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武告别牟松堂两口子,心思沉沉地往回走。刚上将台子,铁锤已急火火赶来叫他。雒武不用开口只用眼睛询问,铁锤靠近来小声说:“我婆又发作了,快些!”雒武并未着慌,母亲的病已经几十年了,他明白那主要是精神上的,一时清楚一时糊涂,清楚时与常人无异有说有笑,只是从目光深处能看见隐隐的恐慌。发病时一切全然不知,只一个主题一个想法,不住声地询问:“娃哩?娃哩?”直到把雒武的手攥在自己的手心里,才会长长呼出一口气,然后沉沉地睡去。这一睡大概就是一两天,很少有半日醒来的。醒过来时老人就像赶了很长时间路一样疲劳,似乎这一两天里她压根没有睡,睡觉的是别人,而她却像是干了一天的体力活。尽管知道原委,雒武还是不放心地问:“还是老样子?”脚下却已加快了步伐。“我爷说这一回像是不一样,出了许多汗,顺头发根子往下流,衣服都打湿了!”任何时候一听见母亲有病了,雒武都会放下手头的任何事情往回赶,这是他与父亲两人几十年来的共同之处。父亲知道母亲病的源头,他知道母亲这一生只为一件事揪心。迈进父母住的窑,上窑里已经拥了六七个人。父亲搓着母亲毫无知觉的手,妻子瑞卿娇小的身体靠被垛坐了,怀里拥着母亲。此时母亲沉沉入睡,额头上弯曲地贴扭着已经湿透的头发。衣领解开,领口上也有一圈暗湿的汗渍。众人见雒武进门都退出门外,只留下宋家大妈与管家宋天星老汉。妻子无助地看着像一座铁塔一样伫立在炕沿的丈夫无奈地说:“刚睡下。不停地冒汗,顺着头发根往下流,说话也不像以前有气力,得请个先生看一看!”父亲点点头没有说话,他知道儿子儿媳会更妥帖恰当地处理这件事,完全相信他们只会比自己做得更好更有效。雒武说:“好。”当下安排下富平请申先生。妻子瑞卿说:“要不先叫温先生看看?”“不了,只会拖时间误事。”雒武转身叫宋天星安排德仓骑牲口下富平,后面空牵着一匹矮马去驮先生。安排好请医生的事,雒武协助妻子安置母亲躺平了,更换了额头上湿透了的毛巾,接过铁锤用他那个釉色褐黑窑变异常的高把老碗端上的茶水,咕嘟咕嘟几下就喝光了。铁锤接过碗出去了,妻子给父亲熬上茶,才用围裙擦擦衣襟上臂弯里的汗渍,示意他陪父亲坐一会儿。望着迈出门槛的妻子单薄的身板,雒武一时竟弄不明白她身上到底潜藏了多么大的能量。这么多年经历了那么多的事,她总能安之若素平淡处之,把一切都处理得很顺溜。父母亲和他一样,一直对远嫁而来的梅瑞卿高看一眼,心里是暗暗钦佩。天黑喝罢汤,雒武上炕睡下,给母亲擦洗了身子换了衣服回窑来的梅瑞卿平静地说:“武哥,我感觉这一回妈的病与之前的情形不一样,大汗像蒸笼一样往外冒,头上身上都一样。要好好诊治一下,不可大意。”雒武说:“你是对的,申先生看后我再下耀州请冯先生和马先生,还有三原陂西的郝先生,一定要拿出一个管事的好法子。”
次日下午三点光景,远远的文昌阁官路上看见了两个骑牲畜的人,院外铁锤跑进来报告说申先生到文昌阁了。在陈炉三条官道上走来的牲畜,除了官人和军爷是骑着牲畜走的,其余山南海北来的客商都不会光牲畜驮人进陈炉。牲畜出陈炉每驮子上都稳稳扎扎绑满了瓷器,大套小或整捆碗绑扎一驮,同时赶牲畜的人身上还视身体状况背了瓷货。谁舍得牵着牲畜空人走?进镇的牲畜不论东西南北都驮着粮食地产或农用家用物什,整个同官县的交易市场有一半在陈炉。上店、立地坡、黄堡、陈炉四镇,以陈炉后来的规模为最大,整个县里的粮食市场都在陈炉镇子上。