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田小雨再也不用坐牢似的呆在家里等高考分数下来了,父亲总算答应她来砖厂了。她是自由的,想怎样就怎样。田冷春根本不指望女儿干什么,指望的是她放松心情,养好身体,指望的是她高考的分数。按理,放松身心的方式很多,比如走亲访友,比如上县逛商场,田小雨却偏偏喜欢来砖厂。起初,连自己也弄不清为什么,过了几天,见了刘乐然,才明白是因为老同学在砖厂的缘故。十几年来,从小学到高中,两个人一直在一块上学,天天见面,并不觉得。现在,中学生活结束了,几天不见,却有点想。她相信,刘乐然能吃得了苦,能干得了出窑的活。但真正的见到出窑这种活,她还是吃惊不小。她一个人绕过窑背,悄悄来到出窑的地方。烈日下,砖窑是一个散发着热浪的活火山。发红的黄砖块整齐的码放在那里,强烈而滚烫的硫磺味让人鼻子很难受。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窑室里小跑着闪了出来,脚步声有力而轻快。他推着特制的架子车,眨眼就到了下货的地方。他摸一把头上的汗,双手快速而熟练的卸着砖块。他的长头发缠在后脑勺之上,用一根细绳子管理着,活像扣了一个黑底的缸盅锅。他光着身子,下身穿一条大裤衩,一双破旧的皮鞋让人怀疑很可能就是他拾破烂的收获。脖子上搭一挑湿毛巾,汗水顺脸颊淌下去,冲出几道河床般的沟壑,干燥的红而黄的砖沫吸了汗水,紧紧附在他的皮肤上,倒成了一层抵御热浪的铠甲。他偶尔一抬头,碰上了田小雨的目光。砖尘挂在他的眉毛上胡须上,田小雨扑哧笑了。刘乐然看见小雨有点意外,也咧嘴跟着笑了。笑过,还不知道笑什么。“想不到这苦你也能吃得下,赶紧把脸洗洗!”田小雨递过一瓶矿泉水。“我喝这个!”刘乐然一指砖旁的大铝壶,擦擦脸。“给,这是冰镇的!”“不不不,我这有药用价值!”刘乐然倒一杯黄橙橙的水。“这是啥水?”田小雨不明白。“我这是用甜甘草和芦苇根泡的!败火,降温!”“这法子能行?”“没问题,你看,我这溃疡都好的差不多了!”刘乐然张开嘴。
第二天出窑,事情就发生了一点小变化。半晌休息,刘乐然来到砖堆后边的阴凉处,一杯芦苇根水下肚,他觉得水味有些不对,再倒一杯,喝了一口,就问:“今儿这水咋这么甜的?”刘传统喝了一大口:“真的,咋这么甜?”刘乐然揭开铝壶盖,让刺眼的阳光斜射进去,看了看:“爸,这壶里好像搁糖了!是不是我妈搁的?”“你妈?不可能,你妈哪来的糖?”父子二人有些莫名其妙。
临近黄昏,一天的活按计划干完了。刘乐然放好架子车,提起铝壶,发现砖旁的衬衣上放着一大包白糖,足足有五六斤重。“白糖?”“谁把白糖搁这儿咋哩?”刘传统问儿子。“不知道么。”刘乐然琢磨着。“对了,不是咱的,咱不要,去,给田书记送去!”“这合适不?”刘乐然看老子一眼,他已经估计到这可能是谁放的了。“咋不合适?这不是咱的咱不能要!”“我知道,一会到厂子大门口了我问问。”
砖厂大门的右首就是办公室,上下班必须经过。刘乐然还没到大门跟前,田小雨就从办公室出来了。刘乐然并不像他老子那样笨,他想这白糖一定和田小雨有关系,但他从不会无辜接受人的东西,更不要说拾了。而小雨猜想刘乐然肯定不收她的东西,就悄悄放到他衣服上走了。刘乐然问:“这糖真不是你?”“不是。”“那我就在大门口问呀!再不行我爸让交给田书记哩!”“那你说是不是?”小雨想不到这父子俩更不会拾物而昧。刘乐然挠挠头。“去去去,拿回去,再甭喊叫!”小雨转身走了。
