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坬与艾蒿湾两个村落相隔不远。高高低低的山山峁峁环抱的柳家坬,竟有一处平坦坦的形如圆盘的平地。现在,这块平展展的圆盘上,生长着绿油油的马铃薯。那些扎根在平地深处,已经在黄土地下结了果实的马铃薯,是否能隐隐聆听到来自一千八百年前,那袅袅不绝的美妙琴声?那琴声如鸣佩环,如水流淌,似天籁之声,似鸟鸣啾啾。这块平台,是艾蒿湾美丽的、聪颖过人的小貂蝉与邻村柳家坬大户王家的大小姐弹拨琴弦的练琴台。两个天仙般的少女,在绿茵宛曼、莺飞草长的平台上,承藉余晖,尽情弹奏。
奇妙的小手拨弄出来的琴声,或如高山,巍然苍翠;或若流水,滔滔不止。与高山流水相融一体的,是晚归燕雀双双,落日红云,洒满天幕。果树参差,枝丫蔓回。红红的、黄黄的、绿绿的果实正欢笑着从翠绿的叶片里钻出来。
随着琴声袅袅,三三两两的人影从高高低低的窑洞里走出来,聚拢到练琴台边,或倚树,或坐卧草地。有的静心聆听,有的应节而歌,个个心神俱醉。
附近还有一棵高大的老榆树,它站立在劲风的路口,一枝伸展出来的树干上,环着垂下来的一条结实的麻绳。有时候,抚琴间歇,两个小女子离开琴弦,站在麻绳上荡起秋千。秋千上下飞舞,心也随之忽高忽低跳动,兴奋与冒险的刺激让两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子咯咯咯笑个不停。欢快的儿歌也随秋千的悠荡唱了出来:
年年都有三月三,
娘帮女儿打秋千。
四根柱儿四下里栽,
一根中梁当中担。
双手捉在秋绳上,
双圪膝跪在秋花板上。
一拜二拜四门天,
三拜四拜面朝天。
八宝罗裙风摆开,
女儿的小脚呦露出来。
陕北各地早有戏秋千的习俗,《古今艺术图》载:“秋千,北方山狄之戏……齐桓公伐山戎还,始传中国。”这种山戎之戏,在陕北高原流传了两千年之久,多在清明节前后举行,一般寒食节时就开始,几乎村村都有一两个大型的秋千,更多的人则在自家门前方便的空场做个小小的秋千。
圆圆的平坦的练琴台和那飘荡至今的秋千,让我们不难去想象那情景的美妙和其中的乐趣。然而,这块贫瘠少雨、古老沧桑的土地,曾经到处是水泽滋润的,是不缺少雨和水的,可又有谁会轻易相信呢?但是,这也是事实。就是现在,过了一千八百年,仍能在米脂的田间和干枯的崖畔下,在那些山脚下日渐开阔的被种了庄稼的淤坝地中,隐约可见曾经碧波荡漾的水痕印记。
在这个叫柳家坬的村子,现在,依然有一片宛如明镜一般宁静的湖,闪烁着翡翠般美丽的光泽。湖的四周,山坳和狭长的谷道中,还依然有生长着芦苇的湿地。
可惜,有些湿地,刚刚被急于增加耕地的乡民填埋了,平整的土地上,似乎还可见不屈的芦苇摇曳的身影。这些都可佐证,明确告诉人们,那曾经的湖光山色并非传说。这方水土,养这方生灵。那时候,米脂像一个身材丰满、韵致十足的陕北女子,张扬、豪放,热辣辣、坦荡荡。漫山遍野是丰满的,花红柳绿、苍松翠柏;沟沟岔岔是丰满的,清澈流畅的溪流,日夜欢快歌唱;山坳坡道是丰满的,芳草碧树掩映下,生活着勇敢、勤劳、善良的边疆各民族兄弟姐妹。夏天里,那些随风摇曳的芦苇,煞是好看!碧绿如洗,满目苍翠,深不可测,密不见底,空气中到处弥漫着苇叶的清香。随风起舞的芦苇,风吹苇涌,风止苇静,让人仿佛置身于绿色的梦幻之中,古典的诗意直达内心:
