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床上,睁眼看着白色的帐顶,毫无睡意。
到今天我才知道,陆璃这厮,不止是个奸商,脾气还臭的可以,说好听些是恩怨分明,难听些那叫睚眦必报。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看外表是翩翩浊世佳公子,寒山玉树冰作骨。似乎在他面前,一切举止都要小心,生怕亵渎了神明。
内里却是奸诈小人,斤斤计较。他话虽少,但若是惹了他,一个字也能呛的你无言以对,脑仁充血。
上天往往不公。按理说依着陆璃这刻薄性子,应当给配个更刻薄的壳子,才能让这气质由内而外的散发出来。可陆璃这厮的确长得极好,就拿那眉眼来说,多一分太妖,少一分则古板,他恰恰生的刚好,不多不少。那双眼看向你时,不是碧波柔情,脉脉春雨,也不会平平淡淡,江水东流,总之,我生前见过的人,跟他一比,不值一提。
但我不是这般肤浅,不会因为陆璃生的好就原谅他今日所作所为。
我闭了闭眼,试图赶走脑海里那副凶神恶煞的“钟馗捉鬼”图,脑仁还是一阵疼痛。虽说我不算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也不是小家碧玉,温婉可人。犹记得当时,胜仗归来,我骑着“明月”,只不过回首一笑,便收了无数香帕瓜果,可见我生的也不差,虽不说貌比潘安,至少比我那两个副将要好得多吧。
我平复了一下心情,始终无法入睡,生前的记忆我总是避免回想,夜深人静,总是轻易勾起往事。
不知道,程铄现在怎样了。
这个念头一起,便犹如疯长的野草,像是要侵占我的思绪,任我如何努力,总是压不下,忘不了。
算了。
我披上衣服,起身出门。
屋外仍是一片漆黑,只有繁星点点。
“千瘴”中的天气,似乎不受日月影响,而是凭陆璃心情而变动,时而白昼,时而墨夜,全凭陆璃喜好。
我摸索着找到火石,点燃了屋中的烛台。
就在前一日,我找到了“千瘴”之中的厨房。
惊喜的是厨房之中的食材丰富,种类繁多,什么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山里跑的,那是应有尽有,堪比皇帝的御厨了。
每样食材都装在木质的小格子里,用金色的术法封着,这术法似乎可以保证格子里的东西不变质,拿出来时还是新鲜的很。
虽说我已身亡,勿须进食。现在魂有所附,这截“椿”的枝干成了我的新身体,可以尝得出味道,时不时的我也会做些吃的,算是打发时间了。
从格子里取出一尾鲤鱼,娴熟的用刀去了鳞片,在鱼身上切开划片,撒上盐,腌制一会。然后拿出面粉,鸡蛋,把其混匀,再把鲤鱼拿出,糊上面糊,撒上面粉,下油锅炸至金黄,然后等它晾凉。调制好佐料,放入锅中炒香,将炒香的佐料浇在炸好的鲤鱼身上,一道“跃龙门”就做好了。
我还顺手做了几个胡饼,一齐端到桌上。
这些我原是不会做的,奈何营中饭食实在难吃,不得已就会了。
可惜没有酒。
我拿起筷子叹了口气,否则自斟自饮,也好过对着烛台吃饭。
拿起一张胡饼,我咬了一口,余光瞥见一抹暖黄。
陆璃拿着一颗明珠站在门口,就这么看着我。
我夹了一筷子鲤鱼,又狠狠的咬了一口胡饼,装作没看见他。
陆璃慢慢的走了进来,坐在我对面的凳子上,手中的明珠随意的放在桌上,就这么静静地坐在那儿,静静地看着我。
我伸出去的手突然就不自在起来,哆哆嗦嗦的夹了一筷子鲤鱼,活像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子。
你抖什么啊?我尴尬地收回筷子,趁着那片鱼肉还没掉下,赶紧把它放进碗里。
陆璃的脸隐在阴影中,只有视线穿过黑暗,牢牢地订在我身上,就像是张开网的猎人,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指望不上右手,我干脆放下筷子,一心一意的吃着胡饼,心中想着这瘟神怎么还不走。
我大口的咬着胡饼,干燥的胡饼在口中难以咀嚼,吞下去还有些卡嗓子。朝桌上看了一眼,竟连个茶杯也无。
想起身倒水,却感觉到陆璃的视线明显停留在我脸上,我含着那口胡饼,正不上不下。被陆璃这么一盯,我下意识的这么一咽,不大不小正好卡住了。
我面上不动声色,暗暗地咽了口口水。
那口胡饼纹丝不动。
我心中顿时泪流满面,刚才夹菜手抖已经很丢人,此时离席喝水,傻子都知道我被自己哽到了。
算了,丢就丢吧,反正也不差这一两次的。
我平静的放下手中啃了一半的胡饼,平静的站起身,平静的走到盛水的水缸,平静的舀了一碗水,默默地背过身,默默地喝下去,然后被噎的直翻白眼,恨不得捶胸口两下。
终于是咽下去了。
我把碗中剩下的水喝下。
陆璃好死不死的开口:“去做份芙蓉虾来。”
“咳咳咳······”我咳得惊天动地。嗓子刚才被干巴巴的胡饼蹂躏一番,此时还有些刺痒,陆璃一开口,成功的呛到了我。
于是,我跟个刚被捞上岸的活虾一般,一会站直,一会弯腰,就差原地蹦跶几下了。
我伸出食指指着他,这厮肯定是故意的。
陆璃没事人一样看着我,等我咳了半响,终于歇住,又开口道:“那就两份。”
我尚未回神,陆璃起身走了出去,我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愤怒的放下碗,我瞪着门口的方向。
老子不是问你一份够不够!我在心里怒吼。
我翻出装着鲜虾的格子,愤怒地掐掉虾头,去了虾线,放入料酒,大蒜等腌制起来。又找出面粉,打了鸡蛋,再把腌制好的虾放了进去,裹上面粉,放入油锅。
记得那年打仗,我带军途径兖州,因为蝗灾,饥荒蔓延开来。
州府中存放的粮食远远不够灾民充饥,朝廷赈济粮又迟迟未至,我一路走来,见过吃草皮,树根活命的人;也见过残忍的易子而食······由于我此次押解的是军中武器,并未带多余粮食,只得狠心不理,加快行军,同时上书朝廷,催促赈济粮。
我还记得那些饥民饿极了,不顾军士拦截也要冲向军粮的方向,被我拉弓射杀的样子。
我亦知手下军士私下议论我冷血无情。
可若是再此赈灾,耽误北上,闵国将士尖锐的刀枪将刺向我方手无寸铁的士兵,届时,防线一破,数万条性命便白白牺牲。
我吩咐下去,若是再有人上前哄抢军粮的,一律格杀。
看着锅中逐渐金黄的虾球,我一个个把它们捞出,撒上盐。
那日开始,我再未浪费过一粒米。
虽然不喜陆璃,我也不会在食物上动手脚。
我端着炸好的“芙蓉虾”出了屋门,陆璃果然在中庭。
放下盘子,我转身就走,却闻得一阵酒香。
那是上好的石冻春!
我停住了步子。
陆璃缓缓地倒了两杯酒,也不说话,开始自斟自饮起来。
回屋端出了胡饼与鲤鱼,我大大方方的坐在陆璃对面,饮了一口酒,不由得感叹,真是好酒。
陆璃也不理我,只吃着面前的芙蓉虾。
我望了望星空,繁星满天。
倒是难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