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翔收好了斩邪刀,回到座位上,说:“给我个解释。”
孙正义刚刚杀完人,独眼更显灼人:“两天前,他来到我这儿,拿着斩邪刀,说大当家的下令,要诛杀陈翔陈季云。我当时就明白,这必然是假。但是,居然能摸到我这个暗点,并且拿的出斩邪刀,可见定有连云寨中人与他勾连。我套话不成,只能将计就计。”
“明明可以直接拿下,拷打逼供,为何要画蛇添足,多此一举?”陈翔的口气已经有几分不善。
孙正义后撤半步,低头说道:“我想的是,这等悍勇之徒,就算拷打也没什么效果。直接杀了,不知道他有没有后手,处理尸首也挺麻烦的,索性就做一个局,在这儿解决他。我们收拾好现场,隐去关于连云寨的所有信息,做出一副纯粹的行刺士族案。这样您是苦主,我是见证人,报了官,可以反过来利用官府的人力物力来追查这家伙的根脚。”
陈翔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孙正义,没说话。
“当然,您能套出他是伪齐故人,也是意外之喜了。此事疑点丛丛,斩邪刀失窃,连云寨内居然出了这么大的纰漏,我已悄悄派人汇报了三当家。黑道白道两条线查下去,我就不信查不出这孙二愣的底细。”
陈翔说:“你的主意很好。一个他,一个董大目,我们现在不知道他们背后有谁,只知道他们一直若有若无地把事往连云寨上引,这幕后黑手,一定得找出来。不过,你这主意时候不对,倒是有些弄巧成拙了。”
“怎么了?”孙正义问。
“我要从征,是不可能再盯着祁县县衙处理这件事儿了。”陈翔说。
一件士族行刺案,如果成功了,真有士族子弟死了,那么郡内士族人人自危,自然是影响巨大,县令势必限期破案,来安定人心。但是如果没有死人,那对于县令来说,优先级就很低了,毕竟官府的资源有限,在没有实际损伤和上级压力的情况下,是没有这个闲心来处理“行刺未遂”案的。如果陈翔能一直留下来,时不时去官府首告,施加压力,甚至自己牵头借用官府的资源追查,到还有几分希望。可这苦主陈翔一走,这件案子多半也就在案牍之间不知不觉地消磨掉了。
自家从征之事,本来就没有和田奇说的很清楚。田奇和孙家兄弟在赌坊接头,也不可能说得很详细。这样,就导致了孙正义将计就计谋划的方案,变成了鸡肋。
“这次还是按照你的计划布置,祁县县衙那边我来收尾。下次,自作主张前,和我说一声。”陈翔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本线装的薄账簿,扔到孙正义的怀中,接着说。
“这是下一批货的价格,交接时间、地点、方式,你赶快报到山寨中,准备去吧。”
孙正义不敢怠慢,打开账簿仔细核查,手指还不停地摆弄着,似乎在计算着什么。半晌,抬头,疑惑的说:“这粮食和布匹的价格,比之前几次还要贵上三成,这是为什么?”
“大军行动,征发粮食,市面上的粮食更少了,粮价也高了,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废话什么。”
陈翔有些不耐烦。
“可是,这不是才秋收吗,应该是一年中粮价最便宜的时候了。”孙正义小声地议论着,声音正好能让陈翔听到。
“你觉得不对?可我觉得没问题。你说,这事儿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可这价格变动的也太大了,我要是同意了,山寨里都要怀疑我收了你陈家的回扣呢。”孙正义装出一副无奈的样子说。陈翔这一边是连云寨十四当家,是买家。一边又是祁县陈家的三公子,是卖家。一手联络两家,中间情弊,惹人猜忌。孙正义在祁县,本身也有替连云寨第一时间核算账目,监督行为的责任。
陈翔神情轻松:“如果你拿不定主意,你就找三当家的汇报好了。只不过我这几天就要从征去了,等你请示好了,如果没改动,就这么做。有改动,那就跑到军营里来找我吧。”
孙正义苦着个脸:“你这是在逼我啊。”山贼怎么可能去军营里讨论销赃的价位呢。
陈翔也不说话,只是板着个脸,默默地盯着孙正义。
“也罢,这事儿我就报上去,让当家的去定夺吧。”孙正义无奈地叹了口气,妥协了。
陈翔面色稍霁,说:“这就是了。“
“十四当家,看在您即将出征,兵凶战危的份上,这次我可以通融,不过下不为例。”
“好说,好说。”
“战场,凶地也,千金之子不坐垂堂,愿陈公子谨言慎行,擅保其身,得胜归来。”
陈翔有些意外地抬头看了孙正义一眼,笑道:“那就借您吉言了。不过要想出征,得先把手头上这事解决掉,不然压在县中牢房,也从不了征。来来来,我们对一下口供,好好布置了一下现场,别露出马脚。”
……
傍晚,陈翔和刘方两人从县衙中肩并肩走出,各自心事重重。
“志刚兄,我知道你在愁什么。”
刘方无奈地苦笑:“为吏第一天,便知为吏之不易。”
“县尊让你来送我,无非是借助你我之间的交情,劝我别对这起行刺案多加追问。如今多事之秋,县衙没有那么多人力来追究一个无头行刺案的真伪,对吗?”陈翔好似有些愤懑地说。
“可堂堂青天白日之下,竟然有人公然行刺士族子弟,此等大案,我身为吏员,不能查明原委,还一个公道,反要来劝苦主不要追究,我……”刘方有些激动,更多的是耻辱感。
“你不是捕盗吏,这事儿怎么也算不到你头上。”陈翔劝慰道。
“不能澄清县治,使路无拾遗,野无盗匪,是县尊失贤。放纵凶徒,坐视不理,是县尊失德。失贤犹可补,失德如奈何?县尊如此,身为佐吏,岂能不辱。可我最难以接受的,可偏偏县尊这样做也是无奈之举,战事将启,民夫、粮秣、百工,千头万绪,丛杂浩繁……唉。”刘方长叹。
陈翔说:“所以啊,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不出仕不知世事艰难。学堂之中,圣人言论,说的是世事应当如何。而自家着手之后,却发现,往往面对的是能够如何。应为与实为,天壤之别。知善而从,知恶而去,看似简单平实,却有谈何容易啊。”
“季云如此通情达理,倒是让我等无地自容了。说到底,还是季云给了我一个面子,让我在县尊面前好做人。”刘方感慨地说。
“你我之间,何必谈论这些。”陈翔说着,突然感觉有些不对,“等等,我什么时候说不追究这个事了?”
