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萨尔斯顿那个方向,一辆小型的四号蒸汽火车,满载着七节货物,缓缓地开过来,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在全速开过一个拐角处时,它的汽笛一响,惊动正在菜豆地里的小马驹,一路小跑便把火车远远地甩在后头。菜豆在阴冷的午后随风晃动着。在往昂德伍德方向去的轨道边,一个女人挽着篮子,沿着矮树篱笆边走着,边看着这列火车缓缓地开过去。她呆呆地站在连成一线的黑色火车和沿线矮树篱笆之间,看上去那么渺小、孤立。这些敞篷的火车,一节连着一节,弯弯曲曲地向灌木丛边开过去。在远处,那些栎树落叶铺满一地;路边的小鸟正拖着红尾巴飞进黄昏的树丛。火车冒出的灰烟粘在铁轨边的杂草上。阴郁的田野,仿佛遭人遗弃。这是一片令人不安的沼泽,泥塘里长满了芦苇,家禽早已不在树间觅食,回到涂满柏油的窝棚。在天色逐渐暗淡的傍晚,太阳像红疮吞噬着泥塘的远处那些赫然矗立的矿井。那里就是布林利煤矿的烟囱和黑乎乎的笨重的机车。机车的飞轮正在飞速运动,高高立在空中的卷扬机也在吱咯吱咯地转动着。不一会儿,矿工们便给卷出来了。
火车呼啸地开进了煤矿附近的火车站,那里候着成排的货车。
一群群矿工们正拖着沉重的脚步,如影子一样往各自的小家走着。铁轨像一根根肋骨,旁边堆着一些煤渣,往煤渣边走三个台阶,就是一幢低矮的小屋。小屋上紧紧地贴着一根已然光秃的葡萄藤,窜到屋顶上,仿佛要揭开这屋顶。砖砌的院子种着一圈报春花。远处,长长的花园沿着斜坡,可以一直通到长满灌木丛的小河道。小河道边长着一些枝繁叶茂的苹果树,还有一些乱蓬蓬的卷心菜。小路边零星地开着一些粉色的菊花,像一件粉色的衣裳掉在灌木丛上。通往花园的半路上,有一个用油毛毡盖着的鸡窝,一个女人正猫着腰,关门上锁,然后站直身,拍着白围裙上的脏东西。
她是一个高个子,眉毛乌黑,光滑的头发整齐中分的女人,端庄温和中透着高傲。她直直地站了一会儿,看着走过铁路的矿工,然后转身往小河道走。她的嘴因失望而紧闭着,脸色却平静而果断。过了一会儿,她喊着:“约翰!”没有人回答。她等了一会,接着喊道:“你在哪里?”
“在这里!”一个小男孩气呼呼的声音从灌木丛间传出来。
“在河边吗?”她生气地问道。
一个小男孩从鞭子一样的树枝前钻出来。他看上去有五岁了,静静地站着,脸上带着挑衅的神情。
“哦!”母亲柔和地说,“我以为你在下面那条湿湿的小河边……你还记得我和你说的……”
男孩一句话也不说。
“走,我们回家,”她更温和地说,“天快黑了,你外公的火车就来了!”
小家伙慢慢地跟着走,显然不高兴,还是一声不吭。他穿着宽大的裤子和马甲,看上去很重,显然,这些衣服是用成年男人的衣服改成的。
在走向小屋的路边,小家伙随手扯下一把菊花,把花瓣一片片地沿路扔着。
“别扯菊花了,那样不好!”母亲说着。他也停住了。可是,她自己却忽然爱怜地折下一枝菊花,上面有三四朵花惨淡地开着。她把菊花紧紧贴在脸上。母子俩走到了院子,她的手动了一下,却没有扔掉花,反而把花插到围裙上。两个人站在院子上的三级台阶,看着穿过铁轨的矿工们。突然,火车从远处开过来了,快到这小屋时,车头就停了下来,停在这小屋的院门对面。
车头的驾驶室里探出来一个长着灰白络腮胡的小个子男人,俯视着这个女人和孩子。
“有茶吗?”他欢快地问。
这是她的父亲。她回答说有,就走开了,不一会儿又折回来。
“我礼拜天没来看你。”她的父亲说着。
“我没想着你来。”女儿回答着。
火车司机有些惊讶,但马上就又恢复了高兴的神情说:“哦,那你听说了吗?你是怎么想的……”
“我觉得太快了。”她回答。
听出她简短的指责,小老头做了不耐烦的手势,冷冷地说:
“唉,一个男人还需要什么呢?像我这个年纪的人,坐在自己的家里冷清清的,这是什么日子呢?要是我打算再婚,年纪又太大了,可是这关别人什么事呢?”
