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亲之后,陪自己走过悲伤旅程
回忆的所在
每年的春季和秋季,我都会在父母的忌日当天,前往城镇另一端的墓园悼念他们。一如以往,我跪在他们安息的墓碑旁,迎着周围长出的小草和花儿。
这片园地四周围绕着围篱,不及一平方米的空间里,滋生了一些杂草和从邻近的树木飘落下来的落叶,还有一些待清理的泥块。我徒手整理墓园,嗅闻泥土的芳香,感受着手指与膝盖间的湿润土地,不时听到墓园外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潮声。放眼望去,山腰上尽是石头墓碑。
我并不是来这里做园艺,也不是来探视父母,因为他们已经不在这里了。事实上,他们根本不再存在于世界上的任何地方。也许正因如此,我才来到此处,因为这里跟我一样,沿袭着他们的姓名。这个地方,是我用来回忆的所在。我会在此坐上好一会儿,试着回想一些事情,特别是思考成为一个“成年孤儿”的独特经历。
父亲
父亲过世那天,只有一段清晰的记忆深印在我脑海中,就像是一幅黑白快照。照片中的我站在我的车子旁边,盯着离开医院时,护士交给我的一只绿色塑料袋,袋中装着父亲的遗物。我并没有置身于照片中,我只是站在那里,看着这一幕,没有声音,没有气味,没有感觉,没有理解。
父亲于1980年去世,享年八十二岁,当时,他刚动完新发现的恶性肠道阻塞手术。从诊断出症状到父亲死亡,只有六天时间。我竭尽全力,回想着身材瘦削、个性谨慎的父亲,从行动徐缓到意识不清,甚至昏睡到最后过世的整个过程,想从这场迅疾的变化中,理出一些头绪。
在父亲的遗体被移走后不久,我站在瞬间变得空荡荡的病房中,询问医生:为何我那年迈且虚弱的父亲需要承受这场手术?那位照顾了我们全家多年的医生,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臂,竭尽诚挚地直视着我的眼睛,对我说:“我们必须替他动手术。你难道不知道若没动手术,你的父亲活不过一个礼拜?”
我的确是不知道,但这段对话却成为我往后即将进入的超现实生活的先兆:由原来的双亲健在,变成最后一个(父母)也没有。
母亲
父亲下葬那天,我不确定母亲是否了解她的丈夫已经去世了。就在同一年的年初,她突然变得健忘,满脸迷茫,到了父亲过世时,她开始变得有些疯癫。
从墓园回到家后,我与母亲坐在起居室里,她甜甜地微笑着,四处张望,同时缓缓地点着头,仿佛在随着一首只有她听得到的歌曲打拍子,并且像在轻声问着某个人:“他们布置得很漂亮,对不对?”
那种感觉,就像是跟一个陌生人去参观某个陌生的地方一样。或许是试着把她唤回来,我逗她说:“妈,别这样,您不会是要告诉我您的记忆又出了问题吧?”
顿时她停止晃动,转向了我。这是数月以来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母亲的眼神专注且清澈。她以我熟悉的那种浓厚的俄国腔说:“没错,而且我很难过,但是我喜欢像那样子。”
她温柔地笑着,眼眶盈满泪水。接着她的头又开始摆动,然后变成左右摇晃,渐渐地,眼神变得涣散枯涩,她又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而这个陌生人,就是母亲曾经害怕的,她说:“但愿以后我不会变成那样子。”当时,她也一直守着这个期望,维持自己的样子,直到在那四年后,她的状况变得愈来愈糟,整个人也变得极度脆弱而衰老,一直到1984年,也就是她生命的末期,她已经变成了自己口中的那种癫狂老人。
安葬母亲那天,墓地旁,熟悉的山边小花、石头和草地,再度被一个深深的长方形洞穴所侵害,就像我的人生一样再次崩裂。而我那已经历过崩裂的人生,如今也只能带着累累伤痕继续前行。
墓穴旁有一堆泥土,覆以绿布,旁边则有人替凭吊者备好了几张折叠椅。这些凭吊者中有我双亲的朋友,当我走近时,老人家们全都转头看着我,因为根据犹太传统,身为儿子的我将代表宣读纪念祈祷文。
但我在家从来都不曾见过这种传统仪式,所以我无法念出任何祈祷文,当时又没有长辈主事,我只能站在那里尴尬地向后看,眼中尽是泪水,而双亲的朋友也就坐在那里看着我。于是我闭上了双眼。
仿佛我又回到了六岁。
亲爱的,你妈妈不见了吗?
