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是一切的开始
好的哀伤
什么是好的哀伤?人总是会死的。可是,为什么每当有人去世,我们都会如此痛苦?尤其是老人家去世时,我们是那么的难以承受?
每个人终有一死。年迈的父母过了一辈子丰富的人生,但是到了生命末尾,他们老是生病,生活品质逐渐下降,乐趣极少。是该离去了,然而,当他们走时,我们又会伤心。
当我们扭伤了脚踝,我们感觉疼痛,这种痛楚使我们觉察情况不好,会迫使我们不在受伤的地方使力,以免造成进一步的伤害。这种痛苦有其作用。
哀伤也会造成痛苦,那么它是否也具有某种意义?它是否要告诉我们什么?我相信答案是肯定的。
首先,找出哀伤的意义,将带给我们莫大的帮助。到底什么是哀伤?每个人都经历过,但是我们该如何定义它?
是本能,是关系,也是礼物
某些思想家说过,哀伤是本能,是我们原本坚信的自我认知遭瓦解时的一种反应。这些思想家相信,所爱者去世的创痛引发了人性中最核心的部分,那就是哀伤。
有些人则说,哀伤是因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生,并非来自一个人本身。他们认为,哀伤是由于与我们相关的人或环境遭到分裂而产生,因为某个我们所深爱的人去世了。
也有人认为哀伤是文化层面的问题,与个体无关。他们觉得哀伤是一种习得的现象,就像是音乐的前奏和艺术的回响一样,哀伤,是由社会标准和期待塑造而成的。
另外还有个理论,马达加斯加中部的波塞族相信,哀伤是创世纪时给予“创始夫妇”和牺牲者的自然献物。根据传说,造物主给了波塞族祖先们一块石头和一根香蕉作为礼物,他们因为饥饿,所以选择了香蕉,而不要石头。造物主于是宣告,由于他们选择了香蕉而非石头,因此,他们及其后代子孙的命运,就会跟香蕉的生长模式一样。
香蕉的母树在结完果实后会逐渐凋零至死,人类也一样,会在衍生子孙后死去。然而,要是当时创始夫妇选择了石头为礼物,那么人类的生命是否会像石头一样,无子且不朽?
当波塞人感到哀伤时,并不是因为想起族群中有某个成员去世;相反地,他们是在感念祖先的利他主义及其后的数代长者,因为他们,而给了自己拥有生命的机会。
另一种看法
在一些学院派心理领域中,思想家不再聚焦于如何定义哀伤,反而是对构成哀伤的“本质”感兴趣,也就是说,他们想要了解是什么造成了哀伤。
一般认为,伊丽莎白·库伯勒——罗丝[1]于1960到1970年间首度发表的临终经验,可以对这项疑惑做出解释。她的说法是,想要抓住自己即将消逝的生命,就如同想要抓住任何一位挚爱的人即将消逝的生命一样。
我可以理解为何要以这种有组织、有系统的方式,将哀伤概念化成一种现象,这对具有指导目的的大学课堂有帮助。我也明白,为何这种对哀伤范围的一般阐释,可以安抚那些因这残酷经历而感到意外与恐惧的遗孤。
我不认为这种条理化模式与真正的哀伤经验有任何关联。不过,在此仍稍作介绍,以下是该模式的哀伤阶段。
怀疑、回避和拒绝
哀伤发展的初期,是一段介于冰冷害怕与麻木不仁的犹豫期。在这个时期,我们会试着想逃避这种矛盾,一方面我们知道自己心爱的某个人去世了,但另一方面又无法相信他们真的走了。
