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向
“嘣”,声音不大,仿佛拨动一个开关,一下子就把屋里闹哄哄的噪音给关闭了。
所有的目光一律循着声音逆流而上,在发出声音的那只黑陶酒杯上略作停留后,又沿捏着酒杯的那只苍老的手上溯到同样苍老的脸上。老爷子生气了。
老爷子不爱生气,爱生气的人不会活到快八十岁了还身板硬朗,一顿饭能喝二两茅台,而且耳不聋眼不花。所以,不爱生气的老爷子生气了,在他的儿孙看来无异于发生了一场地震。
孙得财起身的时候并没有忘记把筷子并在一起,尖细的那头朝里放好,使之呈现出恭谨谦卑的姿态。这是孙家的家规。
而且,这是老爷子两天里的第三次墩酒杯。
老三孙得财拍了一下脑门说,你说我这记性,该去接茂财了,茂财的英语老师刚谈了个男朋友,像胶一样天天黏一起,说好了今天只教茂财一小时。他说着就往外走。孙得财起身的时候并没有忘记把筷子并在一起,尖细的那头朝里放好,使之呈现出恭谨谦卑的姿态。这是孙家的家规。他和哥哥姐姐妹妹小时候为了筷子摆放不规矩,脑袋瓜子没少挨老爷子用筷子敲。
孙得财的两脚刚跨出门,老大孙敬财喊了一声,得财!他要是在孙得财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时喊,那声音就是一只钩子,稳稳地就能把孙得财给抓回来,可是等孙得财两脚都跨出了房门,那声音就变成了确认。他是做给老爷子看的,两重意思:一是表明他想制止孙得财,二是表明他与孙得财的意见有分歧。他是水山县农行行长,在县里能坐到这个位子上的必须是人精。
老爷子不动声色地说,老大你少跟我假模假式的。你们,他拿眼睛把饭桌上的儿女扫了一遍,你们怎么想的,我心里清楚。
孙敬财忙说,那是那是。他知道老爷子是在责备他为孙得财帮腔。因为孙得财刚才提到老宅子大门的方向时,他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都管!
大女儿孙爱彩不时到厨房里帮小保姆遥遥忙活,所以桌子上的话也听得糊里半片。她端着刚做好的红烧鲤鱼过来,发现桌上的气氛不太对劲,正要琢磨,老大拿眼睛看了一下老爷子,给了她一个暗示。她马上心领神会,说,爸,这是你最爱吃的一道菜。
我好久没烧过了,您尝尝味道还对吧?孙爱彩小时候的名字叫孙爱财,刚上小学的时候,同学们总拿名字取笑她,说是像男孩的名字,又有的说她和她爹一样财迷心窍。她为了这名字哭了不知多少次,到了二年级,她自己给自己做主改叫孙爱彩。孙爱彩现在是水山县财政局农财股的股长,与老三孙得财算是一个系统的。
小女儿孙宏财一向大大咧咧,好像没明白老大的暗示,继续刚才的话题说,爸,您可别冤枉了我大哥。这里面真没我大哥什么事。老三他就是镇财政所所长当得太久,人也老大不小了,再不动动就没机会了。我大哥迁就我三哥不也是得了您的圣旨,想让咱老孙家这棵大树在马兰镇高高屹立。孙宏财是四兄妹中排行最小的,也是唯一一个在商场打拼且做出成就的。有人说在水山县要是排福布斯的话,她稳坐第一把交椅。
老爷子看了一眼老二孙爱彩。孙爱彩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什么事情也不知道,脸上笑呵呵地说,爸,咱们老孙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风里浪里还不是全靠您掌舵!这舵还得您掌。她的话里暗示对老大的不满。早在五年前,老爷子的长孙结婚时,老爷子就当全家人面隆重宣布想歇歇:我老了,孙家几代人十几口子,管不过来了,以后除了大事我参谋参谋,敬财多担当点。而老大孙敬财做事总是精力不集中,今天让老三不满意,明天让老二不高兴。最后又都回到老爷子那里,由老爷子一锤定音。
大孙子孙兴财的脸已经被酒烧红了。他恭恭敬敬地给老爷子端了一杯酒,借着几分酒气,指了指门外,我三叔这人就,就是自私!咱祖宅的大门一直朝南,我爸不照样当行长,我大姑一高中生不照样当官,我小姑才晃荡几年就坐上水山首富的交椅,我孙兴财不也照样生意兴隆,媳妇生孩子都在国外,给我爷爷弄了个加拿大籍的洋孙子?我爷爷,我爷爷他不同意改方向,是我爷爷他老人家胸怀大局,高瞻远瞩……
