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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一)

蛤蟆村三组一千多人,将近两千亩良田,四眼机井及配套。当年保管室那片院子,院子里那些高大的树木,等等,等等,这么大一个摊子,看上去好像没有什么,细想还真不少。刘乐然抱回账本,就开始寻找。改革开放三十年,农村围绕土地以及集体财产的转迁,是一大堆乱麻,手再巧也解不开,刀再快也斩不断,心再灵也难理清。它是一座迷宫,这座迷宫不按科学建造毫无规律可言,进得去出不来,它是一团相互纠缠的密不透风的酸甜苦辣真善美假丑恶的故事,它牵挂了煎熬了折磨了辛苦了几代农民的身心,刘乐然把心扔进这团乱麻里,开始缠绕,开始傻不唧唧的不知深浅的寻找,打捞,捕捉。

院子里,那些不知道眉高眼低的麻雀扑楞着嚷嚷着,刘乐然跳进天庭,挥舞双手气愤的虚张声势的吆喝几声,麻雀们飞了,他进了房子,麻雀们又来了,他故伎重演,麻雀们动动翅膀,竟没有走。刘乐然无奈的进了房子,算了吧,是你遇到了麻烦不是它的错,老天爷给了它一张嘴巴,除过吃饭,不叫做什么?他拿起账本,这本帐是老会计黄木泥做的,比较细致但却有限,它只是田书记兼任三组组长期间的所有账目。土地是一大块子,九十年代初,蛤蟆村曾进行过一次小范围的土地调整,除过每家每户的口粮田责任田以外,当年三组还留了一百二十五亩机动地,这些地的承包费收入用于集体管理经营,也就是村组干部的费用。仅属于这个范畴的帐就把刘乐然搞得眼花缭乱,不知东西南北了。那些莫名其妙的收据,借条,欠条,领条错综复杂无从下手。刘乐然合了账本,给黄木泥打了电话。

这个电话,持续了足足有二十分钟,通话中他们的神情是秘密的机警的,语调是抑扬顿挫的。之后,刘乐然又翻开帐,问题慢慢显露出来了。

第一个就是乌云厚。乌云厚包了五亩地,至今二十年从没交过一份钱承包费;第二位是郑利马,五亩地只交了一年的钱;第三位是李强,包了十二亩地只交了一百元!