耀州城西整个七十里大坂塬没有一个市场。商州、安康的小货郎赶不起牲畜,就用担子担了山货,走二百里山路又横跨关中平原百四十里路到陈炉,卖了山货换瓷器,总是把装瓷器的一头放在前面,换肩时用一根棍子支起担子,身子灵活地从担下穿过,重新掮起上路。瓷器一头的挑筐时刻都在眼前,总怕磕磕碰碰打碎那或许是几个月的生活用度的希望所在。这些客人见人就赔上笑脸,生怕一句话不合适发生纠葛毁了这一担瓷货。赶牲畜的客商大气了些,小的三五结伙,大的几十人同牲畜一路走来,大家说说笑笑荤黄无忌,似乎全不在意自己身上行囊里货物的分量。其实,这些常年走四方的驮队脚力行,没有好的体力是根本不能进入这一行当的,日夜兼程随食住方便安排行程,食一顿可以扛一天,睡一觉可以连续十几个小时赶路,练出了好身板也练出了豪迈的性格,鞋烂脚流血但嘴里的酸曲怪话凉话是不能断的,这已经是他们行程中另一种大餐了。所以进镇来的人畜打眼一看便会判断个八九。
申先生一袭灰色长衫、一顶褐色呢帽,在铁锤端上的瓷面盆里净了手,就要给母亲诊脉。梅瑞卿捧上茶盘斟上煮好的青茶,申先生伸出纤长的手挡了挡,顺势把帽子交给德仓,抬脚褪鞋上了炕。雒武母亲还在沉睡之中,气息似有似无。申先生号脉良久,查看了肤色翻看了眼睛,下炕退出到偏窑,才净手喝茶。留下雒武父子,开口问病人以前的状况与今次发病的情况。以前的病史尚未说完,就听见上窑里传来母亲惊恐而尖厉的询问:“娃哩?娃哩?娃在啊搭……”梅瑞卿一哇声地回答:“在这在这,娃在这搭哩,在这搭哩……”众人冲进上窑,看见母亲双手攥住梅瑞卿伸过来的手臂,释然地自言自语:“噢噢娃在哩娃在哩,快叫娃吃饭,快吃饭……”说着话声音越来越小,又缓缓躺下睡了。此时她的头上汗蒸如热锅之气,豆大的汗珠顺着面额发梢流淌下来,已经解开的领口也往外蒸腾着潮热之气。申先生打开一方黑灰的精致腰包,抽出一根起码有三寸长的银针,迅捷地捻入人中,再抽出两根两寸长的捻入颅骨两侧,再抽出两根分别捻入两侧锁骨的什么穴位。一会儿的工夫,母亲疲劳地睁开了双眼,惊异地望着围在炕沿的一圈人问道:“你们围在这弄啥?都忙忙的,我刚做了个梦寻娃哩。大嫂你来坐……”闻讯赶过院来的雒武大伯母拉住母亲的手,两行眼泪就流了下来。母亲对大家说:“大伙儿都忙去,我和我大嫂说说话,大嫂又和谁置气了?”
偏室里端上饭食,申先生淡淡尝了一点饭,开口说道:“二位老少掌柜的,久闻家府大名,我就照实说了。医家说事不说肯话,但二位都是经见了世事的人,我就不掩饰啥啦。老夫人灯油熬尽,早做准备吧,没有多少日子啦。可怜老人因事惊恐致病,时好时发,已耗损真元之气。话虽如此,醒后服我两丸丹药或能强些心气,少些苦痛,但于事无补。我本想多住几日,服侍老夫人康复,一传我医道,二来也好交结你老少二掌柜。今实情如此,留已无益,明早回富平,就不叨扰了。”
话既至此,雒武知道留也留不住,就早早安排申先生歇息了。回到上窑,母亲靠被垛坐着,伸手端过梅瑞卿给她喂汤的碗自己喝。拉梅瑞卿坐到自己身边,深有歉疚地说:“总是给你们找事情哩,啥时候是个头啊?把你们都害得……”说着就掉下了眼泪。聪明的儿媳帮母亲揉搓着肩膀,嬉笑着用吴侬软语说:“妈甚时变成小孩子啦?”惹得妈妈破涕而笑,儿媳是老人的开心果。给母亲服了一丸申先生的药,雒武要夜里陪母亲的要求照例被拒,便回到自己的窑里。