我们可能会失神地踱步,或是借由忙碌、安排分送父母的遗物、处理法律事务、加班等方式,竭尽所能地做任何事情,以便能让我们忘记已经遭遇,但是无法理解的失落。
愤怒
接下来,我们的情绪开始针对往生者(为什么我不好好照顾他们),找上医疗人员(为什么不能多做些补救),找上家庭成员和朋友们(为了数不清的真正及想象出来的缺点),然后是上帝(为什么要有这种折磨)。愤怒转变成好战的态度及行为,来对待与我们的失去毫不相干的人。这样的抗议是一种方法,我们竭力想弄清楚这个难以理解的事件。我们觉得事情必须有个交代,即使事件本身毫无道理可循。我们相信只要找到一个理由,自己就会觉得好过一些,因此,某些人或某件事必须为这个失去负责。
罪恶感
再来,愤怒会转回到我们自己身上。往生者在世时以及他们卧病的后期,我们对他们所犯下的错误、怠慢、缺点,都被我们自己无情地重复检视。我们会自责,认为是自己造成了他们的死亡、他们的苦难,以及没能给他们充分照顾。不管是我们所做的事或是遗漏掉的,都逃不过我们的自责,没有任何一个疏忽被遗漏,所有的过失都不可原谅。
屈服于哀伤
接着,当回避、拒绝、愤怒及罪恶感等保护作用都退去时,一种真实的失落感便席卷而来。当我们感到空虚、失望和失落时,那一刻实在是可怕而哀伤的。我们强烈地怀念往生者,热切期盼他们能够复活。我们会哭泣,至少希望自己可以哭出来。
接受
最后,我们会达到一种平静的认知状态,了解到我们的失去是永远的,在往后的人生中,往生者的消失已成既定事实,于是,我们不再热切且持续地怀念或想念着那些已经失去的人。我们必然会忆起或怀念他们,但是当想念起他们时,已不会再感受到哀伤刚发生时的那种,不堪忍受的锥心之痛了。
当你开始回忆,你就是在哀伤了
除了以上关于哀伤的误解,还有一件事,使得刚痛失亲人的家属对哀伤产生了错误期待,而直到多年前,有名女士前来求助,我才注意到这一点。她巨细靡遗地诉说了四年前母亲去世后,她采取了哪些步骤来重新定位自己的生活。在她成长过程中,几乎都在照顾母亲,尤其是母亲在世的最后那几年,母亲的死,留下了一个明显可见的大洞,直到今天都无法填平。她参加了许多不同的聚会,到那些她一直想去的地方旅行,并且报名参加了意大利菜的成人烹饪班。当她发现这些方法都无法使她远离失落的哀伤时,决定寻求专业协助。
在我们最初的谈话中,我问她在母亲去世后,她是如何处理哀伤,以及如何面对哀伤的。
“噢,”她回答,“那确实不容易。我找了一本有关的书籍试着去读,但是每一次我正要开始看的时候就哭了,然后我得再重新来过。”
接下来的几次会面中,她追忆起与母亲之间那段冗长又复杂的关系,在诉说的过程中,她哭着、笑着、颤抖、愤怒,她的情绪状态没有次序可循,而她发现自己也不需要有所谓的情绪顺序。有一次会面时,她带了一包家庭照要给我看,相簿放在她的腿上尚未打开,她就哭了起来。另一次会面时,她告诉我一段好笑的故事,是关于她母亲的小气省钱法。当时,我没有指出她的任何情绪,也没有认定任何“阶段”,因为她正在与我分享她的故事。我反而乐于接受所听到的讯息,因为我相信,当她开始回忆、分享、悲叹、愤怒、讪笑或哭泣时,她就是在哀伤了。
来我这里治疗几个月之后,她从母亲的生与死之间找到了些许平静。到了那一年的年底,她变得比较能够称自己为一个个体,可以从母亲的阴影中独立出来,而且准备迎向崭新的未来,这个“未来”,不再是长久以来因为有母亲,而产生的那种信赖性与确实的假象。在我们最后一次会面之后,她去见了一位房地产经纪人,最后,她终于决定把母亲的房子委托出售。隔天她打电话告诉我,她既悲伤,又感到如释重负,并且确信内心的那些复杂纠结就是哀伤。
