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局,同样的辩词,班主早就背熟了吧?”
公堂之上,穗香直视班主躲闪的双眼。
班主刻意避开穗香的问话,转向阿楚,道:
“阿楚,你见过凶手的。他比我高,比我瘦,比我年轻---脸色刷白,毫无血色---当年你在公堂上,就是这么说的,你忘了吗?”
阿楚暴怒,抡起拳头欲打,被穗香制止。
穗香将阿楚揽至身后,道:
“正因为阿楚见过凶手,所以成了证明你无罪的目击证人,成了你的帮凶。那时候,她不敢想象,两个长相不同的人,怎么会是同一人。不过,你既然能惑心,变个身又有何难?”
班主大喊冤枉,并愤慨地控诉道:
“草民与大小姐无冤无仇,大小姐为何两次三番诬陷我?”
“是不是诬陷,你心里清楚---”
穗香缓步来到班主身后,火星自指尖迸出。那火星落在班主身上,顿时燃起熊熊大火。班主原地打滚,失声大叫。班主的儿子和穗华倒是高兴得原地鼓掌,大呼好看,衙差们费尽力气才把他们拽到门口。
县官老爷连连后退,生怕被火殃及。
其余人就更别说了,能躲多远躲多远。
“这好好的,怎么突然起火了---”
“谁知道呢---”穗香退到公堂门口,佯装不知情,道,“估计是坏事做尽,报应到了吧。”
不久,有衙差大喊:
“变了---大人---变了---”
火光渐渐熄灭,那年迈的班主,竟化身为脸色煞白的玉面白衣郎。若非亲眼所见,县官绝对不敢相信,世间还有这等神乎其神的变身之术。他拍掉身上的灰尘,眸中杀机指向穗香。
“你是谁?竟敢坏我好事!”
说完白衣郎飞身而来,便要攻击穗香。穗香连连往后退。衙差冲上去,但都被震飞了。千钧一发之际,穗香暗暗冷笑,刻意绊到门槛,惨叫一声往后倒。而后她看见,一个苍老的身影挡住了那致命一击,不禁暗道:
愚蠢!
——
姨娘失声大喊:
“老爷---”
齐老爷被击飞,白衣郎抓住倒地的穗香的脖子,高高举起。
“你没有灵脉,为何能御火?”
习武之人有气脉,修仙之人有灵脉,她既无灵脉也无气脉,却能随意御火,实在是骇人听闻。
可众目睽睽之下,她还要扮演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小姐,又岂会承认?
“咳咳咳---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你还装!”
白衣郎正要使力,忽然飞来一把利剑,劈向他的胳膊。他本能地缩回手,却还是被划破了肩膀。青衣人从天而降,一张玉面,恍若天人,正是青盏。又有几个不知死活的衙差扑过来,白衣郎看出实力悬殊,不想和青衣人交手,便打晕衙差,飞身而去。
青盏走过来,问穗香:
“你没事吧?”
“咳咳咳---”
穗香边咳嗽边摇头,听到姨娘的哭喊声,便侧头去瞧,只见姨娘抱着吐血不止的齐老爷,大声哭嚎。
齐老爷望着穗香,露出一脸欣慰的神情,喃喃道:
“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通缉白面郎君的告示贴得到处都是,可连续两天过去了,还是杳无音信。县官也尽力了,对方乃修仙高手,他们区区肉体凡胎,怎么跟人家抗衡?戏班子的人全被抓进牢狱,无论怎么用刑,他们都一口咬定,自己毫不知情,也从没见过白衣模样的班主。
姨娘经受不住打击,头疼病犯了,脾气更加火爆,疑心也更重了。家里的老嬷嬷给她熬了鸡汤补身子,特意凉了半个时辰,才送过来。可她喝了一口,便愤怒地掀翻汤碗,吓得老奴扑通跪地上。
“你想烫死我啊---”
“夫人息怒,夫人息怒---”
“来人呐,把这居心叵测的老东西,赶出去---”
一群小厮进屋,拖着老奴往外走。
老奴一直在求饶,苦苦哀求夫人不要赶她走。像她这把年纪还为奴为婢,也是被逼得没办法。齐家是她唯一的生路,所以纵使百般受气,她也忍着。
穗香听到动静,赶过来,便叫那些小厮,放开老嬷嬷。
小厮刚要放手,姨娘便从里边冲出来。
“我看你们谁敢放!这个家我说了算!”姨娘恶狠狠地瞪着穗香,道,“我说穗香啊,你住了这么久,也该回谢家了。”
“姨娘放心,该回去的时候,我自会回去。”
“那是什么时候?”姨娘逼近一步,道,“你在等什么?是要等我死,好拿走齐家的家产吗?”
