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傍晚,程舒志照例用过晚饭后,肩上搭了一块毛巾,朝位于老宅东南角的明心湖走。
明心湖很大,绕着整座平安镇。湖水澄清,鱼类繁多,湖岸水又浅。
到了夏天,临近明心湖的村民们多直接到明心湖里去洗澡。男人和女人们自觉划分了湖域。
以一棵长在湖中央凸起的湿地上的大柳树为界限,柳树以南是男人,柳树以北是女人。
此时天色昏沉,太阳完全落下,只余残留的最后一缕余光照耀这片即将陷入沉睡的大地。眼见程舒志出了院子,安歌往嘴里塞了一块瘦肉,一抹嘴边的油,说:
“大壮,今儿碗留给你洗了,我去追少东家。”
“少东家去洗澡,你追他干什么!”大壮急忙拉住起身就要往外溜的安歌。
“我不是怕少夫人逃婚这事对他造成什么刺激,他想不开嘛。我跟你说,越是沉默的人,情绪一旦爆发就越可怕!”
安歌甩开大壮,一溜小跑追出去,追了半里地,才看见程舒志的影儿,忙喊:“少东家,你等等我!”
听见后头有人喊,程舒志回头看见安歌气喘吁吁地追过来,不解地问:“有事吗?”
“自然有事,从现在起,我要跟你培养一下夫妻感情。”安歌心说着,不动声色地搭上他的肩膀,故作深沉道:“有件大事我要跟少东家你商量。”
“何事?”
“就是关于我今后去留问题。”
“你要走?”
程舒志神经一下子绷起来,莫名紧张地看着安歌。
“不,不是。”她嘿笑一声,明明已经想好,在心里排练过很多遍的词,真的要对着程舒志说出来,竟然十分不好意思。
她手指不停地扣着掌心,不敢看程舒志的眼睛,鼓起勇气一股脑说道:“我思来想去,我一个姑娘家,又没有旁的可以信任的亲戚可投靠,实在没地方可以去,所以...所以可能得一直留在您身边了。”
紧绷的神经松下来,程舒志松一口气,轻笑道:“又不差你这一口饭,你要留下来就留下来。”
羞人的话起了个头,安歌有了胆子,竟然敢抬头直视他的眼睛,三分打趣七分认真地问:“少东家你愿意白养着我,是不是喜欢我呀?”
程舒志登时脸色通红,一下子后退一步,和安歌拉开距离,心乱如擂鼓。他躲开安歌的眼神,斥道:“你才十五六,懂什么情啊爱了的,乱想什么,我不过是觉得你可怜。”
说着他扭头快速朝明心湖走,想要甩掉安歌。可安歌两条小腿跑得飞快,略显稚嫩的声音在他身后不停响起。
“我不懂,少东家你懂吗?”
“少东家,我思量过了,您对我有救命之恩,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从前我觉得你有少夫人,我不能夺人所爱,今儿才知道你和少夫人素未谋面,那我就不算夺人所爱。”
“我虽然没有少东家年长些,却也晓得情爱是怎么一回事。我见到你心里就喜欢,那我肯定就是喜欢你了。”
程舒志走得更加快,直到临近明心湖边,再往前就能看清一群脱光了在湖中洗澡的男人,他才得到解脱。
安歌停在了那儿,躲在一棵柳树后面,撇嘴看程舒志衣服都没脱,一个猛子扎进湖水里。
晒得温暖的湖水往脸上一浇,冲去程舒志脸上三分滚烫。
他回头看见安歌还站在那儿,等着自己的答复,蓦地想到她刚刚的话,脸又烧起来。
安歌问他“少东家你懂吗”,他没有回答。
情爱一事,程舒志确实不懂。
他今年十八,比李秀云还要小上一岁。这十八年,从他记事起,他身边就围绕着许多姑娘。
那些姑娘燕瘦环肥,美丑不一,个个眼睛都追着他,也个个都像李秀云那样,动不动就哭鼻子,时不时就互相吵吵。
他不喜欢这样的姑娘。既不喜欢,就懒得和她们打交道,慢慢地,话也不同她们多说半句。
唯有李秀云是李叔的女儿,当初若不是李叔,他怕也和其他亲人一样命归西了。因着李叔这层关系,他把李秀云看成是自己姐姐,纵容她在自己身边。
十八年来,真正算起来,也只有安歌是个例外。
他不烦她。
喜欢?程舒志再次扎进湖水里,只有鼻子和嘴露在水面上,像是躺在水中的姿势。
他也不是没想过自己以后的妻子应是什么样的。最好是像他母亲那样温婉贤淑。
母亲去世那年,程舒志只有四岁,关于母亲的记忆,在他印象里只淡成一个非常模糊的影儿,影里的人笑起来柔和,说话声音也柔和,一声又一声地唤他的名字。
想到自己的母亲,和那些陈年往事,程舒志有些泪眼朦胧。紧接着,安歌又蹦进了他的脑子里。
他看到安歌还站在柳树下,她并没有因为自己的沉默而伤心,而是信手揪了一片柳叶放在嘴边吹响。
柳叶变成了哨子,吹出的旋律悠扬,传进明心湖里。年轻的小伙子们看到穿的粉粉的姑娘背对着他们在柳树下,和着哨声高声唱道:
“淡匀妆,固施妙,只为五陵正渺渺。胸上雪,任君咬。恐犯千金买笑。”
引得众人哄笑一片,哨声断了,又有人大声喊:“再吹一个!”
安歌还没恼,程舒志倒先不高兴了。他冷着脸从湖里走出来,连衣服上的水都没拧一下,浑身湿淋淋地径直走到柳树边。
还没等安歌再摘下一片柳叶当哨,他就蛮横地抓过安歌的胳膊朝回走。安歌被抓的猝不及防,一个踉跄险些撞到他身上,奇怪地问:
“少东家你不洗了?”
“不洗了。”
他沉着一张脸,一路无言地连拉带拽,把安歌拽回老宅。
“砰”沉闷一声,红漆木门重重关上。大壮应声从里面探出头来,看见俩人这幅狼狈样子,有些摸不着头脑,纳闷地问:
“林姑娘,少东家怎搞成了这幅样子?”
安歌憨笑着,不知该怎么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