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9989900000002

第2章

每个故事都有一个主角。

我这个故事当然也不例外,我要讲的是一个女人,名字叫金芝。一听到这个名字,你们都能猜到这是个老年人。现在的年轻人,没叫这种名字的。金芝活了八十多岁,要是再撑几年,就过九十了。具体多少岁,我也搞不清楚,反正差不多这个样子。

话说金芝过了八十几岁生日没多久,有天早上起床,突然对孙女说,我要死了,玉皇大帝昨天晚上托梦给我了,说我该回去了。孙女看了金芝一眼,说,奶,你没事吧?大清早的胡说八道么事呢。金芝没理会孙女,望了望天说,我的阳寿到了,玉皇大帝要我回去。孙女笑了起来,说,奶,你每逢初一、十五都敬菩萨,玉皇大帝舍不得收你。金芝对孙女摆了摆手说,你莫乱说,莫不敬菩萨。

大概四五月的样子,天有些热,桑树叶子长到了掌心那么大。金芝家的院子里有一棵槐树,正是槐花开放的季节,满院子的香味。金芝坐在槐树下面,一抬头能看到一串串白色的槐花。风把槐花的香味送到金芝的鼻子里,金芝闻到了。闻到了香味,金芝更确信她是要死了。她的鼻子已经好些年闻不到味道了。再看看满树的槐花,金芝觉得它们和哭丧棒简直一模一样。金芝栽这棵槐树是好多年前了,那会儿,还是棵小树苗,两人高的样子。现在,一个人都抱不过来了。

吃过早饭,金芝搬了几个凳子到院子里。孙女看着金芝说,奶,你搬这么多凳子到院子搞么事?又没得人来。“搞么事”是我们那边的方言,“干什么”“干吗”的意思。“么事”相当于“什么”。金芝瞪了孙女一眼,说,要你多嘴。孙女懒得管金芝的闲事,说,奶,那我出去了。等孙女出去了,金芝烧了壶水,泡了壶茶。她等人到她院子里来。金芝家住在镇子上,平时来往的人也不多,只有几个平时关系好的老头老太太,都是闲得没事的,过来走动一下。以前,他们来得还勤一些,现在年纪都大了,走动一下也不方便,来得慢慢少了。镇子上的老人跟金芝差不多上下的,是一年比一年少了。

金芝泡好茶,有人来了。看到有人来,金芝连忙给人倒了杯茶,说,你老好啊!来人笑起来,看着金芝说,金奶,你莫忙,我来跟你谋个东西。金芝说,先坐到喝杯茶。来人说,不喝茶了,跟你老谋个东西。金芝说,你喝杯茶,听我说会儿话。来人只得坐下,一边喝茶一边问,金奶,你要跟我说么事?金芝看了看来人,喜气洋洋地说,我跟你说,我阳寿到了,玉皇大帝托梦给我了,要我回去。来人就笑,金奶,你莫开玩笑,你老健旺得很,你老要做百岁寿星。金芝说,做不了了,我没几天空了。我给你讲,哪个都要死,我不怕死。来人放下茶杯说,金奶,我还有事,你老先忙。说完,便走了,连要借的东西都不借了。金芝收拾好茶杯,把来人没喝完的茶倒进洗手盘,又坐在了槐树底下。

那天来了好几个人,金芝都跟他们说,她阳寿到了,玉皇大帝要收她回去。听的人没一个信的。这也难怪。金芝年轻时身体不大好,到老了,反而好起来。头不晕,眼不花,腿脚一点毛病都没有。八十多岁的人了,看起来还不到七十岁。每天还帮着家里做家务,做饭、喂猪样样都能。身体好,一点病痛都没有,她说她阳寿到了,也难怪没人信。

一连好几天,金芝都泡好茶,坐在槐树下等人来,有人来,她就跟人讲,她阳寿到了。一开始,没人听她讲。她说得多了,有人问,金奶,你说这个想搞么事呢?金芝说,我不想搞么事,我要让你们晓得,我快死了,有些话想对你们说。人说,那你说撒!金芝给人斟上茶说,其实也没么事,我就想说,镇上哪个对我好,哪个对我不好,我心里都晓得。你们放心,不管是对我好的,还是对我不好的,等我死了,我都不得咒他,各人有各人的报应,各人有各人的福分,我不得做害人的事。人说,金奶,你莫说得吓人,镇上哪个对你不好?个个都晓得你老是个好人,一辈子慈善。听人说完,金芝说,我这一生,有好多事,你们晓得,有好多事你们不晓得,我要讲给你们听,让你们记得我金奶没做过亏心事。