哀伤的真义
我发觉当人们向我诉说哀伤的故事时,提到的都不是连续而规律的经历。他们谈的尽是一些混乱的感受,而以害怕、痛苦、羞愧和喜悦等情绪来组织及诠释,称之为“哀伤”。
每当人们提到这种可怕的恐惧时,仿佛这是他们永远都无法克服的,他们无法停止啜泣,或是自觉有异状,却又无法感受这种极度烦乱的情绪,就是哭不出来。他们奢望能在亲人的生命结束前,再度向对方说声:“我爱你!”而别人对他们的哀伤所表现的冷淡态度,使他们感到迷惘。有的人告诉我,直到失去了挚爱,他才知道自己有多么怀念。也有人惭愧地说,自己竟然不常想念过世的亲人,并羞愧地坦承自己得之于这份自由的喜悦。他们娓娓道来自己在夜半时分猛然惊醒,汗流浃背地站在床边,朝着逐渐消逝的梦中影像呼喊。他们局促不安地倾诉着自我的不堪,像是卑鄙、贪婪以及喜怒无常等。虽然生活只有少许的改变,但是一切似乎都变得诡异了。
有些时候,他们根本无法言语,就只是像个极为伤心的婴儿般号啕大哭,或如同新生儿般惊慌尖叫,甚至像受挫的学步幼儿一样气愤不已。若假装这种哀伤是发自内心的一种原始经验,或者假装它组织化、被理解,将会产生一种误导,让人误解哀伤所引发的混乱失序,以及哀伤的真义。
但是,究竟什么是哀伤呢?我们又为什么会感到哀伤呢?
我想,哀伤是一种当人们丧失挚爱时,以任何方法都无法加以理解的一种心态。这时,我们的心智停止运作了,对此,我们完全无能为力。即使某个人已经过世了,我们仍然习惯有他的身影穿梭于屋内。我们无法确切地体认到他已不再存在的事实。我们就是无法想象,曾经活蹦乱跳的一个人,如今已不在人世了。
我们无法理解钟爱的人不在身边了,尤其当某个对我们很重要的人去世时,我们无法相信事情就是发生了,仍然会试着捕捉他的身影。这就是我们的反应,我们无能为力。
也正是因为试着要去捕捉已不复存在的人的身影,我们会一头栽进想念的深渊。我们跌进了无尽的虚空,并且被生命中最阴暗、最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混乱和苦恼所包围。尽管外披青春活力的假象,我们的生活却脆弱得不堪一击,仅以一条纤细而无常的命运之线维系着。不管我们有多么自傲、成功或聪明,都仍然深深地依赖着所爱的人。没有任何专业外衣、成熟表现或社会成就,足以掩饰我们对于未知的恐惧,无论多么博学,信念如何坚定,当面对不可预知的生命奥秘时,我们只能无力地停滞不前,无可奈何。
在我看来,这种深陷于生命的脆弱与无解之中,耗尽了心力的情况,就叫哀伤。然而,这般突如其来的悲叹和迷惑,又何尝不是我们生命中迎向自由及改变的大好机会?
每个人的哀伤,都是独一无二的
有时候丧亲者因为受困于哀伤而求助于我。他们对我说:“重点是,我知道情况不对劲儿,某个我所爱的人去世了,而我对这件事久久不能释怀。我知道他们已经不在了,我也应该为此感到难过,但我只是觉得莫名的哀伤。我应该停止如此的烦乱,因为这对我没有任何好处,并不是只有我这么认为,所有的人都劝我应该忘掉那件事,回归到正常生活。我虽然同意,却无法克服。我到底是怎么了?”