小镇初秋的早晨常常是浓雾笼罩的白色世界。从南堡子直望军台岭,岭上的尖梁露出一抹山脊,四五里路的河谷全埋在雾中,整个顺谷曼延的桃岭被埋在浓雾里就没有了踪影。南北堡子遥遥相望,中间梁上的街市也隐在雾中,八大号的高大楼院也没有了晴时的高峻与挺拔。西望永受堡与雾面齐平,只有堡顶的树影在天幕上映贴着,西堡深埋雾中,西堡背后的双碑塬和牟家庄塬上,隐约能看见塬面在云海边隐现一道灰色。雾底传来的是牲畜颈下的铜铃叮当,还有盘错间道上喝道避让的喝喊声。街市的叫卖与瓷器的磕碰声隐隐约约,只有侯家沟的泉水如瀑哗哗传来,方泉下的十数丈泉瀑带着轰响从云雾下面滚涌传响。
雒武走出窑门,已见妻子往偏窑里送进早餐,知道父母亲那边也早已安排好了早餐,但他还是迈进上窑去看。朱红色的小炕桌上,精致地摆放着几样小菜,红白萝卜丝、油炸花生米、炒鸡蛋及夏天窨子里存放的龙柏芽。父亲给母亲夹着菜,像照顾小孩子一样精心。母亲像常时一样招呼起吃饭,雒武说还要陪客人,就蹲在方桌两侧的方椅上看着母亲吃饭。铁锤用高把老碗端上早茶,雒武吸溜着喝了几口有点烫,拉过父亲的卷烟小篮子开始卷一支烟。他对这个非常熟稔。家里的日子渐渐好起来后,父亲就放下了烧心起痰的旱烟袋,用各地客商运来的烤烟自制烟卷。看父亲卷得时间长了,雒武就试着给父亲卷,竟然卷得有模有样。从此卷烟就成了他的一项重要工作,直到自己也开始抽上烟。他也和父亲一样只抽烤烟。雒武清楚记得他开始卷烟的时间大概是十三岁。那时候母亲也抱病,但犯的频次一年就三四回,但现在一年就要犯七八回且症状越来越重,这一次更是不一样。
在餐后给申先生封上出诊费,申先生说什么都不收,说:“作为医者我今次什么也没做,怎么能收你银两?”再三推让后收下了一块银圆,又原样叫德仓陪同,两人骑上牲畜上文昌阁梁,一路往富平去。
雒武与铁锤两人骑上牲畜顺道直上军台岭,沿走马梁一路下到了同官川里的五里铺,然后往北一拐直往金锁关方向而去。一头雾水的铁锤问主人:“不是去耀州城里请先生,咋又往北拐,耀州该往南走啊?”雒武哈哈一笑:“乖乖跟上走,不要多问。”主仆两人一前一后过了同官县街市,过孟姜女祠,进入金锁关,在女回山(或叫搬转山)前往西一拐,走上前往旬邑的官道。这里山大涧深,夹岸悬崖峭壁,山上树木苍劲,山涧瀑布激湍,一路往西的官道隐现在树林与灌木丛中。牲畜气喷声喘,只能放缰缓行。
雒武与铁锤奔波一天,夜宿旬邑县城。说是县城,其实还不及陈炉古镇三分之一大。天擦黑时街面上已没有了人影,一条夹着尾巴的土狗落寞寂寥地看看黑乎乎的店铺,连讨点吃食的希望都没有。一阵马蹄声带着两个人进了唯一的客栈,开门关门霎时就又一片黑暗,土狗连汪一声的意思都没有。
除了客栈,街面上没有其他像样的饭铺。客栈里上好的也是唯一的美食是炖羊肉和半拃厚的锅盔,这倒对了主仆二人的胃口。要来店家盛油泼辣子的碗,两个人往自个儿碗里一拨,半碗辣子就没有了,两个大海碗上面就浮上了一层润润的暗红。铁锤泡了两大块锅盔进去,碗里登时就没有了汤,掰成碎块的锅盔成了红辣椒疙瘩。铁锤呼呼噜噜一阵急速的吞咽,一大碗饭已下了肚腹,然后看着雒武吃。见铁锤已经停止了咀嚼,雒武头也不抬地吩咐店家照份再上一碗,铁锤的脸绽放得像浓秋的龙爪菊。
这季节还不到旬邑刮大风的时候,只听见闷闷的风扫过密林,兴起持续不断但却绝不张扬的林涛。那是一种只有常年生活在林海中的人才会深切感受的涌动的力量,雄壮而不高亢,沉稳而又厚重,滚过林野但绝无鼓噪。这恰恰像一种酝酿中等待暴发的岩浆的流动。雒武想起了冯成化和当年由牟青云表哥挑头一起经历的那件大事。