听说了金芝阳寿要到了的事情,镇上剩下的几个老头老太太也来了。见了他们,金芝说,我的事,你们几个晓得最多,我讲给你们听,你们做个评判。老头老太太说,好,你讲,我们听。金芝一连讲了四天,到了第四天傍晚,金芝讲完了。金芝说,我讲完了,你们也听累了,都回去歇着吧。等人都走了,金芝把凳子收进屋,杯子洗好放到碗柜里。吃过晚饭,金芝睡了。临睡前,金芝又闻到了槐花的香味,她想,她的阳寿是真的到了,该交代的事情都交代完了。

第二天清早,金芝比平时起得晚一些。人老了,没什么瞌睡,一般五六点就起床了。金芝那天七点才起的床。洗漱完毕,金芝把平时很少戴的金手镯戴上了,还穿上了最喜欢的对襟小褂子。走到院子,金芝看到孙女搭了个梯子,站在树上剪槐花,地上的簸箕里晾了几串槐花。金芝喊了孙女一声,你搞么事?孙女朝下看了看金芝说,奶,我剪点槐花,晒干了泡茶喝,香得很,你老不是喜欢喝槐花茶吗?我给你老晒点儿。金芝朝孙女摆了摆手说,莫剪了,你下来。孙女从树上下来,手里还提着两串槐花,说,奶,你有么事?金芝说,你晚上听到狗叫没?孙女说,听到了,叫了一晚上,觉都睡不着。金芝说,我的魂魄晚上出去了,魂魄出去认路,狗都看到了。孙女说,奶,你莫说了,说了好些天了,吓死人。说完,孙女看了看金芝说,奶,你要出去?金芝说,我不出去,我有点累了。孙女说,那你吃点饭,回去睡一下。金芝说,不吃了,不饿。说完,转身进了屋。

等金芝进了屋,孙女又爬到槐树上去剪槐花。奶喜欢喝槐花茶,每年槐花开了,孙女都会给金芝晒一些,留到秋天,和着桂花一起泡,清香、淡雅,还带一点甜。摘了槐花,大半个上午过去了,院子里晒了几簸箕。孙女做了午饭,去里屋喊金芝起来吃饭,奶没吃早饭,孙女想叫金芝起来,早点吃午饭,奶老了,不能饿。进了屋,孙女喊,奶,起来吃饭了。金芝没动。孙女又喊了声,奶,起来吃饭了。金芝还是没动。孙女走过来,拉了拉金芝的手说,奶,吃饭了!金芝还是没动。孙女看了看金芝,心里一紧,又摸了摸金芝的手,有点凉。孙女把手哆嗦着放到金芝的鼻翼,金芝已经没气了。孙女“哇”的一声哭出来,叫了声“奶,你莫吓我——”

金芝死了的消息,一下子传遍了镇子,镇上的人都来看热闹。金芝躺在床上,表情安详,像是睡着了那样。镇上的老头老太太想起前几天金芝说的话,都说金芝有灵性,走得也安逸,没吃苦。人到了这个年龄,死了算是喜丧。儿子孙子都回来了,披麻戴孝,也哭。有人说,金奶死得突然,明晓得要死了,也不交代几句,搞得死了身边连个人都没得。有人不同意,说,哪个说金奶没交代,金奶临终前讲了几天,都讲清楚了。

故事讲到这儿,老谭突然插话说,老马,你讲的是什么故事,还没开头就死人,我天天见死人,烦都烦死了。晚上吃个饭喝个酒,听你讲个故事,还是讲死人,我还不如回去睡觉算了。老谭在殡仪馆上班,天天见死人,也难怪他不爱听这个。我停下来喝了口茶,说,老谭,你别急,好故事慢慢讲,你火急火燎的,那还不如去看故事会,那个快,一会儿就没了。刚才讲到金芝没病没痛,无疾而终,人都说她福命好。人大不过命,一生该吃多少饭,喝多少酒,那都有个定数,用完了就没了。老余端着茶杯说,老马,你说金芝死之前狗叫了一夜,这种事情我也经历过。我记得我爷爷死的那天,月亮把地面照得惨白惨白的,村里的狗叫了一夜。后来听村里的老人说,那是魂魄出窍了,魂魄这个东西,火眼高的人看不到,火眼低的才能看得到,有些人经常撞鬼,有些人撞不到鬼,就是这个道理,狗火眼低。老丁说,老马,你说金芝死之前知道自己要死了,有点邪气。接着讲,接着讲。

