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说,这次旅行我根本没有做过多少准备。要说出发前做了什么,就是申请了护照,并听从朋友“拍点儿照片可以赚点旅费”的忠告学会用照相机。再就是特地准备的地图、水壶、初中时用的背包、人字拖、黄色泳裤、雨伞、几种药品。大概就这些,而且是出发前四天才开始准备的。
至于出发前对印度的认识,称得上准确的只有一卢比兑换四十七日元,还有一卢比等于一百派萨。再就是念小学时有个朋友头壳特别硬,大家“印度阿三、印度阿三”地叫他,我心里就慢慢形成了“印度人头骨特别硬”的刻板印象。这根本不算什么知识,只不过是幼稚、无厘头、自以为是的想象罢了。
我心中的印度,大概就是这些可有可无的印象集合而成的。但是让我决定前往印度旅行的理由,既不是来自教科书,也不是什么旅游报道,而是这些从小到大积累的奇奇怪怪的印象。它们毫无根据,却有一种奇特的魅力。
总之,我刚刚步出新德里机场的时候,根本没有所谓的旅行计划。在新德里待了五天,觉得差不多该往下一站移动了,便在第六天下午于旧德里红堡空旷的地上摊开地图,考虑接下来的行程。不到十分钟,身边就围了一大堆看热闹的人。
我背包里正好塞了许多结伴在西亚旅行的朋友分别时送的小纪念品,这些小玩意儿和看热闹的人群意外凑在一起。机不可失,我立马改变计划,叫卖起小纪念品来。我把轻便雨衣、固态燃料、剪刀、尼龙马球衫等等一一摆好,很多东西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于是用手指着一件物品叫道:“东京、日本、十卢比!”“东京、日本、五卢比!”价格前面一定加上“东京、日本”。
没想到这个“东京、日本”产生了两个结果。一个是东西很快就卖光,一个是要价太高就没人要。
还有一件怪事,是在我拿出一卷不打算卖的逆时针漩涡状蚊香的时候发生的。围观人群不知道为什么开始对蚊香表示好奇,不过长成这种形状的东西总是会教人多看两眼。
他们每个人嘴里都发出“Kya——”“Kya——”的声音。如果是在表示惊讶,大家的表情又未免过分淡定了些;还有人边说边笑。我正纳闷又迷惘着,一个穿着棉布纱丽、有一张男人脸的太太抓着我的袖子,急切地对我说:“Kya——”。我赶忙请教一个懂英文的男子她是什么意思,他仔细向我解释:“‘Kya’是印地语‘那是什么’的意思。”
苦于蚊虫太多,蚊香在印度成了非常重要的配备。我告诉他们“这东西不卖”,没想到大家兴致更浓,还有人跟我商量:“我用刚才买的鞋带跟你换啦!”
这样下去,本已卖出去的东西搞不好又要回笼到我手上。我有点进退两难,而眼前的人们开始议论纷纷。我的心情就像卖出奇怪东西引发顾客骚动的路边摊贩。虽然卖的不是违禁品,但我多少知道,在国外未经许可又没缴纳费用是不准卖东西的。说不定围观者中会有人去把那身材瘦长如螳螂的高傲警察叫过来。
为了尽快打破僵局,我想到一个好主意。“危险哦!”我大声叫道,把漩涡状蚊香小心取出来,双手将蚊香从两边拉开:“这是非常危险的东西。”
懂英文的人向周围的人叽叽喳喳说着什么,我夸张的表情也发挥了点作用,这一招好像真的奏效了。大家的兴致突然低落下去,我连忙趁机打包行李,将赚到的四十六卢比五十派萨放到裤袋里,和两三个人握了下手,一面打发追过来看热闹的小孩,一面火速离开现场。
后来想想,真是多亏蚊香那奇特的造型。大概人们总以为看起来滑稽的东西是诡异甚至危险的吧。就说印度的眼镜蛇好了,它的样子多多少少也带点滑稽。为了达成最初的目的,我换了个地方再度摊开地图,周遭的人又迅速围拢过来。
“印度哪些地方好玩呢?”