冯成化比雒武年长六七岁。成化家父有些文墨,在未入塾前父亲就对他启蒙施教,使他比别的孩子早早就多走了几步。再加上成化聪敏异常,识字早又喜读书,入塾时就显得特别,先生说他已是腹有文章了。十岁时就以优异成绩考取秀才,顺利进入泾阳青楼书院深学。不幸的是十二岁那年,父母上地干农活,他一人在院外玩耍,一只游走的饿狼猛然跃过围栏将小成化扑倒在地。成化匆忙中也忘了害怕,厉声喊着大和妈,手里的小铁铲子就顶上了狼脖子。狼咬住成化半边脸在脖子被顶痛时猛一撕扯,成化的半张脸就被狼叼着跃栏而去。那时候野兽伤人的事太普遍了,被咬伤留下残疾的人比比皆是。但不幸的是成化的伤在脸上,脸上有伤破了相是不可能步上仕途的。青楼书院给成化父亲说,学业可以继续下去直到结业,但想参加取士考试是没有可能了。建议边学书院功课边攻一门实用技术,或许凭他的好学与聪明能干出些名堂。从此成化学业之外拜师研习医学,从《黄帝内经》到《本草纲目》,从《伤寒论》到《千金宝要》到孙思邈的《千金方》《千金翼方》《海上方》,把心力全部投入到了精进医学理论和诊疾施药上。十六岁时经媒妁作伐与三原高氏女结为连理,但女方只知成化为秀才且攻研医术,对被狼咬伤身有残疾未有所知。拜堂入洞房,一根竹筷挑下新娘火红的盖头,新娘娇羞之中未敢抬头审视新郎就吹灯合巹成就了男女之事。初尝性事先是心惊肉跳后则喜不自胜的新妇早早起炕,摸黑下炕出门走到公公婆婆门前轻叩门环给老人倒了夜壸,又洗漱停当为一家人做早饭。早饭摆放妥帖,认真审视觉得无懈可击,恭请公公婆婆坐上桌子用饭。见新郎尚未起身,就回自己的窑洞去叫。推开门扇见丈夫面朝窑里正在穿衣。昨夜一夜亲密一次匆忙探索一番胶着十分疯狂和十二分的惬意后,两人一次次摸索抚爱再一次爬上峰顶领略了阳光下更为宽广的、更加宜人的景致后,新娘娇蜷在酣然入睡的丈夫背后怡然自得地睡去。此刻见施与她爱抚、与她一起成仙将与自己美美享受一生的男人正在背身穿衣,一股蜜意柔情升起,指引她娇羞上前从背后抱住了一辈子的靠山——自己的男人。一夜兴奋的折腾把成化从挑开新妇盖头看到那个俊俏的脸庞时昂扬雄涨起来的豪情挥洒了一屋,从不睡懒觉的他竟然沉沉睡去,优游在美妙与兴奋之中长长地呼吸直到太阳升起。来自背后的拥抱他知道是那个要与自己相拥一生不停地演绎昨夜激情和美好的娇人儿。他自在地享受这份温情,良久才转身想拥新妇入怀再点燃她温润嘴唇上的火焰。但就在这一刹那,新娘跌坐在地,双手捂口惊恐万分地斜看新郎,一段陌生、一阵羞愤、一股恐惧、一丝恼怒完全打垮了她。她慌忙中退缩到墙角居然不敢再抬眼看那个昨夜与她一次次做神秘之旅的人,她的想象和享受的甜美以及对今后美好生活展望所构建的宝塔一下子倒塌得稀里哗啦,一时间她想到了死亡……
新妇痴痴呆呆地躺在炕上不吃不喝,几天过去人就瘦下去一轮,怎么劝解也只是流泪却没有话语。夜晚和衣入睡,窝在炕角直发抖。成化卷起铺盖把那一夜的仙境神游的奔逸与壮美也打进铺盖对新妇说:“你要回家我送你,你要不回家我永不休你。我今日搬到果园住,你款款住着,想好了给我言传。”从此成化把果园草庵修葺整理一番,就在那里攻读研习,一直到第一个孩子出生才又搬了回去。此是后话。且说新妇哭哭啼啼在众人的劝说中个把月就过去了,无计可施时又添了烦心事,干呕不止饮食无味。过来人的婆婆知其就里,就托邻居婶嫂与新妇亮话,既然嫁为人妇,就没有了选择余地,如今你已是有孕在身,自然更是不可乱想,总要为腹中的娃娃想想,莫动了胎气。