记得六岁时,我们社区附近新开了一家超市。在那之前,我们必须走好几条街到一位农夫家,去买所需要的肉类及其他用品,购物成了每天的例行公事。爸妈告诉我们说,以后在家附近就可以买到新鲜的食物了!
记忆中,我小时候有两件很重要的事情与那家超市有关。第一件就是当我通过一道光时,商店门就会自动打开来,仿佛变魔术一样——“嗖”一声,门打开了;“嗖”一声,门又关上了,只要走来走去就行了!我还记得当时,望着严肃且害羞的父亲来回穿梭在店门口,长长的羊毛外套飘扬着,包裹着他伛偻的背影,令我惊愕地伫立在那里。他阔步在开门与关门之间,而那“嗖嗖”与“咔嗒”作响的门,也准确估算着他那无声无息的动作。我从未见过父亲那么活泼的一面。那天,我们手牵着手走回家。
另外一件事情,可能是墓园让我回想起来的。当时,我漫步在一排一排的货架间,研究着架子上形形色色的物品以及地板上均匀的格子,却突然察觉母亲已不在身旁,顿时我浑身发冷、呼吸停顿,同时眼睛发热。我在走道间跑来跑去,哭喊着“妈妈!妈妈!妈妈!”我永远忘不了自己是多么惊慌失措。当我看到一件裙子下露出的女性双腿,便啜泣着向前奔去以求慰藉,那人却不是妈妈!她试着恢复身体平衡并问我:“怎么了,亲爱的?你妈妈不见了吗?”
就在那时候,我那焦急的妈妈从走道尽头跑过来,把我抱进了购物推车中。
在墓园里回想六岁时的情景,似乎也无法改变事实。我知道,不会再有喜极而泣的重逢,也不再有责骂、热烈的拥抱和紧握的双手,来结束这次经历。不能再回到熟悉的过往,没有任何令人欣喜的可能,晚餐时也不再有好笑的故事可以听了。
要是当时,坐在我父母墓旁的那些老人也这样问我:“怎么了,亲爱的?你妈妈不见了吗?”我一定也会开始哭泣的。
当永远,不再是永恒
在我们生命中,再也没有什么比得上我们生命初始的那一刻美好,也没有什么能像某件东西一样久久留存在我们的生命里。但是当你去试想那东西,它或许空缺了,只成了一个无法辨识的空洞。再试着想,它可能是你看到的第一张脸,也可能是你听见的第一声话语,以及在人生初始便让你感到安心、带给你正确指引的第一次温柔抚触。
其实这一切,都是来自父母。在孩子的生命中,父母就是恒长的。打从婴儿第一口贪婪的呼吸开始,父母,或是其他扮演着父母角色的大人,就给了这个婴儿赖以生存的力量,这种力量必须持续且充裕地供给,否则婴儿就无法存活,氧气、水分、食物、休憩、免于掠夺者及气温变化对其造成伤害等,都是基本的保护,否则婴儿活不久。
婴儿的需求是持续不断的,并需要长时间关注,父母这种“永远”的形象,正与其所提供的重要生存要素密不可分。
失落的成年孤儿
我开始思索“成年丧亲”这个主题,然而,在阅读了许多一般医疗及心理研究的内容后,我很意外地发现,相关资料竟然那么少。
我发觉这个题材很吸引人,而令我更感兴趣的是:为何这方面的探索如此之少?这一点确实让我颇为意外,毕竟,父母离世是这个社会中唯一造成丧亲的原因。根据研究资料显示,“家族成员的死亡”类别中,父母去世占最高的事故发生率。失去父母不是少数人的不幸遭遇,而是非常平等的经历,而且前提也必须是小孩不得在父母之前死亡。
虽然如此,一般在心理及医学方面的认知,所谓“家族成员的死亡”大部分都偏向于配偶的离世,然后就是指小孩,很明显地,很少涉及父母,甚至从未提到兄弟姐妹的亡故。
一般人写到父母离世对成人的影响时,多半都专注在童年丧亲所发生的种种细节。此外,我们有的是各种研究、报道,以及对临终梦境的分析、照顾临终者的人的精神状态、各种不同的死亡方式,与人们得就自己的死亡可做及应做的选择,甚或是失去宠物时的悲痛(到了最后的阶段,人们有其自我形成的支持网络)。
以上所提到的主题,就如同人生其他层面一样生动、重要,而且值得探索。但我还是不禁怀疑,为何“成年孤儿”无法吸引人们的关注?