蒹葭苍苍,
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
在水一方。
似乎一个曾经含苞待放的羞涩少女,在光阴荏苒中经历了生活的磨砺,容颜渐失,褪去铅华,却有着浅淡深沉的韵味,仿佛世态炎凉与人情冷暖了然于心。然而,她的清婉与她的成熟,俗世间又有几人能识呢?恍惚间,知音难觅的她,就在这芦苇波动中,隐约不定,若即若离,飘忽迷蒙,近了又远了……
一根根柔软又坚挺的芦苇,密密丛丛扎根于水中,相互依偎,相互慰藉,相互支撑,这是些有着怎样顽强生命力的植物啊!人的生命是脆弱的,正如一棵芦苇,一阵风都能将它折断。但人与其他一切生命的不同之处在于,人是一棵会思索的芦苇。17世纪法国杰出的哲学家帕斯卡尔这样形容了芦苇。这是东汉末年大约公元188年的夏天。陕北的气候,四季分明,不像南方的气候,性情不稳,缠绵悱恻,拖泥带水。夏日里的陕北,像天性爱撒欢儿的孩子,尽情放纵着自己。白天无节制地喧嚣热烈,夜晚降临,将一天玩累了的身体舒展开,享受宁静和清爽。小女子貂蝉就在这简单、明朗、热烈、豪放的环境中长大了。山的坚实沉稳,水的宁静通达,还有那些柔软又坚挺的芦苇,波光粼粼的湖水,都被花蕊含苞的少女貂蝉尽收眼底。难怪貂蝉那嫩粉姣好的小脸上,双眸清澈似水——那是不曾看到世间残酷、丑恶、复杂的清澈,那是不曾品尝世间苦涩、辛酸、艰难的清澈。那眼中只收藏了单纯、美好、善良和幸福。那年,她12岁了。父亲北山郎,是这个家两个女性的依靠。以坚毅和高大的身躯,站立成一种伟岸,用坚实的臂膀顶起这个家庭的天,狩猎、耕作、放牧。
父亲蔑视生活中的一切困难。无论遭遇寒风凛冽,还是烈日炎炎,他始终巍峨挺立。用宽阔的胸怀,为爱妻牡丹和爱女貂蝉遮风挡雨,拥抱着她们,温暖着她们,让她们依偎,由她们痛快地哭和痛快地笑。
父亲心中怀着热烈的情感。不管生活怎样地喧嚣,他都能处之泰然。言语不多的他,不会用语言书写浪漫,但他一定是,也一定会在爱妻和爱女最需要他的时候,默默地守候在她们的身边,给予她们最真心的关怀。
貂蝉在父亲身上,感受着山一样的宽厚、善良和山一样的沉稳、旷达。貂蝉欣赏父亲,就如同热爱她周围的山。貂蝉最爱看父亲拉弓射箭的身体凸起的肌肉。她总是很小心地用小手去触摸,硬硬的,很厚实,也很有温度。让貂蝉心里踏实而温暖。阳光下,父亲黝黑的泛着健康光亮的皮肤,在层林尽染、碧波荡漾的环境里,是那么和谐,有一种动感的美。时常让貂蝉看得入神。
父亲的弓箭,只射向那些残暴的大灰狼和长着獠牙的野猪。父亲总是看着漂亮高贵的鹿群,一个个头顶美丽的鹿角安静地从他眼前走过,而不放一箭。父亲说,它们是森林里最吉祥的生灵。
父亲也从不伤害乖顺可爱的小兔子。父亲说,兔子的天敌最多,而它那弱小的身体没有一点反抗能力,危险来了,兔子既不会叫,也跑不快。它们是需要保护的小动物。