冯成化虽被狼咬破了相落下残疾,但知书达理考了秀才进了泾阳书院,虽无仕途但学医精深目前已是远近有名的郎中,没有相貌但有能力,将来家道殷实、生活优裕、会承担一辈子的家庭责任。找丈夫穿衣吃饭比相貌堂堂生计艰难要靠谱要实在要安心省事。几番话语车轱辘贯耳进去叫新妇开了心窍。既为人妇已别无选择,是沟是崖只有往下跳了,如今身孕在怀更无再思量的余地。想想那一夜的慌忙惊喜与热烈激情,那一切本与相貌没有关系,日子要过孩子要生,自己也不能就此混日月,于是下炕洗漱穿戴开始忙活院里窑里的家务,成化父母理解儿媳心思,看见她的转变自然暗喜在心,也就对儿媳呵护有加犹如父母,自此一家人日渐和谐放下心结。只是冯成化结庐果园不仅游医四乡还学习天文、地理、书法、绘画、雕刻、剪纸、扎灯笼等,四乡传为奇人。不为良相当为良医。成化的医术日臻精湛,奇方简方治大病,仅配几味药就疗疾显效,常常出人意料。旬邑县一少女腹胀如鼓面黄肌瘦茶饭不思坐卧不宁,更可怕的是常抓碎石土块往嘴里塞,衣服口袋常被土石装满,遇无人处抓食咀嚼如食饭食一般,因是怕旁人看见眼睛老觑视周围,天长日久就不会用正常眼光看人了。成化号脉观状料定此女腹中有虫。抓把巴豆特别炮制随冷水一次服下。两个时辰过去,该女如厕泻下尺长白虫两条,以前的病症已然痊愈,月余时间形容焕发喜笑颜开与前判若两人。类似情况不胜枚举,乡间称之为冯半仙。
转眼到了民国七年(1918年),河西人又一次袭扰同官耀县,且久驻不撤,为害乡里。派款、派粮、绑票、抢劫、奸淫妇女,无恶不作,引起极大民愤。四乡传帖要举事抗击,同官耀县同时动手。传帖者是谁不得而知,但事先冯成化到古镇约见牟青云和雒武,备细交换了合作抗击的时间和方法,听取了牟、雒二人的意见。举事时众口一词都认为冯成化博学多才有胆识,声望高、人熟络、点子稠、有号召力,三老四少一合计踏进冯成化的院子,请他挑头举事,四乡民众有钱出钱有人出人,一心想把糟害人的河西人赶出去。大家诚恳地说:“如今传帖举事,公民踊跃,人心激奋,只是没有人站出来挑头组织,这需要像先生这样有见识有魄力点子稠办法多的人把总调和,你说咋办就咋办,我们都听你调遣。有你参加主事我们就有了主心骨,就一定能把这事办好。不管传帖的人是谁,这个点子是好的,这么多年河西人把咱四乡糟害成啥了你都清楚。你举旗我们大家出人出钱举事。咱干!”冯成化少有雄心,只因被狼咬才诀别仕途走入民间寻找为良医的路子,期间又学习了那么多东西,仅以悬壶济世显然不能发挥他潜心学习蓄积已久的才学。若干年来河西人横行乡邑无法无天,闻说河西人来了,大部民众扶老携幼远逃他乡致使田园荒芜民不聊生。尚有未逃者或无亲可投或无力上路,就只有饱受盘剥欺凌甚至搞得家破人亡。抗击河西人已是众心所盼之事,乡人愿破尽家资与其拼个死活。冯成化答应出任团总,该武装称硬肚团。
河西人长期以来骚扰陕西关中地区,劫掠财货,私派粮款,杀富户欺百姓,关中北部深受其害。最早可追溯到明朝的万历十二年(1584年),一队千骑人马组成的队伍冲破金锁关劫掠纸坊后一路直上同官县重镇陈炉,一路洗劫耀州城后啸聚文王山。一路快马大刀,逢商铺与富户杀进去搬走财物,但有不从一律大刀侍候,杀人如杀鸡,毫无道理可讲。陈炉古镇为同官县的富庶之地,当然是兵匪劫掠的重点目标。雒家坡就是这次遭大难后,举族南迁,只有时陈炉古镇安逸已久,瓷业正是红红火火大发展的时期。窑炉总数达百二十余座,尤其以北堡子东坡到前河口三里地为最盛。