在哀伤之余
身为心理学家,我接触过许多成年孤儿,而他们诉说的尽是那份失落带给生活的巨大改变。伴随而来的是俗称“令人意外的紧张”情绪,这个单纯的形容意味着:“我知道这种事情对大部分的人来说没什么大不了,但对我来说,却是非常大的打击。”
失去双亲是无法避免的事,每个人也都同意那的确是一种危机,却很少有人针对这个领域来探讨、著述及研究。
在《悲伤:哀伤之余》[1]这本探讨“失落”的作品中,作者凯瑟琳·桑德斯写道:“一般人似乎没耐性去面对成人丧亲的哀伤,亦很少有人去探究的个人感受,甚至在一或二周后便坦承自己的哀痛,就好像这种事情不需要太多或太长的时间反应一样。成年孤儿必须压抑自己的情绪,暗自哀悼。”
桑德斯更提到,很少人会注意到“双亲过世”对在世的成年孤儿所造成的影响,因为大家认为这种现象是“宇宙自然规则的原动力”。对于这种将成年丧亲视为自然规律,而不像对丧失配偶或小孩那样做广度探索的现象,我始终感到不解。
是否正如少数研究者提出的疑问:因为我们太重视青少年了,以至于老年人的生与死就失去了其社会价值?若果真如此,那么,当我们失去老年长辈时表达出的哀伤,或许就不被认定有太大的社会意义,悲伤者获得的安慰也相对较少。
有时我甚至怀疑,社会加诸于每个人对权利与义务的价值观,是否已发展到一种境界,使我们一心一意只关心自我的权利,而牺牲了那股牵动彼此的怜悯?
这种热情只专注在我们自己身上,心中没能留下空间去感受别人的经历,更遑论去关心别人慌乱而分裂的情绪了。别人所经历的,与我们无关,我们相信自己会得到谅解,并开始替自己划清界线。我们无动于衷,并认为那是恼人且麻烦的事,只希望受苦受难的人自己去“克服”。
我们认为死亡是可惧的,并且避而不谈。我们避免提到“那件事”,不去提要为“那一刻”预先做准备,甚至从来都不谈论,就算提到了,也绝不直接说出“那个字”。
几年前,我曾经问女儿从小便认识的一个朋友,是否要一起参加某位我们都认识的人的丧礼,她回答:“不要,我不想跟死亡这种事扯上关系,不过,还是谢谢你。”
这句话听起来有点好笑,多么的天真烂漫啊!但我愈是进一步思考,就愈想到我们大部分的人,都“不想跟死亡这种事扯上关系”。
有人告诉我,他们认为死亡是一种侮辱,一种极度的屈辱,与生命背道而驰。有些终日与生死为伴的医生则告诉我,他们不愿意承认自己所能做的是减轻不适并延缓死亡,而宁可宣称他们是在“拯救生命”。
我们拒绝直接地面对死亡,仿佛只要不与游乐场中的那个坏蛋目光交会,他就看不到我们,而放我们一马。然而,我们愈是想要不愿面对它,它对我们的威胁就愈大。
那个不可言的极限
我相信我们对死亡的看法,在近期的文化发展中有极明显的改变。二十世纪初,死亡被视为是一种惯常的生命特征。当时以大家庭居多,人们彼此紧系在一起,大家都住得很近,所以有人出生、有人去世是经常发生的事,不管年轻人或老年人,尸体都一样在家人的安排下入殓,往往被置放在客厅里,聚合了所有人的哀伤。
但是到了现代,我们尽可能地回避“死亡”这件事。临终的人被排除于家庭之外,送往医院;我们不再替往生者洗净及穿衣,也不在家里陈列他们的遗物,所有的事情皆由殡仪馆一手包办;我们不再暂停日常的工作来哀悼,几天之后,又各自回到工作岗位。
死亡,被人们以卫生、安全又制式化的方式处理了。
我们的经济和政治哲学强调的是个体,我们珍惜自己及彼此,我们赞美生命,我们把机会当作珍宝。我们坚信人们有生存、自由及追求幸福的权利,就如同过去一样不受阶级、种族、性别、宗教或国籍的束缚。我们拒绝这些束缚,并抗拒所有的束缚。
我们歌颂生命,却摒弃死亡。
“你可以变成任何你想要成为的人。”我们从小就一直被灌输这个观念,却从未听过这样的说法:“事实上,不管你的成就如何辉煌,你所追逐的一切总有个终点,那就是死亡”。在我们对生命及自我的印象中,似乎不包括这个最后的平等机会。