父亲还说,他一看到兔子,就有一种感恩之情,因为,是可爱的兔子让他认识了她的妈妈,认识了世间最美丽最贤惠的女子牡丹。说这话时,父亲北山郎将目光深情地投向正在锅灶边忙碌的牡丹。这时,母亲牡丹又用她那好看的毛眼眼回眸父亲北山郎,然后笑吟吟地,调皮地唱了一首歌:
白灵子鸟白灵子蛋,我在山这面把你看。一对对花猫锅头爬,你爱上我就说爱上的话。母亲牡丹是欢畅流淌的水一样的女人,是围绕着北山郎这座山绵绵潺湲的小溪,是山脚下清冽朝露的一泓清泉。如水的女人,尤其是做了母亲的女人,通身风姿绰约着成熟女子的饱满。这样的女人,有时,似一条江河,通达、机敏、包容、激情四射;有时又似经风踏浪后的一湾宁静的湖泊,沉稳恬淡,缱绻醉人;有时还似春天的绵绵细雨,清爽宜人,润物无声,渗透进土壤里,滋养着生灵。
如水的女子,会有如水的柔弱,如水的欢畅,如水的沉静,也有如水的坚韧……能穿山越岭,也能水滴石穿。所以,水一样的牡丹融化了北山郎这座伟岸勇武的高山。所以,水一样的牡丹让北山郎这座山更滋润、更苍翠、更坚强、更伟岸。毛眼眼的牡丹,在阳光的强烈照射和西北风的劲吹之下,她那白里透红的圆圆的脸蛋,靓丽着土地般自然的健康,周身洋溢着来自自然的热情,旺盛着淳朴的精力。
虽然被丈夫北山郎宠着爱着疼着,牡丹却没有在北山郎的宽厚臂弯里软玉般娇弱着。牡丹下山挑水,上山劳作,纺线织布,喂鸡养羊,还变着法儿地为北山郎和爱女貂蝉做各种各样的好吃的。
从心灵手巧的妈妈牡丹那里,貂蝉学会了用一把小剪刀,在一张红纸上上下翻飞,不一会儿的工夫,一张张玲珑清新、层次分明、姿态万千的精美图案就出来了——有花卉、有鸟兽、有植物、有山水、有人物、有文字、有粮食……
貂蝉学会了穿针引线的女工——做花枕、做鞋垫、做衣裙、做冠帽、做披肩、做裹肚、做坎肩,做各种各样的东西……貂蝉学会了养花栽树,学会了饲养小鸡小羊……母亲将一身做女人的本事都教给了貂蝉。最重要的是,母亲让貂蝉懂得了陕北女人最高贵的品质——忠诚,对爱情的忠诚,对丈夫的忠诚,对家庭的忠诚,对家乡的忠诚,对土地的忠诚。貂蝉耳濡目染感受着妈妈这水一样的品德和水一样的女人味儿。貂蝉不用刻意去学,就有着水的婉约和曼妙。只是12岁的貂蝉还只是天真无邪的一滴露珠,晶莹剔透,亮丽可爱;是自然单纯的一湾小溪,无忧无虑,欢畅灵动。貂蝉是个招人喜爱的女子。她是父亲北山郎和母亲牡丹怀抱中的娇宠女儿;她是站在硷畔上纵情唱着陕北民歌的豪放女子;她是第一次拂动琴弦便能弹奏出美妙音乐的聪明女子;她是盛开在原野上奇异的花朵,有着浓郁的陕北乡野气息的自由女子。她让米脂这块土地处处感受着她的真实存在。那山,那树,那水,那湖,那人,那生灵,都能呼吸到远古吹来的貂蝉的气息。日子无忧无虑,简单平静,风轻云淡。即使一成不变,欢歌笑语也像窑洞前的牡丹花一样,气息饱满而雍容灿烂。这一天,貂蝉与柳家坬王家的大小姐再次相约。在练琴台上,貂蝉又轻松地学会了弹拨几首新曲子。王家小姐故作嗔怪,却笑吟吟拍手赞叹:竟然比我这师傅还要弹得出色哦!