女儿没有说话,转身回到小屋。父亲仍然是一副得意的神情,直到她走出来,一只手里端着一杯茶,另一只手里托着盘子,里面放了一片涂黄油的面包。她走上台阶,靠近嘶嘶作响的机车轮子。
“你真的不用给我拿黄油面包,”她父亲说,“我只要一杯茶……这茶不错。”他喝了一口,接着说:“听说瓦尔特又发酒疯了。”
“什么时候?”女人痛苦地问道。
“听人说,他在尼尔森贵族酒馆吹牛,说自己花了半个金币消遣了一晚。”
“到底是哪一天?”女人继续问。
“礼拜六晚上——我知道这是真的。”
“很可能,”她脸上露出一丝苦笑,“那天他只给了我二十三先令。”
“唉,男人花钱干不动别的,只能糟蹋自己,倒也不坏!”父亲自嘲地说。女人别过头去。父亲喝掉剩下的茶,把杯子还给她,擦擦嘴巴,叹口气说:“这也是没办法,真是……”
他握着控制杆,发动了火车,汽笛重新吼叫,开向远处的交叉口。女人望着远处的铁轨,夜色已经笼罩着火车站,灰暗中一群矿工仍在往家走。远处的卷扬机还在飞速地转动,偶尔停顿一下。伊丽莎白·贝茨看着这群疲惫的人,不一会儿,她走回了自己的小屋。她的丈夫还没有回家。
小屋里的厨房狭小,炉火的亮光照着这里;灶口的煤烧得通红。这房间所有的生气仿佛都从洁白温暖的炉边散发着,看,钢制的围炉栏杆映着炉火的通红。餐桌上已经铺好了桌布,准备喝晚茶的杯子在黑暗中微微发光。小男孩坐在屋子里最低的那级台阶上,正在使劲刻一块白木,他差不多被黑暗吞没,看不清楚。已经四点半了,可是他们得等着一家的男主人回来才能喝茶。母亲看着那绷着脸,正在刻木头的儿子,仿佛在儿子的沉默和执拗中看见了自己,也看到了那自私的不顾孩子的父亲。现在,她的心只想着丈夫,可能他已经经过家门,又去附近的酒馆买醉,很晚才会回来。他不在乎家里的晚餐,也不在乎让他们等着。她看了一眼墙上的钟,然后把土豆拿到院子里滤干水。花园和小河早就笼罩在无边的黑暗中,她端着锅站起来,把仍是热气腾腾的刷锅水倒进河道里,让它们流进黑暗中。铁路线和田野的那边,绕着山盘旋的公路两边也亮起了昏黄的灯光。
她看着那群结伴回家的男人,现在越来越少了。
炉中的火眼看就要灭了,屋子里越发昏暗。女人把锅放到炉边的铁架上,顺便把糊状的布丁也放在炉口热着。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屋外响起轻快的脚步声,有人在门口停下。接着走进来一个小女孩,顺手脱下大衣和帽子,用帽子拨开遮住眼睛的一缕卷发。
母亲有点责怪她放学后回家太晚,担心在这样阴冷的冬天她不安全,应该早点回家。
“哎呀,妈妈,天色不算太暗,灯都没点上,爸爸也还没回来。”小女孩说着。
“对,他是还没有回来。可是已经五点差一刻了!你看见你爸爸了吗?”
女孩变得严肃起来,她睁着大而蓝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望着母亲。
“没有,妈妈,我没有看见爸爸。哎呀,他不会是从矿井上来后,去老布林利思酒馆了吧?他不会这样吧,妈妈。我真的没有看见他。”
“我就知道他会这样,”母亲伤心地说,“他会很小心不让你看见的。没错,他一定是坐在威尔士王子酒馆,否则他不会这么晚还不回家。”
女孩怜悯地看着母亲。
“我们开始喝茶吧,妈妈,好吗?”她说。
母亲叫约翰也上桌喝茶,她又一次打开门,望着远方罩在黑暗中的铁路线。已经没有人影了,卷扬机[1]也不再作响。
“可能是被矿上的活缠住了吧。”她自言自语地安慰自己。
他们坐下来围着餐桌喝茶。约翰坐在靠着门的位置,几乎隐没在黑暗中。女孩弯下腰靠在火炉的围栏上,慢慢地翻动着一片厚厚的面包。
小家伙在黑暗中,看着姐姐的脸,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特别美丽。
“我觉得火光特别漂亮。”小女孩说。
“是吗?”母亲无心地答着。
“红的真美,你甚至可以闻到它。”
一阵无声后,小男孩有点抱怨说:“快点,珍妮。”
“怎么,我在烤啊!我不能让火烤快点,是不是?”
“她一直在胡说,这样就有理由烤得慢点。”男孩嘴里咕哝地说。
“你别那么想,孩子。”母亲劝着。
不一会儿,屋子里就响起了松脆地咬面包声。母亲没有胃口,吃了一点。她很快喝完茶,便坐着发呆了。看着她僵硬挺直的头,显然她的怒火在上升。她看着放在火炉围栏上的布丁,高声地骂起来:
“太可耻了!一个男人连回家吃饭都不能!再这么下去,我不知道我有什么理由继续在乎这个家。经过家门都不回来,却去酒馆。而我呢,在这儿做好饭等他……”
说完,她又出去看了一会儿,仍然是毫无踪影。她回到屋里,开始给炉子加煤。她的影子映在墙上,她把煤块加得太多,屋子都要被熏黑了。
“我看不见了。”约翰的声音从黑暗中冒出来。母亲也忍不住笑了。
“你倒没忘记嘴巴在哪里。”她说道,把簸箕放到门边,走回站在炉边,朦胧中像个影子。小家伙又咕哝着,生气地抱怨道:
“我还是看不见!”