乌云厚是蛤蟆村出了名的恶人!典型的钉子式人物。他长得如同一座黑铁塔,膀大腰圆,凶神恶煞。他总是沉默的,阴阴的,孤僻寡言,很少和人交往。无论干什么事,他的原则就是硬打硬楔。他是一个钉子,遇到土木向里钻,碰到铁石也向里钻!见物通吃!刀刺过来不眨眼,枪打过来不躲闪,他有点像机器人,头脑里还没有输入害怕这个词。他不知道害怕是什么意思,他的思想就像打开电门射出去的手电光柱,直直的像一条线段,一根棍棒,不会拐弯,不会掉头,不会后退,没有方向盘,没有刹车,没有离合,只有油门,那油门也是只能加不能减,直至憋死或熄火。他没有老婆儿女,和老妈生活在一起。八十年代,他还是一个十多岁的少年,父亲给生产队掏井塌死了,队上没有钱,把他家原来的茅草房拆了,给盖了六间大瓦房算是补偿。九十年代,田冷春兼任村民组长后,进行承包地调整,已经二十多岁的乌云厚就选了一块离水源近,好浇,平整的地,锄一锄,种了。全村哗然,田冷春跑到地里去责问,乌云厚只一句话:“我看上这块地了!”田冷春就很威严的说,国有国法,村有村规,不行!一语未了,乌云厚的锄头就砸了下去。万幸的是,田冷春本能的一躲,头上的草帽让砍飞了。老田大惊失色,抱头就跑!乌云厚脚有伤,没有追上。竟有人敢挑战他,而且如此的生硬,田冷春害怕了,害怕了却不心甘,这是公然的破坏土地政策!田书记就打发几个村干部一块去见乌云厚。那时候,乌云厚正和老妈坐在院子里剥包谷。他看见村干部们到了家门口,就站了起来,二目如电的瞅着。干部们站在门外就不动了。“弄啥的?”他恶狠狠的问。有人就说,你想包地就要按板来,不能乱种!话还没说完,他就说,井把我爸塌死按板来了没有?滚!他顺手提起墙角的小铁镢(一种挖玉米杆的农具)。一名村干部用手一指:“你、你想咋?”“我想日你妈!”乌云厚的小镢飞过了头顶。几名村干部赶紧就跑。田书记沉默了,沉默却没有放弃,他把地有意识的包给了李强。李强仗着弟弟是阳沟镇的派出所长,交了一点钱就雄赳赳气昂昂的种地去了。乌云厚就在地头等着,他一把拎住李强的领口:“你是弄啥的?”“队里把这块地包给我了!”“包你妈的巴子!”“你咋?咋!你敢动我一指头我马上让派出所把你抓了!”“我打你狗日的!”乌云厚挥拳就打。李强的脸上挨了几下,急忙就跑。下午,乌云厚蹲在茅坑拉屎,让阳沟派出所的民警抓个正着。一顿皮肉之苦后,派出所让交二百元放了他,乌云厚说,二百元?一毛钱都没有!爱关你关!第二天十二点,就把乌云厚放了。乌云厚不知道法律规定,但有人知道!乌云厚回到家里想不通,就把阳沟派出所的牌子扛回了家。民警又把他抓了回去,要了牌子,又放了。李强被弟弟训了一顿,也放弃了那块地。乌云厚胜利了,不交一分钱,就种了几亩良田,让他心里很高兴。不光如此,乌云厚浇地还不掏水费!砖厂有一眼机井,担负着附近上百亩地的灌溉任务。乌云厚把地浇了,看见田书记骑摩托过来,就伸手挡住,说:“这浇地钱不要给我要!”“那你少给点,掏个电费算了!”“我一分钱没有!”“那不行!”“我学手哩!”乌云厚抡起镢头就打,田书记跑了,摩托车的油箱砸扁了,汽油流了一大滩,这摩托是个125型的,买上还不到一年,仅油箱也值好多钱。田冷春又气又疼又怕,让人从中调解,乌云厚一听赔车,慷慨的说:“能行!两毛钱一下咱再说,超过两毛钱走人,我这命只值两毛钱!”

那年麦忙大天,乌云厚正在场里晒麦,听说路边过来的吉普是镇长的车,大步走了过去,往大路中间一站,端着铁叉问:“哎,你是镇长不?”镇长知道乌云厚是个人物,连忙点头。“镇长,我是蛤蟆村的乌云厚,我想跟你商量个事!”“行行行,你说。”“把我的公粮免了!”“公粮免了?”“咋,不行?”“能行能行。”镇长说:“听说你对老妈好的很,难得有这么一片孝心,这就好,没问题,免了!”

镇长是给乌云厚带高帽子,他只知道乌云厚有个老母亲。其实,乌云厚确实对他老妈好。他从不出外打工,务农又舍不得投资,纯粹掠夺式经营,老妈又一直瘫在床上,所以,乌家的日子过得很寒酸。那年,老妈突然高血压跌倒,偷吃了过量的安眠片想死,乌云厚把老妈抱着连夜晚跑到医院,这才救下老命。老妈却说,好娃哩,你救我弄啥?有我在,你咋问下媳妇呀!乌云厚却说,我不要媳妇,女人事多!

就是这么一个人,田书记都缠不下,他刘乐然又怎么行?

(二)

郑利马又是为什么呢?他包了五亩地,从93年至今,这么多年了,为什么只交了二百块钱呢?近年来,蛤蟆村这地,黄河水都能灌溉,就是一亩地一百五十块钱还包不到手,田书记难道缠不下郑利马?郑利马像个教书先生,文质彬彬的,中等个,说话总是带笑,嗡嗡嗡,就像蚊子叫唤,从不会大呼小叫,田书记为何不收他的承包费?