(二)
这场大雨来的特别的意外和突然,没有一点先兆,没有一点暗示。就连天气预报说的也是晴天、微风和继续的高温。天空高阔而深远,几缕像棉絮一样的白云有意无意的游荡着,很低调很平凡的样子。刘乐然仍然出他的砖,推土机冒着黑烟,很卖力的吼叫着给砖机喂着土。田冷春没在砖厂,好像到镇政府参加什么防汛会议去了。田小雨刚进了砖厂,她站在窑背子上看看了刘乐然就进了办公室。砖厂里的一切都笼罩在巨大的按部就班的平常里,都笼罩在人的习惯的毫无戒备的意识里。
问题是,今天的确有些不同,很大的不同。整整一个夏天还没有下过一星雨,人们好像把下雨忘了。但雨自己没有忘记,此时,有云悄悄在北山后面聚集着,积蓄着,翻滚着。野心勃勃,不怀好意。云头红红的,火烧了似的,而且太快了,一翻过北山就猛虎下山似的扑了过来。短短一二十分钟,天色就暗了,暗的像傍晚,乌云满天,疾风呼啸。高大的梧桐树都背过头去,发出筋断骨折得劈啪声。小一点的树不是腰断就是被连根拔起,火蛇在云丛里强硬的扭动着。时机成熟了,雨们乘风而下,砸出一片密集的响声。响声相互重叠交叉终于汇成巨大的没有界限的轰鸣。雷声异常尖利,就像一把把闪着寒光的飞刀利剑,豁天划地、前刺后劈。
砖厂和天气有着很大的关系。砖厂没有砖坯,就像一张没钱的空卡。风雨把砖坯一瞬间化成了泥水,化成了巨大的亏空,这种损失比卡上莫名其妙丢了钱还严重,雨不光粉碎了你的一大场子砖坯,让你无米下锅,还给你扔下一堆制造砖坯的费用让你去清偿。经营砖厂的人没有不注意天气的,田冷春也不例外,他的库房里,砖坯场附近就预备着大量的草帘子、塑料篷布等雨具。
吕哈定是第一个对天气变化做出反应的。他赶紧给田书记打电话,然后快步来到砖厂,他刚向田小雨通报了情况,抬眼一看窗外,那云就到砖厂上空了。田小雨没有经过这种阵势,找出库房的钥匙交给吕哈定。砖机停止工作了,烧窑师傅从小房子里跑出来,几个粉煤工关了电闸,工人们不约而同的奔向了砖坯区。距离土壕大约200米就是开阔的砖坯区,这地方看上去至少有20多亩大,那一排排一行行少说也有七八百万砖坯。此刻,大家手忙脚乱的遮盖着,吕哈定的声音都喊哑了。问题是,风太大,只有两三个人合作才能将塑料盖到砖坯上,尽管这样,一点配合不好,风就把塑料揭跑了。
雨太猛太大,几分钟后,整个砖厂就笼罩在一片白色的苍茫之中。有人大喊,下冰雹了!球状的、椭圆状的、清亮的冰疙瘩砸下来,人们受不了了,纷纷跑向有房子的地方。浑浊的泥水在脚下急切的流动着,冲刷着,汇聚着。刘乐然没有走,那一头厚实的长发,遮挡着乱砸乱打的冰雹,使他终于盖好最后一块篷布。雨幕中,他看见砖机房那边好像有个人影,穿着粉红色的上衣,田小雨!暴雨冲刷着他的视线,扭曲着他的视线,模糊着他的视线,他使劲擦一下眼部的雨水。刚一睁眼,急切的雨水就迫使他再一次眯起眼帘低下头。刘乐然走出砖坯区,一脚就踩进了洪水里。砖坯区比较高,道路比较低,滚滚的泥水早已淹没了道路,淹没了他的脚腕。水面上漂来一张草帘子,刘乐然一把抓住,甩甩雨水,顶到头上,向砖机房艰难的走去。到处都是水,找不到路,他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原来真是田小雨!