如今,传统的束缚已不再适用。食物是由极少数人生产,人们拥有并掌控了大片的土地、大型工厂与其他的生产活动,真正的工作由机器在做,现代化的储存和运输技术则使物品愈积愈多。在一百年以前,这根本是天方夜谭!无限的财富累积成为可能,而以往所谓的“贪婪”,在当今的社会已被视为是一种成功的象征。
从小到大你听到的是“天空是无止境的”。从来都没有人告诉我们说:“事实上,无论你如何努力地聚积,你的成就总有个极限。这个极限,就叫作死亡。”
我们不再受奥秘的专业知识摆布,只要从事少许的研究,每个人都可以像医生一样拥有某些特殊的医疗常识,包括替代性疗法、对一些特效药副作用的了解等。
每个人都有机会获得知识的启发,只是我们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探索那道生命的暗影。从小到大常听人说:“你的知识只会受限于自己的想象力。”我们却从来不曾听过这句话:“事实上,有一道可知的外在界限、一个人们永远逃避了解的真实的维度,它就叫死亡。”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命地图
一段旅程,往往受限于旅人的体能极限与他所驾驭的动物。现在,我们每个人都可以重走一遍马可·波罗的行程,再搭乘超音波客机在隔日准时回家吃晚餐。以往不可能的事,到了现代已成稀松平常,而从前认为不可思议的种种,现在也都变得见怪不怪了。
如今,时空皆可无限延伸,不再受限于现实:错失了某一段重要比赛,可以立刻倒带回去看,就算想换个角度观赏也办得到;太忙了去不了电影院,也可以等着在电视上看;忙得无暇收看转播,还有录影。但我们却受限于“死亡”、“终结”这些落伍的观念,错失了下一步的机会。
然而,死亡终究会到来,并且带走某个我们深爱的人——这个想法太令人震惊了!仿佛是对我们认知的那位浩瀚且强壮的宇宙之神,给了一记重击。而当死亡初次降临,理所当然地,带走的是我们的父亲或母亲。
父母离世,这段伴随着成年而来的生命历程有其文化内涵,或许它的作用之一是先提供一份地图,引领我们航向生命中的每一个阶段,然后再以这一小段特殊的“误植”来误导我们。地图未能正确地指出路上的一个大转弯,在那之后是截然不同的地形,许多路标也变得不一样了。或许这种“误植”支撑并且激励了某些社会和物质价值,但是对我们并没有帮助,因为一旦状况真的发生时,它能产生的助益是如此有限。
古地图以龙、蛇为边界来区分已知的地形,包括已开发的森林及河川,而广大的尚未开发的区域则充满了可怕的危险,潜藏着未知。但在我们的文化里,并未提供这种以龙为边界的地图,来警告我们当越过某个点之后,情况会截然不同,所以每个人一旦面临父母的大限之期,都会感到茫然失措。
女儿的一名男同学告诉我,就一个小孩子来看,他认为大部分的大人两个礼拜内,可以从父母的过世之中恢复过来。他有充分的理由这么想,因为他上中学时观察到,父亲或母亲离世的老师通常会请两周的假,然后回到学校上课,就好像没有什么伤心事发生过一样。他说他很担心,因为他认为那种遭遇对他来说,一定是一件很重大的事情。
哭出来,竟是那么难
母亲过世后几个月内,我的生活似乎回到“正轨”:财务问题交给律师处理;父母亲的朋友们,我们都通知了;那些“遗物”已分发出去;我和两位姐妹也都恢复过来了。但是大约过了八个月,我的情绪突然变糟,一反之前的乐观和愉悦,我变得忧郁而退缩。我瘦了,精神无法集中,并且很容易慌乱。我觉得有点不安、焦虑,感到茫然。那不是针对某些事情,尽管我可以用“焦急”、“悲痛”、“忧郁”和“丧气”这些字眼来定义这种心情,却无法想出某个理由或归结于某个点。这种奇怪的感觉持续了一个月,我去见了我的医生。我很担心笼罩着我的这种无法专注的奇怪感觉,没有任何明显的原因,甚至没有特定的现象能判断是某一种病症。我是不是长脑瘤?或是糖尿病?我是不是快发疯了?