王家大小姐还说,为了奖励貂蝉这个聪明的小妹妹,她要带着貂蝉去柳家坬乘舟游湖。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柳家坬那一池碧绿的湖水,水平如镜,倒映着蓝天白云、青山绿树,水边翠绿的芦苇草随风轻轻摇摆,一群水鸟贴着湖面飞翔,两对鸳鸯亲密地交颈戏水,一叶小舟,载着两个山花烂漫般的妙龄女子。真是一幅美不胜收的宁静的水墨画卷。这时,就有信天游从湖岸上悠扬地传过来:满天星星一颗明,天底下我就挑下了妹妹你一人。九天仙女我不爱,单爱小妹妹你好人才。
山在水在人情在,咱二人啥时候才能把天地拜。船上的两个情窦未开的小女子,被这热辣辣的歌声羞红了脸,悄悄地以手遮额,循着歌声,四下眺望。只见高高崖畔上,一个穿着白颜色衣服,头上包了白羊肚手巾的少年,一边唱着歌,一边赶着一群羊,似无意地追随着小船行走的方向。貂蝉认出了,这是她家的邻居哥哥,名叫李春。12岁的貂蝉,虽然尚不理解爱情之奥妙,但是,她懂得李春哥哥对自己的好。两小无猜中,他们一起荡秋千,玩藏猫猫,快乐地打雪仗。担水浇花有李春哥哥帮她提水,外出拾柴有李春哥哥帮她背担。李春总像个武士一样守护着貂蝉。
突然有一天,李春哥哥变了样子,声音不再清脆了,深沉得陌生;个头也蹿了老高,貂蝉得仰起头才能看到;李春哥哥还显稚嫩的脸上,沿着嘴唇,竟有一圈毛茸茸的黑;肩膀也突然魁梧了,宽厚了。
健壮得有点儿像爸爸了。
小貂蝉看着高大起来的李春哥哥,曾私底下想。
也就是从这些变化开始,他们不再像以往那样无拘无束地玩耍了。李春的紧张,李春的沉默,李春有意识地远离,都令小小的貂蝉不知所措。善良的貂蝉以为,肯定是自己做得不好,让本来很亲近的李春哥哥生气了。
貂蝉哪里懂得呢?哪个男子不钟情?哪个女子不怀春?只是,在貂蝉还不解风情的年龄,李春哥哥就先长大了,明白了,有了青春之萌动,有了少年之烦恼。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然而,湖水的涟漪和心里的涟漪尚在微微波动着,人间风暴却不期而至了。
雄强剽悍,崇尚武勇,娴于弓马骑射的羌胡人,怎就又发了疯一样,眨眼之间就踏过坚固高筑的塞上镇北台,攻克了金盔铁甲的塞上重镇榆林城池,然后高举着锋利的马刀,沿着无定河畔,沙尘暴一般,呼啸着一路烧杀抢掠,践踏而来。
那是怎样的残暴杀戮啊!刀起刀落,咔咔嚓嚓声,就像轻易地砍向还在藤蔓上刚刚成熟的西瓜。一时间,浓重的血腥味儿裹着马上的那羌胡人狂笑呼出的气味儿,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艾蒿湾的人和柳家坬的人,刚刚从风刮来的这股味道里,感觉到了危机的来临,羌胡人已经骑着高头大马黑压压一片进了村,喊杀声哭叫声震耳欲聋,鸡飞狗跳,惊心动魄。
那时,小貂蝉和王家大小姐正在湖上听着信天游。
那时,北山郎正在窑洞右侧挖一个窨子。
那时,牡丹在院子里做着针线活,不时地要放下手中的针线,为挖窨子的北山郎将挖出的土运到窑外。
这窨子,不是为了住人,一为储藏物品,二为乱世匪患和种族相残时,作为避难的逃生之道。
陕北的窨子,大多是在山崖壁的半空处悬着,也有在窑洞的底下,蜿蜒进入的。窨子大小不一,或宽敞,或狭窄。宽敞的如同窑洞的大小,里面有炕有锅台,狭窄的仅容得一人进入。窨子的另一个出口多在山坡处,隐蔽在丛林草莽间,也有在背阴不显眼的山洼处。
北山郎是有了预感的,还是未雨绸缪?总之那些天里,他在忙完农活之后,就开始一凿一斧地挖窨子。可是,灾难如决堤的洪水一般突然袭来。一切都晚了。窨子没能在紧急时刻帮上他们躲避杀戮。当北山郎再次抬出一筐土出来时,那股血腥味道扑面而来,呛得北山郎喘不过气来。从他瞪大的眼睛里,可以看到,几个羌胡人已经挥舞着大刀,杀气腾腾地站在他家的窑洞前了。北山郎巡睃着,牡丹做针线活的笸箩扣翻在地,正在纳的一只鞋垫牵着红红的一段线被踏在马蹄之下,怎么不见了牡丹的踪影?
羌胡人本来端端正正的方脸庞上,怎么就满是猥亵的淫笑?丑陋不堪。北山郎胸膛里的一股热血带着怒火即将贲张到那几个浪笑的羌胡人身上了。他迅速抓起了墙上的弓箭。
现在,就在“貂蝉洞”的上方,仍然有一个被黄土遮掩了一半洞口的窨子洞口,它像只失去视力的眼睛,空洞在半空。它肯定是看到了发生在一千八百年前惨不忍睹的那一幕。它是因为看到了才伤心欲绝哭坏了眼睛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