其实金芝此前还死过一次。我喝了口茶,慢悠悠地说。茶水泡开了,隐隐有点涩味,看起来颜色稍微深了一点,拿起来像一杯陈年的白酒。老丁放下茶杯说,不会吧,人还能死两次?那次是假死,我说。假死的人很多的,老谭在殡仪馆,你应该听说过。古代经常有人说诈尸,说的就是假死。假死的原因很多,有些东西科学说不清楚,没什么道理。我在报纸上还看到过新闻,说有人假死之后,有特异功能,眼睛能透视。有人被雷击之后,死了又活了,结果成了艺术家。这种事儿其实算不得奇闻,世界之大,无奇不有。金芝假死那次,说起来也没人信。

那是在金芝真死之前二十年。死之前,金芝病了几个月,人瘦得不成样子,风一吹衣服都飘了起来。几个儿子都很担心,成天守在金芝身边,生怕金芝哪天死了。那个时候,镇子还很穷。条件好点的老人,死之前早把寿枋、寿衣准备好了,为着给儿女减轻负担。金芝家那会儿条件还不好,再说,她也没想到她会那么早死,也就没准备寿枋、寿衣。人躺在床上,这个时候再去买,又显得不好,好像巴不得老人死似的。金芝昏迷了几天,一直没断气。

有天早上,金芝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对儿媳妇说,你帮我梳洗梳洗。金芝说话的样子像没事一样,人也精神。儿媳妇看到金芝的样子,反而紧张起来。她听说过回光返照,说是快死的人,突然清醒了,那是真的要死了。儿媳妇赶紧给金芝打了盆水,帮金芝擦脸、擦身,又洗了脚。金芝看了看儿媳妇,说,到我屋里这么多年,苦了你了。一听金芝这话,儿媳妇一下子哭了,说,娘,你别这么说,我听了心里过不得。金芝伸出手来,捏了捏儿媳妇的手,慢慢地又躺到了床上。她看了看房间,眼睛落在院子里的槐树上,又从槐树上移到屋里。

屋里有些暗,阴天。金芝的目光从柜子上移到梳妆台,又从梳妆台挪到床边。屋里摆设的都是老家具,厚重的木头,用得久了,有些发黑。这些家具都陪了金芝好些年了。金芝似乎有些不舍,又有些疲倦。儿媳妇把手盖在金芝的手上说,娘,要不要叫他们进来?儿媳妇说的是儿子和孙子他们。金芝摆了摆手说,我话都说完了,没话说了。你跟老大说声,叫他给他舅爷发个电报,我死了,他们要来给我送葬。儿媳妇赶紧跑出去,找到老大,把金芝的话说了,儿媳妇说,娘怕是不行了。

等他们回到屋里,金芝的眼睛已经闭上了。儿子和儿媳妇都哭了起来,哭了几声,赶紧出去忙别的事情。金芝死了,她有三个儿子,再穷,也得把金芝好好埋了。老大跑到镇上发电报,老二去买寿枋,老三张罗屋里的事。三个儿媳妇坐在房间里哭,哭一会儿出去忙活一阵子,忙完了再进来哭。镇上的葬礼是很麻烦的,尤其是像金芝家这样的大家族,光是通知亲戚就得不少人。屋里屋外忙成一团,乱成一锅粥。

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有人想起来,还没烧落气钱。落气钱是镇上的一个风俗,我不知道别的地方有没有,镇上是很兴的,说是没烧落气钱,魂魄上不了路,只能化成野鬼,那是要害人的。一想到没烧落气钱,屋里的人又忙了起来,到处去找纸钱。好不容易找到了纸钱,赶紧拿了一个脸盆,在金芝床前点着了。烧完落气钱,天已经快黑了。出去的人陆续都回来了。来了不少亲戚,男的哭几声,移步坐到院子里聊天,院子里摆开了几张桌子,上面有茶水,还有些花生瓜子。女的哭完了按习俗守在金芝边上,搀着金芝的儿媳妇。金芝没女儿,哭丧的事只能让儿媳妇代。