我的回答是:欢迎加入丧亲之列。这并不是你真实生活中的一个游戏,也不是一种由“一、二、三、四、五”等步骤所构成的练习,你不需要逐一经历才能回归到原来的日子。因为,这就是你的真实人生!你必须承受失去,在未来的日子中,必须坦然面对挚爱的人已不复存在的事实。没有任何人可以帮助你渡过这个难关,你也不需要别人的帮助。你克服的是哀伤,而你也让哀伤克服了你,最终你将发现,在自己的心里已经有了容纳它的地方。一旦度过了这段可怕的时期,找到了另一个出口,你就不需再去探索事情的缘由,如同自然能体会“有充分的营养,才会有健康的身体”的道理一样,这时,你会发觉自己已经能够以一种新的方式,来面对经营未来的生活了。
每当我说出这番话,都很少有人能理解。我们大都不习惯谈论“哀伤”这个词,因此,失去亲人的这种哀伤,对我们来说显得陌生,更遑论敞开心怀去迎接它了。我们必须费好一番功夫,才能达到那种境界。
然而,哀伤又是不易被认同的。就像指纹一样,每个人的哀伤都是独一无二的,哀伤的程度没有一定的标准可言,也没有过往可循。有些人只经历二十分钟真正的哀伤,就足以让他们感到情绪万分激动,而有些人则需要经历长达二十年之久的持续沉痛;有些人可能会短暂且含糊地受哀伤所困,有些人则可能被紧密的悲哀长期笼罩,在这段期间,一切其他的情绪感知都暂告终止。当处于哀伤之中,有人或许受自己的平静所苦,有人激动大哭却感觉麻木。对某些人来说,这种强而有力的情感会汇聚成悲伤,有人会生气,也有人会觉得如释重负。
都是哀伤惹的祸
哀伤经常会乔装现身。我曾经听过有些人会暂时失去性欲,而把原因归咎于自己的婚姻,到后来才知道是哀伤惹的祸。有些人渴望午睡,也是哀伤使然。还有些人在遭逢丧亲之痛后,好几年都相安无事,但是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突然陷入完全崩溃状态,这也是哀伤的后遗症。突然热衷于工作、失去食欲、有强烈的购物欲,甚至顺手牵羊,所有这些生活形态的转变,都披上了“哀伤”的外衣。有人纵使处在哀伤的状态下,仍然能保持镇定;有的人表面上看起来,出乎意料地迅速调整了心情。对某些人而言,情绪则是时起时落,错综复杂交织其间,混淆纠缠,既无明显的转变,也没有明确的目的。
哀伤经常具有“迷惑”的特征。生命中某个熟悉且重要的部分消失后,我们会呈现短暂性的失落。在那期间,我们可能会在“熟悉”与“不熟悉”之间摇摆。记得母亲去世那天,当我走进医院急诊处的停车场时,却无法从那些五颜六色的车中,认出我自己的车。
我也曾听过有人说,哀伤就好比是切断手脚的一种状态——“我仿佛失去了自己身上的某一部分”、“我感觉有部分的我不见了”、“就好像我的部分心脏不见了”。以前曾经担任过战地医生的约翰逊告诉我,这种受伤的感觉,使他想到发生在截肢手术病人身上的“幽灵痛”现象,因为被截去的手或脚仍然会有痒及其他的感觉。
约翰逊说他在父母过世后,仍然会像往常一样打电话与他们分享生活趣事,却发现他们的电话已经不通了。动了截肢手术的人也一样,他们往往想要去抓那只失去的肢体,却每次都意外地发现原来它已经不复存在了。
并非每个人都会丧偶、失去手足或子女,但是只要我们活得够久,一定会经历父母亲过世的哀伤。因此,我们对双亲过世所表达的哀伤有别于一般的哀伤,对于这一点不必感到诧异,因为在生命中,我们与父母之间的关系,不同于我们与其他人的关系。
然而,也因为我们有父亲和母亲,因此对于父母任一方的去世,我们的哀伤经历也会有所不同。即使父母在极不可能的意外中同时丧生,比如车祸或火灾,对于他们的死,我们也会因性别、死亡的顺序和特别理由,而产生不同的反应,并且触发不同的感受。
家的联结
父母提供了世界上的唯一的地点,这个特殊的地点就叫作“家”,它是一个我们可以回去感受被爱、有所归属的地方。在父母心中以及我们认知里,这个地方打从我们有生命时就已经存在了,并借由我们对祖先的缅怀追想而繁盛。无论父母慈祥与否、细心或粗心、年轻或年迈、健壮或多病、住在家中或是看护中心,家的感觉依然存在。它是无法假冒的,它也不可能被改造。这个独一无二的地方,就叫作“家”。
这个地方,在父母去世后就荡然无存了。在许多失亲例子中,无论家的地点在哪里,不管家中是否曾有任何辉煌过往,那个自己曾经住过的地方往往是回忆中定期重复出现的场景。而这种深不可测的失落,便是来自于叫作“家”的地方。
假如父母过去是支持你并鼓励你的,他们的死讯,也让你失去了在此获得认可的可能。记得十五年前有一名病患哭诉,当她的母亲去世时,她悲叹说:“再也不会有人像她那么爱我了!不会再有人跟她一样,认为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对的。没有任何人会以我为荣,四处向人夸耀,无论我做什么决定,都没有人会站在我这边了!”