当时雒姓人口计百又三户,就住在这片地方经营着七十多个窑场。自永乐年间移民至此,雒姓人与十一个户族都选择了以瓷业为主土地产出为副的生活模式,土地经营够年粮收益并略有盈余就行,陶瓷为主要产业。他们以居地建作坊窑场,瓷业一时十分兴盛,这里叫雒家坡。河西人五百人马将古镇团团围住,拉网式劫掠浮财。由于雒家坡家家以陶瓷为业户有存银,河西人将百余户人全部集中到北堡子上,一队挨家挨户去搜,一队现场挨户过堂,未曾开口先打一阵棍子,许多人就被押着去藏财物的地方起财奉上。有钢口好死活不开口的,或吊打男人逼女人开口,或绑起男人打女人逼男人松口。三天时间,把陈炉洗劫一空,雒家坡更是像被铲了一层地皮一样干净。窑炉捣毁,作坊被砸,家家窑洞被挖得千疮百孔。河西人退走时,选被围妇女中姿色优秀者带走七人,从此再无音讯。雒家坡遭此一劫元气大伤,举族征求意见,愿意继续留在本地的不勉强,族人地产窑场全部贱价卖给;愿意迁往靠近长安城不受匪人袭扰的择日南迁。虽首遭河西人,但其势甚嚣,尽管官兵将河西人赶走,但官兵调度之缓慢,河西人为害之惨烈、气焰之嚣张却不可轻视。随后,以农为主且家中老小不便的十几户雒姓人留下,其余人家全部迁走,走时带走了家谱神卷,自此留下来的雒姓人就再也说不清自己的家族谱系和前代祖先了。
据史料记载,陈炉自万历十二年(1584年)之后就屡遭兵匪之乱。崇祯七年(1634年),李自成军师牛金星率十万之众攻同官县城,经三日方退。其时官兵两万就驻扎在耀州城中,但却置若罔闻、置酒高会。崇祯十五年(1642年)李自成占领西安城,副将刘宗敏率十万兵攻延安和绥远,居民逃避一空。顺治六年(1649年)李自成将刘洪才攻陷同官县城,杀了知县,同时劫掠了陈炉古镇。同治元年(1862年)河西人又至,大掠而去。同治六年(1867年)河西人复来,洗劫同官、耀州,盘踞黄堡镇劫掠四乡。民国四年(1915年)巨匪高坚三千人陷城寨,肆淫掠。民国六年(1917年)高峻掠扰同官。民国七年(1918年)元月,河西人卢占奎带万余人马驻耀县,后派杨生荣三千人驻同官,开设炮局,征丁拉夫,派粮派款。到乡间寻衅滋事时家禽家畜挨着过,粮食更是连吃带糟蹋,他们的牲畜吃不完抛撒了也不叫民人吃。民众或投亲戚或进深山,路上遭遇土匪的单身妇女常被凌辱至死。一时间,一股类似雒武在旬邑县夜宿时听到的那种风涛,低沉而又庞大,厚实又似悲吼,壮阔又很压抑。传帖始于谁始于哪里没人知道,但那几个简单明了的字却向众人说明了一切:“月黑二十九,大刀斩贼首”。帖子传遍西塬,也传遍了陈炉古镇。人们窃窃私语,都在期盼这一个神秘的日子会发生什么,怎么与河西人干,谁领头组织大家干,一时议论纷纷莫衷一是。但到二十七日时,耀县西塬人传“这事只有找冯半仙”,陈炉镇上传的是“武举打土匪,雒武打头阵”。事情就按照这样的安排无声无息地向前推进,人们屏息等候激荡人心能让人长长出一口气的时刻的到来。在耀县的三老四少找到冯半仙要求他出面承当抗击河西人的总头目的同时,陈炉镇的各社理事望族长者也都聚在牟家或者雒家,说出了同样的话。在不能也不该推脱的情况下,牟武举出任陈炉镇团总,雒武为团副,该武装组织起名叫硬肚团。到了二十九日,耀县楼村集结千人宣布成立抗击河西人的民众武装硬肚团。