穗香叹了口气,侧身对小厮们说道:
“我爹卧病在床,我弟弟神智受损,姨娘又神志不清,按我说的做。不然,齐家便留不得你们。”
小厮们也权衡出个中厉害关系,立马松开老奴,转而将姨娘架进屋。
穗香心想,当下齐家够乱的了,要是姨娘还这般疑神疑鬼,只怕会更糟。
入夜,青盏走进穗香的房间,道:
“抱歉,我失手了。”
烛火摇曳,穗香放下书卷,看向他,道:
“过来吧,我看看你的伤---”
本来他已经追上了白面郎君,并将其重伤,百般折磨,以报其欲加害于他这份仇。可惜无端窜出一个白影,暗算了他,劫走了白面郎君。目前他还不敢断定,白面郎君是否有同伙。只是这白面郎君作恶多端,不该活。
——
青盏捂着胳膊,道:
“一点小伤,不碍事---”
“矫情。”穗香道,“你故意带伤而来,不就是想让我关心你两句么?”
闻言,他狡黠地笑了。穗香有些不习惯地愣了一下,而后垂下眼睑,以指尖的火星,为他烙合伤口。
“你也乏了,去歇息吧。”
“嗯---”
青盏走到门口,回头看了她一眼,而后合上门离去。穗香坐下来,从窗户涌来一阵凉风,她打了个冷噤,起身想去关窗,却看到窗边站着一个人。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白日里指证班主的阿楚。
白天也是这样,她去衙门,半道上阿楚窜出来,说是要报仇。
此时的阿楚,已无人样,是怨魔,如困兽般。
她露出獠牙,扑向穗香。穗香身边突然燃起大火,刚好困住了阿楚。阿楚在火海中挣扎,惨叫,穗香一脸淡定地看着,说:
“我会杀了阿南,为你报仇---”
“阿南---阿南---”
咆哮声中,浓浓的怨气,久久不散。便是这怨气,使得她化作怨魔,无**回。她好心救他,他却出手杀她,这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可恶的人?自导自演一出被追杀的烂剧,而后屠杀出手救他的人。
“不——我要报仇——我不想死——我要报仇——”
执念起,怨气更胜,竟然从烈火中压出一条路,让阿楚给逃了。
穗香盯着漆黑的夜色,心想:
【莫非天意如此?】
很快,她便自嘲地笑了。时至今日,她竟还相信有天意这东西。
———
第二天一大早,许久未露面的老管家从外边赶回来,急冲冲地进入齐老爷的卧房。
没多久,齐老爷便病情恶化,咳嗽吐血。
“老爷,我去给你找大夫---”
“不---不找大夫---找穗香---”
此时,穗香正在屋里洗漱。听管家说,齐老爷病情加重,立马放下梳子,急急忙忙赶到病床边。
齐老爷抓着她的手,浊眼泛红,怒声质问:
“你是谁?为何要假扮我的穗香?”
穗香叹了口气,心想原来管家这阵子不见人影,是去盛京城暗中调查去了。不过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我叫青燕子,穗香临终嘱前托我,回来,替她看一眼他的父亲。”
齐老爷大受打击,枯瘦的老手抖了几下,无力地垂下,一双浊眼中全是沧桑泪,脸上的皱纹也在这一瞬间,深了许多。
“这么说来,我的穗香---死了---死在了谢家----报应啊---都是报应啊---哈哈哈---报应啊---都是报应啊---”
一阵狂笑后,齐老爷忽然停下,吐出一口恶血后,嘱咐道:
“管家,替我---护好---穗香---”
说完,齐老爷咽掉最后一口气,去了。自己当年没能护好女儿,害得她受尽磨难,惨死他乡。真穗香也好,假穗香也罢,眼前这个女子,不是他的女儿,但也是某位父亲的女儿。他能护她一刻,便多护一刻,如此也算是心有慰藉了。
姨娘得知齐老爷的死讯后,以为是假穗香害了老爷,谋夺家产,要和穗香拼命。老管家看着昔日昌盛的齐家,一下子萧条空旷了,也是老泪纵横。齐老爷出殡之日,假穗香披麻戴孝,看着齐老爷入土,暗暗祈祷,愿他来世能做个称职的父亲。
夜深人静时,老管家来找假穗香,道:
“那谢家老爷,可曾善待我家小姐?”
老管家的言外之意,是怕谢家老爷残害他家的小姐。他甚至怀疑,他家小姐意外过世,跟谢家老爷脱不了干系。
“他待她极好。”
青燕子这么说也是有依据的。如果谢家老爷对穗香无情,又怎会将只是小妾的穗香以夫人之礼下葬?如果谢家老爷对穗香无情,又岂会在关键时刻选择保穗香呢?
“管家,我之所以还待在齐府,是因为我对穗香被卖之事,仍旧耿耿于怀。究竟是何人所逼,您可知情?”