“天哪!”母亲也生气了,“只要黑一点,你就和你爸爸一样唠叨个不停!”
但她还是从壁炉上扯出一根灯芯,准备去点灯。灯挂在屋子中间,灯绳从屋顶垂下来,她踮着脚终于把灯点亮,露出因怀孕而臃肿的身影。
“噢!妈妈……”女孩惊叫。
“什么?”女人停了下来,垂着手臂回头对着女儿。在灯光的映照下,铜镜中显得她特别漂亮。
“你围裙上有朵花!”女孩大声地说。对于这些不寻常的事,她总是很敏感。
“老天!”女人松了一口气,“人家会以为房子着火了!”她把玻璃灯罩放好,过了一会儿,拨好了灯芯。现在,可以看到地板上有个模糊的影子了。
“让我闻闻!”女孩子高兴地走近妈妈,把脸埋在妈妈的腰间。
“快走开,傻瓜!”母亲爱怜地说,把灯捻亮。灯光下,一家人的不安更明显,这让女人更难受。珍妮仍弯在母亲的腰间。母亲有些生气,把花丛围裙里抽出来。
“哦,妈妈,别把花拿出来!”珍妮叫道,抓住妈妈的手,想把花放回围裙。
“傻瓜!”母亲转过身躯。孩子拿过这支菊花,贴在唇边,低声地说:
“是不是很香?”
母亲无奈地笑了笑。
“不香,”她说,“对我来说。我嫁给他时,有菊花;生下你们的时候,也有菊花。他第一次喝醉酒被抬回家,衣服上也沾着一支枯萎的菊花。”
她看着两个孩子。他们正睁着大眼睛,张着嘴,惊讶不已。母亲只好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屋子里一片安静。她看了看钟,痛苦而漫不经心地说:“六点差二十分!现在,他不会回来了。即使回来也是被人抬回来,要不他就躺在地上!他别想睡到床上,就让一身脏煤灰的他躺这里!我不会给他洗澡,让他睡这儿——我真是傻瓜,真是傻瓜!我到这里竟然是为了这个肮脏的家,一群老鼠,还有这一切,而他却偷偷溜去喝酒。上个礼拜,已经去了两次——现在又去了——”
她终于安静下来,站起来收拾桌子。
两个孩子又玩了一个多小时,心里暗暗害怕母亲再生气,也担心父亲这么晚还不回家。贝茨太太正坐在摇椅里,改一件米色的法兰绒衣服,给约翰穿的背心。屋子里,发出沉闷的衣服被撕裂的声音。她一边认真地干着针线活,一边还得看着孩子们玩耍。火气终于没了,她躺下去休息了一会儿,不时睁开眼睛望着,她的耳朵始终听着外面的动静。有时候,外面有脚步声,她又坐起来,停下手中的活计,叫孩子们别发出声音。每次,脚步声过了门口,她又失望地恢复原状,孩子们也继续玩着。
终于,珍妮厌倦了和弟弟的游戏,她看了一眼自己的拖车,叹了口气表示认输。她抱怨地向妈妈喊:
“妈妈!”可是,她又不知道要说什么。
约翰也从沙发底下爬出来,像只小青蛙。母亲看了他一眼,说道:
“看看你的袖子!”
小家伙举着手,看看,也没说什么。外面,铁轨上远远地传来人沙哑的叫声,三个人都立着耳朵听,渐渐地,两个人说话的声音走近了他们的家门。
“你们该睡觉了。”母亲说。
“爸爸还没回家。”珍妮有点啜泣。但母亲似乎很勇敢。
“没关系。他们会送他回来,要是他真的醉成一块木头不能动的话。”她想,应该还不会到这种地步。“他睡在地上,直到醒来。这样的话,他明天就会累得不能上班!”