世事是个精灵古怪的老头,有时候要做一些匪夷所思的安排。研磨药石多年的著名医师冯成化肩负起了统率一支两千人的队伍的重任。冯成化知道陈炉镇早年曾多次与河西人周旋,就到陈炉镇找到联头雒武和早年中举的牟青云牟武举,请教带兵打仗的事。精瘦结实一袭长衫的冯成化给雒武与牟青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早年的事,无非是“深挖洞,广积粮,高打墙,武装护民”。至于“七义烈”和张五十、赵循祖等都是没有大规模组织的抗击和个别人的个人行为,大的队伍该如何带领还真的没有经验。冯成化就详细询问了“七义烈”和张五十、赵循祖的事。崇祯末年李闯王起事后,从1642年到1649年,闯王所部多次攻打或劫掠同官县和陈炉镇。1649年刘洪才率领两千余精兵劫掠陈炉镇后欲去立地镇,立地镇时有杨先升、赵凤喈、杜三秦、任增魁、杨库、雷加赤、陈登第一杆忠勇之士,眼见陈炉镇惨遭劫掠,不愿意立地镇重蹈覆辙,安排好乡亲们,就驻扎在闯王军去立地镇的必经之路——陈炉镇的南堡子上,进行了顽强的抵抗。最后全部壮烈牺牲。雒武找出同官县著名大儒生寇慎先生给“七义烈”撰写的碑文,冯成化仔细一读,确属忠勇大节之士。碑文如下:
日星丽天而太空不晦,川岳互世而大地常辉,义烈之在人也亦然。自逆闯首祸,余孽未熄,其乌合兽聚,曼延陆梁,复拥刘洪才以为渠率,蹈藉屯堡,蹂躏三辅,官兵云翔而莫制者,数年于兹矣。迨己巳(按:崇祯二年,与所叙事不合,应是己丑之误,己丑为清顺治六年)岁暮,始出太峪,越底镇,逾上店,翱翔于陈炉;索金帛,要饩供,莫敢逆其颜行。其立地镇人谋曰:震邻急矣!然降心揖寇,污行也;重币和戎,逆节也。此巾帼所羞,其何以戴有须眉哉?于是伐鼓肃众,为战守具,周之以木樵校联,布之以蔺石渠答。部勒甫定,而前驰至矣。堡人杜三秦、赵凤喈等,率所部横击,悍如啸虎,贼遂踉跄仓皇却去。越翌日,组练映雪,旗幢干云,虏空营而来,邻堡遂陷,彼获据建瓴之势以凭陵我,乘我外围未善,瑕衅可乘,堡人犹背城借一,酣战不已,贼亦大创,第众寡不敌,伤哉杜三秦、赵凤喈等逐毙凶锋矣!然堡人犹贾其余勇,乘墉对垒,而生员(廪生)杨先升指挥一面(独当南堡,贼未敢近),并任增魁、杨库、陈登第、雷加赤,各捍御信地,从睥睨间抛石击贼,皆中炮而毙,旧志谓四人,贼皆去后以火药伤死。伤哉痛哉!然贼亦引去矣!堡赖以全。是役也,我堡之战死者杨先升等七人,而贼之应弦而倒者不知凡几,皆揸指相戒,不复呜镝南下,从此萎靡不振以至剪灭,不可谓非子房一击之力也。因此有感于七义士焉:其抱志忠贞,足以决衡云;其赴义果决,足以贯白虹。可以为击贼之笏,可以溅侍中之血,可以固睢阳之守,可以断常山之舌。惜国家无有用之者,而令英风浩气以草莽掩也,悲夫!堡人赵凤鸣、赵光前等特请余勒之碑铭以托不朽,铭曰:维水泱泱,维山峨峨;义烈既殁,生气不磨。杲杲者日,烁烁者星;侠骨义胆,昭揭上清。
冯成化先是默看,后来就是诵读,再后来就是朗声诵读。到最后居然声泪俱下,为义烈的壮举感极而泣。三人商谈甚欢,置酒夜话,商量如何同时起事。回到耀县,按照三人共同商量的办法,借鉴义和团管理办法,由各村建立分团,各自习练拳脚武功。冯成化亲自撰写《硬肚法手册》,绘制了五十多种火器图志,组织力量制造千子雷炮、七星炮、万火飞砂神炮、轰雷炮、地雷炮,还有多种火箭、火葫芦、烟火滚球等。
