,送完我回去就晚了。”冯佑道:“我高兴送你,再晚也没关系。”
出租车停在谢宁家门口。谢宁掏出皮夹,要付钱。冯佑抢着付了。下了车,谢宁又问:“哎,你到底觉得贝贝怎么样?”冯佑说:“没怎么样。”谢宁有些不高兴了,说:“我可是好好问你呢。”冯佑说:“我也是好好地在回答啊。”
谢宁道:“我要回家了。”说完拿钥匙开防盗门。冯佑叫住她:“阿姐。”谢宁转过身,问:“还有什么事?”冯佑说:“你——要回家了?”谢宁说:“对,我要回家了。”冯佑停顿一下,说:“再聊会好吗?”谢宁问:“有什么好聊的?”
冯佑看看表,说:“其实还早,10点都不到。”
晚风柔柔地吹在身上,像一双手拂着,轻轻地,又似在撩拨些什么。有东西堵在他喉口,难受得很。一张嘴,便迫不及待蹦出来:“阿姐,我喜欢你。”
突如其来地,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周围静悄悄的。只有风撩动树枝,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远处隐隐约约的几声蛙鸣。冯佑习惯性地伸手摸摸鼻子,咳了一声:“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你读过大学,又是领导,我不过是个临时工。我是痴心妄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阿姐,我没什么奢望,只要每周给你送一次菊花松酥,能看看你,就很满足了,真的。”
冯佑的一双眼睛,黑暗中显得很亮,只是不停地眨。
他在等谢宁的回答。偏偏,谢宁不说话。
“阿姐,你生气了?”他问。
过了一会,谢宁说:“我真的——要回家了。”
她在包里找钥匙。翻了半天,才找到。不留神落到地上,发出细碎的金属碰击声。她低下身要去捡,冯佑抢在前头捡了起来,递给她。
冯佑说:“你上楼,我看到你灯亮了再走。”
嫩黄色的灯光。冯佑在楼下等了好一会。他猜想谢宁也许会拉开窗帘,跟他打个招呼。一刻钟,半小时,三刻钟——灯熄灭了。
冯佑回到家,快10点半了。烟纸店(江浙方言,小杂货店)还没关门,冯干巴坐着,露出半个身子。隔着一扇窗,他道:“回来了?”冯佑嗯了一声。冯干巴问:“吃了饭没有?”冯佑说吃了。冯干巴又道:“早上的茶叶蛋还剩下几个,我给你热一热,当夜宵。”冯佑不耐烦地道:“吃不下了。”冯干巴便不说话了。
冯干巴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结过两次婚。第一个妻子是病死的。冯干巴抱着不满三岁的儿子又结了婚,生下女儿露露。不久第二个妻子也因意外去世了。冯干巴又当爹又当妈,硬生生把两个孩子拉扯成人。退休后,用积攒下的钱开了一爿烟纸店。其实就是自己家,窗子打开,算是个柜台。左邻右舍不愿跑远,便到他这里买些日用品。近年来超市便利店越开越多,烟纸店生意不好做,冯干巴把价钱压低,又兼卖早点小吃,咬紧牙关挺着。他不做饭,卖不完的茶叶蛋和葱油饼,拿来当一日三餐。
冯佑问他:“露露还没回来?”冯干巴说:“跟同学玩去了。”冯佑问:“男同学还是女同学?”冯干巴说:“我盯着呢,是女同学。上次张老师打电话来说,露露这阵子还算老实。”冯佑道:“你当心点,别让她跟不三不四的男孩在一起。”
冯干巴答应着,又问他想不想吃茶叶蛋。冯佑无话可说,进房间了。这个十平方米不到的房间,用布隔成里外两间,他睡里面,冯干巴睡外面。家里只有两个房间,父子俩一间,露露一间。家具都是旧的,二十一寸金星彩电,单门的双鹿冰箱,墙纸用了多年,早已呈暗黄色。客厅小得不能再小,摆满了商品,窗前是方凳。头顶一个吊扇,斑斑驳驳褪了色,一年四季都不拆。
冯佑看了一会电视,睡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听见有开门的声音,接着,是冯干巴高八度的嗓门:“这么晚才回来,干什么去了?”露露的声音毫不示弱:“不是说了吗?和同学去玩,真是的!”冯干巴说:“怎么有酒味,你喝酒了?”砰!敲击桌子的声音。冯干巴吼道:“说了不许喝酒,你把老子的话当放屁啊?!”
墙那头传来两声咚咚——半夜三更,隔壁邻居在抗议。
冯佑一点睡意也没有了。
冯佑现在思路与过去完全不同了。他会认真地考虑一件事情,会设身处地为自己打算,为家人打算。二十岁那年,他迷上一个舞厅里的小妞,为了追她跟别人动刀子,还偷老爸的钱包下一家西餐厅,跟她共进烛光晚餐。其实他连一丁点娶她的意思都没有。那时他还太小,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放到现在,他是绝对不会的。老爸骂他,他嘴巴犟,其实心里后悔得要命。
冯佑知道吕贝贝喜欢他。可惜吕贝贝没钱,又是外地人。冯佑想得很远。结婚要买新房子,钱是个大问题。老爸没钱,自己也没钱,全得靠老婆。婚后多半要和爸爸、妹妹住在一起。将来有了孩子,家里没一个读书人,孩子也得靠老婆管教。谢宁性格温柔,收入稳定。这些都是优势。
第二天,他拨通谢宁家里的号码。一个女人接的电话,她问:“找谁?”冯佑猜测她应该是谢宁的母亲,便道:“您好,我找谢科长。”女人说:“等一会。”电话搁下了。冯佑咽一口唾沫,握电话的手上都是汗。
很快地,谢宁拿起电话。她问:“哪位?”冯佑又咽一口唾沫,说:“是我。”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下,问:“有事吗?”冯佑道:“也没什么事。”说完直骂自己是猪。谢宁果然说:“没事你打来干吗?”冯佑说:“阿姐你有空吗?我想和你谈谈。”谢宁道:“你说。”冯佑道:“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好吗?”过了一会,谢宁才道:“去哪里?”冯佑道:“就你家楼下的咖啡馆。”
二十分钟后,冯佑骑摩托车赶到咖啡馆。谢宁已经等在里面了。
两人点了咖啡。冯佑道:“昨晚我说的那些话……”谢宁打断他:“我知道你是开玩笑,我没当真。”冯佑说:“我不是开玩笑。”谢宁捋了捋头发。冯佑说:“我昨晚说的每句话,都是真心的。”
谢宁低下头,喝了一口咖啡。
冯佑说:“阿姐,你知道我家的情况吗?”谢宁说:“我为什么要知道?”冯佑说:“你不知道没关系,我可以告诉你。”谢宁道:“我又没问你。”冯佑笑笑,道:“是我自己想告诉你。”
冯佑道:“我家一共三个人,我、我爸爸,还有我妹妹。妹妹比我小六岁,跟我不是一个妈生的。我爸快六十岁了,在家门口开个小烟纸店。妹妹明年职高毕业。我家住在一套旧房子里,有机会阿姐你可以过去玩玩。”
谢宁不作声。
冯佑道:“我说这些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告诉你,我家很穷,穷得叮当响。凭阿姐你的条件,能找到比我好一千倍的对象,比我有钱也比我有出息。如果你不喜欢我,喜欢别人,我一点也不会怪你。阿姐你结婚的时候,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吩咐一声,杀了我的头也给你办到。”
谢宁低着头,像是一句话也没听进去。
过一会,她缓缓地抬起头来,道:“我不要听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我只问你一句。”她放慢了语速:“你的心,你能确定吗?”
冯佑一愣,随即重重地点了点头。
谢宁道:“我只在乎别人的心。别的,我一点也不在乎。”
说完,她就笑了,嘴角微微翘起,是她这种年纪少有的一种俏皮的笑容。笑得很媚,又是一点一点露出来的,缓缓地,淡淡地,由浅入深,像清晨的露水那样饱满甜美——幸福几乎满溢出来。
起初冯佑还在发呆,及至看到她的笑容,心上陡然似被什么顶了一下。先是挤得胀胀的,后来,又慢慢地松懈下去,空了,轻了,像要飞起来似的。
谢宁说:“以后别叫我阿姐了。”
冯佑不知该说些什么。心里有许多话,滑到嘴边,却只是简单的一句:“阿——,我真的喜欢你。”
谢宁
谢宁完全陷在一种梦幻般的感觉里了。
依稀便是刘鹏。一样的家境,一样的气质,都有同父异母的弟妹——是老天注定。她等了十年的东西,像迷路的人那样姗姗来迟。
冯佑带她来到一个歌舞厅。老板是个头发染成金黄的男人,三十多岁,跟冯佑很熟。他问冯佑:“女朋友啊?”冯佑看谢宁一眼,回答:“是啊。”谢宁朝男人笑笑,道:“打扰了。”男人说:“冯佑来还有什么好说,老朋友了。”
老板领他们到KTV包房,就出去了。
冯佑点了一支歌。
“——我把你紧紧拥入怀里,捧你在我手心,谁叫我真的爱的就是你,在爱的纯净世界,你就是我唯一,永远永远不要怀疑;我把你当作我的空气,如此形影不离,我大声说我爱的就是你,在爱的幸福国度,你就是我唯一,我唯一爱的就是你,我真的爱的就是你……”
冯佑一边唱,一边看她。谢宁也看他,仔仔细细地,看他的五官、他的眼神、他的表情、他嘴角的酒窝。他是那么帅气、亲切,还有些可爱。她从未这么近距离地看他,她几乎要眩晕了,窒息了。她问自己:为什么会爱上他呢?她认识他不过才两个月。
“我唯一爱的就是你,我真的爱的就是你。”他看着她。
在公司里,两人表现得若无其事,还跟以前一样,没人发现他们。下班时,谢宁坐在班车靠窗的座位——这是他们约好的。冯佑骑摩托车,靠她这边。他掌握着车速,与班车并排而驶。班车上的人们大多在打盹。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只用眼神交流,还有心——这是一段美妙无比的路程。
公司举行歌唱比赛,冯佑得了二等奖。他在台上又唱又跳,还脱掉衣服,露出肩膀上的肌肉。喝一口矿泉水,把剩下的水连瓶子朝台下扔去——女孩子们激动得尖叫。谢宁是评委之一。比赛结束,她告诉他,她给他打了满分。可惜没用,最高分被去掉了!她大笑。
谢宁仿佛看到,一种崭新的生活方式正慢慢地走来——很奇妙,很有趣。她已经做好准备,迎接它。
星期天,谢宁提着水果和补品,来到冯佑家里。冯干巴在门口迎着,两只手放在前面反绞着,脸上的笑容因时间太久,早僵了。谢宁叫:“伯父。”冯干巴说:“坐,坐。”露露没有叫人,斜倚着墙,朝谢宁看了看,走开了。
谢宁环顾四周,真如冯佑所说,一个简陋的家。几乎没一件像样的家具,房间里弥漫着一股不清不楚的腐旧的气味。她看到冯干巴端来的茶,杯内积了一层黄黄的陈年老垢,而端茶的那双手,指甲缝里黑乎乎的。谢宁笑眯眯地接了过来,说声谢谢。冯干巴说:“房间乱,连个好好坐的地方都没有。招呼不周啊。”他不敢靠谢宁太近,倒完茶便立即退开,站在墙边,也不敢看她,只望着儿子,不停地笑。
谢宁要到厨房帮忙。冯干巴死活不肯,她才不坚持了,坐着看电视。冯佑问她:“吃不吃瓜子?”她说不吃。冯佑又问:“吃不吃话梅、巧克力?”她还是摇头。冯佑说:“你想吃什么,自己到货柜上去拿。”谢宁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冯佑也笑道:“我是怕你客气。”谢宁道:“在你家里,我不会客气的。”冯佑笑道:“你的意思是,我的家也就是你的家,对不对?”谢宁用手指轻轻弹了一下他的额头,道:“你这个人啊,很不老实。”
吃饭时,露露才走出来,慢腾腾地坐下。她长得又高又瘦,像根芦柴棒,轮廓和冯佑有点像,但五官不如她哥哥好看。她头发很长,披到腰间,穿一条有好几个洞的牛仔裤。谢宁问她:“头发留了几年?”露露说:“三年。”谢宁很羡慕地道:“留得这么长,发质还能保持得这么好,真不容易啊!换成是我,早就开叉了。”谢宁又问,“明年要毕业了,对吧?”露露嗯了一声。谢宁说:“用功读书,毕业了阿姐送你一件礼物。”露露不屑地笑笑。冯干巴指责女儿:“好好跟你说话呢,别死样活气的。”他转向谢宁赔笑道,“小姑娘就是这样不懂事,刚才她要出去玩,我说今天有客人,不许她出去,她就不高兴了。”谢宁笑笑:“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也喜欢玩。小姑娘都是这样。”
冯干巴的手艺不怎么样,鱼煎得掉了尾巴,猪手没有炖烂,鸡汤又太咸。他没有意识到,还一个劲地叫冯佑为谢宁夹菜。谢宁硬着头皮把油腻腻的猪手全吃下去。冯干巴又让冯佑给她夹菜。冯佑看看谢宁,说:“爸,她自己会夹的。”冯干巴到厨房又拿来一双筷子,笨拙地夹下半条鱼,抖抖地,放进谢宁的碟里。他再三解释:“喏,你看,筷子是干净的。”他不停地说:“招呼不周,招呼不周。”谢宁看到他鬓角边的白发,非常不好意思,说:“伯父,你自己也多吃点。”
过了一会,冯干巴说:“有点闷嘛。才5月份,天气就热了。”他把吊扇打开。头顶上响起嘎吱嘎吱的声音,叶片有气无力地转起来。
冯佑说:“爸,该换个吊扇了,别哪天掉下来。”
冯干巴说:“掉不下来,放心吧。”他喝了点黄酒,略微有些醉意,对谢宁说:“我家的情形,你也看到了。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儿子不争气,老子也没花头,委屈你了。这爿烟纸店,再加上这套房子,虽然破破烂烂,多少还值些钱,将来都是你们的。我也不怕露露生气,她是女孩,总归要嫁人的。你看,我身体还结实,以后帮你们带小孩,做家务,绝对都没问题。”
冯佑道:“爸,你说这些干什么?”冯干巴张口结舌道:“我,我没说错啊,我大概老糊涂了。小谢,你生气了?”