孩子们用法兰绒布洗了手和脸后,安静地穿上睡衣,做完祈祷。孩子们把脸埋在她的裙子里,想得到一些安慰。母亲低头看着他们,男孩子轻轻地咕哝着,女孩子后颈上缠着褐色蓬松的短发,她心中陡然升起了怒气,都是那个不负责任的父亲,才让他们如此不安。
贝茨太太等孩子们都上床入睡了,她走下楼,屋子里更加空荡荡。她心里有一种期待,也夹杂着紧张。她拿着活计,继续低头缝着。过了一会儿,她内心的怒火又上来了,而且还夹杂着一丝恐惧。
二
墙上的钟敲了八下。她突然扔掉针线活站起来,走到门口,打开门,侧耳听着。她走出去,随手又将门锁上。
走过院子时,她听到有东西在跑动,一定是老鼠在深夜到处乱窜。深夜黑暗无边。火车站的停车场上没有一点灯光,仍然停着大批的货车,只有远处矿井的顶部有几点昏黄的灯光。
她匆匆地沿着铁轨走着,穿过十字路口后,到了一堵白墙,上了阶梯,到了马路上。这时,她的内心更加不安,不祥的预感揪紧她的内心。前面有人正朝着新布林斯利酒馆走去。二十码远的地方就是威尔士王子酒馆,大窗户透出温暖而明亮的灯光,可以听见男人们大声的吵闹,一切都是那么欢乐!而她却在担心,他出了什么意外,这多么傻啊!他应该就在威尔士王子酒馆里,就在那里欢乐着!她想进去叫他,可是却又犹豫了,因为她从来没有去酒馆找过他,也从来没想过这么做。这样想着,不知不觉中已经沿着那一长排的房子走了很远,她茫然地站在公路上,走进了房子之间的一条小路。
“找格莱利先生?——哦,他不在家。”一个瘦骨嶙峋的女人从黑黑的洗碗池边探出身来,盯着她,昏暗的厨房窗户上透出光照在她身上。
“是贝茨太太吗?”这个女人用尊敬的口吻问着。
“是啊。我想知道你先生在家吗?我先生还没回来。”
“是吗?啊,杰克已经回家,吃了饭,可是又出去了。他刚好在睡觉点的半小时前出去。你到‘威尔士王子’去找了吗?”
“没……”
“是的,你不喜欢……真的不好。”屋里的这个女人显得很理解。一阵尴尬的沉默后,她接着说:“杰克从来没说……提到你家先生怎么样。”
“不,……我倒是希望他在那里!”
伊丽莎白·贝茨痛苦地却又满不在乎地说着。她知道这个女人正站在院子门口听着,但她也管不了这些,正转身准备走。
“等一下。我去找一下杰克,问问他是不是知道点什么。”格莱利太太说。
“噢,不,我不想让你……”
“没关系,我愿意做,只要你帮我看着孩子,不要让他们下楼和玩火,就行。”
伊丽莎白·贝茨含糊地说了几句感谢的话,走了进去。而格莱利太太为房间的杂乱而说了些抱歉的话。
屋子真的太凌乱了。沙发上、地板上到处都是孩子的衣服,玩具散了一地。桌子上铺着美国桌布,可上面都是面包屑、饼渣,还有汤洒出来的痕迹。一壶凉茶放在桌子上。
“哎呀,我们家也是这么乱。”伊丽莎白望着这个女人也应和着。她匆匆系条围巾就出门了,并吩咐说:“我很快就回来。”
房间实在太乱了,贝茨太太坐了下来,不禁皱了皱眉。她数了数地板上乱摊着的鞋子,一共有十二只。她叹了口气,心想:“难怪,孩子那么多,不乱才怪!”她扫视了屋子里乱丢的杂物。院子里传来两个人走路的声音,接着格莱利夫妇就进来了。伊丽莎白赶紧站起身,格莱利是个高大粗壮的男人。头上鬓角的地方有一块蓝色的疤,据说那是在矿井里受伤留下的。受伤后,伤疤里的煤灰没有洗干净,就留着煤灰色,有点像文身。
“他还没回家?”男人直接地问,一点也不客套,但口气充满尊敬和同情。“我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他不在那儿!”他扭了扭头,“那儿”意思就是威尔士王子酒馆。
“他可能去紫杉树酒馆了。”格莱利太太说。
大家都停下来,没有说话。格莱利显然有心事。
“当时放工的汽笛[2]已经响起,我完成任务就离开他走了。我走时,已经比下班时间晚十多分钟。当时我问他,‘瓦尔特,你怎么还不走?’他说,‘你先走,我过会儿走。’所以,我就从井下先上来了。我和鲍威斯估计他会坐下一趟罐车[3]上来……”
说完,他有些手足无措地站着,仿佛在等着承受离开伙伴的责骂。现在,伊丽莎白·贝茨更加肯定瓦尔特出事了,可是她又安慰自己,急忙跟着猜测:
“我也希望他是和你说的那样,去了紫杉树。这不是第一次了。刚才我看他没有回家,我很烦躁。他们把他搀回来,会很快到家的。”
“是啊,不会太坏的。”格莱利太太有些叹息。
“那我现在去迪克家看看,瓦尔特是不是在他家。”男人主动地说,他有点担心自己太害怕了,而不能好好地解决这件事。
“哦,我真没想,给你们添这么多麻烦”。伊丽莎白·贝茨诚恳地说。不过,格莱利知道她非常想他去迪克家看看。
他们出门跌跌撞撞地走着,当伊丽莎白·贝茨听见格莱利太太穿过院子跑到邻居家的脚步声时,突然觉得全身的血都被抽走了。
“小心点!”格莱利提醒自己的太太,“我说过很多次了,一定要把过道的沟填平。不然,总有一天会有人在这里摔断腿的。”
她吸了口气,努力恢复一下,跟着格莱利飞快走着。
“没人在家,我担心在家的孩子们。”
“是啊,你不用去!”他客气地回答。他们很快走到她家门前。
“我很快就会过来的。不要担心,他不会有事的。”男人说着。
“太谢谢你了,格莱利先生。”她说。
“不用客气。”他一边有些结巴地说,一边继续走,“我很快就来。”
伊丽莎白·贝茨走进了自己的家,屋里静悄悄的。她摘下帽子和披肩,卷起地毯。然后,她静静地在椅子上坐下来。这时,已经过九点了。矿井上的卷扬机突然又发动了,她被吓了一跳,听那卷扬机下降时,拉着绳子的机器呼呼响着。她再一次觉得全身血液都在紧张地奔流,她不由地举起手,高声喊着:“天哪——怎么才九点钟!”过了一会儿,她又自责自己太紧张了。
她继续纹丝不动地坐着,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这样,不知不觉中又过了半个小时,她觉得自己累极了。
“我为什么要苦苦地等着呢?”她哀怨地自言自语,“这样什么也不能解决,只会更烦恼。”她又拿起了针线活。
十点差一刻了,外面响起了脚步声。一个人来了!她盯着门,等着门被推开。进来了一个女人。这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带着无边的黑帽子,披着黑色的羊毛披肩,哦,是瓦尔特的母亲!她差不多六十岁了,脸色很苍白,有一双蓝眼睛。脸上都是皱纹,显得那么悲苦。进门后,她关上门,转向伊丽莎白·贝茨,生气地叫道:
“啊,丽兹,我们该怎么办呢?怎么办?”