在医疗中心的楼下等电梯时,我透过玻璃门望向外面的街道。天气明亮而晴朗,透过这扇门,路上行人缤纷多彩的装扮尽入眼帘。当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时,我只是稍稍瞥了一眼,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立刻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立刻便记起了这种感觉。我想起小时候在家附近的超市找不到妈妈,及当时自动门不断开合的情形,也想起葬礼那天,捧着她的骨灰到墓园的情景。
三名瘦小的老太太慢慢走出电梯,在走廊上与我擦肩而过,走进阳光里。望着她们,我眼中不禁泛起泪光。这是母亲去世后,我第一次流泪。
进了医生的办公室后,我开始描述几个月来奇怪的心境转变,以及其他方面的变化,同时,也开始仔细思考曾经发生过的事。医生问我:“你觉得接下来会怎样?”我不假思索地答道:“不会,不会怎么样了。我爸妈过世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直至那一刻,我才开始面对失去了父母的哀伤,也才有能力拥抱随他们而去的那些珍贵片刻。
那一天终究要来
过去几年,针对成人变成孤儿后的状况,我在进行了不少研究与探讨后,大致领悟到:无论关系是否和谐、相处情形如何,孩子与父母的关系都不可能因死亡而消失。父母的角色完全是独一无二的。无论我们如何看待,父母都是我们生命中最初、最明显也最确实的持续存在。在注意到其他事物前,我们已先注意到父母了:在认识太阳、月亮或大地等其他生命现象之前,我们早已习惯父母了。
不管亲子关系如何,也不管亲子关系之间的相处情形是好是坏,父母都给了子女一种永恒的假象,让我们相信人生是一种可知、可靠、可信赖而且可行的努力。
父母并不如我们想象的那样坚不可摧,我们也会看到他们受人生中各式各样的危害所苦。我们看着他们夏天受风寒、寒冬患感冒,还有头痛、喉咙痛或其他传染病。他们也会受伤、觉得沮丧,一阵子过后,我们看到他们痊愈。他们不会每次都完全康复,可能会四肢无力或留下伤痕,但是大部分时间,我们都能看到他们驾驭伤痛、不屈不挠,我们对父母耐受力的信心,每次都会获得支持的力量。
父母生病,也许会使一个正常的家庭走向分裂,他们或许会不良于行,甚至担心、害怕。但是在生活中,我们却视父母的病痛为一种短暂的现象,换句话说,父母是恒常不变的。
然而,某一天,我们会接到电话、信件或是到医院,被通知我们的父母因生病或受伤,而不再恢复过来了。在他们开始衰老之前,我们会看到他们久病或衰弱一阵子,之后,又出乎意料地走得很快。不管是如何发生的,没有例外,父亲、母亲就是去世了。
当他们消失在遥不可及的范围之外,我们心中那份暴露于父母光环下的安全与天真,也一并随之消逝了。
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紧接着,许多事情也开始跟着改变。基本上,中年时痛失父母,会引发一种挥之不去的孤独感,过往关于“失去”的记忆、未得化解的种种冲突涌现,使我们对自己的人生目标产生疑虑。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会受到影响。若有朋友失去父亲或母亲,常常在几个月内,这段友谊会发生很大的变化。家庭中,手足之间的角色会重回亲近、关怀、承诺、家庭认同与互相支持。旧的友谊有时会变淡,新的友谊可能会形成。
我们对时间的看法和运用也会随着改变。例如,早在1900年,作家玛丽·金斯丽便已在西非完成数百英里原始流域的探险及记录,这些地方欧洲人都不曾见过,而这件不寻常的任务,玛丽是在她的父母去世后不久开始进行的。同样地,弗洛伊德在母亲去世后一年,公布了恋母情结这一惊人发现,这个理论是描述小孩无意识地倾慕母亲而敌视父亲的倾向。