忙到半夜,寿枋抬回来了,摆在院子里。金芝房里坐着一帮女人,她们哭了大半天,都累了,一个个无精打采地坐在那里发呆,也没说话。守夜的男人都在堂屋,偶尔说几句话。堂屋也没几个人,其他的人都睡了。屋里点的是煤油灯,隔上一会儿要打一次灯花,拨一次捻子。半夜里,有人说,我要喝水。说的人声音很低,听到的人也没吭声,喝水就喝水,去水缸里舀,还等别个伺候你不成?过了一会儿,又是一声,我要喝水。屋里的人把头抬了起来,看了看,也不晓得哪个要喝水。又是一声,我要喝水。声音是从金芝床上传来的,儿媳妇朝金芝床上看了一眼,金芝躺在床上没动。儿媳妇看了四周一眼说,哪个要喝水,要喝水自己去舀嘛。人都醒了,说,我没说,我没说要喝水,我没说。这时,床上又传来一声,我要喝水。儿媳妇一下子从凳子上跳了起来,接着,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哭了起来说,娘啊,你莫吓我,我给你烧了落气钱,我烧了落气钱。金芝的声音从床上传过来,你给我倒点水。儿媳妇头皮麻了,从地上爬起来,赶紧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喊,娘说要喝水,娘说要喝水。

堂屋里的男人一听,瞌睡全没了,盯着她说,你说么事?哪个要喝水?我娘,我娘醒了。堂屋的男人赶紧跑到金芝房里,女人都还跪在地上,身上索索发抖。男人们大着胆子,举着油灯凑到金芝面前,他们看到金芝眼睛睁开了。金芝看着他们说,我要喝水。

第二天早上,金芝喝了碗粥,靠在床上,看着儿子和儿媳妇说,我去了阎王爷那里,阎王爷说我还有二十年的寿。你们莫怕,阎王爷给了我这个寿,我一时半会儿死不了。阎王爷说了,我还有几个孙子孙女没带大,等他们大了,我才能死,现在死不得。说完,金芝望着院子里的槐树说,太阳出来了,你舅爷他们也快到了。金芝双手搭在胸口说,我昨天回去了,回江城了。江城现在好大,我都找不到屋。我到你舅爷屋里,他屋里没得人,我从窗子边上看到里头,有个绿罩子罩着没吃完的菜,还有两根黄瓜。我走得脚都疼了,起了两个大水泡。说完,金芝对儿媳妇说,你去拿个针来,把我脚上的水泡挑了。儿媳妇说,娘,你莫瞎说,我昨儿给你洗了脚,你脚好得很。金芝说,你莫不信我,你把我袜子脱了,要是没得水泡,我不得要你挑。儿媳妇只得把金芝的袜子脱了,儿媳妇的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金芝的脚上真有两个水泡,一只脚一个,有鸽子蛋那么大。看到儿媳妇的表情,金芝说,你愣到那搞么事,去拿个针帮我挑了。一会儿,你舅他们就要来了,我要下床陪他们坐一会儿。

给金芝挑完水泡,儿媳妇没半夜那么怕了,她偷偷摸了摸金芝的脚,是热的,和她身上的温度差不多。挑完水泡,儿媳妇问,娘,那你还去哪儿了?金芝说,只那半天工夫,去了趟江城我都累死了,还去得了别的?说完,金芝把儿子喊过来说,寿枋我看到了,你们花了不少钱,你们有这个心,我也安逸。我跟你说,寿枋里头靠前有个钉没打好,还有半截在外头,要是躺到里头,怕碰了头。

听金芝说完,儿子赶紧去了院子,叫了几个人把寿枋盖打开,一看,果然有个钉子是没钉好。儿子赶紧找了个锤子把钉子钉了进去。等儿子钉好钉子,两个舅爷来了。儿子赶紧迎过去,一看到外甥,舅爷放声哭了起来。儿子拉住舅爷说,你们莫哭,莫哭,我娘还没死。话刚说完,听到金芝说,你们两个来了。金芝站在门口,一只手扶着门框说,要是我不死,你们怕是舍不得来看我。等金芝进了屋,儿子把金芝刚才说的话讲了一遍,两个舅爷说,屋里是有两根黄瓜,接到电报我们急急忙忙往这里赶,桌子都没收,拿个罩子罩了一下就出门了。儿子问,罩子是绿色的吗?舅爷瞪着儿子说,你么晓得?