当人们都撤回去的时候,有人大喊砖机房还没有遮盖,田小雨就掉头去了。水往低处流,遍地的泥水,从四面八方涌向土壕,砖机就在大土壕的中央,推土机已将它周围的土全推走了,推的喂了砖机,制了砖坯,砖机房就像在一个岛上,在一个高高的土台台上。刘乐然终于到了砖机房,北风如刀,冰雹就像有一串疙瘩的皮鞭子,疯狂的抽击着大地,抽击着砖厂。机房门朝西,田小雨和刘乐然费了好大劲才挡住北窗,雨水从窗缝快速的灌进来,顺墙流下去,刘乐然用铁锨铲出一个小沟,将水排出去。盖好砖机、电机,一切就绪,刘乐然伸头一看,砖机房成了一叶小舟,四周全成了浑浊的泥水,通往机房的小路已经找不见了,土壕成了河。没有离开的路,没有退路,刘乐然看看门外,刚迈出一只脚,田小雨就一把拉住了他。土壕有多深,这水就有多深!两个人只好呆在机房里。刘乐然突然打了一个冷颤,这才发现自己只穿一条大裤衩,脖子上的毛巾早没影了,大裤衩湿漉漉的,膏药似的紧紧贴在大腿上、屁股上。野风突然撞进来,刘乐然又一个冷颤,他真感到冷了,上下牙直碰,刘乐然赶忙咬紧牙关。田小雨没淋多少雨,但她的短袖上衣却不能脱,贴身子只剩乳罩了,田小雨犹豫一下,抓起短袖的衣襟,去擦刘乐然背上肩上的雨水:“你说,这咋办呀?”语气里却没有多少发愁的情绪,“白雨就是一阵子,它就小呀!”刘乐然把长头发理顺,拧去上边的水分。天渐渐变亮,雷声好像走远了,刘乐然来到机房门口,侧着头,将长发拉直,让房檐水落在上面,然后又及时的揉揉头发。“快进来,你不冷?”小雨一拉他胳膊。“头发太脏,我洗一洗!”“算了算了,快进来!看你嘴唇都冻成青的了!”
雨小了,两个人坐在砖机旁的塑料篷布上,被风掀进来的冰雹开始融化了,白色的冷气挥发着。田小雨往刘乐然身边靠靠,低声说:“冷得很!”她抱紧双肘。“你看我头发咋样?净了没有?”刘乐然话音刚落,田小雨突然尖叫一声,扑到刘乐然怀里,浑身发抖:“蛇,蛇,蛇!”
“蛇?在哪?”刘乐然一惊,连忙抬头四下寻找。
“门,门框上头!”田小雨紧紧抱住刘乐然。
刘乐然看见了,在门框上边与土墙的接茬处,果然伏着一条蛇。它浑身紫红晶莹,和那日高考回来遇到的蛇一模一样!这条蛇,估计也是被雷电和遍地洪水赶到这里的。刘乐然四下打量着,积极地思考着处置办法,气温骤降,他的四肢有些麻木。刘乐然从电机旁抽出一节一米长的粗壮的枕木,放到门口的水边,拿起门后的铁锨,慢慢伸向紫晶蛇,蛇不动,它好像也被冻的有些僵硬了,刘乐然把紫晶蛇拨拉到锨上,蛇木然蠕动了一下,又蜷缩紧了。田小雨扶在砖机上,几乎摒住了呼吸,她惊恐的看着。刘乐然把那节枕木踢到水里,枕木浮在水中,晃了晃不动了。刘乐然端起铁锨,伸出去,突然扣在浮木上,蛇落在浮木上,悬即掉到水里,冰冷的雨水把它刺醒了,紫晶蛇在水里翻滚着,很快找到了枕木,爬上了枕木,刘乐然放心了,用锨使劲一推,那枕木嗖一下射向水壕的中央,然后,随着刘乐然的视线一晃一晃的飘远了,两个人这才放下心来。
雨又下开了,水面被砸出越来越密的水坑。两个人紧紧地靠在一起,依偎在一起,拥抱在一起。温暖产生了,在相握的手间产生了,在相拥的肌肤间产生了。你的鼻尖真凉!你的嘴唇抖得好厉害!你的脸颊热了,你的脸颊滚烫的热!目光燃烧了!熊熊火焰烤的人喘不过气来!咚!咚!咚!两颗心使劲敲打着心房,胸脯是万恶的墙,心推着墙,砸着墙,心寻找着出口,心寻找着另一颗心,心要和心在一起!两个胸脯挤着、擦着、压着,空气被挤扁了,挤爆炸了。桃花开了,美丽的蜜蜂落在花蕊上,吸吮着。阳光明媚,百灵鸟欢快的歌唱着。