郑利马不会武,却擅长文。他戴副近视眼镜,头发从来都是乌黑发亮,井井有条。他是农民,从骨子里爱地,却从来都是雇人耕种。他不是公务员,生意人,却一年四季大部分时间都住在酒店宾馆,吃饭顿顿有酒,不是请人就是人请,抽烟至少都是十块钱一盒。他干什么呢?什么也不干,什么也都干!他有一个外号,人称“皮条王”。皮条,人都知道是干啥的,再加一个王字,就更能说明人家在皮条行道的功夫了得!他有一个超人的灵活的脑袋,他的眼睛闪亮而机敏,眼珠的转动快速而灵活。转动中,他对一个人一件事一句话一个举动,就分析清楚了,定位准确了,他的敏感是无与伦比的,他全身长着看不见的密密麻麻的极长极长的触须,就像八脚的蜘蛛。他能随时随地的感觉到对方的心思,目的。他有很广泛的交际圈,很丰富的人际关系,他什么事都可以办!你办厂子跑手续交给他,他让你快而省,你想贷款去找他,他认识很多银行界的人,就是不认识,有你给的经费,他会活动会请人吃饭,会送东西,这就认识了!公检法系统他也很熟,要捞人,你拿钱,他花两个落一个,犯人减刑,他就找法院的厅长院长哥们儿!他特别喜欢安排子女,上学就业或者当兵提干,这种事对他来说回报丰厚。还有就是跑官,这种事也不错,为了人,得了钱,自己还多一条路,办事的人也多他这样一个爷!

当然,办事也有风险,你比如花了人家钱,事还没办成,当事人肯定不乐意。郑利马有经验,他办事两个字:稳,实。所以很少失手,就是失手,没哄人,没骗人,钱花了,苦下了,事没成,没办法,他表现出相当的坦然。如今,在这方面,他已经积攒了很丰富的经验,总结起来却只有四个字:说死拉活。给人定事的时候,说死,必须肯定下来,回头给求他办事的人汇报的时候,又留开余地,说成模棱两可,这就叫拉活。郑利马从不放过任何一个为人办事为自己挣钱的机会。那年,田书记经营的砖厂濒临倒闭,八百万砖坯遭遇上秋天一个漫长的连阴雨,成为一堆烂泥,小学校房倒屋塌,砖厂拉去五十万砖不给一分钱,他反而拿出一万元去建校!工人要工资,煤矿要碳钱,电管站要电费,田冷春愁得一夜成了光头,躲在县城一家私人旅社里不敢回家,不敢回厂,甚至不敢在大街上露面。万般无奈,悄悄把自己的手表卖了二十块钱,把郑利马拉到羊肉煮馍馆让贷钱,郑利马终于被说心动了,谈了条件,给高息贷了十五万元,这才解了危。砖厂活了,田冷春省吃俭用赶紧还了贷款。原先答应给郑利马三万砖只给五千,说砖厂才转开,等一等,你又不急着用砖。郑利马很不悦,嘴上没说什么,就趁机包了五亩地。第二年,田冷春派黄木泥收承包费,郑利马勉强给了二百元了事。

这些事,还是老会计黄木泥以后告诉刘乐然的。很显然,郑利马不交承包费是有原因的,这也是之所以能包十多年不给钱,田书记不再去要的原因。三万砖的代价高低不说,但既然答应了,人家也把事办了,就应该兑现。十多年了,五亩地的承包费算起来也不会少,到底谁吃亏谁占便宜?