我向一个缠着红色头巾、看起来见多识广的男子问道。他立刻指着西巴基斯坦白沙瓦一带说:“到克什米尔去吧。那里有山、有雪,还有美丽的湖泊。”
他拿捏着独特的腔调,给我唱诵了一首明白易晓的诗句。我忍住爆笑的冲动,和他握手表示谢意。之后我当然就决定到克什米尔走一趟。
翌晨六点左右。有长途旅行经验的人应该都会清楚记得那种到达旅程终点的愉悦,新的旅程即将开始,带着一种混杂了兴奋的骚动。我就是在那样的骚动中醒来的。终点站帕坦科特已经不远。火车和昨天一样,还是慢吞吞地前进。晨光开始照亮三等车厢,外头也浮现出一片极美的风景。
铺展在睡眼惺忪的我眼前的,是那样纯净而素朴的美,让我心头一凛。这样一个惊奇的早晨,对长途旅行的人而言也许是不可或缺的。
火车又走了半个钟头才抵达旁遮普邦的帕坦科特,这里就是一座印度随处可见的普通车站。
车站是前往克什米尔首府斯利那加的巴士首站。除了搭乘飞机,所有去斯利那加的人都要从帕坦科特这样一个没有个性的城镇离开。或许这就是一个转运站的悲哀吧。这处带着繁荣假象却没有什么特色的地方,只为了往来斯利那加的旅人而存在。我在巷弄中找了一家由一位同样没什么特色的老板经营、一晚两卢比的便宜旅馆住下,三天之后,带着满身跳蚤搭上开往斯利那加的巴士。
“哟,老弟!”
车子抵达斯利那加,从巴士下来,立刻有一个人自车站的人潮中蹦出来对着我大叫。他亲热地搭着我的肩膀,仿佛我真的是他的兄弟。他年约四十,在克什米尔人中皮肤稍黑,长着戴高乐式的鹰钩鼻。
我不记得我有这样一位奇怪的兄弟。
“谁是你兄弟啊?”
听到我抗拒的回应,他立刻改口说:“我亲爱的朋友!”然后又握着我的手。
“亲爱的”什么的听来多余,但我跟他毕竟没什么深仇大恨,也就放下戒备之心,随他称兄道弟去了。
对这个亲切的男人言听计从,终究让我倒了大霉。
他介绍我去了一家一晚十卢比,名叫“印度之王”的船屋式湖上豪华饭店,号称欧洲式或印度式房间任选,附三餐,有弹簧床和卫浴设备。这家饭店彻彻底底打破了我的美梦。
当他唱歌般用力说出“印度之王”的时候,因穷游太久有些意兴阑珊的我,突然有一种想要认他做兄弟的冲动。
事实上,所谓“饭店”不过是一艘搁浅在河上的泥船,破床一张,卫浴没有;房间里还整天杵着一个阿伯,负责打杂兼煮饭,但吃饭时间到了也没有要做饭的意思;由于语言不通,我只好用手势告诉他我饿了,他摆出一副“哦,你也需要吃饭啊”的表情,慢手慢脚爬上岸,大约三十分钟后回到船上,用小煤油炉将水煮开,丢进两三个刚买回来的马铃薯,煮熟后用一根棒子捣成泥,放在一只铝盆中,用勺子从房间一角的瓮里舀出一种茶褐色液体,淋在马铃薯泥上。
我虽然不情愿,还是硬着头皮吃了——趁阿伯不注意,赶紧拿出日本带来的美乃滋,搅拌后吃下去。
在这个船屋住了两晚,临走的时候,阿伯一副依依不舍、非常难过的样子,我想好歹也跟他在一个房间住了两天,多少有些感情,于是大方地给了他一卢比小费。
至于那个跟我称兄道弟、油嘴滑舌的男子,当初讲好条件后付的两晚二十卢比大概绝大部分都被他独吞了。
阿伯站在写着“印度之王”的小小招牌前面,既不笑,也没有挥手,只是定定看着我走远。
斯利那加。这边未免有太多不老实的生意人了。简单说是因为这里是印度唯一的避暑胜地,每年从南方来避暑的印度人基本上都是富裕阶层。此外也会夹杂一些有钱的外国人,当中也有我这种奇怪的家伙。
尽管我怎么看都不像有钱人,克什米尔的生意人照样趋之若鹜。克什米尔羊毛地毯、克什米尔羊毛披肩、宝石、皮草、木雕工艺品等等什么都有,大概他们家里的仓库囤积了太多这些商品吧。
为了逃离这群苍蝇般烦人的家伙,我只好往更北边前进。接下来要拜访的地方叫帕哈尔加姆,是一座位于斯利那加东北边的村庄,搭车大约要半天时间。即便到了那样偏远的地方,依旧有个怪模怪样的男子过来搭讪。
“如果要爬雪山,我可以帮您调集马匹、营帐,还有粮食、马夫和向导哦。”他说。
既然来到印度的北疆,往喀喇昆仑山脉近旁走走,和当地居民生活一段时间也不错。可是我既没有比较详细的地图,也没有登山装备,照理说应该放弃这个念头。不过第二天我还是和这名男子一起去见了一个自称向导的人,听过他的说明,觉得整个计划可行性很高。
于是我下定决心,雇了两头由驴子和马交配生下的骡子、一名马夫、一名向导、一名挑夫,又备齐了走一百公里路程需要的食物和装备,从帕哈尔加姆出发。
行程约一个月,总费用一千四百卢比,相当便宜,但我的印度之旅可以说成败在此一举。向导说这个行程有一点危险,我便告诉他“如果能够平安归来,会另付两百卢比小费”,终于达成协议。
接下来的失策是由一起不幸事件导致的,说出来不知道会不会让大家笑话。从帕哈尔加姆出发后第二天,帐篷中发生了一桩奇妙的事。我准备睡觉的时候,同行的其余三人一起出现,对我说:“请给我们第二天的费用。”我问向导:“你们有没有搞错?我不是当着你的面付给那个男人一千两百卢比的吗?”他竟回答:“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们都没拿到钱。”
这三个人直率的模样看起来不像是在说谎。
“畜生!那个混蛋,居然敢骗我!”