(三)
大约三个小时之后,就蓝天白云了,太阳看上去异常温柔,鸟雀们又跳上枝头,嘹亮的鸣叫起来。吕哈定没有让工人们走,雨一停,他们就出去寻找田小雨,并且很快寻见了。砖机所处的这个土壕至少有二十米深,砖厂里大部分水都流向这里,水中央的砖机房看起来很脆弱,有人认为,土壕里的水,如果不尽快排走,砖机房就会陷下去,不要说砖机和价值几千元的电机,更重要的是上面有人!田冷春没有回来,吕哈定觉得这是他表现的最好机会,经过一番努力,他把潜水泵下到土壕里,加大马力开始排水。大雨之后,还没来电,吕哈定就把自家送羊奶的三轮车开过来当电机用,但水太多,仅靠泵抽实在太慢。田冷春赶回来,不顾满身泥污,立即让司机开动推土机,向北边的低洼地开出一条三四米宽的水渠,土壕的水这才明显回落。通往砖机房的小路露出来了,田冷春不顾众人劝阻硬要过去接女儿。刘乐然摆摆手,用铁锨铲去路面上光滑的泥浆,然后,护着田小雨出了砖机房。“这雨咋不多下一会儿?”田小雨一捏刘乐然的手低声道。“再下,天就黑了!咱就难出去了!”“过夜才好!”
由于工人们都在厂里,也多亏吕哈定发现早,砖厂的损失并不算大,只是田冷春又一次很不情愿的欠了刘乐然一个大人情。女儿好像真对刘乐然有点意思,这让老田很忧虑。有恩报恩,要刘乐然做他的女婿,田冷春可是一万个不答应。刘乐然无论如何都配不上他田冷春的女儿!他田家是蛤蟆村的大户,刘家不过是解放前逃荒要饭到蛤蟆村的一个难民!刘传统这个窝囊废就更不用说!吕哈定是个很聪明的人,他一眼就看出来田小雨对刘乐然有意。这几天,他也对刘乐然改变了从前的看法,他告诉自己,今后绝对不能在田书记跟前说刘乐然的缺点了!那样,只能落个里外不是人。但他知道,田冷春比较讨厌刘乐然的爱穿爱戴爱张扬这一点,特别是,刘乐然那一头长发,另田书记很不爱,他要找个机会给刘乐然点一点,提醒提醒,最好是给刘传统说说!如果时机成熟,他想给这两个娃保媒。
大雨之后,窑背子需要维修,暂时不能出窑,刘乐然突然闲下来还有些不习惯,运输队的张运动就说:走,跟我拉砖去!刘乐然知道跟车送砖当然比出窑强,问了工钱,就去了。
张运动有一台四轮拖拉机,常年在砖厂为人送砖。这几年,蛤蟆村砖厂生意不错,张运动组织了七八台车,成立了一个车队,整天呆在砖厂为人送砖挣运费。这行当也不错,几年下来,他盖了房,娶了妻,生了子。从最早的一台十二马力的手扶拖拉机,换成十五马力的小四轮。去年,有筹集几万元买了一台三十马力的拖拉机。平常拉砖挣脚费,农忙旋地播种做庄稼,那小日子过的倒也从容。张运动能吃苦,干活有一股子狠劲,这几年,他种的地越来越多,他觉得种地有利润,但要多种。多了,就有利了。他生活简朴,一年四季,只有逢年过节来客人才割二斤肉,在平常,想都别想!他儿子上小学一年级了,上学路上,拾了一个方便面袋子,把那里面的余渣舔了又舔,回家给他要方便面,没吃上反而让他在屁股上抽了两巴掌。
刘乐然跟车送砖,主要的任务就是装卸。张运动性急,装车的时候,他一边拼命装着,一边催刘乐然加快速度,卸的时候也一样。一天下来,人家跑四趟五趟,他的车却在七趟八趟。刘乐然年轻,吃的消,反正是计件制,也谈不上吃亏占便宜。但令刘乐然吃不消的是今天这趟拉砖!