这第三位就是李强。李强一家是田冷春一手从北山迁到蛤蟆村的。李强仗着弟弟是派出所长现在又是公安局长,说出话来是很占地方的,很有优越感和高人一头的味道。那年给田冷春交了钱,却从乌云厚手里没争到地,反而让所长弟弟训了一顿,心里很是窝火,就掉过头来找田书记,趁着调整土地,他一下就包了十二亩,并且再也没有给队里交一分钱。这李强不光说话扎势,那举止那做派更爱扎势,更爱显摆。他给人最大的印象就是显摆,穿衣服他爱显摆,爱显摆他穿了一双公安局长给他的皮鞋,他吃饭爱显摆,喝一瓶啤酒都要站到大门口,唯恐过往的人看不见,上会赶集也爱显摆,买个东西,一点不对就说,我是公安局长的哥哥,你秤称好!少一两就让派出所把你抓起来!他也常常答应一些乡亲或朋友的要求,去找局长弟弟办事,比如摩托车让交警挡住了,他马到成功,可有些事,却花了钱说的天花乱坠偏偏办不成!

刘乐然想了,这三个人,没有一个人好对付,话又说回来,容易的话,田书记怎么能吃的剩下?问题是,就是把这二十来亩地的费用都收了,也不够修路啊,远远不够呀!老会计却说一点一点来,只要打开缺口就好说,大鱼在后边!

事情的确如此,不久,刘乐然就和那条大鱼必然的相遇了,火光冲天,硝烟弥漫,这一切厮杀,十分的凶险,这是后话。

穿了这套衣,上了这顶轿,就得坐下去,没有退路。刘乐然清楚,现在,他不下茬不行了,事情把他逼到了三角旮旯,他本不想得罪人,他也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这钱得筹,这路得修,说严重一点,就是拼个鱼死网破,就是这个村民组长不当了,也得修了路再说。刘乐然决定去找李强。十二亩承包地,十七年了,一亩就是五十块钱,这也收他上万元哩!局长怎么了,能当局长,绝不是他那样的觉悟!

李强的解释却让他吃了一惊。不错,他李强是包了十二亩地,可那是当初那样一个叫法,其实是给他两家八个人补的口粮田,责任田,田书记还收了一百元的手续费哩!现在,人家都包了地,我两家却没包一分地,我们也是蛤蟆村人,凭啥不给我承包地?我还准备找你刘乐然要承包地呢!我是农民,我也要吃饭,我就靠地哩,你看咋办?

刘乐然没要到米,李强还要夺他的昇子!事情冒出这么一个情况,恐怕连科学家也想不到!他丢盔弃甲的逃出了李家,想了想,鼓起勇气,又去了郑利马家。

郑利马说的更好听,修路是好事,大好事,我全力支持,别说承包地钱,就是捐款我都愿意!但是,我不能现在交,你年龄还小,才上任,咱三组的情况不是很熟悉,特别是三组的历史,我建议你好好做做调查研究,看看会计账目,不要抓了芝麻丢了西瓜!等你把咱队的大西瓜抱住了,我把承包费亲自送过来!另外再捐一千元!刘乐然说,你说的意思我知道,咱修路这事明天就要报上去了,立马就要钱哩,不交钱路修不成!我的意思是,承包地你种了这么多年了,现在把钱交了,至于你和田书记之间的事,过后慢慢算,都不是跑户走户。郑利马笑笑说,别急,修路还有个过程,你现在报上去,还要审查,通过之后,交通局把钱拨到账上,也不是一天两天,我成天给人办事哩,我知道,我还是刚才那句话,事情没问题,只要你把西瓜抱住了,我马上给你送过来,我们这些芝麻粒现在给你也不解决问题!来来来,贤侄,抽一支烟!

