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舒志收敛了眉眼,他不知道该不该把那些事告诉她。现在的安府,已经彻底地和将军府纠缠在一起,而他,和孙家人水火不容。
若要说起那些事,就要谈论起十几年前的陈年往事,三言两语说不大清,于是他扯开被子,拍拍安歌的脑袋,“不是因为你,你不要多想,先睡吧。”
他站起来要走,安歌拉住他,“如果不是因为我,那你就把原因说清楚,不然恐怕我这一夜都睡不好。”
程舒志回头看见她坐在床上,一对漆黑的大眼睛里蓄起雾气,刚出现的精灵气又不见了,他心里叹一口气,坐回去抓起安歌的手,盯着她还没彻底长开的手。
她的手虽然白皙,但不嫩滑,手指关节上甚至长了肉茧,粗糙得很,这双手怎么看,也不像是堂小姐的,而像是大户人家里整日做活的丫鬟。
他想起第一次见安歌的时候,她骨瘦如柴的憔悴样子,想起白天安庆丰来的时候,一句都没有问她这段时间过得好不好,只急着把她捉回安府受罚的样子,有些心疼。
“安府要和将军府联姻了,你或许不知道,那座将军府是我程家的,多年以前,它被贼人夺去了。”
安歌何其聪慧,程舒志一说这话,她立刻就明白了。
“你和孙家有恩怨?”
“有恩怨。”隐藏在心底多年的仇恨隐隐出现在他的眼睛里,他深吸一口气,“杀父弑母之仇,不共戴天。安孙两家联姻,你若是嫁给我,安丰禄必然不会容你,为了让你以后的日子好过,我还是得去退婚。”
听见啥杀父弑母四个字,怕触及到程舒志的伤心事,安歌不敢再多问。
她反手握住程舒志的手,轻轻地把他抱在怀里,声音虽稚嫩,却异常坚定地说:“我不怕,安丰禄害死了我娘,被我撞见,就算是你不退婚,我的日子也不会好过,所以我不怕,你不要去退婚。”
她双手抱得更紧,“逃婚不是我从安府逃出来的主要原因,我之所以会逃出来,是因为我清楚他们容不下我,把我推到河里的人就是安诗诗,看我命大捡回来一条命,他们又把我关在屋里,不许我出去,每天只给一碗白饭和一碗水,我实在受不了了,才逃出来的。”
程舒志眉头拧起来,难以想象安歌在安府里究竟过的是什么日子。他心疼地轻轻地拍打安歌的背,问安歌以后有什么打算。
“当初逃出来,想着先躲一阵子,等风声过去了,再回到京城去,想办法给我娘报仇。现在阴差阳错碰见你,我也不知道以后该有什么打算了。”
她松开怀抱,擦了一把眼睛,笑话似的说道:“我娘的仇要报,你爹娘的仇也要报,你的仇家是孙家,我的仇人是安丰禄,安孙两家联姻,咱们仇人也就算是一家了。”
说完她干笑两声,见程舒志绷着一张脸,觉得也不是很好笑,于是低着头不说话了,心里盘算着自己的仇要报,程舒志的仇也要报,先不提程舒志对自己有过两次救命之恩,单说自己喜欢他,他的仇自己就得帮忙想办法。
找到了再留下来的理由,她心里豁然开朗了,刚要说她必须得留下来,就听程舒志说道:
“我在江北有些朋友,你不想回安府,我明天便让大壮先带你去江北住段日子,等京城里的风波过去,我再去江北接你。”
“不,我不走!”安歌的头晃得像是拨浪鼓。
“乖,你听我的,京城平静不了多久了,你留下来不安全,你娘的仇,我会帮你报的。”
“你要怎么报?你不过是一个镖局的少东家,能做什么?就算通过武举,入了仕途,我大伯他们在朝廷里根基牢固,你去动他们,也无异于蚂蚁撼大树,我不能走!”
“我想好了,我明天就回安府去!我大伯这些年,官做的不是很清白,我留在安府,或许能够找到他贪污受贿的证据,到那时候你做了官,把证据递到皇上面前,安丰禄倒了,我娘的仇必然也就得报了!安孙两家联姻,安家倒了,孙家自然也会受到波及,咱们还可以从中做些文章,你便不也能借机报仇了?”