盖房建筑离不了砖,蛤蟆村砖厂的产品是闻名方圆几十里的,谁家需要砖就到田冷春那儿去交钱,然后把提货的票交给运输队就不用管了。运输队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给谁家送砖,主人必得无偿的管饭,免费提供烟茶,谁出门也没有背锅嘛!这样,一天下来既挣了钱又省了家里的粮,空里还落一盒烟,刘乐然挺满足。可是,今天却有点奇怪,已经送了两趟砖了,还不见主人露面,有问题全是通过电话联系,好处是,刘乐然没有烟瘾,张运动却受不了了,他每天出工,身上只带两三支烟,最多维持到第一趟砖送到主人家门口。现在,张运动没烟了,搓着手,着急的转来转去。过了一会儿,主人终于骑着摩托车来了,他好像很忙,说了两句客气话,看看放砖的地方,就说,我正忙着哩,家里没人做饭,也不知道你两喜欢抽啥烟,给,这五十块钱拿上,你两到食堂看着吃去,下剩的一人买一盒烟。说话间,他又穿插的接了一个电话,然后把五十块钱递给张运动。
张运动点点头,答应了,二人继续拉砖。已经早过了吃饭时间,刘乐然肚子咕咕直叫,张运动却不吭声,不说休息也不说吃饭。干体力活,肚子一空就没劲了,刘乐然四肢有些发软,头上直冒虚汗,但也只能忍着。终于到了午饭时间,张运动在砖厂转转,看前边还排了几个空车,砖少车多,张运动就说,兄弟,你先回去吃饭,我到村南王麻子那电焊部把拖拉机拾掇一下。刘乐然一愣,点点头,他还没走,张运动就开着他的拖拉机出了砖厂。吃了饭,刘乐然心里有些郁闷,便不想去了,刚躺在床上,翻开一本书,张运动就匆匆跑来了,他一拉刘乐然,快快快,走,我把车装满了!
这一家开得砖少,两天就拉完了。张运动帐一结,立即跑过来给刘乐然送工钱,但却少给三块钱,他说,一趟六块,其中有一趟,全是他装的!刘乐然想提主人给的那顿饭钱,却又不好意思开口,只好忍了。之后,二人又合作了几次,张运动觉得刘乐然不错,别看爱穿爱打扮,干活实在,吃的亏。刘乐然也有些佩服张运动,他勤快能吃苦,虽然抠门,吝啬,但会赚钱,有心眼。
(四)
刘传统的智力一点也不比别人差,逐渐上升为心头一件重要事的,是儿子的婚姻问题。最近不断出现了一些好兆头,大雨把两个娃困在砖机房这件事他知道,在他心里,兴奋比担心多。而更令他激动的是,村民们半开玩笑的议论,要不是田书记亲自登门,说了一大堆夸奖儿子的话,刘传统还根本不知道,儿子曾把田小雨背回家,刘乐然至今对他都只字未提。一个小伙子背着一个大姑娘从街上走过,人们会怎么说呢?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大姑娘单独呆在一起,人们又会怎么说呢?没有人知道,更没有人看见。但人的思想却是个智慧无边的东西,很伟大的东西,它能想到,感觉到,预测到!经验能让人想的很丰富,很生动,很迷人!那条蛇是什么样子的?他肯定是个神虫虫!它是通神性的!不然,为什么两次都出现在他俩面前呢?吕哈定很快知道了田书记主动给刘传统办低保的事,接下来他还知道了,老田亲自登门去刘传统家的举动。吕哈定上门了,他说他给刘乐然瞅了一房媳妇,这媳妇保证你们刘家百分之百的满意。这门亲事要是成了,你刘家就要改换门庭了,光宗耀祖了!这可是前世修来的呀!这媳妇就是田书记的宝贝女儿田小雨!刘传统听着激动地浑身发抖,划了几次火柴都没有点着烟。嘴唇也抖了,说出来的话,抖得像热锅里噼噼啪啪乱跳的豆子:他叔,是不是田书记让你来的?吕哈定喝一口茶说,差不多,你知道我和田书记的关系,再说这种事,女方不可能太主动,还有,田书记是啥身份,不过,我估计这俩娃的事十之八九没问题,不过,田书记——,“咋?是不是嫌咱家穷?”吕哈定摇摇头:“我估计田书记对你娃不是很满意。”“呀!那那那咋办?”“咋办?改么!”吕哈定看一眼刘传统。“到到底咋里?你你说!”刘传统紧张的不行,那嘴巴使劲抽着,脸憋的通红。“这个,你娃这以后呀,要沉实一些,田书记最见不得那些华而不实的年轻人!你看你娃那一头长发,唉!”吕哈定表现出无限的担忧。