这段话虽然谈不上是失去全世界的哭诉,但那是对父母的哀悼。对于珍视这段关系的人而言,这是损失;而对于曾经鄙视这种存在的人来说,他们的哀伤,是再也没有机会改善彼此关系的一种失落。
从小便与父母分离的子女,虽然对双亲完全没有印象,但是当听到父母亲去世的消息时,仍然会有很深的失落感。他们更意外地发现,原来自己终其一生都在幻想着重建那个所谓的“家”,如今却因为父母的去世,而永远无法实现了。
令人难以想象的是,即使有人因为无法忍受父母亲的虐待,因自卫而弑亲,之后他们仍然会有失落的感觉,因为他们明白,心中渴望改善的那段关系已经不可能存在了。
父母与我们之间,大多存在着很复杂的关系,时而欣喜、时而憎恶,有时和善、有时却粗暴。但是当父母离世,那些细节就不再那么重要了。那个叫作“家”的据点已经不见了,我们所能悲叹的,只是那种从此再也无法想象的失落。
我们都知道,总有一天……
成年人在首度遭遇丧亲之痛前,其实对此并非是全然无知的,我们都知道有一天我们的父母会离世,我们会因此而感到悲伤,从此过着没有他们在身边的日子。但我们又会假装天真,尽管知道父母终究会死亡,却不愿也无法去觉察即将面临的冲击,就像《绿野仙踪》里的桃乐丝能预知到暴风雨过后,事情必定会有截然不同的变化,但是等到风平浪静后,她依然会感到意外。
有人曾经告诉我,父母去世之后,他仿佛展开了一个全新的人生。事实上,就许多方面而言也正是如此。自从第一次丧亲之后,无论自己多么用心地去维持曾经熟悉的家庭形态,一切都开始起了变化。例如,就算在相同的地点、以相同的方式庆祝某个节日,感觉就是跟从前不一样,因为坐在桌边的每个人都明显地察觉到,逝去的父亲或母亲已经不再存在了。这种现象不只在某个特定的节日会发生,还记得有个朋友告诉我,父亲走后,他总是把家庭聚会搞砸,因为每一次他都会大声哭喊:“自从爸爸去世后,过节的意义就不一样了!”虽然他那令人无法忍受的父亲已经过世多年。
在首度丧亲之后,生命中的许多事情都起了转变,而每一次的冲击都使我们的哀伤更明显。打电话回家时,因为没人接电话而变得有点不自在;买礼物时,也因为名单比以前少,而提醒我们父亲或母亲已经不在的事实。几乎每件事都跟以前不一样了。
其中一位走了:第一阶段成人期的开始
双亲之中,父亲或母亲的过世,肯定会影响我们与在世的另一位的关系。在这段关系中,哀伤可能会渐渐蔓延开来,也可能会迅速而明确地展现,但也可能因为这段关系的重新发展而延迟出现。假如双亲同住,当其中一人去世时,哀伤往往被视为是未亡人的专利,未亡人的需求和哀伤将会被摆在第一位。成人子女所扮演的角色是这名寡妇或鳏夫的协助者,而不是主要的丧亲者,接下来要替这位未亡人父亲/母亲处理财务问题、居家照顾的安排,以及一些处理不完的事情,所以常常听到有人问:“你爸爸/妈妈(未亡人)现在怎样?”而不是问:“你好吗?”