穗香去得安详,无怨无悔。既无怨气,她的血光咒也无法窥伺端倪。
“诶---造孽啊---造孽啊---”
管家连连感叹,语气里满是悔恨。但这悔恨,并非来源于他的本心,他是在为已故的齐老爷悔。齐老爷起家前,乃是官府通缉的人贩子。他胆大包天,拐卖了谢家小姐。谢家小姐金枝玉叶,经受不住毒打,虚弱病逝。他的结发妻子因为无法容忍他的恶行,上吊自杀,留下一个没人照看的孤女。齐老爷痛失爱妻,来到洛城,隐姓埋名,在河渡口掌舵运货,渐渐地有了名气和积蓄。可是有一天,他的船失事,死了人,要赔很多钱。他没有那么多积蓄,便想带女儿逃到其它地方,可是谢家在这时候找来了。谢家老爷愿意给他一笔钱,还清他的人命债,但要他亲手卖掉他的亲生女儿。倘若齐老爷不肯,谢老爷便要报官,待齐老爷入狱后,谢老爷还是会将他孤苦伶仃的女儿卖掉。
那天,是齐老爷一生中,最难熬的一天。
他一再叮嘱年幼的女儿:
【穗香,要记得,我们家就在洛城河渡口——你记好,一定要回来看爹---爹会守在那里,一直等着你---】
谢家老爷警告过他,倘若发现他暗中寻女,便告发他。
至此,青燕子总算是明白了,谢家老爷这般身份,会自降身价求娶花三英的贴身丫鬟,竟也是为了当年的失女之痛。
“青姑娘,你说实话吧,我家小姐,是不是被谢家老爷害死的?”
“不是。”青燕子道,“她难产了---”
她给谢家老爷,生了个大胖儿子。谢家老爷也并非无情之人,当大夫问保大人还是保小孩时,他说保穗香。只是当时穗香已得知真相,知道自己的爹爹有愧于谢家,便用剪刀抵着自己脖子,逼迫大夫,保住谢家老爷的孩子。
齐家欠谢家的,她还清了。
而两年前,穗香还很天真。
【再过几个月,我就满二十岁了。三爷答应过我,会给我准备一份丰厚的嫁妆,让我体体面面地嫁出去。诶,絮儿,要不,您帮我去三爷那儿探探口风,到底我这未来夫君,找着没有哇?】
穗香终于等到了二十岁,新婚之夜,她还偷偷掀开盖头,观察她的夫君。没她想象中的那么老,只是脸上好像结了霜似地。盖头揭开,等待她的不是合卺酒,而是谢家老爷的控诉,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全是她爹过去造的孽。
而一直扎在穗香心里的刺,慢慢融化了。她一直以为,爹爹是因为不喜欢她,才把她卖掉的。她记得,她家在洛城河渡口,他爹有一群手下,专搞水运。所以这么多年,她宁愿为奴为婢,也不愿回去寻找亲生父亲。
穗香跪在地上,给谢家老爷磕头。
【谢老爷,是我爹对不住你---我求求你---让我回家吧---让我见我爹一眼---就一眼---我想我爹了---】
【我也想我的女儿,我也想见她--】
可正是因为她那恶贯满盈的爹,谢老爷与女儿阴阳相隔,此生不复相见。齐老爷让谢家父女死离别,谢老爷便让齐家父女生离别。
那时穗香便想,如果自己能给谢老爷生个女儿,是不是就能弥补他爹所犯的错?可谢家老爷恨透了她,把她当成奴婢使唤,又怎会和她同房呢?然而,人心都是肉长的。谢家老爷终究还是败给了穗香的善良和柔情。
奄奄一息之际,穗香抓着青燕子的手,道:
【姐姐---请帮我---去洛城齐家,替我,看我爹一眼---他年纪大了,请你转告他,我一切安好---勿念---】
青燕子临走前,谢家老爷将穗香的骨灰盒递给她,道:
【她曾求过我,说想回家---】
【她确实想家,可她更想,陪着你---】
谢家老爷连忙转过身,擦掉那即将掉落的眼泪。
——
【姨娘,如今这个家里,我只剩你一个亲人了。我希望你能照顾好自己,照顾好穗华,守好我爹留下的家产。你相信我,我一定能找到破解惑心术的方法。】
青燕子背着包袱,走进马车。
青盏高挥马鞭,马车渐行渐远。
【那孩子的惑心术,你不是能解吗?】青衣郎问。
【姨娘疑心重,我要是解了,她不仅不会感激我,还会怀疑我,如此岂不得不偿失?】
【你与穗香素未谋面,为何要帮她?】
【因她名字里,有个香字。】
青盏盯着她瞧了片刻,道:
【你似乎,变了许多。】
青燕子轻哼一声,没作答。
——
清醒过后的姨娘抱着神情呆滞的穗华,道:
【儿子,那是你姐姐,你知道吗?】
【儿子,那是你姐姐,你知道吗?】
穗华伸着舌头,跟鹦鹉学舌似地。
姨娘泪流满面,渐渐哭出了声。
她心想,就哭这一回,以后都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