谢宁微微一笑,道:“没有。”
吃完饭,冯佑送谢宁回家。两人手挽手,静静地走了一段路。冯佑忽道:“你很好,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谢宁道:“我没那么好。”冯佑坚持道:“不,你很好,真的很好。”谢宁一笑,说:“傻瓜。”
旁边驶过一辆红色的宝马。谢宁忽然咦了一声。冯佑问:“怎么了?”谢宁说:“车里那个人,有些面熟,好像是认识的。”冯佑问:“是谁?”谢宁道:“想不起来,也许认错了。”冯佑道:“走吧,回家。”谢宁道:“不叫出租,我们坐公共汽车。”冯佑在她嘴上亲了一亲,笑道:“老婆,你真是体贴。”谢宁斜他一眼:“不许这么叫我。”冯佑又亲了一下,说:“我偏要叫,你就是我的好老婆。”
回到家,谢宁一下子想起来,那人是吴根水——他应该也看到她了。
吴根水
谢宁没有看错,那人的确是吴根水。
吴根水最近很忙,白天开会,晚上应酬,好不容易签了一笔大合同,人瘦了一圈。任秘书劝他:“何必这么拼命呢?让底下人去忙好了。你看内地的那些董事长、经理,谁不比你潇洒?你啊,天生的劳碌命。”吴根水被这几句话说得很惬意,公司里也只有她会这么说。他接过任秘书端来的热牛奶,说:“我是白手起家,一分一厘都是自己赚的血汗钱,潇洒不起来啊。”
晚上,任秘书在他的别墅里,为他煲汤——雪蛤煨人参鸡汤。她把碗端到他面前,一勺一勺地喂他。她问:“味道怎么样?”他说:“好喝。”任秘书嗲嗲地说:“你啊,真该找个女人照顾你。”吴根水说:“是啊,可哪个女人比得过你呢?”任秘书把头靠在他怀里,说:“那你就娶了我吧。”吴根水笑起来:“我要是娶了你,全上海的男人都来找我决斗,我怎么吃得消?”
吴根水心里想的是谢宁。
他不知道谢宁旁边那个男人是谁。那一刹,他几乎要叫司机把车停下来。他看到谢宁在笑,她的笑容,像极了他母亲。她的笑容里有一种敦厚宽大的味道,像陈年老酒那样醇香。吴根水想,漂亮有什么稀奇?年轻有什么稀奇?他要的是一种味道,母亲的味道,亲人的味道。让他一看到她,就会想起老家门口那条小溪,心也立刻变得像小溪那样平静。
吴根水忍不住给谢宁打了电话。
他问她:“最近好吗?”她说:“挺好的。”他说:“到公园走走好吗?聊聊天。”谢宁说:“好啊。”
吴根水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一刻钟。买好门票,等着。谢宁准时赶来。
两人找了个亭子坐下。吴根水说:“今天天气不错。”谢宁说:“是啊。”吴根水说:“这样正好,不冷不热,再下去就要热了。”谢宁说:“是啊。”吴根水又问:“你渴不渴?我去给你买饮料。”谢宁摇头,道:“我不渴。”
吴根水一挪屁股,换了个坐姿。他说:“前几天,我看见你了。”谢宁问:“哪一天?”吴根水想了想,说:“好像是上个星期天,晚上9点多钟,你旁边还有个男的。”谢宁说:“噢,我想起来了,那天我们同事聚会,他是我同事,送我回家的。”吴根水笑笑:“你们好像挺熟。”谢宁道:“是啊,关系不错,平常总是阿姐长阿姐短的,这个小朋友人挺好。”吴根水笑道:“在我眼里,你也是小朋友。”谢宁摇了摇头,笑道:“不行了,都三十了。老了。”
吴根水说:“待会赏脸一起吃顿饭,怎么样?”谢宁没有拒绝。吴根水抑制不住心头的喜悦,脱口而出一句闽南话:“太好了!”谢宁笑了笑,问他:“最近忙吗?”他道:“忙,所以才没和你联系。”谢宁又笑了笑。
吴根水问谢宁喜欢吃什么菜,谢宁说随便。吴根水开玩笑:“随便最难办了。”谢宁说:“我真的无所谓,吃什么都可以。”吃饭时,吴根水细心地为她把鱼骨剔去,贝类拆了壳放进她碟里。他为能替她服务感到高兴。他不时偷瞟她的脸。她安静地吃着东西,不发出一点声音。她的嘴很小,眉毛也淡淡的,脸上的皮肤像瓷娃娃那样细腻。吴根水看着,心里暖洋洋的。
两周后,吴根水又约谢宁吃饭。电话里,谢宁问他:“介不介意我带个朋友?”吴根水一愣。谢宁说:“是个女孩子。”吴根水说:“行啊。”
约在西餐厅。谢宁带来一个年轻女孩,叫吕贝贝。席间,谢宁不住地夸奖吕贝贝,说她如何能干如何聪明,还说谁娶到她,真是走运。谢宁笑眯眯地问吴根水:“我朋友不错吧?”吴根水觉得很别扭,不明白谢宁为什么要说这些。
女孩二十出头,烫着长波浪卷发,穿着时下流行的波西米亚裙。吴根水觉得这是个很大众化的女孩,街上到处都是。这不是他欣赏的类型。
吴根水有些慌,他想:谢宁不会是要把这个女孩介绍给他吧?
吕贝贝
吕贝贝不知谢宁找她有什么事。中午吃完饭,谢宁就把她叫到一边,脸色郑重得让她惴惴不安。她说:“谢姐,什么事?”谢宁说:“我下面说的话,每一句都是真心真意为你好,哪怕你听了不顺耳,也不许生气。”
吕贝贝道:“谢姐你说。”
谢宁说:“我想介绍个男人给你。”
吕贝贝一怔。
谢宁接下去说:“这个男人是台湾人,很有钱,人也老实,就是年纪大了点。不瞒你说,我跟他相过亲。你别误会,我不是因为自己不喜欢他,就把他推给你。除了他,我不认识别的有钱男人。请你相信,我是真的为你好。”
吕贝贝前几天接到父亲的来信,告诉她哥哥的厂已经关门,现在待业在家。他女朋友的父母坚决反对他们来往。母亲的哮喘病又发作了,整天咳个不停。父亲在信中说:“有空就回来看看吧,只有见到你,我才会开心些。”
吕贝贝请假回家了一趟,带着两万元钱。母亲不肯看病,舍不得医药费,被她硬逼着去了医院。父亲抽两元钱一包的烟,吕贝贝劝他:“干脆戒了吧。”父亲无奈地说:“戒不掉啊,我也想省点烟钱啊,辣块妈妈的(苏北方言,咒骂意)。”哥哥是个木讷的人,话很少,这次居然把她叫到一边,恳求道:“你本事大,又在上海,认识的人多,给我找个工作好不好?”哥哥说话时脸涨得通红,声音压得低低的。吕贝贝比他还要难堪。她受不了家里的气氛,提前两天回到上海。
她说:“谢姐,年纪大就大点吧,台湾人也好香港人也好,见见面又没关系。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吕贝贝去找冯佑,直截了当地问他:“你喜欢我吗?”冯佑愣住了。她道:“说真话没关系,反正就我们两个人。”
冯佑摸摸鼻子,又摸摸脑袋,告诉她:“我们是好同事,仅仅如此而已。”
吕贝贝眨了眨眼睛。她以为他在跟她开玩笑——他居然还会说“仅仅如此而已”这样文绉绉的话。她觉得很滑稽。
“你,不喜欢我?”她问。他点点头。
她定定地看了他一会。
她问他:“你有女朋友了吗?”他回答:“是的。”
吕贝贝笑笑,干咳一声。她说:“谢姐给我介绍了一个男的。我要去相亲了。这个人挺有钱,是台湾人。”
她看到冯佑如释重负的神情。分别时,吕贝贝一直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抱着一丝希望,他会突然回过头来,促狭兮兮地笑:“我是跟你逗着玩的……”可惜没有,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样也好。吕贝贝想,如果他说喜欢,那又该怎么办呢?
她一遍又一遍地想:没关系,没关系。也许那个台湾人真的不错。
吕贝贝买了一条新裙子,见面时穿。她特意请谢宁替自己化妆。她说:“谢姐,我是乡下人,不会化妆。”谢宁说:“别瞎说,哪有这么漂亮的乡下人?”吕贝贝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怔怔地发呆。她说:“我喜欢冯佑。”谢宁说:“我知道。”吕贝贝说:“谢姐我想哭。”谢宁严肃地说:“不许哭,一哭妆就花了。”
吃饭时,吴根水话不多,吕贝贝也没怎么吭声,只有谢宁絮絮叨叨,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吕贝贝朝吴根水看去——他低头切盘中的牛排,用力过猛,一块肉飞了出去,汁水溅到衬衫上。他拿餐巾纸擦拭。然而擦不干净,衬衫胸口处留下一摊咖啡色的污渍——吕贝贝听见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吕贝贝喝了不少酒。结束后,谢宁让吴根水送她回家。
车上,吴根水还是不说话,两只手平放在大腿上,眼睛直视前方。
窗半开着。风挺大,吕贝贝几绺长发飘起来,在吴根水眼前晃荡。她把车窗关上,将头发拨到耳后。车里更安静了。
“我是苏北人。”她忽道,“苏北话听过吧?辣块妈妈没得命(苏北方言,不得了),乖乖笼的冬。”
她笑眯眯地看他。他有些不明白。她道:“你一定觉得很无聊对吧?莫名其妙多了一个人出来。其实我也很没劲。”
吴根水有些尴尬。他说:“对不起。”
她道:“没什么,反正我也无所谓。顶多有些不好意思,硬塞给人家,人家还不要。”吴根水道:“不是这样的。”她摇手,道:“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她道:“坐着太闷了,我们聊聊好吗?”吴根水点头,道:“好。”
吕贝贝道:“从小到大,我爸妈不怎么管我读书,可我学习一直很棒。我对爸妈说,我要让你们过上好日子——我觉得这是十拿九稳的事情。后来到了上海,我才发现光读书好是不成的。你得有后台,我资格证书早就考出来了,可到现在连个屁也没聘上,名额全让给那些关系户了。还有,你要会打扮会发嗲。小姑娘不会打扮,一口苏北腔,没人瞧得起你。艰苦朴素早就不流行了,没钱就只能被人笑话,被人骂成乡下人。吴先生,你是国民党,我是共产党,我说的这些,你大概不会明白。”
吴根水说:“都差不多,差不多。我以前也很穷。”
吕贝贝打着酒嗝,道:“呃,做人真累啊。有时候我想,干脆就这样混下去算了,反正总有人比你还惨。可不甘心啊。我怎么就不能过上好日子呢?呃!我又不想傍大款,也不偷也不抢,大家凭真本事总可以吧?妈的,不公平,这个社会真他妈的不公平!呃!”