正因为仍然在世的丈夫/妻子重新面对的是没有配偶的生活,他们会变得对自己极度缺乏认同感,并依赖着子女。而当父亲或母亲首次带着新伴侣出席家庭聚会时,也会给其他家族成员奇怪的感觉。
若双亲离婚或分居(这种情形已经日渐普遍),子女同时与父母双方维持着关系,那么其中一位过世,便结束了子女对忠诚的矛盾感及长久以来的复杂拜访安排。孩子现在总算是能与在世的一方或继父/继母,发展一种非敌对的新关系形态。
从首度丧亲之后,我们便开始了一段独特的成人时期,一直持续至在世的父亲/母亲也去世时。第一次的丧亲启动了某种预期,就像在一阵紧急刹车声后,紧接着便会听到汽车碰撞声一样,这种不明确的焦虑感若持续太久,会变成低度的沮丧,通常这种情况于存活的父亲或母亲在世期间,会一直持续着。
双亲都不在了:第二阶段成人期的开始
在世的父亲或母亲也去世后,另一阶段的成人期亦随之展开。就某种程度而言,二度丧亲的冲击会持续起作用。父母的死亡没有所谓单纯的情况,只是有些人的过世比其他人来得更复杂些。有些父母走得很安详,面带微笑地凝视着守在病床旁的亲人,子女则含着泪微笑送终。有些父母陷入了数周甚至数个月的昏迷,消耗了家里的钱财及家人的耐心。有人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因为极度痛苦而出声喊叫,对着既害怕又伤心的家人恶言谩骂,还因为疼痛难忍而诅咒专业医疗的无能。有人则在病床上拖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走,那段期间给了他们和子女机会,分享彼此的回忆。有些人则因为重大疾病而走得很突然,也有人死于可怕的车祸或其他意外事故。
近年来,有的人甚至选择自杀,而且人数在不断增加。在这种激烈的情况中,无论父母是自己动手,或是更极端地要求成年子女协助,为人子女所需经历的哀伤期,都比父母因病过世者更强,也更痛苦;相较之下,父母若因罹患重症过世,子女看待未来是乐观振作的。
这些附带的震惊、恐惧、哀伤,以及掺杂了不信任与失落感的情绪,更强化了艾米莉·狄金森所谓的“前导期”[2]。
我们无法选择父母什么时候走,也无法选择他们是怎么走的。但通常来说,多一点期待,少一点对死亡的反抗和丑化,留下的人所经历的哀伤就比较单纯。久病以及逐渐衰弱的个案所引发的问题,则与猝死者不同。
父亲:我那来不及的懊悔
在双亲走后,有些情绪一定会徘徊一阵子。以我个人来说,在我双亲去世时,虽然我对他们二人的哀伤表现不一样,但我还是感受到哀伤徘徊不去。父亲走得很突然,动完手术后,他就再也没有清醒过来。尽管他年事已高,但是在他进手术室时,我怎么也没想到会有生命危险。当医生告诉我,他可能无法从昏迷中清醒时,我真的大吃一惊!我当然希望他不是真的死去,但我不认为这样昏迷不醒和死亡有什么差别。