程舒志好笑地拍了拍她的脑袋,觉得她的想法和她的年纪一样稚嫩,活了一大把年纪,无论是安丰禄,还是孙友志,都是官场里的老油条了,哪能这么轻易就露出马脚。
但安歌的话,也确实让他心里一暖。
他没有和安歌再争执下去,不是同意她的想法了,而是觉得天色实在太晚,这件事再纠缠下去,非得纠缠到天亮不可。
他轻声把安歌哄睡,又和大壮挤到了一个房间里。
次日安歌醒得早,大壮起的也早。因为孙显荣这一场误会,程舒志两夜不得好眠,身心俱疲,这一觉睡的又甜又长。
安歌拖着酸疼的身子,扛着小包袱悄悄从房间里探出头来,此时天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万籁俱寂,就连夏蝉都还没来得及苏醒。
她像是做贼似的,猫着步刚走到外院,就撞上了在外院里扫院子的大壮,大壮看见她打扮,大扫帚朝地上一立,粗着嗓子拧眉问:
“安姑娘,您这又是要干嘛去!”
安歌连忙“嘘”一声,提心吊胆地朝后看,看到身后无人,笑嘻嘻地对大壮说,“大壮啊,少东家的事,昨夜他都和我说了。”
大壮一惊,“少东家把底细给安姑娘你交代全了?”
“交代全了。”她没细琢磨大壮的话,拖着伤腿慢腾腾地挪到大壮身边,小声说,“他要把我送到江北去,说等京城的风波过去,再送我回来。”
“江北啊——”大壮拉长音,琢磨了有一会儿,点头道,“哪里确实不错,怎么?你这是要一个人去江北?”
“不是!”她打掉大壮托到腮上,故作深沉的手,生怕程舒志突然从后面冒出来,忙里忙慌地说道:“少东家对我有救命之恩,你说我要是但凡有点良心,能这个时候丢下他去江北躲着吗?况且昨夜我俩已经把话说开了,虽然他还没有正式点头同意,但他也算上我的人,我怎么能让我男人一个人在京城犯险!”
她这番话说的极其豪壮,大壮愣是想了好一会儿,才大着胆子问:“所以您这是打算去干嘛?”
“我打算回安府,我想了一夜,怎么想怎么觉得,只有回到安府,我才能真正地帮到少东家。”
安歌原想和大壮说的再细些,但上下瞥了大壮一眼,觉得就他这个榆木脑袋,三言两语和他是说不明白的,更何况他或许也不清楚程舒志的那些事,不宜把话说的太明白,于是她提了提包袱。
“我给少东家留了封信,就在桌子上,等他醒了你拿给他看,我走了。”
大壮忙拉住她,“我觉得安姑娘你还是当面和少东家辞行的好。”
想到昨夜程舒志说要送自己去江北时的坚决语气,安歌头也不回地朝前走,“等他醒了,我就走不了了!”
“那也不能这样一声不吭就走啊。”大壮急得又赶紧挡在安歌面前。
“嗨,我说你这个人怎么榆木脑袋呢,他如果让我走,我还能一声不吭就走吗?你要是怕他怪罪你呢,到时候你就尽管把责任全都推到我身上,实在不行,就说我半夜走的也成,别拦着我!”
安歌再三警告着,一瘸一拐地出了镖局门。镖局外的石柱子上拴着一辆马车,是程舒志的马车,她这两条伤腿,长途跋涉是不行了,要回京城,就得坐马车回去。
大壮看着她摸了摸包袱里还没动的二两银子,下了决心,一瘸一拐地尽量快地走到路口,去拦方才驶过去的马车,他手一攥,喊道:“安姑娘,我送你回去!”
“你不怕少东家责怪你了?”安歌诧异回头。
“少东家如果真的怪罪下来,我也认了!”他一咬牙,回屋拿了马鞭,给镖局落了锁,快步从马车后面拿出小凳来,扶着安歌踩着小凳坐进了马车里。
待安府坐稳了,他解开栓绳,一下子跳上马车,双手抓着缰绳一甩,“驾”一声,俊逸的棕红马缓缓迈开步子,朝京城的方向走了。
从平安镖局朝京城去,正好经过永坪镇的县衙。从县衙门口路过时,正有一帮捕快拿着枷锁和刀,跨上大马,惊喜地朝十里坡去。
安歌目送那些人从自己的视线中消失,想起被挂在十里坡大树上的流氓,突然问:“大壮,昨天少东家怎么会正巧知道我被人欺负?”
大壮嘿嘿一笑,“这你得谢我。我告诉他有流匪从牢房里逃出去了,你一个人又在夜里上路,激了他一通,他忍不住,便去找你了,没想到安姑娘你真的遇到了那个流匪。”
安歌心里一暖。
“说来安姑娘你既然和少东家说开了,就不要怪我多嘴说两句,我从小和少东家一起长大的,他是什么样的人,没有谁比我更清楚了。少东家从没和女子亲近过,你是头一个让他牵肠挂肚的。”
“少东家为人冷淡不假,但他也非无情。许多话他都闷在心里不说,可我能明白,他是真的在意安姑娘你,我不知道安姑娘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如果你也真的在意他,京城的将起的那股风波过后,就好好地陪着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