伊丽莎白·贝茨警觉地挺直身子,问道:
“怎么了,妈妈?”老妇人坐在沙发上,
“我不知道,孩子。我不能告诉你。”她缓缓地摇头,伊丽莎白紧张地盯着她,心中又焦急又担心。
“我不知道。”老妇人长长地叹气,“烦恼总是没完没了。我受过太多的苦,我总以为已经够了……”眼泪顺着她的皱纹淌下来,她也没有去擦。
“可是,妈妈,”伊丽莎白打断了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发生什么了吗?”
老妇人慢慢地擦了眼泪,止住了泪水。
“可怜的孩子,哎!你这可怜的孩子!”她忍不住地哭道,“我不知道我们应该怎么办,我不知道……而你也会一样……出事了,确实出事了!”
“他死了吗?”伊丽莎白的心不禁跳得厉害,可她还是问出口了。她有些为自己羞愧,这样直接地问。她的话也让老妇人吓了一跳,几乎觉得事情就是如此。
“不要这么说,伊丽莎白!我们都不希望那么糟糕。愿上帝宽恕我们。我正在镜子前坐着,准备睡觉的时候,格莱利来了,告诉我说‘贝茨太太,你最好到铁轨那边去。瓦尔特出了点事故,你最好去陪他的妻子,直到我们把他弄回家。’我没来得及问起,他就走了。我就戴上帽子,顺着铁轨过来了。丽兹,我想‘唉,那可怜的孩子,要是有人突然来告诉她这件事,不知道她会怎么样呢’你先别为这件事伤心,孩子,——你知道你正怀着孕,有几个月了?——六个月——还是五个月,丽兹?唉!”老妇人摇着头,“时间过得太快了,太快了!唉!”
伊丽莎白脑子乱极了,各种念头一起闪现。要是他真的死了,她能靠着那点微薄的抚恤金过日子吗?她会干什么呢?——她飞快地计算着。要是他只是受伤了,他们不会把他送到医院,只会放在家里,那她要天天照顾他,那有多烦人啊!不过,这样也许能让他趁机戒酒,戒掉其他不良嗜好。她一定会做到的。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泪水在眼睛里打转。她是多么伤心啊!可是,孩子们呢?出了这种事情,她是孩子们的依靠了。抚养他们长大是她的责任啊。
“唉!”老妇人不住地叹气,“想起他第一次交给我工资的情形,好像就发生在一两个礼拜前。嗯,他是个多好的小伙子啊,伊丽莎白,他是这样的,他有自己的方式。我也不知道,后来,他怎么有了那些坏毛病,我不知道。他在家的时候,一直是个快乐的小伙子。成天充满激情,兴高采烈的。不用说,他现在有些坏毛病。我希望上帝宽恕他。宽恕他,宽恕他!你和他有一些矛盾,伊丽莎白,你和他之间确实有些矛盾。可是,当年他在我身边的时候,他是个快乐的好小伙子。他是的,我保证。我不知道,他怎么……”
老妇人一直唠叨着往事,一成不变的声音使得伊丽莎白不能专注于自己的心事。卷扬机突然又发动起来,制动器带着尖利刺耳的声音在旋转,她被吓了一跳。慢慢地,引擎的声音又轻了,制动器也安静下来了。老妇人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伊丽莎白不安地等着。老妇人也陷入了沉默。
“可他不是你的儿子,丽兹,区别就在这里。他小时候的样子,我一直记得清清楚楚。我学着了解他,为他着想。你也得为他着想。”
十点半了,老妇人还在说:“可是,生活到处都是烦恼,永远不会没有烦恼,永远不会那样——”这时,大门突然打开了,台阶上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
“我得走了,丽兹。让我走。”老妇人尖叫着,站起身。这时,伊丽莎白已经到了门口,门口站着一个穿矿上制服的男人。
“我们把他抬回来了,夫人。”他说。伊丽莎白的心一下子悬起来,紧接着又剧烈地跳动,她几乎要窒息了。
“他是……事情有多糟?”她问。
这个男人转过脸,对着黑暗说,
“医生说他已经死了几个小时了。”
刚好站在伊丽莎白后面的老妇人,身子一下子瘫倒在椅子上,她的手开始狂乱地摆动,哭着叫道:“啊,我的儿子呀,我的儿子!”