讲到这儿,老谭说,老马,你越讲越邪乎了,这还变成神仙了?

我说,这还不算神的,神的还在后头。老余打断老谭说,老谭,你莫插嘴,让老马讲。

金芝醒过来之后,镇上的人都来问金芝,金芝,你说阎王爷又给了你二十年的寿,那你跟我们说,阎王爷长什么样子,是不是跟画上的一样?一听这话,金芝扭过头就走,她懒得说。碰到会说话的,金芝偶尔会跟人说,阎王爷其实跟我们人差不多。有人又问,阴间是什么样子?金芝连连摆手说,这个不能说,阎王爷交代了,不能说。

活过来之后,金芝的身体变好了,人也慢慢胖起来,不像以前瘦得像个竹竿。要是没事,金芝搬个凳子,坐在槐树下面,有人来,跟人说几句话,没人来,她也不急躁,坐在那里,眼神像是空的,似乎看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看。

金芝活过来后的事情,镇上的人都知道了。

那些年,镇上很不太平,经常有人非命死。传得最吓人的是驼子的老婆。那个女人性子烈,跳湖死的。有人说驼子跟供销社的一个女的搞上了,天天回屋里打女人。女人气不过,说,你莫整天打我,你再打我,我跳湖里,死了也不放过你。驼子指着女人的鼻子说,你有本事就去跳湖,你死给我看?我不怕你找我。女人说,你巴不得我死是吧?驼子说,我就巴不得你死,你有胆死给我看。女人大哭。女人越哭,驼子越打得厉害。女人也跟驼子打,驼子长得五大三粗,女人打不过驼子。不还手还好,一还手,驼子把女人按在地上打,打得女人满脸是血。后来有一天,女人受不了,真的跳湖自杀了,捞起来一看,一肚子的水,鼓得像个孕妇。

关于这个湖,镇上一直是有传说的。说是湖里有水鬼,像这种非命死的水鬼是不得超生的。要超生,也不是没有办法,得拖一个人下水,让新的死鬼来顶他。驼子老婆死了之后,湖里一直没死人,也就是说驼子老婆只能做水鬼,超不了生。一到夏天,镇上的人喜欢去湖里游水。驼子老婆死后,去游水的天黑都上岸了。半夜,有人坐在湖边乘凉,说是看到湖面飘过一个水鬼,一声一声地哭。镇上的人都说,那是驼子老婆冤魂不散。驼子老婆跳湖死了之后,镇上又接着死了几个人,死相一个比一个难看。死得最惨的,是炸石头炸死的,骨肉碎成一块一块的,到处都是。镇上的人都说,驼子老婆不是一般的水鬼,她还能上岸,在岸上害人。镇上非命死的这几个,都是驼子老婆害死的。这样一来,驼子在镇上安不了身,走到哪里都被人指指点点,供销社的女人也跟驼子散了。

驼子没办法,找了个道士。道士说,办法有,要看你肯不肯。驼子说,你说。道士说,像这种野鬼,也只有我这种道行高深的法师才治得了。驼子说,师父,你说,只要有办法,我照做。道士说,我给你四个桃木钉,你拿回去,把你老婆的坟挖了,把这四个桃木钉钉在寿枋的四个角,我再做个法事,你就安稳了。说完,道士把准备好的四个桃木钉递给驼子,驼子握着桃木钉,看着道士,又问,没别的办法了?人都入土了,再去挖坟,她娘家还不打死我。驼子老婆死后,驼子被他老婆娘家折腾得半死,还赔了不少钱。再挖坟,他不敢。道士说,没别的办法。桃木钉的法力,驼子也晓得一些,他怕。道士看了驼子一眼说,有句话我跟你说在前头,这桃木钉一钉上去,死鬼马上魂飞魄散了,永世不得超生,你要想清楚。再跟你说,像这样的事情,我一般是不做的,损自己的阳寿,我也是看你可怜。驼子到底还是不敢钉桃木钉,他怕。这钉一钉上去,就算老婆真的魂飞魄散害不了人,他也安不了身。