我努力向这三个人解释发生了什么,可他们见我说得口沫横飞,却完全没有付钱的意思,便开始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看我。我越是想要解释,气氛就越是糟糕。
“好,我会付钱,不过现在太暗了,明天早上再说吧。”
那时我的口袋里剩的钱,还不知道能不能在印度继续待两个月。如果这趟旅程半途而废,我就只能靠最后的一百美元应付在印度整整两个半月的生活。
当天晚上,我趁他们三个熟睡,把自己的行李装进背包,偷偷爬出了帐篷。月光非常明亮。一棵大树底下有三个麻袋堆,他们三个睡在麻袋下面。两头骡子站在空旷的地上,为了不让它们跑去,我们把骡子的前腿用绳子绑在一起。远处融雪的溪流轰轰作响,天气冷得手脚都失去了知觉。
我把毯子挖了洞套在身上,只露出头和手,用绳子在腰部扎紧,扛起背包。头上戴了帽子,再裹上一条浴巾,浴巾底部塞进衣领和脖子之间。
不用别人说我也知道这副德行有多滑稽,不过所谓夜奔就是这么回事。夤夜开溜还要顾及形象,是把先人遗产卖个精光、坐吃山空的英国没落贵族才会做的事;落荒而逃的日本人像我这样就可以了。
虽说是逃,我还准备去追那个骗我钱的家伙。逃跑的同时还在追人,这情境真是诡异。
其实根本不用防寒,快步走了一阵子,就开始发汗了。
不过我还是失算了,路程比我想象中长得多,而且总感觉走的不是来时的路。大约两小时后,我已经根本不知道身在何方。
不仅如此,我还有生以来第一次体验到山势逼人的恐怖。它不只发出轰然巨响,听说还有熊、豹等猛兽出没。我从背包中取出在土耳其以二十美金买来防身的霰弹枪,装好子弹后别在腰间,心情总算稳定了些。
但我还是满心不安。于是,当我在仿佛巨大生物的山腹中发现,除了孱弱而饱受惊吓的自己还有另外一头动物存在时,我霎时涌现出一种强烈的手足之情,屏住呼吸,慢慢向它靠近。
那是一头下山途中和同伴走失的牦牛。我以为在它臀部轻轻顶一下,它绝对会往山下走,于是模仿山上原住民的做法拿起一根树枝,想对它屁股来那么一下,谁知它竟然像看到怪物一样拔腿就跑。这不够意思的反应让我心里很受伤,但也是拜这头牛所赐,不久我就看到了涂满白漆的石块,这是山上居民做的标记,表示此地离村子不远。此时我已毫不在乎能不能从那个骗子身上榨出钱来,只希望可以平安回到村子。
我不作多想,走走停停,保持不让汗水变冰冷的步速,慢慢朝山下走去。月色非常明亮,连远处的群山都历历在目。我一边看自己蓝色的影子,一边平静地走着。途中因为背包压得肩膀很痛,就陆续把一些无关紧要的塑胶拖鞋啦、锅子啦什么的丢到山谷里面去。
掉下去的锅子从谷底传来哐啷哐啷的回声。
和牦牛分开后,我又走了大约五个钟头,实在累到不行,就找了一块视野比较好的高地休息。这时,我似乎在东边两公里远的山谷中看到了什么。那里四处散布着黑色火柴盒般的东西,再凝神一看,景象更加清晰。没用多少时间,我就确定那肯定是帕哈尔加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