她说完笑了笑,道:“真不好意思,说粗话了。”吴根水说:“没关系。”吕贝贝说:“我平常不是这样的,今天大概酒喝多了。”吴根水说:“噢。”
吕贝贝说:“没人喜欢我。”吴根水一怔:“嗯?”她又问:“我很丑吗?”吴根水说:“当然不丑。”吕贝贝瞪着他:“真的?”吴根水很郑重地点了点头:“真的。”
吕贝贝停下来,对他道:“我想哭,怎么办?”
吴根水还没说话,她就哭了,眼泪大颗大颗地夺眶而出。吴根水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摸出纸巾,递给她。忽地,吕贝贝一下子靠在他肩上,大哭起来。吴根水吓得不敢动,吩咐司机开得稳一点。
吕贝贝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道。他的手在她背上轻轻拍了两下,说:“不哭,不哭。”
谢宁
谢宁向吴根水道歉。她说:“吴先生,请你不要见怪,如果我预先告诉你,你肯定是不会答应的。贝贝是个好女孩,比我好多了。”
吴根水看着她,忽道:“你长得真像我妈。”
谢宁一愣。
吴根水叹了口气,说:“你的眼睛太像我妈了,像极了。我妈辛苦了一辈子,到死也没享过一天福。她死的时候我才十五岁,什么也不懂,整天就知道吃,胃口还特别好,一顿饭要吃几碗。我老家是种田的,没钱,小孩又多,我妈把好吃的让给我和姐姐,自己只吃一点点,结果越来越瘦,身上一点肉也没有。”
他说:“那时候我老想给我妈买蹄髈,红烧蹄髈。乡下没什么好吃的,蹄髈算是好东西了,一年到头也吃不到两回。我瞒着她到工地里帮别人扛水泥,扛了半个月,赚钱买了一只蹄髈,兴冲冲地拿回去。我想,这只蹄髈一定要全部给妈吃掉,让她吃得胖乎乎的。我保证一口也不吃,三个姐姐也不许吃。”
谢宁道:“你妈肯定舍不得自己一个人吃的。”
吴根水苦笑:“我回到家,就看到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她骑脚踏车摔到河里,淹死了。我妈到死也没吃上我给她买的蹄髈。她躺在那里,好瘦啊,脸凹下去,就一张皮包着骨头。她一定是饿得没力气,才会连脚踏车也骑不动。谢小姐,你也太瘦了,你要多吃点,胖些会更好看。”
谢宁点点头。
吴根水沉默了一会,最后道:“如果你真的喜欢我跟那个女孩好,那我就跟她好。”
谢宁把前额一绺头发朝后捋去,鼻子痒痒的,为了掩饰,便打了个哈欠。吴根水见了,道:“我不会说话,听了想睡觉,是吧?”她忙说不是。吴根水朝她笑笑。她想解释说不是这样的,张嘴却说了句:“昨晚没睡好。”吴根水点头道:“女人一定要睡好。”
吴根水给了她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淡淡的,像水彩,一点一点晕开来,不知不觉。只一会工夫,周身便暖洋洋的。
“你有男朋友了对吧?”他问她。
“没有。”她脱口而出。
晚上,冯佑让谢宁去他家。她在附近的马路上遇见了露露。露露和一个男生在角落里拥吻,旁若无人。谢宁呆了呆,径直朝另一边走。露露看见了她,高声喊道:“喂,阿姨!”
谢宁被这声阿姨叫得很不是滋味,但还是停了下来,挤出笑脸,说:“你好。”露露朝旁边的男生嘴一努:“这是我同学,这是我哥哥的女朋友。”男生长得很白净,戴一副眼镜,大方地对谢宁道:“你好。”谢宁也道:“你好。”
男生先走了。露露对谢宁道:“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谢宁说:“什么事?”露露道:“我想跟你借点钱。”谢宁有些意外,道:“你要钱干什么?”
露露爽快地说:“流产。”
谢宁吃了一惊,问她:“你爸爸和哥哥知道吗?”露露嘴一撇:“我要是敢告诉他们,会问你借钱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班上女同学有好几个都打过胎呢。”谢宁问:“是刚才那个男孩的吧?你们在一起多久了?他父母知道吗?”露露不耐烦地道:“你问那么多干吗?一句话,借还是不借?”
谢宁拉她手臂,道:“走,我跟你一起回家。”
露露使劲一甩,挣脱了,道:“不借拉倒。真是的,我哥以前那些女朋友,都比你好说话。你不借,我去找别人。”说完,扭头走了。
谢宁来到冯家,才发现家里只有冯佑一个人。他告诉她,冯干巴去看望一个亲戚,露露到同学家庆祝生日,都要很晚才回家。冯佑说这些话的时候,手很不老实,伸到谢宁衣服底下。谢宁一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谢宁,谢宁。”他叫着她的名字,把她按到床上。他在她耳边喃喃低语着。指尖划过她的颈部,冰冷地,落到她衬衫的纽扣上。他试图解开它们。
谢宁推开他,说:“不可以。”冯佑问:“为什么?”他以为她只是害羞。谢宁坐了起来,用一种平静但坚决的口气,说:“真的不可以。”
她说:“我不是随便的人。”冯佑说:“我知道。”谢宁说:“知道你还这样?”冯佑看了看她,问:“你生气了?”谢宁说:“没有。”
哪儿不对劲。谢宁觉得,好像有哪儿不对劲——冯佑的脸,离她很近,能看到脸上新冒出来的一颗青春痘。他皮脂分泌非常旺盛,前几天她刚帮他挤了一颗。她的手软软的,用纸巾抵住两头,一挤,带血的脓水就出来了。她说:“你呀,真脏。”他抓住她的手,放到嘴上亲了一下。
她仔细看他的脸。当年她也曾这样看过刘鹏的脸——虽然五官都淡忘了,但应该还剩下些什么。她以为冯佑会让她想起来,浪花、海风、夕阳、帆船。冯佑的手又在蠢蠢欲动,隔着衣服,这双手不安分得很。他的脸棱角分明,很硬朗很帅气;他的手却在偷偷摸摸,得寸进尺。
她凝视着他的脸,感受着他的手,忽然间觉得很恶心。他的手像他脸上那颗青春痘一样,很脏——她像吃了个死苍蝇那样别扭。
头顶上的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谢宁又一次重重地推开他。她说:“不许这样。”
冯佑有些诧异地看她。他说:“你怎么了?”她摇摇头。
房间里灯光昏暗,她还是一眼便看到他床头那本皱巴巴的旧杂志,封面是一个半裸的妖冶女郎。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霉味——他的被子,不知有多久没有晒过了。地上有一些瓜子壳,一片狼藉。
谢宁说:“我要回家了。”冯佑要送她,她道:“家里没人,你待着吧。”冯佑还想再说些什么,谢宁笑了笑,说:“到家给你打电话。”
谢母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见女儿开门进来,便问:“去哪儿了?”谢宁说:“到同学家玩。”谢母问:“哪个同学?”谢宁随口说了个名字。谢母狐疑地看着她。谢宁见到母亲的神情,干脆道:“你不信就打电话去问。”谢母白她一眼,进房间了。
谢宁一直瞒着父母。她完全可以想象母亲听见这件事的反应——猛地从沙发上跳起来,神情激动,唾沫横飞:“给你介绍了那么多你都不满意,现在居然看上一个小混混,你昏头了!”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接受这样一个女婿的。谢宁觉得这很正常。她第一次去冯佑家的时候,也是吓了一跳:居然会有那么破烂的家。破烂这两个字,像长了翅膀,扑棱飞着进了谢宁的大脑。
谢宁不是没有犹豫过。冯佑家很阴很潮,墙壁上有一些黄黄绿绿的霉点。还有冯干巴的手,厚厚结了一层茧,又黑又粗,似是也发霉长毛了。那个地方,是怎样一种不洁的感觉啊!让她一想起便倒胃口,想吐。但谢宁很快说服了自己。她要的是一种感觉,完全透明的感觉,浪花、海风、夕阳、帆船。穷一点苦一点有什么关系?越是困难重重,越可以证明爱情的坚贞。
吕贝贝与吴根水正式交往了,速度比谢宁想象的还要快。吕贝贝手里有许多调休单,都是以前积下的,不怎么用,近来一连用了七八张。都是快下班的时候,躲着别人,羞答答地问她:“谢姐,我明天可以不来吗?”谢宁微笑地答应:“好啊。”吕贝贝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神采,这谁都能看出来。大家私下里议论,小苏北有男朋友了。谢宁想象吴根水和吕贝贝在一起的情形,总有些奇怪。两个原本都心有所属的人,竟会这么快进入状态。
吕贝贝手腕上多了一条亮闪闪的铂金手链。在食堂吃饭时,她脱下来给谢宁看,说这是吴根水买给她的,镶钻的,五千多块。她道:“我把吴根水的事跟爸妈说了,他们都挺高兴,要我好好珍惜。”吕贝贝又戴上手链,在阳光下晃了晃。
“吴根水对你好吗?”谢宁问她。
“挺好的。”吕贝贝道。
“那就好,真替你高兴。”
“嗯。”
谢宁见她欲言又止,猜她是想问自己为什么不接受吴根水——大概觉得这个问题比较尴尬,又不问了。谢宁想,是啊,干吗要把吴根水介绍给吕贝贝呢?好像只是一时冲动,就这么做了。其实这真是一件尴尬的事情。
谢宁喝了口水,朝吕贝贝笑笑。吕贝贝也朝她笑笑。
旁边几张餐桌的人在小声聊着什么。吕贝贝道:“谢姐,你知道吗?这阵子公司里传得沸沸扬扬,说老总有经济问题,上头要派人来查……”谢宁当然知道。总经理的丈人原先是市人大的领导,去年刚退休。谢宁很清楚,这件事非常复杂,弄不好会牵扯进一大片。但她不愿意去想那些。
她对吕贝贝说:“好好把握吧,别像我这样,三十岁了,还嫁不出去。”话刚出口,她自己便吓了一跳——即使在父母面前,她也从未说过这样丢脸的话。她是怎么了?谢宁笑一笑,把头发朝后一捋,耸耸肩,做出开玩笑的模样。
吕贝贝说:“谢姐,吴根水好像是个挺传统的男人。”谢宁说:“大概是的。”吕贝贝忽然凑近她,轻声道:“谢姐我跟你说,以前读大学的时候,我谈过一个男朋友。”谢宁点点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说这些。吕贝贝接着道:“他是上海人,在校外租了一套房,我们同居过大半年。”
谢宁有些吃惊,嘴上说:“噢,是吗?”
吕贝贝道:“你说,他会在乎这个吗?”谢宁道:“应该不会吧。”吕贝贝道:“我也觉得不会,现在还有谁会在乎这个?谢姐你说是吧?”谢宁说:“是啊。”吕贝贝道:“他是台湾人,不管怎样,台湾总归比内地开放些,对吧?”
谢宁答应着,装作不经意地看吕贝贝。她脸上有几颗雀斑,眉毛许是有一阵没修了,有些乱;她的眼睛很大,说话时更是习惯性地往上翻,露出大片眼白;鼻尖上有黑头,除了T字部位,其余的皮肤偏干,微微有些脱皮;嘴唇上有淡淡的茸毛。她朝谢宁笑笑。
谢宁也朝她笑笑。
谢宁想:这也没什么,连露露都要去流产呢,这算什么?
冯佑
歌舞厅的黄毛老板叫张华,以前跟冯佑一起做过摩托车载客生意。他也没结婚,冯佑常去他那里,两人一聊就是半天。张华对冯佑说:“你和你女朋友是两种人。”冯佑说:“我知道。”张华问:“你喜欢她吗?”冯佑笑笑,说:“你他妈别问这种无聊的问题。”张华说:“这不是无聊的问题,你要是喜欢她,就要抓紧。你小子,找个良家妇女不容易。”冯佑笑道:“我找良家妇女不容易,我算是什么人,流氓?无赖?”张华道:“你以为你不是?你过去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打群架,讨赌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这些她知道吗?别看你现在穿得规规矩矩,整天笑眯眯装得像个乖小孩。档案一辈子都记着呢,抹不掉的。”冯佑听了不说话。张华道:“说真的,既然决心要安定下来,就别拖拖拉拉的,爽快点,把她搞定。”
张华说到搞定这两个字的时候,朝冯佑眨眨眼,道:“你懂的,对吧?”冯佑说:“我不懂,什么意思?”张华哈哈一笑,道:“喝酒,喝酒!”