棉花塞尻子——软涌!刘乐然从郑利马家出来,让黄木牛挡住了:“兄弟,听说收承包地钱哩?得是修路啊?”“噢,你咋去?”“不咋,我在这儿专门等你哩!”“等我?”“恩,钱收的咋个向?”“正在收。”“我给你说,咱队里这承包地乱的很里,我也包了五亩地,三年的钱我都没交了!”“那咋不交哩?”“不想交!”“那现在修路呀,你一交嘛!”“修路是好事,但我不交!也不是不交,等人家交了我再交!”“我现在正收哩!”“我知道你收哩,我的意思你再甭收,白跑!我敢吹,你一分钱都收不下!”“为啥?”“为这!”黄木牛朝村旁的砖厂指指,刘乐然有些不解。“你来你来!”黄木牛把刘乐然拉进自家屋里。

(三)

吕哈定的摩托车一直骑到砖厂办公室门口,田冷春瞅了一眼,又把视线移向了电视屏幕,吕哈定有些不满的说:“电工还嫌交的迟了要加收一百八十块钱的滞纳金哩!”“你交了么?”“没有。”吕哈定掏出钱递过来:“我看这小伙认不得秤!”“不说了,我找他站长。”“对,把怂皮扒了!哎,对了田书记,刘乐然收承包地款哩!”田冷春放下手里的遥控板:“几时?”“今儿上午。”“收下没有?”“没有!听说一分钱都没有!”吕哈定得意的坐下来,点上一支烟:“田书记,你不如打电话把小伙再催催!”田冷春看一眼,没说话,也没催,他轻轻叹一口气:“你看着,一会过来两汽车碳,你只管一收,”“我收?”“嗯,啥都是说好的,你看的让倒好就行了,我还有事!”田冷春起身走了。

田冷春什么事也没有,他直接回了家,关了房门一个人悄悄地睡觉去了,还叮咛老婆谁要找他就说没在,又特意把摩托车推到后院,避开人的耳目。

刘乐然从黄木牛家出来,也直接回了家,进了屋,睡了。田冷春睡着没有,不知道,刘乐然没有,他现在需要的是冷静,一个人冷静的好好的想想。事情已经变得越来越复杂了,越来越重大了,他好像看见自己把一只手指塞进了磨眼里,石磨沉重的冰冷的无情的有力的转动着,磨槽里流出一缕殷红的糊状的液体,这是他被碾碎的手指吗?他看见他一不小心跨进了沼泽地,他一动就陷进去一点,再一动,再陷进去一点,再动再陷,再陷再动。

现在的问题是弄钱修路。承包地款要收回来,就得先把蛤蟆村砖厂收回来,砖厂是西瓜,其余都是芝麻。砖厂收回来了,村民们就会自觉地交承包地款,那么砖厂到底是支书田冷春个人的还是蛤蟆村的?如果是集体的,田书记一年又交多少承包费呢?这些年交了没有?交给谁了?帐呢?帐在哪儿呢?他斗得过田书记吗?他敢和田书记叫板吗?历史上他们两家私人之间从没有过什么过节、矛盾,现在,他还和田小雨是这么一种关系!事情就是这样相互牵制,相互勾连。

复杂的问题简单化,这是刘乐然无论干什么事的习惯,不管咋说先弄清砖厂的真面目再说。少想多做,乱马都要从桥上过,头发想白也是枉然!