有天,驼子进了金芝家的院子。金芝一看到驼子就说,驼子,我晓得你要来找我。驼子头低着说,金奶,我也是没得办法。金芝给驼子倒了杯水,指着驼子说,驼子,你作了孽。驼子说,金奶,我晓得,你老看有没得办法。金芝靠在椅子上说,办法是有,本来我不该说的,我回来前,阎王爷跟我说了,叫我莫多事,莫乱说话。驼子“嗵”的一声跪在金芝面前,大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金奶,我以前不是个人,我晓得她做鬼也不得放过我,天天夜里头,我都听到她哭。要不是看到还有个小伢,我也死了算了,一了百了。金芝眼睛还是看着天上,驼子跪在金芝面前哭。过了一会儿,金芝说,你出去跟人说,镇上死人不关你老婆的事。以前,山上有个死鬼,过了两百年,他要转世害人。镇上要是不想再死人,到山上盖座小庙。你逢初一、十五记得去上个香。

过了几天,镇上有人找到金芝说,金奶,驼子说要盖座庙,说是死鬼转世要害人。金芝点了点头。来人也不说话了。这几年,镇上非命死的人超过了十个,搞得人心惶惶,小孩子夜里都不敢出门,生怕一出门就被鬼收了去。坐了一会儿,来人小心翼翼地说,金奶,那你看庙要盖在哪儿?金芝说了,来人便走了。

过了一个月,庙盖好了,是座小庙,很小的一座庙,也简陋。庙在镇上的山上,背靠山,面朝湖。庙大概有两米多高,石头砌的,分了两层,下层供的是土地老,上层供的是两尊菩萨,一男一女。菩萨是请镇上的石匠雕的,上了油漆,看起来还像个样子。在庙的边上,是高大的松树,树上结满了松果。要是夏天,炙热的天气让松香的味道四处飘散,松针上有时还有蜜蜡,吃起来像蜂蜜。镇上的松树林经常会有蜜蜡,这东西怎么来的,没人去讲,小孩子看见了,是会摘下来吃的。庙边上的两棵松树是山上最大的,蜜蜡也最多,因为盖了庙,小孩子不敢再去摘那两棵树上的蜜蜡。

也是奇怪,庙盖好之后很多年,镇上再没有人非命死。至于湖里,也没再听说有人听到驼子老婆在那里哭了。夜里游水的人也多了起来。以前,镇上经常有人半夜去湖里下网偷鱼。驼子老婆死后那两年,偷鱼的没了。盖了庙之后,半夜去湖里下网的人渐渐多了。大概是因为灵验的原因,初一、十五去庙里上香的人也多了。碰到时节,还有人拿着猪头去供。由于庙小,猪头都摆在地上,烧过纸,上过香,猪头拿回去,分给家人吃,说是吃了菩萨保佑。至于那两尊菩萨是什么菩萨,镇上没人去问,也懒得问。他们上香时偶尔会看看菩萨,菩萨很小,大概只有四十厘米高,红红绿绿的,还有黄色。镇上的人都知道菩萨是镇上的石匠雕的,不过这些都没关系,石匠自己也去拜呢。

听到这儿,老丁说话了。老丁说,老马,讲了半天,好像只开了个头。我笑了笑说,本来就是只开了个头,我说了要讲到明天早上的,你们不信,偏要听。老谭说,讲吧,我看你怎么编下去。我看着老谭说,老谭,我可不是编,这都是真事儿,你没见过,并不表示这事儿不存在。老余说,老马,如果这是真事儿,那金芝这个女人不简单,她身上发生的事儿估计你还没开始讲。我说,接下来我就要讲了。

同类推荐
  • 黄道·黑道

    黄道·黑道

    依照辈分,雨生是我侄子。1964年,我归田园居的时候,他还是个十几岁的毛孩子,初中毕业。冬天,大队办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因为我能编能导能弹能唱,把我也吸收进去监督使用。雨生在台上经常串演丑角,他很机灵滑稽,逗人发笑,女角们尤其喜欢和他配戏。我们的宣传队每到一村都很受欢迎,每晚散戏,东道主都要设席款待。冬闲,日子过得舒畅,那时,电视电影还在闹城里,乡下人吹吹打打扭扭捏捏就很开心,方圆几十里都派人来接“行头”。不过后来我想,与其说是我们的戏演得好,不如说是我们的姑娘长得好,那班看戏的后生都往台上挤,瞅空就占我们姑娘的便宜。当女角进门的时候在她们胸脯上摸一把,撒腿就跑。
  • 爱上一个“神秘特工”

    爱上一个“神秘特工”