“嘘,别出声!”伊丽莎白皱着眉头说,“安静点,妈妈,孩子们在睡觉,不要吵醒他们。无论如何,我都不想他们下来,看见这一切。”
老妇人轻声地哭着,身体不住抽搐。那男人退出了门口,伊丽莎白往前走了一步,问道:“怎么发生的?”
“嗯,我也不太清楚。”那个男人回答道,他显得很不安。“他完成定额时,大家都走了,一块大石头掉下来挡住他了。”
“砸死他了?”寡妇叫着,全身都在战抖。
“没有。”男人说,“石头掉在他的后面,堵住了出口。他脸朝下,石头没有碰着他。但石头把他堵在里面,他好像是窒息而死。”
伊丽莎白倒吸了一口凉气。只听见老妇人在背后哭叫着:“什么?——他说什么?”
男人提高声量说:“他是被闷死的。”
老妇人顿时号啕大哭,听到老妇人的哭声,伊丽莎白觉得内心的痛楚少了些。
“噢,妈妈,”她把手放在老妇人的身上,安抚她,“不要吵醒孩子,不要吵醒孩子。”
她也哭了,不知所措,而老妇人还在抽搐着。伊丽莎白想起了他们还要把他送回来,而她需要把屋里收拾一下。“他们会把他放在这里。”她脸色苍白地自言自语,茫然不知所措地呆呆站了一会儿。
然后,她找到了一根蜡烛,并将它点亮,走进里面的小房间。小房间里因为没有壁炉,所以不能生火,格外地阴冷潮湿。她放下蜡烛,烛光照在闪光的镜子里,照到装在粉色菊花的两个花瓶上,照在那些老旧的桃木家具上。屋里都是菊花冰冷的死亡的气味。她站在那儿看着这些菊花,想着沙发和橱子间是不是有足够的地方能放下他。她推开了椅子,空间大了一些,这样,不仅能放下他,边上还有空间站别的人。然后,她拿了块红色的旧桌布铺在地上,这样就可以不用地毯了。离开客厅的时候,她忍不住战栗。她顺便从梳妆台下的抽屉里拿出一件干净的衬衣,放在炉火边烘着。老妇人却一直坐在椅子上抽泣。
“妈,你不能坐那里。”伊丽莎白说,“他们会把他抬回来,你坐到摇椅上吧。”
老母亲机械地站起来,坐到炉火边,还是伤心哭泣。伊丽莎白走进厨房,又拿出了几支蜡烛。就在这时,她听见他们来了。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听见他们穿过房子的一头,吃力地上台阶,脚步声和讨论声混杂在一起。老母亲也安静下来。这些男人一起走进了院子。
接着,矿井的经理马修斯说:“你先进去,吉姆。小心点。”
门开了。两个女人看见一个矿工抬着担架的一头,倒着走进房。担架上露出死者的钉了钉子的靴子。他们慢慢地走进来,前面的那个人低下头以免碰到门框。
“把他放在哪里?”这个长着白胡子的矮个经理问道。
伊丽莎白猛然清醒过来,拿着那些蜡烛从厨房走出来。“在客厅里吧。”她说道。
“放在那里,吉姆!”经理指挥着,两个抬担架的人倒退着走进来。他们笨拙地走过那两道小门,不小心弄掉了盖在死者身上的外套。两个女人看见他们的男人光着胳膊躺着,老母亲发出了恐怖的压抑的声音,又开始哭了。
“放在这儿。”经理急促地说,“把衣服盖上,小心点,小心,看你……”
一个男人把一只装菊花的花瓶碰掉在地上了。他尴尬地愣了一下,然后放下担架。伊丽莎白没有看他的丈夫。她走进屋里,先收拾地上的花瓶碎片和花。她把地上的水抹干,然后说,“等一下。”三个男人沉默地等着。
“唉,这真是怪事,怪事!”经理皱着眉头说,也为这场祸事不知所措。“我一辈子,都没有碰见过这样的怪事,从来没有。他已经完成工作,应该走了,可是就有一块石头掉下来,把他堵在里面了。还没有四尺的空间,而且石头没有砸伤他。”
他说完低头看着死者。死者面朝下躺着,光着膀子,身上都是煤灰。
“真是邪门,”医生也说,“这是我见过的最可怕的事,仿佛是上帝故意做的。石头掉下来,把他卡在里面,像一个捕鼠器。”他一边说着,一边做了个快速向下的手势。
矿工们站着,绝望地摇着头。这件恐怖事件让所有的人都心惊胆战。
这时,楼上传来小女孩的尖叫声:“妈妈,妈妈——是谁啊?妈妈,是谁?”