刘乐然来到院里,洗洗脸,梳梳发型,换了一身红西装,大步去了老会计黄木泥家。

黄木泥对蛤蟆村的砖厂应该是最知底,最包本的。刘乐然一问砖厂,黄木泥扑哧笑了,对,你问的好!要想修咱队里的路,还就得从这儿下手!刘乐然说,那你咋不早说?黄木泥深切的说,我是想让你听听群众的呼声,然后我再蹄蹄爪爪的给你说!我想你爸都应该知道,咱这砖厂是1984年建的,当时生产队在农行贷款三万元,每户每人入股20元,砖厂建起,占地二十来亩,背靠坡塬,烧出来的砖特别结实,一年出去,在方圆就出了名,远近都跑来开砖,生意红火,供不应求。当时队长是我爸,田书记是副队长,主管砖厂。听说八六、八七、八八连续三年年年分红。九零年,队委会研究,将砖厂承包给田冷春,九二年我爸病逝后,田冷春就当了咱队队长,说老实话,老田承包之后,砖厂的效益时好时坏,这也跟当时的大环境有关系。听说九六年足足关了一年,砖厂几乎倒闭!到了两千年,砖厂慢慢好了,而且是一年比一年好,就是现在也很不错!砖厂从当年的二十来亩到现在八十七亩大,当年是十来间烂土坯房,现在是平房,田书记还打了一眼机井,盖了一座浴池,几万元买了一台推土机,砖机都是最好的!应该说砖厂把钱挣了!可这几十年来,咱队里得了几个钱?社员们分过几次红?说实话,一九九零年,在我爸手里,九月九重阳节,还雇了一辆大客车把咱队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拉到西安逛了一圈,过年分钱不说,每个老人还一包茶叶一双棉鞋哩!现在呢?唉!刘乐然就问:“田书记没交承包款?”“不知道!人家是村支书,还是咱队里的队长,交都是从左手换到右手,谁知道!”刘乐然问:“那就没有帐?”“帐?现在小队只有一个队长,连啥都不设,虽说各小队帐都在我这儿,可人家田书记从来不提帐的事,咱能有啥办法?”“那你给我账上也根本没有砖厂呀!”“人家就不入账,当然没有!”“那你刚才说的群众入股,农行贷款有啥证据?”“当然有证据!咱队里当年的会计就能证明!”“会计是谁?”“环环他爸朱五四老汉!当年我爸是队长,老汉是会计!砖厂建厂的帐、每年经营的账目还有田书记包砖厂的合同都在朱五四老汉手里呢!”

刘乐然渐渐明白了,群众抗着不交承包费是有原因的,而且这个理由还十分的充分,特别具有说服力,这个理由也有杀伤力,它具有杠杆的作用,是一种借力打力,是一种追求心态平衡的好办法。黄会计领着刘乐然亲自去找朱五四老汉。朱五四老汉独自生活着,住在儿子的梨园里,据说老汉是被儿媳妇撵出来的!原因是老汉光偷儿媳洗下的胸罩裤头,偷了自己不用,也用不上却压在褥子下边,枕头下边,夜夜拿出来欣赏,痴痴的仔细的查看这两件东西的针脚,做工的精细程度,然后把鼻子凑上去对着乳罩或裤头的关键部位狠吸几口!当然这些都是儿媳唱出来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很难说。反正朱环环的老婆把公公抽了两耳光,赶出来了,说是偷看她尿尿被逮了个现行。也有人说,朱环环两口不是个东西,早都不想赡养老人,故意设了这么一个很阴险的招儿。

快清明了,油菜花一片金黄,梨花洁白如雪,两个人拨开树枝,走进花木深处。在深处有一座极小的斗室,门旁支着一口铁锅,朱五四老汉靠在墙上,歪着脑袋打瞌睡。刘乐然递过一支烟,点上。老汉连忙含到嘴上,吸得如痴如醉。朱老汉看上去有些痴呆了,耳朵也有点背,两颗门牙掉了,说出话来噗噗带风。老汉说,田书记能干,田书记是好人,田书记经常来看他,田书记还给他买过肉夹馍。说到砖厂,砖厂的事他不知道,他忘了,这是田书记特意叮咛了的!黄木泥忙问,砖厂的帐还在不?老汉摇摇头,天冷他烧炕做引火柴烧了,还剩了一点田书记要走了,田书记不让说,唉呀,田书记给的那个肉夹馍香的很!他想起来就流口水。

这么大个砖厂,却找不出一个证据来证明田书记和这个砖厂的真正关系,实在是怪事!甚至,有的村民还说这砖厂本来就是田书记家的,与集体根本就没有关系。

(四)