    事出无奈,我登了一则征婚广告,没想到竟使我遇上了一个大款。我是鼓足了十二万分的勇气走进晚报广告部的大门的,当我把手中的材料递给接待小姐时,我的脸肯定是红红的。我羞涩地低下了头,不敢看她。接待小姐接过材料,一边和别人聊着天,一边麻利地为我办好了手续,这期间竟没有看我一眼!
  • 憧憬

    憧憬

    素贞腹部胀痛,已经有小两天了。起初.只觉得那儿有团生面样的东西堵着,后来那团面慢慢发酵伸展,渐渐地,整个腹部就胀疼起来。按说从前肚子也胀过,也疼过,可那种胀,是明目张胆的胀,摸着如揣个滚圆西瓜,敲打似牛皮小鼓般嘣响。那种疼,也是利利落落、翻江倒海般生疼,吃一粒马丁啉,喝一杯肠清茶,或者烤几瓣老蒜吞下,咕噜噜嗳了几口馊气,放了几个响屁,最多猛一阵拉稀,便万事大吉。不像眼下,感觉胀得像吞了一砣生铁,摸上去肚皮却瘪瘪软软的。那疼痛,更是阴阴森森,不急不徐,令人说不出叫不响的窝火憋气。况且,马丁啉也吃了,肠清茶也喝了,烤老蒜也吞了,还是硬生生堵着胀着,不见半点松动。
  • 童年轶事:黑塞散文菁华

    童年轶事:黑塞散文菁华

    《童年轶事:黑塞散文菁华》收录黑塞最具代表性的散文、随笔10篇,基本涵盖了作者各阶段的散文创作。《童年轶事》、《大旋风》等篇写作于一战前,作者追忆早年生活的点滴琐事,讴歌家乡小城施瓦本纯朴的民风,以及新教社区家庭、邻里之间相互关爱的情谊,字里行间充盈着浓郁的浪漫气息。《内与外》、《奥古斯托斯》写于战后,他一边平复战争灾难和家庭悲剧造成的内心创伤,一边思索“无物在内,无物在外”等教义所蕴含的深刻哲理,力求在西方文明与东方哲学之间找到一种人与自然、物质与精神相互平衡的理想境界。《我的传略》等则写作于晚年,黑塞由物及人,为自己人生各阶段勾画出一幅淡雅的素描,人书俱老,别开生面。
  • 世界正年轻

    世界正年轻

    本书是一部反映20世纪50年代初期生活的小说。作品通过泰山脚下中国矿工学校第三分校从筹建、开学到这一学期结束这段紧张、艰苦、热火朝天的生活,描写了矿工学员、教师、干部对待工作、学习的态度,展现可他们崭新的精神面貌。
热门推荐
  • 宇宙尽头的眼睛:科幻春晚接龙

    宇宙尽头的眼睛:科幻春晚接龙

    《宇宙尽头的眼睛》是未来事务管理局旗下新媒体平台《不存在日报》集齐国内顶尖科幻、科普作家,在春节期间接力完成的一个以节日为主题的故事,也是中国第一台科幻春晚,由刘慈欣领衔,宝树、陈楸帆、飞氘、江波、郝景芳、凌晨、七格、王立铭、万象峰年、杨平、张冉共同创作。12双眼睛的观察如何影响了两个文明乃至整个宇宙?观察报告现已全文上架,未来事务管理局诚邀您收藏阅读。
  • 三国黄胜传

    三国黄胜传

    这是一部以三国为背景,以军事谋略为主题的小说,一个普通的现代青年,穿越回到了东汉末年,为了生存,一无所有的他,白手起家,徐徐发展,成为一方郡守,攻城掠地,与诸葛亮,司马懿,郭嘉这些三国鬼才斗智,与曹操,袁绍,刘备这些汉未枭雄角逐天下,展开了一场又一场鬼神莫测的计谋较量和策略对决...
  • 撩妻上瘾:总裁请关灯