伊丽莎白冲到楼梯口,打开门,严厉地呵斥着小女孩:“去睡觉,你嚷什么?马上去睡觉……没事……”
说着,伊丽莎白走上楼梯。他们清楚地听见她走在木板上,对女孩说:“怎么了?你是怎么了,小傻瓜?”她的声音战抖,却又那么温柔。
“我以为有人来了。”小女孩埋怨地说,“他回来了吗?”
“回来了,他们送他回来了。不用担心。快睡吧,好孩子。”
他们听见她在卧室里说话的声音。她给孩子盖好被子。小女孩还是胆怯地小声问着:“他喝醉了吗?”
“不,他没醉,他——他睡着了。”
“睡在楼下吗?”
“对,一动都不动。”
沉默了一会儿,男人们听见小孩惊恐地说:“那是什么声音?”
“我告诉你没什么,你还担心什么呢?”
小女孩听见的声音是祖母的呜咽。她坐在椅子上晃动着,抽泣着,忘了周围的一切。经理抓了抓她的胳膊,对着她说:“嘘,嘘。”
老母亲睁开眼睛,看着他。她很疑惑地看着这一切。
“几点了?”孩子带着一丝抱怨轻声地问着,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十点了。”母亲更轻声地回答。她肯定俯下身来,亲了亲孩子。
马修斯向几个男人招手示意大家离开。他们戴上帽子,拿起担架,轻手轻脚地走出屋子。直到离开屋子很远,他们才开口说话。
伊丽莎白下楼的时候,只看见老母亲跪在客厅的地板上,对着她那死去的儿子,眼泪不断地滴在死者的身上。
“我们得为他准备丧礼。”妻子说着。她把冰冷的水壶放在炉子上,然后回来跪在地板上给丈夫解鞋带。房间里只点了一支蜡烛,还是那么阴冷潮湿,而且昏暗。她只好低下身子,脸都差不多碰到地上。终于,她脱下了那双沉甸甸的靴子,搁在一边。
“现在,你得帮我。”她低声对老母亲说。她们一起脱掉了这个男人的衣服。
她们站起来,看着他躺在那里,那么安静和肃穆,她们心里充满对死亡的敬畏,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很长一段时间,她们就那么站着,低头看着他。老母亲又开始啜泣。伊丽莎白没有哭。她看着自己的丈夫那么安详地躺着,那么不可亵渎地躺着。好像他们之间没有一点关系,她不能接受他的疏远。她便弯下腰,把手放在他的身上,索取自己作为妻子的权利。因为他被闷在矿井底下,所以他的身体仍然很暖和。老母亲捧着儿子的脸,语无伦次地喃喃说着。她老泪纵横,眼泪像雨天不断地从树叶上掉下来雨滴。老母亲不像是哭泣,简直是像河流在流淌。伊丽莎白的脸颊贴着丈夫的身体,吻着他。她仿佛在倾听,在询问,想知道他是不是想说些什么。但她没有成功,她被拒绝了。他是那么坚定而顽固。
她站起来,走进厨房。在脸盆里倒进去些热水,又拿了块肥皂,法兰绒布和一条柔软的毛巾,她拿着这些东西,走了出来。
“我得给他洗洗。”她说。
老母亲僵硬地站起来,看着伊丽莎白小心给儿子洗脸,小心地擦着嘴边亚麻色的胡子。她心里充满了恐惧,她应该给自己的儿子洗。老母亲嫉妒地说:“让我给他擦身体吧!”
说完,她就跪在另一边,伊丽莎白在洗完的时候,她就慢慢地擦干。她那黑色的大帽子,时不时碰到儿媳的黑发。她们就这样洗了很久。她们没有忘记这是死亡的尸体。碰到这男人的尸体,她们各自有了奇异的感觉。她们都感到巨大的恐惧。母亲觉得儿子重新回到自己的身体,她不再是他的母亲了。妻子觉得自己和这个人的灵魂多么不相容,肚子里的孩子将是一个新的负担。
终于,她们洗完了他。此刻,他看上去是如此英俊,皮肤白皙,肌肉发达,四肢匀称,脸上一点都没有过度饮酒的痕迹。只是,他已经死了。
“上帝保佑他。”老母亲盯着孩子的脸,低声祷告。她带着一种恐惧和母爱的声音说:“亲爱的孩子,上帝保佑你!”