上报村上的期限到了,田书记接连打了好几个电话,显然很急。刘乐然一分钱还没有落实,但他必须去参加村上召开的关于修路项目的紧急会议。

八个组的组长都到齐了,田书记一一询问上报的情况,资金的来源,目前的缺口与计划实施办法,他还不时的指点指点,强调强调。对于情况比较好的组,他很奢侈的及时的进行鼓励表扬,而相对较差的,他就会沉下脸,适度的批评两句,语气是温柔的,和缓的,那弦外之音却是强硬的,沉重的,细想,心里还有些后怕的感觉。问道刘乐然了,刘乐然如实的说,没有,一共需要五万二千元,现在一份钱还没有落实,他查看了近几年的账目,他决定收承包地钱!田书记就问,收的情况咋样?刘乐然话里有话的说,群众还是通情达理的,对于修路双手拥护,承包地款也愿意交,只是有个前提条件,希望组上能好好查查帐,先抓西瓜,再拾芝麻!田冷春听着听着,几次想插话忍住了,刘乐然说完了,老田张张口还是忍住了,最终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田书记太想训斥刘乐然了!从刘乐然说完第一句话就想挡住,但刘乐然的话是飞过来的箭,很利很快的箭,每一箭都刺他的神经上,每一箭都穿在他的心窝上。特别是最后几句话,纯粹就是一个大西瓜,西瓜扔过来,砸在他的脑袋上,他眼冒金星天旋地转,西瓜烂成了八块,连续的拍在他的嘴巴上,他的嘴巴好疼,疼的发麻发木。田书记的脸青了,一句话说不出来,手使劲的抖动着,正是春天,一只脆弱的苍蝇,在老田手背的上方,忽左忽右,调不好焦距。

会就这么噶然而止,有头无尾的散了。听到“对了,散会”这句话的时候,刘乐然有些意外和突然。

田书记和谁也没有说话,骑上摩托上突突去了。砖厂到底怎么一回事,只有他心里最清楚,他也渐渐的意识到,刘乐然开始威胁了,两个人已慢慢接上火了。怎么办呢?是谈还是战?这不是一个小事。

从村委会回来,刘乐然就开上三摩收破烂去了。昨天耽误了,今天,美人村的张老汉已经打过好几次电话了,他必须得去!收完各家的废品,原计划的娱乐活动只好取消,因为天已经黑了,他给张老汉说明了最近比较忙乱的情况,掏出一个打印的材料递过去,说:“王叔,你看一下,这是我给你说的那个小品的脚本,熟悉一下故事,记下你的台词。”张老汉接过来:“我是演所长他爸?”“对,下次我过来咱就排练!”

刘乐然离开美人村,天已经彻底黑了。黑暗中,灯光黄亮黄亮的,顺路飞跑,刘乐然感觉好像骑在马上,双手驾着扶手,就像抓着马缰,头前倾着,腰猫着,使劲的全神贯注的追着前面的光,就像精神百倍的追着他的梦想。

回到家里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老会计黄木泥和他父亲正在闲扯着等他。几个人卸了废品,刘乐然一面洗一面问:“师傅叔,有啥事?”“好事!我寻着我家当年入股的发票了!”黄木泥掏出一张纸片,朝刘乐然晃晃。

刘乐然呃了一声继续洗,擦护肤品,然后又对着镜子梳梳发型。二人进了房子,刘乐然接过纸条。这是一张收款收据,字面发黄,复写纸印下的字迹有些模糊,但细看,仍能辨认出,是蛤蟆村三组建砖厂入股六十元的字样,收款人就是朱五四,并且盖着当时的三队队长的黄木泥父亲的印章亲笔签字,刘乐然心里更有底了。“你打算咋办?敢不敢去摘西瓜?”黄木泥眼光烁烁的瞅着刘乐然的脸。“心底无私天地宽,咋不敢?!”“好,我没看走眼!你弄,我们都支持你,咱全队老百姓都支持你!”“我不怕,我年轻着哩,万一跌倒了再爬起来!”