    撩妻上瘾:总裁请关灯

    她虽是天才设计师,但在宋家一直被贴着私生女的标签,而她婚礼当天,却被妹妹翘了未婚夫,被人看了一场猴戏。他是萧家的掌权人,霸道腹黑,强迫症的完美演绎对象,也是未婚夫的舅舅。婚礼当天,她被绿,他救场,当众求婚,替她出气!于是渣男贱妹被逼着喊她长辈。竹马渣男:小舅妈。渣女妹妹脸气绿了:小舅妈。宋乔一脸大度:小三妹妹,哦不,侄媳妇,你可真是渣男公交车,新婚快乐!【小剧场1】自从结婚以后,某人变成妻奴,总是形影随行。为了解放自由,宋乔偷偷拿了护照,给自己开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自由很重要,但后果也很严重。被堵在机场的宋乔瑟瑟发抖:“嗨,萧总,怎么巧,你来接谁呢?”男人嗤了一声,扔了自己手里的香烟,意有所指:“来接一个芳心纵火犯,在我心里纵了一把火,就跑了……”宋乔:“……”神他妈的芳心纵火犯。【小剧情2】某日,宋乔很生气,找萧总告状。萧总:宝贝,怎么了。宋乔啪的一下将手机放在他面前,露出微博的评论:他们说我配不上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她怎么配不上了,她貌美,他英俊,太登对了好不好。萧总配合:他们太过分了,简直眼瞎!宋乔狂点头,就是嘛,她怎么可能是癞蛤蟆!哪知,下一秒就听到萧总义愤填膺,并深情道:你就算是,也是癞蛤蟆里最美丽的,独一无二的……宋乔:……更生气了,嘤嘤。QAQ#我的霸总拥有特殊的情话技巧,怎么破#
  • 当阳光照进现实

    当阳光照进现实

    林想第一次疯狂地全校寻找许欧阳是为了哥哥的篮球队,却在失落里结束了这一场自我感动的奔跑。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别人家的公子,别人家的陌上玉人。在一次次偶然必然的相遇中,两个人终于敞开心扉,此生一诺,必不相负。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我家的公子,我家的陌上玉人。
  • 小护士成长日记

    小护士成长日记

    她是学霸,成绩从来位居榜首,无奈只能选择名不经传的专科学校。她是耀眼的大小姐,却一直是宵小之辈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她是传说中的大理段氏传人,一叶知秋,管中窥豹,古老而神秘。她精通歧黄之术,一手指灸疗法,能活死人肉白骨。她身怀绝世武功,一经出手,便让江湖各路枭雄闻风丧胆。她对爱情忠贞不渝,一朝情定,缘许三生。但其实,她真实身份就是一个小护士……且看她如何从小小护士一步步做起,叱咤商场,称霸官场!
  • 王爷,夺个皇位给你坐

    王爷,夺个皇位给你坐

    姚玉被鸳鸯佩带到了古代,没有谈情说爱过得她,一来就变成了新娘子,糊里糊涂的嫁进了王府,而娶她的王府三公子,却是个爹不亲娘不爱的人,两个命运相似的人,要如何面对王府中的争斗,如何面对重重难关!
  • 办好难办的事

    办好难办的事

    你想让那些难事不再难,你想成为一个出类拔萃的办事高手吗?那就赶快准备一册在手,关键时刻拿出来参详一二,天大的难事说不定就会迎刃而解,你的人生便由此改观,你的前途将由此充满无穷希望!
  • 云启大陆无敌系统

    云启大陆无敌系统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你保护世界,我保护你。我看淡人世间,只为博你回眸一笑,悦千年。无论世间万物,是幸或是险,是善或是恶,我无畏,只因有你。有恋人,有兄弟,有知己,看我曾傲天鼎立万山之巅,一把剑,外加金手指,系统助我剑指苍穹,斩星辰。生死看淡,不服来干。我曾傲天就算是死,从这里跳下去,也不会要你这个坑比系统。啊,真香!
  • 引你入怀

    引你入怀

    传闻,公良家的少爷不好女色。苏樱落看了看正在脱衣服的男人,问,“你觉得这个传闻是真的吗?”公良瑜璟瞥了她一眼,意味深长的笑,“你觉得呢?”“我觉得是假的。”次日,苏樱落揉着腰酸背痛的腰悲愤的去上班。混蛋,都说了是假的!……某日。“少爷,三小姐又回陆家了。”“哦。”公良瑜璟冷冷勾唇,打电话给她,“谁让你回去的?”“我很快就回来了。”“你不在乎我。”“我马上来公司看你。”公良瑜璟满意的挂断电话,炫耀的冲下属挑眉。下属卒,您这恩爱秀的。
  • 琉璃权

    琉璃权

    心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琉璃是将军与大公主之女,她手握重权,如何取舍,如何留,父母惨死,哥哥尚在边疆。进进退退,是否又回到了起点。于氏家族大公子曾对她说,若有人觉得你恶,那我便要更恶,让人觉得这世间只有我才能配得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