孙敬财瞪了儿子一眼,大人说话你小孩子别插嘴,没规矩。
孙宏财不满侄子揭她二姐的短,你大姑高中生也比你爹强。你爹正过来算倒过来算,也就咱马兰镇“猴戴帽”中学初中“肆”业。她之所以护着二姐,自然有她的心思。她的别墅区三期眼下资金有点紧,想从二姐那儿拆借一部分资金。她已经给二姐说了几次,二姐一直没有松口。
孙兴财说小姑我求你老人家了,你能不能别再用些错别字污染侄儿侄女们的耳朵。我打从小没少了听你用错字,什么曲脖向天歌,什么披荆斩棘,什么汉奸秦桧……你刚才说的那叫肄业。
孙宏财哈哈大笑,这得怪你爹。他不让我好好上学,非得让我那么早参加工作。
老爷子咳嗽一声,等屋子里静了下来才开了口,兴财的话我就爱听。他指了指满桌的菜,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接着说,我不光享口福,这耳朵也光听好听的了。说着端起了酒杯,兴财比你们都懂事。方向问题,这个,这个方向问题那是比天大的事。你们老子这辈子大风大浪闯过来,全凭老宅子的方向好。“三反五反”、社教、“四清”、“文化大革命”,到改革开放,最大的是村集体改制……支书、主任,就连治保会主任,先先后后折了好几个,你们老子别说挨斗,“文革”时连张大字报也没有。他说着又拍了拍胸口,你们这里服吗?凭良心说,服吗?老大你先说。
孙敬财说,服,爸,我是真服。爱彩、宏财也服,老三其实打心眼里服,就是,就是……他见老爷子眼睛又眯起来,端着酒杯的手不住地颤动,就把话头停下了。
孙爱彩笑了笑,没说话。
孙宏财说,爸,别的我不敢说,要说服您,我敢拍胸脯。说着就“噗噗”拍了两下。孙宏财的胸很大,像揣着俩西瓜。
孙爱彩乐了,老四快别拍了,再拍就爆炸了。这屋子小,我怕来不及跑。
孙宏财照着孙爱彩的前胸就是一巴掌,再说,再说我把你这小柿子给拍成柿饼。孙爱彩身材高挑,就是胸小,当年她老公跟她搞对象,把“窈窕淑女”理解成“高挑淑女”了,没在胸上讲究。
老大笑呵呵地看着她们,脸上挂满了长者似的慈爱。姐妹俩显然想把老爷子给逗乐了,偷眼看时,老爷子脸上似乎松了一些。
老爷子脸上是松了,心里却一点都没松,像以往决定任何一件大事时一样,他提着一口气,谁也别想把这口气泄了。孙兴财想说什么,见孙敬财拿眼睛瞪自己,嘴张了张又合上了。
桌上的菜凉了,老三影都没有。
孙宏财放在那只能值好几头牛钱的外国皮包里的手机,像一只贫嘴蛐蛐叫个不停。她小心地看了老爷子一眼,掏出手机,急了眼地骂道,屎堵腚门子了是不?让你们等着就等着,哪来这么多废话!
老二孙爱彩不停地看手表。其实客厅里放着一架一人多高的红木立钟,她宁可从窄小的袖口里往外抠手表,对那架立钟视而不见。临了,还是跟孙宏财要了手机,对着手机说,我可能要晚一会儿,你们先开着,我尽快。
老爷子更有章法,先放你们一马,只要我在,孙家这驾马车的方向就得由我把握。
最气定神闲最具诚意的看来还是老大。老大的手机响的次数比孙宏财多。他第一次看了看号码就给挂了,第二次,第三次……直到孙宏财接了手机,他才接了,而且只是轻声说,开会呢。
孙兴财显然对这几位长辈的表现不满,他走到窗前打开窗户,让中午的阳光泻了进来。他把头探到窗外,看着银色绸缎般金光闪闪的马兰河,竟然吹了一声口哨。
老爷子通情理,不管是真是假,人家都把理由拿出来了,明摆着是不想耗下去。老爷子明事理,拴得住人拴不住心,拴不住心就没法让他们心服口服。老爷子更有章法,先放你们一马,只要我在,孙家这驾马车的方向就得由我把握。想明白了的老爷子冲儿子女儿挥挥手,你们忙,大周末也闲不住,走吧都。
孙宏财像得了特赦令,“噌”就蹿出去。
孙爱彩不紧不慢,几次打开包看了看,翻了翻,好像在收拾东西,还不忘说声:爸您注意自己身体。
孙敬财拿眼睛问老爷子,老爷子仿佛已经无力抬起胳膊,就冲他点了点头。孙敬财怕孙兴财不走,再在爷爷那儿瞎掺和,就让孙兴财帮他开车。孙兴财说我喝了酒,脸还红着……孙敬财没等他说完就踢了他一脚,在水山别说喝酒,就是喝了敌敌畏开车也没人查你!