那天下午,冯佑支走了冯干巴,还有露露。冯干巴没说什么,露露很鄙夷地丢下一句:“有本事你就到宾馆去开个房间。”冯佑说:“你听听,这是女孩子说的话吗?”露露哼了一声:“你自己又是什么好人了?”冯佑没心思理她,关照一句:“不到10点不许回家。”
冯佑准备了避孕套,放在枕头下。他还买了一瓶红酒。他原先的计划是,先聊一会,说些情意绵绵的话,再来点红酒,水到渠成。
那天,他打开门,谢宁站在面前。她的脸很光洁,像剥了壳的鸡蛋,眼睛清澈得能照见人影——他在她瞳孔里看到了自己。她是有些稚气的,虽然她年纪不轻了,但冯佑清楚,她跟他以前那些女友不同。他反倒有些局促了。谢宁没有一丁点意思,连一个眼神也没对上。冯佑甚至找不到借口喝红酒。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无可奈何,好像使不出劲。他干脆直奔主题,存着一个念头:大不了吃耳光。结果耳光是没吃,但,依然是使不出劲。
后来冯佑想,这样也好,这就说明谢宁是个好女人。没一个男人不希望找个正正经经的好女人当老婆的。冯佑后悔听张华的话,他是流氓痞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冯佑曾经也是流氓痞子,但今后不再是了。他要找个好女人,好好地过日子。
冯佑打电话向她道歉。他说:“我是一时冲动,你别放在心上。”谢宁问:“你喝酒了?”冯佑道:“没有啊。”谢宁道:“喝酒倒也算了,没喝情节就更恶劣,不值得原谅。”冯佑道:“你在我身边,我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他听到谢宁在电话那头骂了声“无聊”,嘻嘻一笑,道:“你不生气了?”谢宁道:“我才没空跟你生气。”
冯佑这阵子没怎么见到吕贝贝。据说她找了个有钱的男朋友,还是台湾人。一次他在窗口里打菜,一抬头,看到吕贝贝对着他笑。她头发剪短了,拉得笔直。冯佑道:“越来越漂亮了。”她问他:“最近怎么样?”他道:“挺好的。”
吕贝贝要一份鱼香肉丝,他给她满满一勺。她道:“不怕领导看见了说你?”冯佑笑道:“说就说吧。”他干完活,坐到她那桌,和她聊天。吕贝贝问他:“女朋友谈得怎么样?”冯佑说:“还行。”吕贝贝道:“漂亮吗?几时带来让我看看?”冯佑道:“有机会吧。”他看看她,一笑。吕贝贝问:“有什么好笑?”他道:“没什么,就是想笑。”吕贝贝白他一眼:“神经病!”
冯佑不禁想起过去,每次到财务科送菊花松酥,别人都不怎么睬他,只有吕贝贝给他泡茶,还搬椅子给他坐。两人很快便混熟了。吕贝贝常骂他神经病。其实也不是骂,讲到兴头上,带着笑,嘴一噘,眼睛朝上一翻:“神经病!”如果财务科没有吕贝贝,冯佑找不到一坐就是半小时的理由。嘴里和她敷衍,一颗心却系在谢宁身上——冯佑每次想到这,就有些内疚。
冯佑是真心为吕贝贝高兴。“还是贝贝你有本事啊,上海滩多少女孩子费尽心思想钓大户都钓不到。哪像你,轻轻松松手到擒来。”
吕贝贝笑道:“不瞒你说,那是谢姐让给我的。”
冯佑一愣:“嗯?”吕贝贝道:“讲给你听也没关系,谢姐跟他相过亲,觉得不合适,就介绍给我了。”冯佑摸摸鼻子。吕贝贝问他:“是不是觉得我挺皮厚,捡别人不要的东西还在这里沾沾自喜?”冯佑忙说不是。吕贝贝笑起来:“跟你闹着玩的。说句实话,吴根水这人不错,我真担心谢姐后悔,又来跟我抢。”
张华打电话叫冯佑出来喝酒。冯佑告诉他晚上约了谢宁。
冯佑开摩托车抄小路,先到,靠着车抽烟。几分钟后,公司班车也到了。谢宁从车上下来,其实已看见了冯佑,照例是装作不在意,等同事们走散了,才慢慢向冯佑走来。冯佑把安全帽递给她,道:“你应该去当特工。”谢宁不明白:“嗯?”冯佑笑笑:“没什么,夸你聪明呗。”
吃过晚饭,两人去看电影,美国片《谍影重重》。冯佑盯着大屏幕,脑子乱糟糟的,什么也没看进去。谢宁推推他,问:“怎么了?”冯佑先是不吭声,随即没头没脑地说了句:“你像那个女主角。”谢宁对着女主角看了一会,道:“我没人家漂亮。”冯佑缓缓地说:“让人捉摸不透啊。”谢宁不禁好笑:“你吃错药了?”冯佑摇摇头,不说话了。
看完电影,下起雨来,偏偏摩托车又熄火了。叫不到出租,两人在车站等着。旁边是几个卖雨伞的小贩。“要伞吗,要伞吗?”对着冯佑不停地问。一会又过来个小男孩,拿着几束玫瑰,黏膏糖似的缠着冯佑。放在平时,冯佑是不会买的。今天也不知怎的,居然掏出钱买了一束。“小家伙下雨天还出来,蛮可怜的。”他道,把玫瑰给谢宁。谢宁接过,看了看冯佑。“我总觉得你今天有点怪。”她道。
好不容易叫到了出租。车上,冯佑问她:“吕贝贝的男朋友是你介绍的?”谢宁说:“是啊。”冯佑问:“你怎么会认识那个台湾人?”谢宁说:“跟朋友吃饭时认识的。”冯佑道:“没听你提起过嘛。”谢宁道:“普通朋友,有什么好提的?”
她看他一眼:“为什么要问这个?”冯佑耸耸肩:“没事,随便问问。”
把谢宁送回家后,冯佑去修车,接着,又到了张华的舞厅。这阵子全国闹非典,舞厅生意不好。老板张华坐在角落里抽烟,愁眉苦脸。看见冯佑,顿时来了精神。“你小子不是不来嘛。”他笑道。开了一瓶洋酒,两人你斟我饮起来。
张华问他:“怎么样了?”冯佑道:“什么怎么样了?”张华笑得不怀好意:“别跟我装糊涂。”冯佑没理他。张华看看他,道:“不会吧,还搞不定?”冯佑皱眉道:“别说得这么恶心,我是在找老婆,又不是玩玩就算。”张华道:“对呀,就是因为找老婆,才要花点心思。”冯佑说:“干什么?我他妈的又不是找不到老婆。”张华在他肩上拍了拍:“老婆嘛,我知道你是肯定找得到的,不过像谢宁那样的,错过了,你就未必能再找一个。”冯佑不吭声,过了一会,说:“这我知道。”张华给他杯里倒满酒,道:“光知道不行,还得用心,必要时还得耍点手段。女人心海底针,谁也摸不透,说不定她哪天就改变主意了。她是有恃无恐,你不一样啊,不是每个女人都肯跟着男人吃苦的。我觉得谢宁这人还不错。真的。”
冯佑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第二天是周末,下班时,冯佑穿了一套新买的西装,皮鞋擦得锃亮,还涂了点古龙香水,站在财务科门口。大家先是闻到一股香气,接着看见他,一愣,都笑:“小伙子今天样子很好的嘛。”吕贝贝提醒他:“报销吗?下班了,明天再来吧。”冯佑笑着摇头:“不是,我来接我——女朋友的。”他把女朋友三个字说得很大声。吕贝贝一怔。几个人原本已走出办公室了,听见这话,又退了回来。
谢宁慢慢地整理桌上的东西。
冯佑上前一步,道:“谢宁,我们可以走了吗?”
他没有叫谢科长,也没有叫阿姐,而是直呼她的名字。
周围有小声议论的声音,很快又低了下去。
谢宁看也不看他,把桌上的钥匙、手机、圆珠笔逐一放进包里,随即站起来,说:“走吧。”冯佑接过她的包,亲切地说:“我来提。”
一时间,办公室变得很安静。大家饶有趣味地看着,让出一条通道。
“再见啊。”冯佑笑着对他们道。
走到公司门口,冯佑坐上摩托车,把安全帽递给谢宁。谢宁拿了,却不上车。冯佑道:“上车啊。”谢宁问他:“你什么意思?”冯佑笑了笑,道:“干吗呀?上车再说。”谢宁把安全帽朝他身上一丢,径直朝前走去。
冯佑追上她,抓住她手臂。谢宁甩不掉,气道:“让人家看见像什么样子?”冯佑道:“看见了又怎么样?男未婚,女未嫁,又没做犯法的事。”
路过的人都停下来看他们。谢宁只好上车,说:“走吧。”
很快地,摩托车到了冯佑家门口。谢宁说:“我不想去你家。”冯佑说:“为什么不想?”谢宁道:“有话我们换个地方说。”冯佑道:“不,我就要在这里说。”
谢宁一言不发,跳下车要走。冯佑把她拉进屋,反过身关上门。谢宁脸一沉,道:“你干什么?”冯佑道:“不干什么。”谢宁道:“你发什么神经,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在公司里不让别人知道,为什么又跑来我办公室?”冯佑道:“我接自己的女朋友下班,不可以吗?”谢宁道:“你应该事先跟我说一声。”冯佑道:“我为什么要跟你说一声?你跟那个台巴子相亲的事,又跟我说过吗?”
谢宁一怔。她道:“贝贝告诉你的?”冯佑说:“你别管。”谢宁道:“这是认识你之前的事了。”冯佑道:“为什么不告诉我?”谢宁皱眉道:“这有什么好说的?你以前也有女朋友,是不是也要向我一一汇报?”
谢宁拿起包,说:“爸妈在等我吃饭,我要回去了。”
冯佑拦住她,道:“别走。”谢宁道:“还有什么事?”冯佑看着她,用一种恳求的口气,道:“今天别回家了,好吗?”
他放在她腰间的手一下子握紧。他牢牢地抱住她。谢宁惊道:“不许这样!”冯佑道:“你是我老婆,我偏要这样。”他把她推倒在床上。
谢宁叫道:“你干什么?”冯佑不再说话,飞快地脱她的衣服。他把她压在身下。谢宁使劲地挣扎,叫喊。冯佑像是失去了理智,狠狠地,用嘴堵住她的嘴。他口齿不清地,一遍又一遍地说:“你是我的老婆,我的老婆。”
谢宁叫道:“放开!”他似是没有听见。
谢宁在他手臂上死命一抓,指甲很尖,顿时抓出一道血痕,鲜血淋漓。冯佑啊的一声,放开了她。谢宁爬起来,喘着气,用力打了他一记耳光,声音清脆响亮。她看着他,从齿缝里迸出:“流氓!”
冯佑呆了呆,忽地叫起来:“是啊,我是流氓。你终于把这句话说出口了。我知道,你一直看不起我,我比不上你有文化,也没有你上档次,我是流氓、小混混,我配不上你。”谢宁看了他一会,道:“我没想到你这么不讲道理。”冯佑冷笑:“奇怪了,你跟一个流氓有什么好讲道理的?”