他去世之后,我再度懊悔,因为我不知道他会走得那么快。我还有很多话想对他说,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他,但愿我能请他多告诉我一些祖父母的情形,以及小时候他都跟兄弟姐妹玩什么游戏。即使聊了这些,所得到的回答,我想我还是不会满意,因为在我的一生中与父亲不太亲近。虽然我想就算到最后,他也不可能突然对我敞开心扉,但我仍然希望有机会再试一次。未能在最后一刻多了解他,留给了我一些未解的疑问。
母亲:令我无法面对的罪恶感
我母亲的死就截然不同了。她与她那年迈的躯壳奋战许久,经历了令人却步的精神及肉体衰退,精神错乱,身子愈来愈差,似乎正缓慢地走向死亡——那几年,她踱着孤单而残酷的步伐,缓缓地由失智走向坟墓。她不断被医生以抗生素从死亡边缘救回来(那时候尚未认定这种方法有危险性),并服用防止全身受感染的药物,虽然那些药可能更加速了她的死亡。
在她生命中的最后那一年,有无数次残酷警讯使我们误以为她的大限已到。好几次,我都从会议中被叫去见她的医生,那段时间我常为此感到困扰。每个月总有好几个夜晚,我焦急地在医院急诊室外的长廊上踱步,以电话与孩子们道晚安;这种情形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开始以为自己是在为某件事而忍耐,而不是在经历母亲生命即将结束的过程。我不记得当时自己设想过最后的结果,然而如今回想起来,其实那时我已经开始一点一点地奢望着,她的衰老永不会有结束的一天。
或许那时我担心的是,如果没有给自己设一个情绪的界限,我将无法撑过这种痛苦的考验。在当时,也许我已经被那种持续性的警讯弄得筋疲力尽,也有可能我是害怕所发生的种种情况,正意味着“某件事”的到来。
母亲对我来说变得很陌生。我不知如何面对她的日渐衰老,于是我与她的接触就愈来愈少。一开始,我只是探望她的次数变少;接着,我去探望她的时间缩短了;到后来,我甚至不再带她回家吃晚餐,也不再带孩子们去看她。总而言之,我开始不想承认她是我母亲,而把她当成一个需要处理的问题——我只需要去处理,不必付出太多关心。
直到她去世了,我才发觉自己有多爱她!当时我给自己的情绪设限太严密,尽管心中满是对她的想念。我也很遗憾在她最后那段日子,我未能调整自己,好让她感受到我对她的所有爱意。
后悔曾经做过以及没有去做的事,似乎是父母亲去世后最典型的哀伤表现。虽然我们称之为“罪恶感”,然而,无论是有机会做得更好却没有做,或没有机会做,对我来说都不只是懊悔而已。
在我岳母最近被一场疾病击倒后,这种感觉显得更强烈。她的病虽然不致命,但很严重。当我看到妻子和她的兄弟们,以及我们这些配偶,都如此热切地照顾这位病重的老太太时,我顿时为自己未能替自己的母亲多付出一些照顾而懊悔不已。当时,我的岳母望着我说:“为什么我会生这种病?会不会是因为我没有照顾好我妈妈而遭此惩罚?”