这是一种突然惊觉自己不再是“某个人的小孩”之后的认知,随着这种认知出现,童年也一并消逝了。我们惊觉自己是个“成人”了,而成人应该是归属老一辈的人,我们同时也产生一种恐惧——此后,自己将直逼死亡面前。我与一些父母双亡的子女谈过,他们全都对我说:“我是下一个轮到要死去的人了。”
或许一个人健康和精神状态的改变,也与失去父母有关。研究报告指出,父母亡故是人们发生精神异常的明显前兆,男女皆然。事实上,在父母逝世周年的一个月内,子女自杀率有明显增加的现象。刚刚遭受丧亲之痛的家属死亡率,大概比丧亲六个月内者高出七倍之多。
哀伤不只是从失去中恢复过来,并回归生活的过程而已。它是一个过渡时期,而“改变”,就是这个过渡时期的印证。
尽管哀伤的过程会逐渐趋于缓解,但悲痛却是永远都不会过去。在父母去世后,与他们有关的回忆和情感会数度浮上心头。对某些人而言,这些可当作是欢迎已逝的亲人来造访;但是对某些人来说,或许是痛苦和萦绕不去的惊恐。
分享记忆,将为我们带来安慰
记忆,可能会在生者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来袭。最近,当我走在办公室的途中,我遇见了一名在同一栋大楼上班的六十多岁妇人。多年来,我们仅在电梯及咖啡店中互相行注目礼,我知道她的名字,她也知道我的名字。
那是一个令人愉悦的春天,我们一起走着,来了一次小散步。如平常一样,她天真地问我提那一大包是什么东西,因为其中装着的是这本书的资料,我就回答说,里面装的是用来写成年人丧亲的资料。我听到她吸了一口气,变得安静并放慢了脚步。最后,她清清喉咙,擦擦眼睛,开始诉说二十年前她失去了父亲,以及父亲和母亲去世对她造成的巨大影响。我也简短描述了自己的遭遇,以及父母过世对我的影响。最后的几条街,我们走得更慢了,我们握着彼此的手,因这件由分享而经历的意外发现获得了慰藉。
就从那天起,我知道那些我走去办公室时擦身而过的人,有可能都已经跨越了丧亲之痛的门槛。我觉得要是我们能够认识彼此,并分享彼此的经验,那该有多好!至于还停留在旧有生命地图里的人,若他们明白是什么形成了地图边界,以及地图外有什么值得期待的,又将如何?
明白这些,对他们是否有所助益?我们是否能告诉他们,变成孤儿是迈向“长大成人”的一步,我们每个人终将遭遇到?并让他们知道,有许多人已经由孤儿变为“成年”,走过这一段陌生旅程?而当我们横越了生命地图上那片危龙蛇蟒之处,其实并不危险,只是一旦遇到了仍然会感到害怕而已?
在每年春天及秋天各一次,到城的另一端去探望墓园时,我都会靠着一块温暖的墓石,眺望着那片许多人埋葬他们父母的地方,诸多思绪萦绕心头,尤其是成为一名成年孤儿的奇特经历。
注释
[1]《悲伤:哀伤之余》(Grief:The Mourning After:Dealing with Adult Bereavement),凯瑟琳·桑德斯(Catherine M.Sanders)著。
怀念父亲
我们坐在门口摇晃着身子,
那是入夜后的方式,
夏夜仿佛一床柔软的被褥,
请再说一遍坐火车的故事。
让我假装妈妈还没去世,
而我永远都不会离家也不会长大
(为我的蜜月之行准备行囊
使你欢笑又啜泣),
亦未曾生过小孩,
或是执意在火车站提着你的行李。
你说,当我八十岁时你再帮我提吧!
爸爸啊!
你却没有活到八十岁,
每当你去车站时,
亦未曾让你的子女
提行李。
请你轻轻地再告诉我一次
(但只听到键条叽叽嘎嘎作响,
甲虫在屏风上咻咻鸣喟),
西班牙文的月亮该怎么讲。
请再一次
告诉我坐火车的故事。
——劳勃·葛温,加州洛杉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