两人沉默了一会。谢宁说:“冯佑,别闹了,我们平心静气地谈一谈。”
她的声音非常温柔,一点也不像刚刚生过气的样子——谢宁脾气很好。两人在一起的日子里,她不像别的女孩那样喜欢无理取闹。她像姐姐,又像老师。有时反而是冯佑会为点小事闹情绪,她也不计较。一次冯佑对她说:“你能不能对我发发嗲?哪怕发发脾气也可以。”她笑着戳了一下他的额头:“你这个人啊。”好像他真是她的弟弟或是学生。那时他听着很舒服。现在回忆起来,他觉得她的表情是很丰富的,有许多东西包含在里面。就像她第一次去他家,她很客气,客气得过了头。没有人看到这个家,还会笑得那么甜。
冯佑曾经为谢宁的温婉懂事而欣慰。现在,一切都变了味。他觉得,应该把事情想得复杂些。他是真心想找个好女人的,可她呢——忽然之间,他没信心了。
谢宁的耳坠因为刚才的纠缠弄掉了。她在床上找到它们,重新戴上。很别致的仿钻耳坠,是她自己买的。她从不要冯佑送她东西。她说:“没关系,我不在乎这些。”冯佑有时想,结婚后,她大概还会像现在这样,买名牌服饰和手袋。他做不到,只能穿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衣服。婚后夫妻的钱财,应该是放在一起的。他厚着脸皮,吃她的用她的,还有老爸和露露的开销。这些问题,本来都只是一个个影子,一晃而过。现在,突然间变得具体了,清楚了,很难堪,很丢人。
他看她。她轻轻抿一下嘴唇,对他微微一笑。
居高临下的微笑。冯佑忽然想起少管所里那个女教官——那时他十七八岁,因为偷工厂里的铜管,被罚劳教两个月。女教官三十出头,高高瘦瘦,总是站得笔直,笑眯眯地对他讲道理。一次又一次,他被她的目光压得抬不起头来,好像他是一只小蚂蚁。后来他听人说女教官有不孕症,结婚六年还没小孩,老公正准备跟她离婚。于是,当她又一次来到他面前,他嬉皮笑脸地问她:“生不出小孩挺没劲吧,在吃中药还是西药?”女教官的脸抽筋似的突然扭曲,仓皇而去。以后的日子里,她见了他,腰板再也挺不直了,也笑不出来了。
冯佑从谢宁脸上看到了女教官的笑容。他不再是个孩子了,这笑容,比当年更让他羞愧,自卑,愈发难以忍受。张华对他说过,谢宁跟他是两种不同的人——谢宁跟那个台湾人相过亲,也许她还跟很多人相过亲,条件都比他好得多。他向她示爱那天,说自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说这话的时候很难为情,现在,他更加深刻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生什么气呀?他听到自己笑了笑,声音比平时尖刻了许多,高了八度。
“除了我,还有谁会要你?”他笑嘻嘻地问她。
“老女人。”他说。
谢宁睁大了眼睛,惊愕无比地看着他。
“没人要的老女人。”他一字一句道。
谢宁像个傻瓜那样愣住了,脸上全是不敢置信。忽地,抓起桌上的皮包,头也不回地打开门,冲了出去。
冯佑呆呆地,从抽屉里取出香烟,叼上一根,却不点火,用嘴抿着一上一下地动。他走到窗前,看着谢宁快步渐渐走远,点上火,吐了一个烟圈。接着,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把烟掐灭,一屁股坐在床上。
怎么会到这一步?他傻傻地想了一会——居然就这样吵翻了。
头顶上的吊扇依然不知疲倦地转着,嘎吱嘎吱。
谢宁
谢宁到家门口的时候,才发现脸上全是泪珠。她掏出纸巾,把眼泪擦干净。听见里面的锅铲声,想必是母亲在做饭——终究还是不敢进去,又轻声轻脚地走了下来,来到小区里一个僻静的角落,在长凳上坐下。
风很轻很柔,吹在身上暖暖的。她刚哭过,眼皮很重,竟有了些倦意。闭上眼睛,心跳得很快,怦怦怦。刚才的情景像一场噩梦——他居然叫她老女人。他的表情真可怕,两只眼睛射出来的都是阴冷的光。谢宁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被人骂成老女人。这是他的心里话吧?她年纪比他大,长得也不美。
她怔怔地发了一会呆。
坐了很久,直到天黑了,谢母打手机催她回去,她才慢腾腾地站起来。
抬头看,天上的月亮很圆很白,挂在那里,像——菊花松酥,热乎乎香喷喷的菊花松酥。她笑了笑,其实一点也不像。不知怎的,竟会有这种感觉。
第二天上班,她坐着,感觉到周围异样的眼神。她装作没看见——财务科科长和食堂临时工搞姐弟恋,够人们聊上十天半个月了。谢宁有心理准备,说去吧。她只是觉得挺对不住吕贝贝,怕她想歪。
然而,吕贝贝没事人似的,依然一口一个谢姐。谢宁倒不好意思了,想对她解释一下,又不知该怎么开口,怕越抹越黑。不久公司人事调整,准备在财务科增设一个副科长,公开竞聘。谢宁找吕贝贝谈了,劝她参加。吕贝贝有些犹豫。谢宁说怕什么,试试又没关系,这是个好机会。吕贝贝同意了,谢宁心里才好受了些,对她说:“别担心,我会尽全力帮你的。”
中午,谢宁到食堂吃饭。每个窗口前都排着长长的队,以往总有人殷勤地要替她带饭菜,今天破例没有。谢宁知道他们是想看好戏——她排在了冯佑这队。吕贝贝道:“谢姐你坐一会,我帮你打菜。”谢宁说不用。很快排到了。谢宁像往常一样,环顾一下四周的菜肴,说:“番茄炒蛋,油煎小黄鱼,青菜。”
冯佑看也不看,动作熟练地把菜打好,递给她。谢宁却不接,问他:“怎么不戴口罩?”冯佑瞟她一眼。谢宁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公司刚开过会说要加强预防非典,这种特殊时期,谁允许你不戴口罩的?”
谢宁控制着语气,完全是上司对下属的批评,不重也不轻。
“按照规定,平常就应该要戴的,更何况是现在!”
冯佑戴上口罩。旁边几个窗口的职工也急急地戴上口罩。谢宁没有再说话,拿了饭菜,慢慢地从队伍中走了出去。
周围的人都朝她看,没人说话。谢宁强自镇定,心跳得很快。
她猜,冯佑也许会将口罩一摔,眼睛一瞪,破口大骂。说不定,后面还会飞过来一盘菜,砸在她脑门上。他挑最难听的话骂她,比那天还要厉害。今天人多,如果骂起来,效果会出奇地好。谢宁想,他再怎么骂她,她也不能跟他计较。她年纪比他大,身份也跟他不同——她不能真的让人看好戏。她最多是冷冷地瞟他一眼,一切就尽在不言中了。
谢宁有些恶毒地想着,鼻子却酸酸的,想哭。
不久,冯佑辞职了。
合同没到期,他要赔一笔钱。
冯佑来到财务科办手续。谢宁坐着,钢笔在表格上唰唰写着,很快便写完了,空出最后一块地方给他。“喏,签字。”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交给她。很巧,办公室只有谢宁一个人,就像当初她把工资交给他一样。也是这样一个信封,只是,现在的信封比那时的要厚。谢宁把钱拿出来,数了两遍。她没什么精神,整个人松松垮垮的,手指也是懒洋洋的。
谢宁知道,她数钱的样子肯定不如上次好看——上次,她是故意的,把手指弄得像兰花那样优美,一根一根伸展开,很夸张。她的手指相当漂亮,又白又细又长,所以她要把他的注意力移到她的手上来——她要把她最好的一面给他看。她每次想到这,就有些不好意思,像故意勾引他似的。但现在,无所谓了。一幕一幕,像放电影,在眼前掠过。
冯佑站着,不说话。谢宁知道他在看她的手。她想把动作做得再优美些,可惜,她一点心情也没有。她的手和心一样,都僵了。
她希望他说几句话,哪怕是骂她也可以。偏偏,她只听见他的呼吸声。
过了一会,冯佑说:“我走了。”
谢宁点点头。她抬头看他,他也看她。就这么对视了一会,两人居然还笑了笑。冯佑说:“再见。”谢宁说:“再见。”
合同上写着冯佑进公司的日子。到现在,还不满一年——时间过得好快啊。谢宁听着冯佑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熟悉的脚步声——她想起那一个个星期四,都是盼望的星期四。吃过午饭,她便坐着,等待着,每分钟都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但因为有了盼望,便不觉得枯燥,是苦中带甜的盼望。她盼望着他的脚步声。当那有节奏的咚咚咚响起,她心跳了,想笑,强忍着,低头看报纸,眼睛却偷瞟着门口。
一样的脚步声。那时,忍着不笑;现在,忍着不哭。
究竟是为了什么——谢宁拼命地想。
好像不觉得悲伤,只是,空荡荡的。
这空荡荡,不全为了冯佑——前两天,老总找谢宁谈过话。老总的脸色很差,黑里发青。五十来岁的人,本来红光满面的,没几天工夫,白头发和皱纹全出来了,苍老无比。他用一种凄凉的口气对谢宁说:“我和你爸爸是老朋友了,这个公司里,你是我最信任的人。”
其实老总平时说话不是这样的,很严厉,六亲不认,这大概就叫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当然老总不一定死,就看法院怎么判了,也许只关个十年八年。谢宁知道自己也很麻烦。她是财务科科长,老总在经济上的问题,多多少少都与她有些关系。谢宁并没得什么好处,她向来不屑理会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然而,有些事情想躲也躲不了。谢宁不是个中高手,缺乏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的能力。
谢宁被调查小组叫去问话。几个人都是认识的。以前老总请他们吃过饭,让她作陪。她不会说场面上的话,也不高兴说,傻傻地坐着,看他们拼酒,说荤段子,搞笑起哄。此刻,几张脸变得异常严肃。当初谢宁没有在酒桌上跟他们建立交情,现在他们也无须给她面子。口气很硬,完全是审问的形式。到后来,谢宁竟有些害怕了,似是有一只手在推着她往前走,完全不由自主。只一会工夫,周围的世界都变了,就像小时候第一次去幼儿园,她看不到爸妈,眼前只有老师和同学,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竟吓得哭了。现在,她也想哭。谢宁终于意识到,原来自己是个没用的人。
公司里草木皆兵,人人自危。谢父利用仅有的那点人际关系,使出浑身解数,替女儿上下打点。十几天过去了,最终结果是:老总因贪污挪用公款,数目巨大,被开除党内和行政一切职务,入狱十五年;谢宁撤去财务科科长一职,并做出深刻检讨。
谢父谢母放下心头大石,到庙里烧香还愿。他们一遍遍地提醒女儿:“你算是运气好的了。”那些日子,谢宁请了长假,整天躲在房间里睡觉。
一个月后,再回到公司,原先的那张办公桌有了新主人——吕贝贝。接任的老总,也就是以前的副总,要在公司建立自己的力量,首先便要培植一批心腹。财务科大多是旧老总的人,于是,新老总看中了吕贝贝,年纪轻,能力强。她在竞聘中成绩突出,有目共睹。新老总当即拍板,提拔了这个女孩。
吕贝贝烫了头发,把发梢卷起一些,往外翻,很职业化,整个人显得成熟了。口红的颜色以前没见过,大概是新买的。她看见谢宁进来,本来是想站起来的,屁股已离了椅子,稍一犹豫,依旧坐着,只是点了点头——她整了整裙子,借以掩饰刚才的变化。“谢姐。”她道。
谢宁叫她贝贝,随即苦笑了一下,说:“不对,该叫吕科长了。”
吕贝贝道:“谢姐,别这样,还是叫我贝贝吧。”
谢宁从吕贝贝脸上看到志得意满的微笑。她应该是想忍住的,却还是忍不住,流露出来——她好年轻啊,二十三岁,比谢宁当科长还早了几年。
吕贝贝说:“谢姐,待会我请你吃饭。”她抬高了嗓门,又笑道:“也请科室的所有同事吃饭,吃海鲜。”大家欢呼一声,低下头做自己的事。非常时期,又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没有人敢怠慢。下午两三点钟,大家精神抖擞地工作,没一个打瞌睡的。谢宁看他们,回忆当初这些人四仰八叉趴在桌上睡觉的情形——她忽然有种预感,吕贝贝会是个很厉害的领导。
当然了,吕贝贝原本就比她能干得多。
谢宁低下头看报表。吧嗒,一滴眼泪落到纸上。
谢宁从ATM机里取工资,屏幕上打出的数字让她呆了呆。虽然早就知道,可还是有些难过——怪不得那么多人想当官,只不过是个科级,便能多出一大笔。谢宁从来不把钱放在眼里,现在她知道了,不是她不在乎钱,而是她向来不缺钱。平常的薪资,加上年底的红包,明的暗的,够她经常到恒隆广场去买上一件名牌衣服。
她觉得自己好天真。许多东西早该知道的,她却要像个小孩那样,从头学起——三十岁了,什么都没有。
朝四周看去,景物依然,却像是镀上一层陌生的颜色,硬生生地,把她挡在老远,毫不留情。今后的日子会怎样?她问自己。心底空落落的。
皮夹里掉出一张名片。拿起来一看,是吴根水的。
皱巴巴的,像咸菜——那次,她把名片捏成一团,原本是想扔进垃圾箱的。后来不知怎的,又放进了皮夹。
她将名片拿在手里,看了一会,捏得很牢,连汗都捏出来了。她掏出手机,拨了上面的号码。通了。那头刚拿起电话,便道:“是谢宁吗?”语气非常激动。谢宁明知故问:“你怎么知道是我?”吴根水道:“你的电话号码,我背得比谁都熟。”他问她:“有事吗?”谢宁说:“没事,打个电话问候你一声。”停了停,吴根水道:“你声音好像不对。”谢宁不说话。吴根水很焦急,追问道:“你怎么了?”
谢宁还是不说话。忽然间,她哭了出来,吓了吴根水一跳。连谢宁自己都有些奇怪,演戏似的,居然说哭就哭。眼泪像开了闸的洪水,到后来已是泣不成声。吴根水急急地说:“你在哪里?我要跟你见面。”
一刻钟后,吴根水赶到。谢宁坐在商场门口的花圃边。她这阵子明显消瘦了,下巴那里尖了。她没化妆,眼圈发青,嘴唇白得像死人。吴根水一看到她,便叫了出来:“天哪,发生了什么事?”