“就是刚才啊。”刘方笑道。
“好你个刘志刚,你在这儿糊弄我呢。”
“顺水人情,季云又何必吝啬呢?”
“以貌取人,不可信啊。看着浓眉大眼的,谁要是真把你当书呆子,可是得吃亏了。”陈翔笑着打趣,默认允诺不再追究这件事。
刘方笑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谁让我是陈怀瑾的弟子呢?“
哈哈哈哈,两人相视而笑。透着一股彼此相知的惺惺相惜。
刘方伸出右拳,轻击陈翔左胸,说:“征途凶险。”
陈翔回击,说:“宦途不易。”
两人双拳轻轻相击,同声说:“一路保重。”
说罢,刘方扭头,扬长而去,不再回头。
陈翔盯着他的背影,欣赏之色更浓,心有所动,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迟疑了。
韩青走过来,说:“要叫住刘方吗?”
陈翔用手轻轻叩击眉心,说:“这事不急。你记着让陈桐去查一下,孙正义最近是不是有了什么女人或者亲眷。”
“啊?”韩青没有反应过来,方才不是和刘方之间的惺惺相惜吗?怎么突然就想到了孙正义。
“孙正义在这儿,本身就有监督我的职责,可此番见面,却有讨好之意,账目之事,宽纵的也太快了。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我能给而连云寨不能给的,无非是个合法的身份与安定的生活。一个悍匪,如果厌战求安,多半是受了女色之累。你去查访一番,我也好心中有数。”
“是,我记下了。”韩青答道。
月上枝头,夜色昏沉,陈翔独自来到书房,陈瑜醒来,缓缓点起蜡烛,两人对坐。
陈翔详细地介绍了今天的情况,包括了孙二愣的行刺和与孙正义交涉的情况。陈瑜想了想,问:“说回来,当时我们知道,伏击商队的不可能是连云寨,事情又多,就暂且搁下了。如今此事出了后续,还要刺杀你,你怎么看?”
陈翔说:“我想,也许我们是恰逢其会,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陈瑜说:“仔细说说。”
陈翔说:“无论是董大目在官道设伏,还是孙二愣在祁县行凶,都留下了足够多的线索,想要把矛头引到连云寨上。连云寨胡云彪与伪齐皇族有血仇,个中骨干多半也对伪齐并无好感,如果伪齐旧人想要复国,一方面无法期待拉拢连云寨,另一方面也势必忌惮连云寨的消息网络。大周朝廷是断绝社稷,灭国破家的仇敌。东征在即,将大周朝廷的目光引导到连云寨上,不失为妙招。”
陈瑜说:“伪齐皇统断绝,或有一二心怀怨愤的孤魂野鬼,也无号召英才,重开社稷的声望。又如何敢火中取栗,在朝廷和连云寨之间搬弄是非?就不怕引火烧身吗?“
陈翔说:“这就不是儿子所能知道的了。也许是为了泄愤,也许是别有后招,也许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此中原委,非外人所能忖度。”
陈瑜说:“连续两次,不是袭击你的商队,就是暗杀你。当然,因为你杀了董大目所以要报复你,似乎说得通。但是时间之紧,来势之汹,当真只是巧合吗?”
陈翔沉默了片刻,说:“父亲,我想尽早就启程,赶往太原,早日从军。”
“为何。”
“一来,回家诸事已毕,该见到的,该吩咐的,都已办妥,多留无益。二来,也算躲躲这个晦气,在开战之前,军中多少安全些。三来,若真的还有人要谋害我,早点出发也能打他个措手不及。只是……”陈翔看了看陈瑜,话语间有些犹豫。
“连云寨交易之事,我亲自盯着,这点你放心好了。”陈瑜知道自家小儿子想说什么。
“唉,早点出发也好。我既是你的父亲,也是你的师长,出发前给你上最后一课吧。”
“儿子洗耳恭听。”
陈瑜:“好,那你给我听好了。首先,我要告诉你两个字。”
陈翔抬起头,对上陈瑜那渐渐严肃威严的双眼。
陈瑜一声断呵。
“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