伊丽莎白又倒在地上,脸贴着他的脖子,战抖着,战栗着。但是,她必须离开。他死了,她有生命的肉体无法和他的冰冷对抗。一阵恐惧和疲劳捕获了她:她做这些是徒劳的。丈夫的生命就是这样流走了。
“他像牛奶那么洁白,像十二个月大的婴儿那么纯洁。上帝保佑他,我最亲爱的!”老母亲自言自语地低声说,“他的身上没有一个疤痕,就像孩子一样清澈、干净、纯洁、漂亮。”她骄傲地呢喃。伊丽莎白仍把脸埋在丈夫的身上。
“他走得那么平静,丽兹,平静地就像睡着了。他是不是很漂亮。这个小宝贝,哎呀,他一定找到了天堂,丽兹。他被闷在里面的时候,就已经找到了,丽兹。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他不会这样的,他有足够的时间。小宝贝,亲爱的小宝贝。哎呀,你看,他开心笑了。我喜欢听他笑。他常常开心地大笑,丽兹,就像一个小伙子……”
伊丽莎白抬起了头。这个男人的嘴巴,在浓密的胡子的遮盖下,微微张着。眼睛也是半开半合,像是朦胧地睡着了。他的生命已经走了,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了。对她来说,她清醒地知道,他是一个陌生人。她对他始终不冷不热,他们仅仅是因为夫妻才生活在一起。这也许就是生活,在生活表面热闹的掩盖下,是完全的分离。她有些害怕地别过脸。生活的真相让人害怕。他们之间似乎毫无联系,可却最后成为夫妻,在彼此面前裸露肉体。很久以前,他们完事以后,他们就像现在一样毫无联系。他们都是不负责任的人。孩子在她的肚子里像冰块。她看着这个死去的人,她的心那么冷漠、清晰地在反问:“我是谁?我在做什么?难道我一直在和一个不存在的丈夫斗争吗?如果他始终存在,那我做错了什么?这个和我一起生活在一起的人是谁?可是残酷的事实就在这里,那个男人如今躺在这里。”她的灵魂因为害怕而濒临死亡。她清楚地意识到,他们彼此从来没有真正地了解对方。他们在黑暗中相遇,在黑暗中争斗,可他们从来不知道对手是谁。现在,她看清楚了对手是谁,但却沉默了。因为,她错了。她曾经说过他是双面人,有时候,觉得和他很熟悉。现在,他离她而去了,去了一个她未曾到过的地方,感觉她未曾有过的感觉。
看着他的裸露的尸身,她恐惧而羞愧。她错看了他,他是孩子的父亲。她的灵魂仿佛离开了肉体,站在那儿观望。看着他裸露的尸身,她羞愧万分,好像她没有办法接受他。毕竟,那是他自己,看上去是如此令人恐惧。她看看他的脸,又转向墙壁,他们的神态是如此的不同。她一直不明白自己在拒绝什么,现在,她知道了。她拒绝的是他的身体,这一直存在于她的生活中,也存在于他的生活中。
她感激死亡,死亡让她明白真相。何况,她清楚知道自己并没有随他死亡。
她对他充满着怜悯和悲伤。死前,他遭受了什么折磨?经历了什么样的恐惧?她的身体因极度痛苦而僵硬。她没能帮助他。这个裸体的人,他遭受了痛苦的伤害,她无法补偿他。还有孩子们,可是孩子的生活还得继续。他和孩子们的关系就此结束了。他们只是通过自然的途径把生命流到孩子的身上。她是孩子们的母亲,她知道为人母是多么可怕的事情。而他,现在已经去了另外的世界,一定也会觉得为人丈夫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她觉得,在另外的世界,他们一定是陌生人。如果他们相遇,只会为他们的过往而羞愧。他们因为某种神秘的途径,把孩子们带到这个世界。但孩子们并没有使他们真正地心灵结合。现在,他走了,永久地离开这个世界。就像一段生活的插曲,永远地结束了。在他们之间的战争,现在,他退缩了。一阵怒气冲上伊丽莎白的心上,就这样结束了吗?他们早就没药可救了吗?然而,他曾经是她的丈夫,这点对他而言却是那么的无关紧要!
“拿了他干净的衬衫了吗,伊丽莎白?”老母亲问道。可是伊丽莎白转过身来没有回答。她只是用尽全力哭泣,并且按老母亲所期望的那样哭泣。但她内心一片沉寂,只能沉默。她走进厨房,拿着温暖的衬衣回来。
“烘好了。”她说。她抓着棉布衬衣这里那里试着,有些羞于触摸他的身体。别人是没有权利触摸他的身体,他躺在那儿沉重而没有生气,她的手谦卑地触到他的身体,给他穿衣服真不容易。她仍然觉得恐怖。他就是那么沉重,没有生气地走了。对她而言,他们之间的距离太大了,她必须穿过巨大的鸿沟,这是如此可怕的鸿沟。
终于穿好衣服了。她们用床单盖住平躺着的他。贝茨太太把小客厅的门关好,以防孩子们看见他们躺着的父亲。伊丽莎白终于松了一口气,重新把厨房收拾整齐。她懂得必须尊重生活,现在,生活是她的主宰。但是,面对死亡——那人类最终的主宰,她却是羞愧而胆怯地退缩了。[4]
注释
[1]一种挖煤时候用的切割机器。
[2]汽笛鸣放以表示交接班的结束。
[3]其实就是装满了人的笼子车。
[4]沉浸于死亡状态就会丧失生活,因为她已经永失吾爱。她整个的生活所剩下的就只有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