谢宁没说冯佑,只告诉他公司的事。吴根水听了,皱眉道:“贝贝怎么没跟我说?”谢宁说:“她刚上任,大概是太忙了。”吴根水道:“你脸色不好,要不要去看看医生?”谢宁说不用。她道:“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
吴根水摇摇头,关切地看着她。
“你越来越瘦了。”他道,“人一瘦就显得没油水,很憔悴。”
他问:“有什么地方需要我帮忙吗?你现在这个样子,我很不放心。”谢宁说:“我没事,回去睡一觉就好了。”
坐了一会,谢宁道:“我想喝水。”吴根水连忙买来饮料。谢宁接过,喝了一口,问他:“最近忙吗?”吴根水道:“还行。”谢宁又问:“你和贝贝挺好吧?”吴根水道:“挺好的。”谢宁道:“我说过,贝贝是个好女孩。”吴根水道:“嗯。”停了停,忽道,“不过没有你好。”谢宁听了,看他一眼。吴根水有些尴尬,低下头。两人沉默着。
忽然,谢宁道:“别动。”吴根水一愣:“怎么?”谢宁凑近了,在他头上拔下一根白头发,递到他面前,道:“你看,白头发。”吴根水说:“我一直有白头发的。”谢宁说:“才不是呢,我记得你以前头发像芝麻一样又黑又亮,一定是最近不注意营养。”吴根水咧嘴笑了笑。她在他头上摸索着,又发现一根白头发,问他:“还拔吗?”吴根水爽快地说:“拔。”她用一只手按住发根,另一只手轻轻一拉,又拔下一根。她凑近了,问他:“疼吗?”吴根水说,“一点也不疼,你看看还有没有?”谢宁把拔下的头发衔在嘴里,一会工夫,拔下十来根。
“人家说,白头发会越拔越多的。”她道。
“没关系,”吴根水道,“多就多吧。”
谢宁把白头发一根一根向他展示——她的手柔若无骨,优美地伸展着。吴根水的目光随着她的手在动——她的手像兰花。
吴根水请谢宁吃晚饭。他提议喝点酒。谢宁说:“我不会喝酒的。”吴根水道:“喝一点红酒没关系。”谢宁没有再坚持。结果两人都喝了不少酒。走出餐厅,脚下一个劲地打飘。吴根水送她回去,在车上,他道:“现在还早,去看看我的别墅怎么样?”谢宁打了个酒嗝,道:“好啊。”
吴根水的别墅在郊区,车足足开了一个小时才到。谢宁摇摇晃晃地走进去,在客厅里那个壁炉面前停下,看了一会。吴根水扶着她。谢宁的手指几乎点着他的鼻子了。她说:“我现在才意识到你是一个有钱人。”吴根水笑笑。
谢宁到吴根水的卧室参观。她坐到那只宽大的水床上,颠了两颠。吴根水坐在她旁边。他把手伸到她背后,拉裙子的拉链。谢宁不让他拉。吴根水抓住她的手。谢宁挣扎了两下,不动了。
裙子脱下来,扔在地上。
谢宁仰天躺着。天花板上有一盏很大的吊灯,造型很奇特,像古时候的酒杯。它似是微微晃着。不知怎的,谢宁想起了冯佑家那只吊扇——她眨也不眨地看着它。
“我真是喝醉了呢。”她喃喃道。
“我也是。”吴根水说,“你的眼睛真像我妈。”
起风了。窗开着,窗帘吹得微微扬起。吴根水左胸有一颗又圆又大的红痣。他身上都是肌肉,比穿着衣服的样子要好。“我以前是做体力活的,练出来的。”他道。谢宁的头发垂下来,长长的,绕到他的脖子里,很痒。他伸手将她头发向后拂去。他的手很大很暖。
“我喜欢你。”他道,“你会喜欢我吗?”
谢宁眯着眼,看他的脸——不太清楚。他是谁?她想了一会。渐渐地,有些清晰了,是冯佑。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里闪着光。
谢宁说:“我喜欢你。”
他紧紧地抱住她,抱得她喘不过气来,几乎要窒息了。他热烈的吻,雨点般地落在她身上。谢宁忽地打个战。
“你是处女吗?”他口齿不清地问她。
谢宁愣了愣。天花板上那盏吊灯射出柔和的光线。她看清了——吴根水头顶的几根白发。她倒吸一口气,声音像是从某个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幽幽的,又或许是房间太大,竟带着回音。
“是的。”她说。
他听清了她的话,大脑却还来不及反应。几秒钟后,他点点头。
“我喜欢规规矩矩的女人。”他说,“你很好。”
吕贝贝
吕贝贝给苏北老家寄去一笔钱,随后又写了一封信。信中她说:“哥哥的工作我会想办法,不用担心。爸妈要注意身体,别再老是买落市的便宜菜,吃得好些。现在,我完全有能力让你们享福,和上海人一样。”
吕贝贝写信时脸上带着微笑,充满着自豪。
早在老总倒台之前,副总就找她谈过话。三言两语,她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副总说:“小吕啊,现在公司缺的就是你这样有能力、工作又积极的年轻人啊。”吕贝贝说:“副总您过奖了,我做得还很不够。”副总说:“江山代有才人出啊,只有不断推陈出新,新老交替,公司才会进步,这也是社会发展的总趋势嘛。”
吕贝贝心里清楚,老总已经没戏了,跟着他的那些人迟早都要完蛋,包括谢宁。副总让她把财务科的账看一下——她知道看是什么意思。长期以来,财务科是一盘散沙,没人理也没人查。吕贝贝当然晓得问题出在哪里。这是一个传统的国有企业,制度上存在着太多的弊端。财务科是张薄纸,一戳一个洞。吕贝贝想到和谢宁的关系,有些犹豫,但很快就下了决心。这些年,她紧跟谢宁亦步亦趋,却没得到任何实质性的报酬。谢宁是科长,只要她一句话,评职称的事是小菜一碟。吕贝贝不好意思开口求她,以为她心中有数的。可实际上她云里雾里,甚至到后来连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好像无所谓似的。吕贝贝有时候想想也挺伤心,不是伤心谢宁这样,而是想不通,大家都是女人,偏偏她能活得那样潇洒,自己却什么都要斤斤计较。
因此,早在上级进驻公司之前,副总就掌握了老总在经济上的许多问题。
那天,冯佑到办公室接谢宁下班。她惊呆了——她觉得这两个人在捉弄她。不过吕贝贝没有发作——她想的是副总交代的任务,那才是大事。吕贝贝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一千遍一万遍:机会就在眼前,要抓牢抓紧。那阵子,她小心翼翼,对谁也不漏口风,包括吴根水。谢宁撤职时,吕贝贝已是副科长了。但她没料到,会这么快升作正科长。她本以为会安排一个资历深的人坐这个位子的。对于新老总的知遇之恩,她很感激,也很意外。庆祝新领导上任的酒宴上,吕贝贝以一个乖巧可人的女孩形象出现,相比谢宁,她更像是一朵带着晨露的鲜花。她酒量很好,也会插科打诨,把奉承话说得像真心话,那杯酒便成了迷魂汤,哄得领导们眉开眼笑。他们说:“这么可爱的小姑娘,怎么以前一直没留意到呢?”还有人说:“财务科前后两个科长都是女的,不过新科长做人更道地些。”吕贝贝拿定主意,不能重蹈谢宁的覆辙。脸上不妨傻些,心里却要清清楚楚。她到任第一天,便要求科员把所有账目都整理一遍。吕贝贝不会像谢宁那样,落下把柄让人家来抓。老总的话要听,老总交代的事要照办,但要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吕贝贝仿佛看见前面的路,又宽敞,又明亮——是朝着太阳的。她不再帮人翻译资料了,也不去襄阳路淘便宜衣服了,有时睡得晚了,也不买菜,打个电话给附近的必胜宅急送,让他们送个比萨上来。她以前不买比萨,因为价钱贵,味道又怪。她宁可自己煮一碗面条,再加个荷包蛋。现在,她懒洋洋地躺在床上,抓起比萨往嘴里送。她吃得很慢,细细地咀嚼——味道还不错。
她越来越舍得花钱了。买两千元一套的化妆品给自己,一千元一双的皮鞋给父亲,五千元一个的按摩椅给母亲。很多人羡慕她有个有钱的男友,可吕贝贝觉得,花自己的钱更舒服。她后悔那天——就是吴根水送她钻石手链的那天晚上,稀里糊涂陪他过了夜,好像她是为了他的钱,才跟他上床似的。吕贝贝想澄清这个误会,又不知怎么说。幸亏吴根水没有在意。她想,反正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现在好了,她用事实向他证明:她和那些肤浅的女孩不同,她是有实力的。没有他,她照样可以改变自己的生活。
吕贝贝对吴根水说:“最近外面不干净,我们不出去吃了。”她让他在沙发上坐着看报纸,一个人在厨房忙碌,用不了多久,香喷喷的菜便端上桌,清蒸鳕鱼、香酥鸭、蟹粉豆腐。浸着几颗生蒜头,她硬逼着他吃下去,说杀菌的。另有一锅鸡汤,能增强免疫力。吴根水吃饱了,便往沙发上一躺。她凑近了,伏在他怀里,陪他看电视,眼前忽然呈现出嫁给这个男人,身披婚纱的情景。吕贝贝觉得,如果真有这么一天,倒也不错。
冯佑走的那天,吕贝贝本来想送他,后来又没去,只站在窗前看他——她不想多生枝节。目前为止,她是幸运的,所以更要珍惜。要稳,要心如止水。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吕贝贝没料到,任秘书竟会约她吃饭。这个女人,吕贝贝老早就看出她跟吴根水关系不一般。她见了谁都笑眯眯的,又精明,吴根水离不开她。吕贝贝嘴上亲热地叫她阿姐,心里打定主意,等她跟吴根水结婚了以后,无论如何要把这个女人开掉。
她故意晚到一刻钟,说是路上塞车。任秘书说:“没关系。”
侍者送上菜单,吕贝贝让她点,说:“这顿我请。”任秘书说:“不用客气。老板叮嘱我把发票拿回去,公司报销。”说着,她从包里掏出一份文件,递过来。吕贝贝打开一看,墨绿色的封面上写着“房屋产权证”。
“房子在浦东,两室一厅,价值八十万。老板让我交给你的。”任秘书道。
吕贝贝一愣,有种不好的预感。她问:“什么意思?”
任秘书耸了耸肩。
吕贝贝的心怦怦地跳。她道:“我不明白。”
任秘书把产权证往她面前一推,道:“请收下。”
吕贝贝还是说:“我不明白。”
“老板不好意思亲自跟你说,这是一点补偿。你还不明白?”
吕贝贝一颗心沉了下去。
“开玩笑!”短暂的沉默后,她叫了出来,“他人呢,干吗不自己过来?开什么玩笑,以为是小孩子过家家吗?真是的,玩笑开过头就没意思了。”她又大声说了一遍:“让他过来!”
任秘书很平静地说:“说实话,我也很尴尬,如果不是老板的吩咐,我是不会来的。吕小姐,我好心劝你一句,男人不喜欢你了,说什么也没有用。”
吕贝贝停下来,愣愣地看着她。
任秘书说:“我对你表示同情,希望这件事不至于对你的打击太大。”
吕贝贝还是不说话,像做梦。她想到吴根水那张黑黑胖胖的脸,小眼睛,塌鼻子,大嘴巴。她忽然感到很滑稽——真是的,到底怎么回事?
她去公司找过吴根水几次,吴根水都不在。她又去看了那套房子。在浦东世纪公园旁边,房型、装修、小区管理都不错。周围环境也过得去,交通也方便。她站在宽敞的客厅里,环顾四周,想,再过一阵子,这房子应该还会升值。现在,她的身价至少值八十万。
父亲写信问她什么时候带毛脚女婿回家看看。她怔怔地呆了一会,随即写了回信,说她把他甩了,因为没感情。她在信里说:“现在想想,其实我一直都没有爱过他,真是浪费时间,他硬是要送我一套房子,我想推掉。”很快地,父亲在回信中劝她:“房子既然是他送的,好歹也是一片心意,收下就收下吧,做人不要太绝。”吕贝贝其实没想过要把房子还给吴根水,只是不想让家人看轻,才这么说。她还担心父亲会强迫她还掉房子——看来,担心是多余的。
父亲还说:“你哥哥女朋友的爸妈终于同意了。他们听说你找了个有钱的男朋友,都很高兴。你回来可千万别说你们吹了,啊?”