送走黄木泥,刘乐然并没有睡意,他拿出那个小品的脚本,在房间里踱着步看着记着背诵着。后院传来鸡叫,刘传统起身悄悄儿子的窗户:“快睡,不早了!”“不乏,我睡不着!”直到凌晨一点四十,刘乐然才很满意的睡了。那头刚一放到枕头上,就响起了呼呼地鼾声。根本没有前奏,没有酝酿,没有过程就睡着了,快的让人羡慕,让人嫉妒,这就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他们有的是用不完的热情,使不完的劲!他们不气馁,不放弃,他们单纯!他们的单纯是一张神气无边的网,任何千变万化的事情,任何复杂的牵一动万的事情,任何荆棘丛生的事情,经过他们的单纯,就会变得迎刃而解!他们的单纯,是一把锋利的削铁如泥,削金如木的宝刀!这刀是关公牌的青龙偃月刀,这刀刺出去,砍下去,削过去就把一件复杂的事情解剖了,就像庖丁解牛,他们会把复杂卸胳膊卸腿,抽筋剔肉,通通拆开了,成为一件件的单纯,然后从容的孩子气的解决掉!

这个晚上,刘乐然很累,睡的很香,中途没有醒来,没有树叶大的一片梦,他一觉睡到天光大亮。睡眠质量相当好,思维敏捷,精力充沛。田书记却没有,他一夜似梦非梦,似睡非睡,翻来覆去,老婆卖羊奶回来了,他还躺在被窝里。

这个早晨,田冷春破例没有喝早茶,他一起来,就匆匆上了村委会。田书记一边走一边打电话通知开会。今天这个会很突然很紧急,蛤蟆村所有的村组干部,以及各组的党小组长都来参加会议。大家猜测这八成跟修路有关,有人甚至认为关于修路的事上边可能有什么重大变化!谁知,这个会开得时间却很短,等大家都到齐了,黄会计点过名之后,书记田冷春开腔了,他首先进一步渲染了一番,修村村通公路的重要性,然后话锋一转说,他是蛤蟆村三组人,这些年,砖厂经营尽管费尽周折,也曾九死一生,但在每一次重大集体事件上都出了一份力,比如零四年连阴雨,村小学房倒屋塌,以后重建的一百二十万块砖,全是砖厂无偿提供!如今,要修路了,砖厂占着三组的地,他代表砖厂做出决定,自愿为三组修路捐款两万元!吕哈定带头鼓起了掌,那掌鼓得很卖力很奢侈,接着干部们都鼓起了掌,黄会计处在田书记的视线之下,就使劲的夸张的鼓着,后边的村干部们却敷衍的拍着巴掌,有人故意咳嗽一声,把脸转向了窗外,窗外的电线上,一只断线的风筝在风中哗哗作响。刘乐然一听很吃惊也有些模糊的兴奋。

接着,就散会了!

每个干部都是一个很好的传播媒体,很快,全蛤蟆村的人都知道村支书田冷春为修路捐了两万元的巨款!

实际上,田书记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已经估计到刘乐然即将会来找他!为了砖厂,为了筹钱修路来找他要钱!既然那样,主动出击还落一个好名声,如果小伙聪明的话,就不再来找他田冷春的麻烦。其实,自从一将三组组长让出去,老田就感到了一种不妙,他就觉得自己的一只胳膊让人卸了!他太大意了,太麻痹了,办事太拖拉!他是三组组长,又经营着砖厂,早应该弄个手续的!自己给自己弄手续,这还不容易?比如签一个砖厂用地协议,问题是现在晚了!他甚至在思考,镇长王经书是不是对他怀疑了,不然,干嘛突然让他把组长让出去呢?接着又选举呢?他非常后悔,他后悔的半夜一个人坐起来,握紧拳头,使劲砸自己的膝盖,砸床。那么,刘乐然要是再来找他怎么办?说砖厂的事怎么办?田冷春给女儿打了一个电话,让小雨这个星期回来一趟。挂了电话,又觉得言犹未尽,吃过早饭,他骑上摩托车去了县城,他决定动用女儿这枚棋子来制约刘乐然,一步一步控制刘乐然。对于这个办法,他充满了信心,他相信自己的判断和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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