其实,他这话也是说给老爷子听。老爷子脸上果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的微笑。
院墙外,小汽车“嗞儿——轰”“嗞儿——轰”“嗞儿——轰”响了三次。老爷子一听声音就知道,声最大的是老四孙宏财的红跑车,声最小的是老二孙爱彩的白丰田,声最憨的是老大孙敬财的黑奥迪。
都走了。小保姆遥遥像只猫似的溜进来。遥遥是老三孙得财媳妇的远房侄女,因为上面有了三个姐姐,一心想要个男孩子的爹妈就给她起了这个名字,意思是说还得再要孩子。遥遥到了孙家,算是一步登天,她爹妈和三个姐姐享的福加起来也没她多。遥遥很满足,睡着了都祈祷孙老爷子永远不死,那样她一辈子都能留在这里。遥遥进来,猫一样轻手轻脚地收拾桌子,一边拿眼睛询问老爷子有没有指令。老爷子明白遥遥这孩子猴精猴精,随时注意着自己,他往上指了指,遥遥明白了:上楼。遥遥赶忙过来挽起老爷子。
二楼的楼顶是一个巨大的平台。坐在平台的遮阳棚下,往东,能看到绿油油的田野,往西,隔着一片即将完工的别墅区就是县城。别墅区是老四孙宏财开发的项目,第一期第二期已经入住,现在准备开发第三期。正因如此,资金链有点问题,才缠着孙爱彩帮忙。她把这个项目叫做高尚住宅。老爷子问过老四,住在你卖的房子里就高尚,不买你的房子就低贱了?老四说对,我这里住的就是高尚的人。老爷子说,那白雪也高尚了?白雪是老大养的相好,白得像奶一样。老四回答老爷子说,这年头当二奶就不高尚啊?
老爷子并不关心老大养不养相好,老大面上憨实,心里七窍玲珑,分得清轻重,不会把事办砸了。全县农行系统几百号人,混到行长的只有一个,虽说是靠老爷子的关系上去的,但没点真本事在这把交椅上也坐不稳。再说老大媳妇不说,谁说都没用。老大媳妇是县工会的一个副科级干部。自打老大和白雪黏上后,就很少参加孙家的家庭大聚会,就是春节也不来。
从二楼平台向西看,很容易就能看到一栋贴满了绿玻璃的楼,那是县城里的第三高楼——县财政局,老二孙爱彩工作的地方。老二工作的地方,也是老三孙得财向往的地方。老三不是向往那栋楼,而是向往楼里的一个座位,那个座位是副局长。
老三在马兰镇当财政所所长。马兰镇是水山县政府所在地,或者叫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县政府所在地的镇官,在全县各乡镇的眼里,那就相当于京官,老三手里掌握的,无疑就相当于全县“京城”的财政大权。所以老三的行政级别,比各乡镇财政所所长高半级,相当于副局。可是老三想要的不是“相当于”,而是名正言顺。只有当上名正言顺的副局长,才能当局长,再往后才能当副县长。
在孙家,老三想要的这个位子不难,一点都不难。老四说,拿我的一套别墅,换个局长那是秃子头改屌富富有余。老四不当官,所以话粗。但老四有底气,拿钱没问题。她不但自己生意做得大,老公还是水山县的地税局局长。老大不说话,老大有的是办法,凭他在县里混了几十年的功力,把老三的“相当于”给去掉不是难事。难就难在老二那里。
老二也是个“相当于”。老二的农财股在水山县这个以农业为主的县里,是个举足轻重的股室。尤其是这几年,上边对农业的投入大,农财股的地位也水涨船高。老爷子不出门,那是上了年纪才不出门,过去可是常出门,啥事都瞒不了他。别看同是政府机关部门,可职能不一样,权力就不一样,像老二这样掌着钱的部门一个股长,就是文化局局长、文联主席、研究中心主任都不换。老二的老公何文学就是县文联副主席,主席是宣传部部长兼的。问问他在孙家有啥地位?老二为人热情,办事也公道,在县机关和各乡镇就连一些老百姓那里的口碑也好。她没在老爷子面前说过那个副局长位子的事,甚至连暗示都没有过。老爷子私下问过老大、老四。老大说爱彩是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老四说我二姐不争,但也不会帮我二哥。
到了老爷子这里,就更不好办了。老大说手心手背都是肉。老爷子知道老大那是给他一个托词。手心手背不一样,手背肉薄,手心肉厚。可是谁是手背谁又是手心呢?
马兰河在院墙的东边静静地向南流,流到县城的东南角,又向西流去,到了县城的南门,折向东南。阳光下,马兰河水闪着银色的光,平静中透着婀娜。这条河老爷子已经看了八十多年,少年时爬到大堤上看,中年时登到房顶上看:盖了两层楼,就上到二层楼顶上,站在更高的高度看了。从少年到老年一步一步登高望远使他从微观走向了宏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