吕贝贝邀任秘书喝茶,问她吴根水去哪里了。她带着恳求的口吻,连自己都觉得奇怪,为什么要这么低三下四呢?任秘书告诉她,老板出差去了。吕贝贝问大概几时回来,任秘书说她也不清楚。吕贝贝有些怅然。任秘书看看她,忽道:“说句不该说的话,其实吕小姐你不觉得吗?你并不适合我们老板。”吕贝贝问:“怎么说?”
任秘书道:“我们老板喜欢的女人,是那种让人一看就觉得很平静的女人,不要很漂亮,也不要很能干,长相淡淡的,说话也慢腾腾的,有一双像她妈妈那样的眼睛。就像——”她说到这里,停了一下:“谢宁。”
吕贝贝睁大了眼睛。
任秘书道:“其实,我也喜欢他。”她笑了笑,眉毛朝上一扬。
“因为我们都是失意人,我才说这句话的,不至于太丢面子。”她道。
吕贝贝有些惊讶,不知说什么好,跟着笑了笑。
“你知道吗?”任秘书道,“我们老板喜欢处女。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反正我肯定不是。”她大概觉得这很好笑,放下茶杯,拿纸巾抿着嘴笑。
她道:“人家说,只有没自信的男人,才喜欢找处女。”
“你是喜欢他的钱吗?”她问吕贝贝。吕贝贝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
“你真可爱,小妹妹。”任秘书笑道。
不久,公司里许多人都收到了谢宁的喜帖,吕贝贝却没有。谢宁像是故意躲着她,见了面也不说话,只是笑笑。吕贝贝坐在位子上,对自己说:吕贝贝,没什么了不起的,上去跟她打招呼,要一张喜帖,腿却像灌了铅那样重。她头也不抬地工作。一会,有人在笑:“新郎官的名字真够土的。”
“吴根水……”不知是谁,念了出来。
冯佑
冯佑又开始抽烟了。当初他花了半年戒烟,吃了几十斤话梅、几打口香糖。现在,只短短几天,便又吞云吐雾了。他坐在小板凳上,佝偻着身子,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雾把他的脸遮得严严实实。
冯佑以前做过装潢生意,后来搁下了。现在重操旧业,招来几个民工,托朋友在附近揽些生意。他要价比正规公司低,却总在最后关头耍些手段,让人家不得不多付个三五千。他穿一条紧身背心,露出一块块肌肉,鼓鼓的,横的竖的,剪个平头,叼支烟,腰里插把尺许长的刀。往往是快要完工了,告诉人家,预算超了,要加钱。别人看他这副模样,不敢硬碰硬,只好乖乖地付钱。
冯干巴劝儿子,做生意还是正正当当的好。冯佑朝老爸冷笑:“我哪里不正当了,你看见我打人还是杀人了?”冯干巴无话可说,又问他这阵子怎么谢宁不来了。冯佑淡淡地丢下一句:“死了。”冯干巴吓了一跳,道:“胡说八道!”冯佑说:“是啊,我是胡说八道,她没死,是我死了。”冯干巴斥道:“不许触自己霉头!”冯佑笑笑,说:“其实死了也蛮好,活着没意思。”冯干巴听了有些难受,不知说什么好,只好摸摸儿子的头发——其实也不是摸,只是轻轻一抚,怕他发火,很快又把手放下了。
冯佑的肌肉和刀也不是百试百灵的。很快,遇上一个难缠的,这人姓王,四十出头,只是个坐办公室的小文员,却有着不屈不挠的精神,硬是到法院把冯佑给告了。起初因为没有正式合同,法院不受理,王先生铁了心要告倒冯佑,一级一级上去,又找到原先几个雇主,联合起来做证,总算是成功了。法院判冯佑退还多收的款项,冯佑当然不肯,耍起了赖皮,不露面,连睡觉也不回家。其他人倒也不在意,唯独王先生单位效益不好,上班也是闲坐,索性请了长假,到冯家住了下来,一日三餐拿烟纸店里的茶叶蛋充饥。冯干巴拿他没办法。王先生每天搬张凳子坐在门口,旁边一沓报纸,一瓶矿泉水。两人一个窗内,一个窗外,大眼瞪小眼。一个说:“让你儿子回来吧,他不回来我就不走了。”一个说:“我也想儿子啊,可他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一个说:“我这人没别的优点,就是有耐性,高兴起来住上个半年你可别嫌我。”一个说:“你住吧住吧,反正我儿子那张床也空着,你爱住多久就住多久。”
几周后,冯佑摸透了王先生的规律,这人每周六晚上都要回去看老婆儿子,星期天下午再过来。冯佑便趁这个机会,回家一趟,拿点换洗衣服和必需品。
星期六吃过晚饭,冯佑先打个电话回家问,知道人走了,骑着摩托车急急地回来。刚进小区,就被一个人拦住了,抓住车把。冯佑一惊,定睛一看,原来是吕贝贝。冯佑拍拍胸口,叫起来:“大姐你帮帮忙,人吓人,要吓死的。”吕贝贝白他一眼:“谁吓你了?没做亏心事你怕什么?”
冯佑一笑,问她:“你怎么来了?”吕贝贝道:“来看看你。”冯佑道:“我有什么好看的?还是老样子。走,到我家坐会。”吕贝贝道:“不了。”她从皮夹里拿出一张存折,递给他:“喏。”冯佑道:“干什么?”吕贝贝塞到他手上:“三万元,算是我借给你的。你拿去还给那个阴魂不散的男人。”冯佑摸摸鼻子,道:“这么多钱,我怕我还不了。”吕贝贝爽快地道:“不还也没关系,就当我送给你的。”
冯佑笑了笑,把钱还给她:“我不要。”吕贝贝急了,道:“为什么不要?收下来吧,就当为了我。”冯佑摇摇头:“你别这样。”吕贝贝道:“我不想看到你整天躲来躲去像只过街老鼠一样,老老实实找个工作,太太平平过日子不好吗?”
冯佑把摩托车停好,坐在后座上,拿出一支烟,叼在嘴里。
他笑道:“没什么,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那种老老实实的工作不适合我,我这种人,天生就要做点偷偷摸摸见不得光的事,让人追来追去才舒服。你别以为我这样很累,其实我心里快乐得不得了。我是贱骨头,你明白吗?”
吕贝贝看着他:“你这样说话,是存心想让我难受,对不对?”
冯佑点上烟,吸了一口。他道:“你不用难受。我也不晓得该怎么说,反正我现在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心里话,真的,我为什么要让你难受?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怎么说呢?你赚钱也不容易。”
他吐了一个老大的烟圈。
过了一会,吕贝贝问他:“还跟她有联系吗?”冯佑说:“没有。”吕贝贝道:“其实再想想,你和她也不合适,晚断不如早断。我这样说,你不要生气。”冯佑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我早想通了,这种事情不能强求,也不能痴心妄想。芝麻配绿豆,王八配蛤蟆,老天都帮你配好了。前几天我找了个瞎子算命,他说我的姻缘在往南十里处,我看了,那正好是个理发店,里面有几个洗头的小妹挺漂亮,我想我的老婆大概就是其中一个了。”
他笑起来:“小流氓跟洗头妹,是不是绝配?我现在老婆也有着落了,心里别提有多踏实。等躲过这一阵,我再把人重新召集起来,别的不敢说,一个月千八百,混口饭吃不成问题。”
吕贝贝说:“挺好的。”她怔怔地发了一会呆,告诉他:“我被台湾人甩了。”冯佑一愣。她又道:“他马上就要跟别人结婚了。”
冯佑摸摸鼻子。停了停,他问:“你喜欢他吗?”吕贝贝道:“有时候喜欢,有时候不喜欢。”冯佑笑笑:“这么神奇?”吕贝贝道:“是真的。刚见面的时候肯定是不喜欢的,接触久了,觉得好像也不错,现在又不喜欢了。”
冯佑又笑了笑。
吕贝贝道:“我这人就是这样。人家说爱情是盲目的,莫名地就会喜欢一个人。我不同,我会先考虑这段感情会不会成功,如果会,我才会去喜欢。就像那时候我觉得你是喜欢我的,所以我才喜欢你。吴根水一开始对我很好,我以为会跟他结婚的,所以慢慢就喜欢上他了。现在他不要我了,我也就没感觉了。我这个人很功利,你觉得呢?”
冯佑想了想,说:“不是功利,是比较实际。”
吕贝贝一笑:“他送给我一套八十万的房子。”她道:“本来想不要的,把房产证往他头上一扔,转身就走。后来想想,又何必争这口气呢?八十万,在苏北可以买好几套房子了,我哥哥结一次婚,也不过才花了十多万,够他结六七次婚了。我每个月工资不吃不喝,要攒到哪一年才有八十万啊?人哪,跟什么过不去,也不能跟钱过不去。”
吕贝贝说完笑了笑。冯佑闻到一股酒味,问她:“喝酒了?”她用手比画着:“不多,就这么一点点。”她脸色泛着红光,鼻尖那里亮亮的。冯佑说:“很晚了,我送你回家。”她皱起眉头:“不好,我是专程来找你聊天的,你怎么能赶我走?”冯佑没办法,道:“那就继续聊吧。”
吕贝贝反而不说话了,停下来,朝他看。冯佑说:“你别这么看我,我全身发毛。”吕贝贝嗔道:“稀奇死了,看看也不行吗?”冯佑只好道:“行,随便看。”
吕贝贝伸出一只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把。冯佑笑道:“怎么,吃我豆腐吗?”话音刚落,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原来吕贝贝竟用指甲在他脸上重重掐了一下,血立刻流了下来。吕贝贝问他:“疼吗?”冯佑摇摇头:“不疼。”吕贝贝道:“不疼你为什么叫?”冯佑道:“舒服了我才叫的。”
吕贝贝一笑,取出纸巾按住伤口止血。她道:“会留疤的。”冯佑道:“男人脸上有疤很帅气。”吕贝贝道:“以后别的女孩子见了这条疤,问你,你怎么回答?”冯佑道:“我就说,是一个又漂亮又可爱的小姑娘抓的,她要让我永远记住她。”
吕贝贝看着他,忽然,把纸巾往他脸上一扔,道:“你这人真讨厌。”
她转身便走,已经走出几步了,又回来,抱住冯佑,飞快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她把那个装钱的信封给他,说:“如果你不收,我就杀了你。”
吕贝贝走了。
冯佑在她离开的那一瞬间,又把信封放在了她的包里——他以前当过扒手。吕贝贝没发现。
冯佑早知道了谢宁和吴根水的事。吕贝贝没提,他也装着毫不知情。
那天,他在一家婚纱店门口看见谢宁和一个男人。有那么几秒钟,他脑子转不过来,有些不适应。很快地,他坐到摩托车上,戴上头盔。两人走进婚纱店。冯佑隔着大玻璃,看他们和店员在交谈。一会,谢宁站起来,走到里面去,大概是换衣服。再出来时,果然已穿上了一套婚纱。镜子正对着外面,谢宁站在那里,冯佑看见的是镜子里的她。婚纱很漂亮。她依然站得笔直,身材挺拔,只是脸略有些苍白。冯佑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男人四十多岁,又矮又胖像个熊猫,也和冯佑一样,看着她。他的手揽在谢宁腰间。他的笑带着得到幸福后的满足,相当动人。谢宁与他目光相接,便也微微一笑。两人出来时,店员恭敬地送到门口,冯佑听到她叫男人吴先生。
他应该是吴根水。
谢宁挽着吴根水。门前停着一辆红色宝马,冯佑是见过的。司机下车为他们开门,谢宁缓缓地坐进去,吴根水再进去。门关上,接着,车开动了。
好像是有些预感的,并不觉得十分吃惊。再一想,世上很多事其实早就安排好的,当事人还在浑浑噩噩,不知不觉,便已水到渠成了。
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命,冯佑这样想。
已经快11点了,他这才想起要回家。这个破烂小区,连路灯也舍不得多装几个,很暗。
忽然,近处有人咳嗽了一声。冯佑一惊,前面居然站着一个人,黑乎乎的看不清模样。走上几步,再一看,竟然是那位王先生。他神情呆呆的,赤着膊,胸口绑着一圈爆竹似的东西,手里拿着火柴。
是雷管。王先生道:“我在黑市买的,今天你要是不还钱,我们就同归于尽。”
冯佑先是吃了一惊,随即笑笑,满不在乎地说:“我没钱,要点就点吧。”
王先生矮矮的个子,手短脚短,脸上的表情却惨烈无比:“工作没了,老婆又生病,小孩要读高中,拿不到钱,大家一起死掉拉倒!”他抖抖地,点燃一根火柴。
冯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打火机,不慌不忙地递给王先生,道:“用这个吧,火柴容易灭。”果然,他才说完,那根火柴就熄灭了。冯佑朝他笑笑:“我没说错吧?喏,拿着。”他把打火机塞在王先生手里。“你干什么?”王先生叫起来,退后一步,打火机掉在地上。冯佑捡起来,又交给他。
“钱我是没有的,要命有一条,你高兴就拿去。”冯佑道。
王先生嘴唇在发抖。“你不要逼我。”他道。
冯佑哧一笑。
“我敢担保,你这排雷管绝对是大兴货。”他道,“没人会把雷管卖给你,你这个傻子,被人家骗了还不知道。”王先生叫道:“胡说!”冯佑道:“不信你就点,如果点不燃,我们的钱一笔勾销,怎么样?”王先生大叫:“放屁,放屁!”