当时耀县城驻扎着河西人卢占奎的三千骑兵。借筹集军粮军饷之名,大肆搜刮民脂民财,巧立名目强取豪夺。每家每户要出“月月银子”。月月的例银缴纳不上,轻则杖责逼债,重则收监关押,直到交银为止。强行勒令民众种植大烟,每亩增收烟税二十块大洋。小小县城突然一拥而入三千军马,县城内商号、学校全部关门成为军营,县署大堂有院子,直接被辟为马厩。土匪出身的这支军队,杀人越货的事早已习以为常,纪律松散,横行乡里。拉票勒索、奸淫妇女,民众深受其害,纷纷逃往富平、三原。由于征粮交款数额完成不到位,全村过半的男丁都被关进监狱,所以方家巷居民集体静坐抗议,恼羞成怒的军人居然放火烧了方家巷。崔家坡妇女被当着丈夫的面轮奸,气愤不过的丈夫挣脱敌手,抢过菜刀砍伤了两个军人,后被当场击毙。军人犹觉不过瘾,又组织百十名军人血洗崔家坡。寺沟南堡水浇地常年选择种蔬菜,供应县城市场,村民不愿意种大烟,武装抗拒,被三次攻破村寨,烧杀抢掠无数,引起极大民愤。传帖事件很快集聚了楼村、小丘、稠桑、下高埝两千多人组成民团。他们集体练硬肚法,上阵之前默念法咒,各个怀揣可以避刀枪的符,见卢军就杀,自信刀枪不入,一时间逼得卢军龟缩在县城里不敢出来。时间一长,他们的练兵办法被河西人探知,刀枪不入只不过是给自己壮胆,土火器难以对敌人形成杀伤性威胁。卢军经过精心筹划,先用骑兵冲散民团的阵形,然后又兵分两路夹击合围,在中高埝、下高埝、任家湾形成了一个包围圈。一场旷日持久的杀戮,民团尸横遍野。就在杀戮的间隙,冯成化的两名护兵架着领袖通知家属老小,连夜突围,经淳化到邠县,化名王姓隐居起来。若不是突围及时,当下就没了性命。
冯成化一身皂色短打扮,肩搭鞘马褡子,手里时常转着两个古铜色的大山核桃,脸像刀刻般消瘦,浓黑的剑眉下是一双内敛而又能将一切尽收眼底的眼睛。胡碴儿青黑一片。自耀县事败遁入淳化邻县,他时常是一身农人的打扮,既不像先生也不似读书人,当地人只知道此人懂得医道却不知此人原本就是一代名医。他是骑着自己的牲畜来的。雒武要他骑铁锤的大骡子,叫铁锤牵着好走山路。冯成化淡然一哂:“我有如此老朽吗?”之所以自骑毛驴是回头不必有人送,山路二百里非常不便。雒武说路上不安全,冯先生拍拍腰间说:“咱还怕有一两个贼人吗?经过了那么一场子事,咱把一般的事都不在心上放了,放心吧!”雒武憨憨地笑了。经历过那种场面的人还怕走夜路、钻深林、路遇一两个歹人吗?
诊脉查体后,他的意见与申先生无异,油尽灯枯,早做准备,服一些温和的延气补药即可。身无大病,多年的殚精竭虑耗损阳气,病发时又神不统御,更是雪上加霜。老人将无痛苦而去,再后发病会多频,后期发病尽可能在老人身边,不留遗憾。冯先生不喝酒,只以青菜佐食软面。来时一路拉话,把当年拜见四乡豪杰办理硬肚团的事回忆了一遍。往事不堪回首,目前只求自保四邻安宁就行了。儿女也不受牵连,乐在世外度余生,众人不度莫我怪。感谢老弟当年及时相劝,否则,我老少一家不知身死何处。硬汉子眼里竟有了晶亮的泪光。久留无用,盘桓两日,在镇上溜达观光,感叹古镇四堡擎天的形胜,生意兴隆的炉火瓷场,物品齐全贸易有序的集市,都给冯先生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站在南堡子——雒武平日练鞭的北门广场四望,陈炉镇及四乡尽收眼底。末了,冯先生平和地说:“说几句话兄弟好自揣摩。镇上的胜时胜景自不必说。只是,在胜景中暗暗有一股煞气在聚集,宜好自化解,不可用强。豪杰是久长而非折断,兄弟要三思啊!”雒武听了这一席话心里“咯噔”一下,十几年东西两大社的明争暗斗和前年抗击河西人的事又历历浮现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