刘乐然刚走到村口,被同银芳叫住:“听说那天大雨把你困到砖机房房里了!”“恩。”“幸福不?”“啥幸福不,再甭胡说!”刘乐然的脸有些红,他摸了田小雨的身子,他心虚。“啥时候发喜糖哩?”刘乐然连忙摇摇头,把话题岔开:“你不是在县里饭馆里么,咋回来了?”“我想歇了,想回来把你看看,得成啊?”“你又不想我,看我咋哩?”“我就是想你了,你看这是啥!”同银芳麻利的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物件。“MP3?是你兄弟的?”“胡说,我买的!”“我咋看着和银马拿的一模一样?”“谁说一样?你看这都不是一个牌子!”同银芳递过来,刘乐然听着曲子连连点头:“不错,这外置喇叭声还大得很!”“你不是想要一个哩么,给,送给你!这上边下载的全是好歌,还有我唱的几首歌哩!”“给我?真的?”刘乐然一惊:“算了算了,我咋能要你东西呢!”“我知道你不敢要,你是不是害怕小雨说啥?”“田小雨和我的关系就跟你一样,我俩啥都没有,你甭胡想!那是这,把你MP3借我听听过几天还你!”“能行,给。”同银芳一把塞到刘乐然的大裤兜里。“对,我好好听听你唱的歌!”刘乐然掏出MP3。从小学到初中高中,同银芳一直是文艺队的活跃分子,她的嗓子铿锵嘹亮,把一些明星们唱的歌演绎的惟妙惟肖。她也爱跳舞,爱表演,她的理想就是当一名歌星或影视明星,哪怕是三流四流,能上电视就行。可惜命运不济,家境不好,去年,老爸突然心梗去世了,两个月前,母亲又改了嫁,弟弟同银马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她勉强上完高中,连高考都没有参加就去了县城一家饭馆打工。所幸的是,弟弟现在不给她要钱了,甚至有时还问她需要钱不,她就劝弟弟别乱花钱,好好攒着,一定要争口气,有一天在蛤蟆村把平房盖起来,让村里人正眼看看!再就是,注意安全,更不要干违法乱纪的事。同银马说,姐,你放心,别看我抽好烟哩,我不掏钱买,谁把我甭想套住!其实,这同银马从小就心眼多,脑子活泛,真的有人想把他陷进违法乱纪的套里,还真不容易,这一点,同银芳最清楚。
从砖厂回来吃了喝了,把一头长发洗了,刘乐然仔细照了一会镜子,就上床睡了,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出去串串门。“这娃可能乏了,窑上的活到底不是当干部坐办公室!”刘传统偷偷向屋内看一眼,心里说。他张张口,也想回房睡觉,进去又出来了。刘传统给院里铺了两个化肥袋子,轻轻躺下来,看天上的星星。有蚊子在耳边哼哼,刘传统伸出巴掌虚张声势的抽过去。没有月亮,院子里黑黑的,蛐蛐们使劲抒着情,视线在黑夜里四处碰壁哪儿也落不住,就上了天,落到了星星上。星星不语,只是一眨一眨用眼挑逗他。刘传统的心思却没有随视线去,他现在关注的是儿子,是儿子的房间。刘乐然上床早入睡迟,他在享受MP3,他很惊奇,同银芳的声音从MP3里放出来,竟这么好听,这么有韵味,吐字、音色、语气、节奏的把握真可谓以假乱真。当然这是他的水平,但他自认为自己的欣赏水平不低,他也喜爱音乐,他更喜爱文学,从初中开始他就进行文学创作,他的作文是同学老师公认的范文,他的几篇文章都上过市级报刊呢!艺术是相通的,所以他觉得他的音乐欣赏水平并不低。只可惜银芳家庭条件不好,这样的人才真浪费了!刘乐然听着想着,突然听见父亲喊他的名字,这才知道父亲还在院子里乘凉,并没有回房休息。刘传统很意外,只当儿子睡着了,原来还醒着,是不是想他和小雨的事哩?刘传统暗想,他吸一口烟,立即就催促儿子快睡,明天还要干活呢!这一次,刘乐然听了,他关了MP3,理理长发,调整好睡姿,休息了。