“你点吧,能点燃我就是龟孙子。”
王先生拿打火机的手抖个不停。
“点吧。”冯佑微笑。
啪!王先生真的打亮了打火机。他全身都在发抖,慢慢地,把打火机移近。雷管的引线像毒蛇的芯子,长长的很吓人。
冯佑还在笑。
忽然,身后有人叫了一声,接着,一桶水浇在王先生的身上,像晴天里的一场雨,突如其来。王先生还没反应过来,身上已经湿透。打火机灭了,雷管湿了。冯佑朝后看——冯干巴拎着空桶,直直地站着,喘着气。
“多少钱?”他涩着嗓子,问王先生。
王先生还在发愣。他又大声说了一句:“这小赤佬欠你多少钱?”
“两万三。”王先生咽了口唾沫,说。
“我来付。”冯干巴道。
“你干什么?这事我会处理。”冯佑不耐烦地对父亲说。
“你怎么处理?”冯干巴问他,“你有钱吗?没钱你怎么处理,啊?”冯干巴第一次在儿子面前拔高了音量。
冯佑有些意外。他看着父亲。
冯干巴缓缓地说:“你有本事,胆子大,喜欢拿命跟人玩。我老了,吃不消了,心脏也不好,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我玩不起。我不指望你将来给我养老送终,只要你平平安安,你能做到吗?”
冯佑摸摸鼻子,不说话了。
冯干巴见儿子软了,本想语气再狠些,趁热打铁,谁知话到嘴边,居然声音嘶哑了,再也说不出话来,两行浑浊的老泪从眼眶里滑出。冯干巴重重地捶了冯佑两拳。他抽抽搭搭地道:“儿子啊,至少,你别死在我前头,行吗?哪怕我今天死,你明天再死,我也瞑目了——儿子啊。”
不久,冯干巴便退休了,烟纸店交给冯佑管。冯佑坐在方凳上,旁边是装零钱的饼干盒。他干活很有一套,商品摆放得有条有理,什么时候该进什么货,进多少货,心里清清楚楚。更难得的是,他每隔几小时便消一次毒,还在窗外挂了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预防非典,人人有责。居委会给他发了一面锦旗,鼓励他这种自发的抗非典行动。
冯干巴剥茶叶蛋吃。汁水滴滴答答,落在衣服上,他吃得很香甜。烟纸店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他看着儿子乖乖的样子,非常欣慰。
吊扇在头顶转着,嘎吱嘎吱。
谢宁
谢宁试婚纱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才意识到真的要结婚了。
那天,她想自己是眼花了,居然在镜子里看见冯佑。转过头去,哪有半个人影?吴根水就在旁边,握着她的手。他的手永远是那么暖,握着很舒服。婚纱是请法国设计师量身定制的。谢宁问吴根水:“很贵吧?”吴根水道:“再贵也没关系,只要你穿上漂亮就行……”确实很漂亮。谢宁在镜子前转了个圈。旁边几对新人都被吸引了,纷纷过来看。吴根水像个孩子那样问他们:“怎么样,我老婆漂亮吧?”
婚礼定在一家五星级酒店,办了三十几桌。谢宁问吴根水:“你在上海哪有这么多亲友?”吴根水笑道:“管他呢,凡是认识的都叫来,热闹热闹。”
吴根水的姐姐姐夫从台湾赶来参加婚礼。每人都有一份见面礼。大姐另外给了谢宁一只玉镯,说是吴母生前留给儿媳妇的。谢宁戴上手镯,挺合适。三个姐姐拉着她问长问短,谢宁渐渐地便有些累,眼前竟浮起第一次到冯佑家去的情景,与现在不同,那次,她是花了些心思的,讨他家里人的喜欢。
吴根水的胖脸泛出红光,喜滋滋地把她介绍给每个亲友。他挽着她,轻轻柔柔地,好像她是一件珍宝,太用力就会弄坏。
“老婆。”他叫她。
她朝他笑了笑。
“叫我老公。”他道。
她道:“老公。”
“嗯,真乖。”他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婚礼上,谢宁看见了吕贝贝。她刚进来,谢宁便感到一丝寒意,好像有某种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吕贝贝没有停顿,径直向他们走来,她的神情很可怕。谢宁的心怦怦直跳,嘴巴发干。
吕贝贝一字一句地说:“冯佑死了。”
昨天,他家的吊扇掉下来,正好砸在他脑门上。医院都没去,尸体直接送火葬场。
谢宁一动不动,似是呆了。
吴根水问什么事。吕贝贝说:“公司里一个同事出意外死了。”吴根水看看谢宁,拍了拍她的肩膀。“多大年纪?”他问吕贝贝。“二十多岁。”她道。
“真是不幸。”吴根水叹了口气。
谢宁盯着吕贝贝的脸,希望她说这是场恶作剧,目的是报复她,让她在结婚喜宴上失态出丑。她甚至希望一会,冯佑就会从外面走进来,穿着西装礼服,冷笑着说:“没有你,我照样活得好好的。”
她是那么渴望,他活得好好的。
她使劲地摇了一下脑袋。
奇怪,竟然一滴眼泪也没有。她只是呆了一会,便又继续敬酒,一桌一桌地敬,说着重复的话。她穿着绛红色的旗袍,勾勒出美好的身材,仪态万方。她听到有人说:“新娘子气质很不错啊。”
她不用伴娘,来者不拒,喝了很多酒。宾客们惊叹:“新娘子酒量好得很啊。”
谢宁到卫生间补了几次妆,化妆师是一流的,三下两下,走出来又是唇红齿白。化妆师说:“你肤质不错,注意保养的话,到四十岁也差不到哪里去。”
“谢谢。”她道。
新房里,天花板上那盏吊灯,她看着看着,眼花了。
那次,冯佑说吊扇时间长了,该换一台了,别哪天掉下来。冯干巴说不用。她想,其实早该送他一台吊扇的,吊扇又不贵。还有什么比生命更宝贵呢?她真该送他一台的。新吊扇不会掉下来,他也不会死。
她很后悔。不为什么,反正就是后悔。
伤心像冬眠的虫子,一开始蛰伏着,没知觉,慢慢地苏醒了,一点一点袭上心头。扩散到全身,鼻子酸了,心酸了,五脏六腑都是酸的。
冯佑的头发长得很快,一个月要剃两次。他说剃一次头要五块钱,倒不如自己动手来得合算。于是有一次,谢宁帮他剃,她拿着剪刀,像狐狸吃大饼那样,这里短了剪那里,那里短了剪这里,结果越剪越短。他照镜子,大笑说,都快成光头了。她看着他的头发,也跟着大笑。
每次约会,她总是先给他几百块钱,让他埋单用。他不要,她硬塞在他口袋里。她靠在他肩膀上,柔柔地说:“等你将来有钱了,我就不塞了。”说完她有些懊悔——伤了他的自尊心。通常他都不用她的钱,回家前又把钱还给她。她上楼,打开窗。他站在树下——这是他们约好的位置,视角最好,看得最清楚。她朝他招手。从上往下看,他笑得有些腼腆,像个大男孩。有时候,他们就这样互望,能看上半小时。她舍不得,他也舍不得。
一会,他弹起吉他来。他和她坐在了海边。海风将他们的头发吹得微微飘起。悠扬的琴声,和着风声,远处隐约有船的影子,夕阳浮在海面上,映红天边的云彩。她侧头看他——双眼皮,薄嘴唇。是刘鹏。
“我教你弹吉他。”他道,抓住她的手指拨动琴弦。她一缩,有些不好意思——那时她才十几岁呢,扎个小马尾,脸颊红红的,喜欢看言情小说。
“阿姐。”她听到他在叫她。一转眼,又成了冯佑。
他捧着菊花松酥,笑眯眯地看她。他摸摸鼻子——这是他的习惯动作。
他好帅啊。他在台上唱歌,女孩子们叫着他的名字,疯了似的。她坐在前排,不动声色,偷偷地笑,幸福从嘴角、眉梢那里流露出来——他是喜欢她的。他是帅哥,那么多人喜欢他。他谁都不要,只喜欢她一个。
“阿姐,我喜欢你。”他拍胸脯保证,“阿姐的事,杀了我的头也帮你办到。”
他的眼睛很亮,像天上的月亮。她现在才想起来,那天好像是十五,月亮又圆又大。人家说,这是团圆的时候。她的钥匙掉在地上,他帮她拾起来,手指触到她的手指。她一缩,钥匙险些又掉在地上。
“我真的喜欢你。”他道。
谢宁终于哭了出来。吴根水惊愕地看着她。
她顾不得那么多了。
新婚之夜,她哭得比谁都伤心,眼泪落在衣服上、地板上、他的手上。
她想叫冯佑,在冲出喉口的一刹那间,忍住了。只是含含糊糊的两个字,吴根水听不清,也不好意思问她在叫什么。他一句话也不说,静静地看着她。她也看他——她忽然想起几个月前,吴根水打电话约她出来,其实那时她已经和冯佑交往了。可不知为什么,她居然接受了邀请。那时不觉得,现在想想,其实一切隐隐约约早就在那儿了。有样看不见的东西,能摆布人的心,把真心遮住了,却牵着另一颗看不见的心走。或许,那颗才是真心,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
过了好久,吴根水才道:“别哭了,睡吧。”
吴根水
谢宁怀孕五个月时,从前读书的那所高中举行校庆。吴根水的意思是,还是别去的好。谢宁不听。吴根水拗不过她,只好陪她一起去。
谢宁和以前的老同学聊天。吴根水找不到话题,便在旁边看着妻子。谢宁这阵子胖了很多,脸色红润润的。吴根水喜欢富态一点的女人。他对谢宁说:“你太瘦了,要胖一点才好。”怀孕前,谢宁吃得很清淡,最近大概是有了孩子,居然也爱吃油腻的东西了。吴根水亲自下厨,给她做蹄髈,红烧蹄髈。她吃得嘴上都是油。他笑眯眯地看她吃——去年这个时候,她还离他远远的,他只能在心里偷偷想她;现在,她的肚子里,竟已孕育着他们的孩子。吴根水觉得很踏实,很满足。
他听到有人在叫刘鹏。接着,谢宁浑身一震——只是很轻微的,旁人根本不会注意,但吴根水不同,始终都关注着她。
走过来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穿黑色皮夹克,系领带,走路四肢摆动得很厉害。他朝几个同学打招呼。他的声音和身材一样粗壮,笑起来眼袋毕露。
谢宁几乎是直直地看着他。吴根水觉得奇怪,谢宁很少会这样失态。
男人跟别人大谈股票,言辞间,他透露自己赚了不少。他分析起最近的行情,滔滔不绝,声音很响亮。有人朝他看看,皱起眉头表示不满,他却丝毫没有意识到。他说:“要赚就要趁现在,晚了世道就不对了。”他的口气很急吼吼,还有着巫师般的诡异。后来,渐渐就没人听他说了。他拿一张报纸,坐在角落里看,随手抓一把桌上的瓜子,嗑起来。
吴根水问谢宁:“那人也是你同学吧?”谢宁说:“是啊,不过不太熟。”
她的声音涩涩的。
又坐了一会,谢宁说想回家。吴根水道:“这么早?”
谢宁显得有些乏力。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说:“是啊,我累了,走吧。”
回家的路上,谢宁买了半斤点心——味道是桃酥,但样子又很怪,四只角卷起来,有点像菊花的形状。吴根水以前没吃过。他问妻子:“这叫什么?”
谢宁告诉他:“叫菊花松酥。”
发表于《钟山》2005年第1期
转载于《小说精选》2005年第3期
《中篇小说选刊》2005年第2期
《作品与争鸣》2005年第9期
《2005年小说月报中篇增刊1》姹紫嫣红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