记忆,无所不在
这个世界上,充满了我们对离去的亲人,以及生命中曾失去的种种的怀念。有些是可预期的,比如忌日、生日、节日,或是喜欢的度假地点。还有些则会潜藏着等待我们:当我们嗅到疗养院的气味时,就会回想起父母还在世时的情景;听到某首歌时,感觉好像回到孩提时坐在火炉旁与家人团聚一般;就连看到某种特定的染发颜色,尝到某个特殊的口味或抚摸到某种独特的布料时,顿时都可能唤起我们的记忆。就在那一刻,我们会感到哀伤,但不久那种哀伤就又淡去。
碰触到这些回忆时会激发一种热切的感觉,与其说是哀伤,不如说是怀旧,那是哀伤最沉寂的回声,但不会持续太久。我们很容易会被其他事情分去注意力,可是当再注意到时,我们又会再度因迷惘以及微微的失落,而感到哀伤。
我生长在一个双语家庭。即使父母已经过世多年了,我仍然很喜欢听到他们还在世时,常听的俄国歌曲。几年前,在一次拍卖会上,我驻足聆听着隔壁走道上的一段俄语交谈,那种感觉就好像回到家似的甜蜜,但是之后我也难过了好一阵子。
记忆无所不在。“家”变成了堆积父母遗物的仓库,就像他们生活在小型博物馆。我们保留了好几箱不认识的人的照片,在我们尚未出世前,父母亲就已经认识他们了;还有一些是祖父母的照片,父母亲没丢掉,因为那些照片对他们来说仍然很珍贵。
我们看着一些自己出生前,他们去旅行所买的纪念品,这些东西不断地牵系着我们。等到日子久了,我们都快要忘了那些是属于父母的东西时,它们却勾起了我们对过去的记忆。借由这些物品,提醒了我们的来处及过去,也让我们想起了那些曾经认识、爱过,而又失去的人。
哀伤瓦解了过去,又重建了未来
父母亲的去世,通常会让我们感受到内心深处有种前所未有的失落感。也可以说,失去他们就好像失去老师一样,因为打从我们有生命以来,他们所扮演的角色就像是老师一样。从我们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教导我们人生的道理。随着他们的死,我们也认识了死亡。
父母的死亡让我们了解到,当挚爱的人离世时,我们便无助地被留置自己所害怕的现实中,我们的反应就像初次面对生命一样,像初生婴儿般惊慌哭叫,像幼儿般伤心欲绝地痛哭,也像初学走路的小孩对于挫折的愤怒。
现在问题来了:哀伤有什么好?这种不愉快的情绪对我们有帮助吗?当我们面临这种可怕又不可预知的事情时,是否有什么意义?或只是痛苦而已?
我相信这种经历是有其意义存在的。借由阐明生命的短暂,哀伤会提醒我们去追求生命中的一些重要目标,否则我们可能会天真地以为时间还很长而延迟行动。借着提醒与我们所爱的人之间联结的可贵,哀伤给了我们机会,让我们重新检视生命中重要事物的顺序的机会。在我看来,借着面对我们所害怕的事实真相,哀伤也迫使我们去找寻或是发现勇气。
也许更重要的是,我觉得哀伤把我们深深地推入了我们自己所惧怕的深处,并让我们知道,其实自己必须去面对。无论我们面对哀伤时的感受如何,也都无法因外力来加之于我们的身体、心理及情感的影响而改变。哀伤来源于我们的内心。
哀伤有力而戏剧性地瓦解了我们的生活,就好像某个夏日来袭的暴风雨一样。暴风雨过后,总会有许多东西需要清理,例如老树被摧毁了、脆弱的建筑崩塌了,有些过热的地点开始冒烟。然后,就如同经历过暴风雨一样,哀伤之余,我们四周的空气也可能因而再度清新起来,我们会感觉到呼吸比以前顺畅,甚至于第一次拥有能一眼望向天际的能力。
注释
[1]伊丽莎白·库伯勒——罗丝(Elisabeth Kübler-Ross,1926—2004),精神科医生、生死学大师,著有《天使走过人间》等书。
[2]“前导期”原文为“the hour of lead”,出自美国著名女诗人艾米莉·狄金森(Emily Dickinson,1830—1886)的诗作《巨痛之后,是一种漠然的感觉》(After great pain,a formal feeling comes)。
成长
父亲死于我四十一岁那年的冬天。
在他床上挂的是我画的海鸥,
从画中约略记起那个夏天,
我为了钓鱼线被他船的推进器缠住
而哭泣的情景。
为了衬托他的勇敢表现,
我没有在医院哭泣,
但是一想到生活中的一些小细节——
租了一双太紧的雪靴,
那时的对话仿佛正从走道那头传来。
樱草花开在窗架上,
在一片雪白中映出一丝粉红,
当时他正握着我的手,
还叫我宝贝女儿。
我再也不可能成为任何人的宝贝女儿了。
——派翠西亚·斯高,加州奇诺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