刘传统听到儿子的鼾声后,就把视线从星星上收回来,又等了一会儿,穿上鞋,悄悄去了儿子的房间,随后屋里的灯亮了,他就干了一件大事,一件很有爱心的事。
刘乐然一大早起来,就遇到了一件极其严重的事情,意想不到的事情。他的一头骄傲的长发没有了!剩下的是二三寸长的乱慥慥的短发。刘乐然拿起镜子,照着照着,发起呆来,他摸着头,仔细的想来想去,他不可能得啥病,这也绝不是什么“鬼剃头”病!如果是,那就成和尚的脑袋了!可我那头发咋了?是父亲?他一直都看不惯我这头发!肯定是!那又为什么要这样做,父亲会这样做吗?刘乐然真想摔了镜子,摔了一切!他太气愤了,太伤心,他放下门帘,坐在窗前,双手托腮,泪流满面,不知不觉,他的右手掌流血了,血掉到了桌子上,血流到了手腕子上,那是他气愤和伤心的结果。他的嘴巴咬住托腮的手掌,咬住大拇指,大拇指受不了了,大拇指充当了箭靶子,大拇指做了出气筒,大拇指以它的鲜血化解了主人的痛苦。
刘传统突然闯了进来:“娃呀,你手破了!”刘乐然使劲一扭身,给父亲一个后背。
这一天,刘乐然没有去砖厂上班。刘传统什么也没说,这个结果比他预想的要好多了。说实话,他早已经做好了儿子质问、斥责他的心理准备,如果需要,如果能让儿子消气,他还做好了打自己几个耳光的准备。尽管偷偷剪掉儿子的长发是好意,但他的双手仍抖得厉害,心脏咚咚直跳,甚至一夜都没有睡好,而且还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他把儿子杀了,血流如注,然后,警察把他抓去了,啪的一枪,他醒了,看看天色还早,就躺下,却再也睡不着。老婆一遍又一遍的问,他终于说了,老婆并没有责怪他。“你娃明早起来咋办?他肯定要问头发哩?”刘传统不安的说。老婆说:“那就实话实说,反正也是为他好的,他成人了,应该能想来好歹!”两个人设计着下一步的棋路。
刘乐然睡了一天,下午,他拿着镜子,照着一份画报上的明星图,自己理起发来。后脑勺那一部分,他就用两个镜子来折照进行。他向来都是这样,干什么都为了自己满意,自己高兴,从来不考虑别人说什么怎么说。他心灵手巧,还别说,自理的发型看上去不错,像一回事,只是细节方面还有点粗,观念多元化的年代,这种粗也是一种风格。田小雨见了很高兴,问他在哪儿理的?你真就把那一头长发剪了?同银马在村口碰见了,缠住他问在哪儿理的,他也想理一个!说着,还把好烟亲自递到手上,无意中他看到了刘乐然的MP3“咦?你这MP3啥时候买的?”“我拿别人的!”“别人?我知道了,是不是我姐的?”同银马拿过来看看。“凭啥说是你姐的?”刘乐然笑问。“凭啥?我能认得!这是我给我姐挑下的!”刘乐然点点头,同银马瞅着很有意味的笑笑。
刘乐然成功的头发改型,让他自己很高兴,但还是不能忘记他那一头长发。吃着饭,他问父亲把头发放哪儿了?刘传统就连忙从后屋里取出一个化肥袋子,“你咋能放到这里边?”刘乐然取出头发,“你妈说,门口来收头发的让卖了,这么长至少买一百多块钱哩!”刘乐然没有立即说话,他把自己的头发梳理好,找一个塑料袋装起来,很有感情的说:“这不能卖,这是我从初一到高三六年生活的见证!”刘乐然进了屋子,收藏好头发,然后,唱着刚刚从MP3里学的《东风破》上砖厂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