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去世之前曾让人写下遗言,将家中财产尽数留给我与娘亲,并拜托了在云洲结识的一位小友将遗言送达。
这位小友就是那日出现在灵堂的年轻公子,吴清。
说起这位吴公子,乃是江南的新秀,祖上是织丝起家,传到吴清这代,原本已经没落。谁曾想这年轻公子于赌石场上赌中一块绝世美玉,一朝翻身,青云直上。
人们都说,是吴家气数未尽,这吴公子天生的好运道,才能开出美玉来。
我看着在灵堂中与众位叔伯辩驳的吴清,他显得镇定自若,神情淡然。反观那些叔伯,个个面红耳赤,犹如跳梁小丑。
因着吴清的帮助,我顺利的继承家业,为此我曾派人到吴府送上厚礼。
吴清却以朋友之托为由,拒绝了这份礼。
我越发觉得父亲交的这个朋友是个清风朗月的君子。
许是这几日吹了风的缘故,我大病了一场。
连着服了几日的药汤,思绪也跟着浮浮沉沉,恍惚之间仿佛看见爹爹站在河对面,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我。我欣喜不已,急忙走到河边,冲着对面喊道:“爹爹!”
河水冰凉,打湿了我的绣鞋,对面的爹爹也不会应我的呼喊,只悲伤的将我望着,未几,冲我摇了摇手,转身便走,竟是半句话也为说。
我大急,抬脚便要追上去,一脚踏空,突然醒了过来。
“可算是醒过来了。”
鸢儿担忧的声音突然传来。
这几日家中巨变,原本活泼多话的雀儿也沉稳了许多,见我醒过来,赶紧兑了温水,服侍着我喝下。
“姑娘方才闹腾的厉害”鸢儿取了帕子擦了擦我头上的虚汗,又替我掖了被角。
“姑娘一直哭,怎么都叫不醒。”雀儿担忧的看着我。
“不过做了个梦,一时魇住了。”我开了口,声音却有些嘶哑。
“姑娘快别说话,先躺下来,仔细又吹了风。”
鸢儿换了枕头,扶着我躺了下来。
我望着鸢儿,还未开口,雀儿就说道:“家中一切都好,夫人近来也好些了,小姐不必担心,且安心休息。”
我轻轻点头。鸢儿见状,放下了帘子,与雀儿一同退到了外间。
想起刚才做的梦,心中仍旧酸痛不已。
我明明相信爹爹还在人世,可梦中所见,已然打破我的自欺欺人,将自己编织的谎言毫不留情的揭穿。
喉咙火烧般灼痛,连着胸口也闷闷的喘不过气来。我只能用力按住心口,使它不要撕扯裂开的伤口。
我几乎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可它每一次跳动,总能撕扯我灵魂的一处,掉下的碎片转瞬间便化为泥沙,顺着指间溢出,再抓不到,摸不着。
屋中门窗紧闭,药味经久不散,盘桓其中,我疲惫的身子呼吸着,挣扎着,逐渐坠入梦中。
等到再醒来时,已是掌灯时分。
紫霄纱帐被人挑起一边,熟悉的熏香驱散了帐中的药味,把我从无尽的黑暗中带离。
我费力睁开双眼,看见娘亲仍有些泛白的面庞,她就这么关切的看着我,紧紧地握住我的手。
“娘。”
我的嗓子仍旧有些嘶哑。
“兰儿。”娘亲哽咽地说。
雀儿递了迎枕过来,垫在我身后。
我看着娘亲肿胀的双眼,感觉到她的担忧,我轻轻握住她的手,展颜一笑。
娘亲的眼眶却红了起来,她轻声嘱咐我好生休息,拿帕子压了压眼角,柔声吩咐雀儿端金丝粥进来。
娘亲就坐在绣凳上,看着我把那晚金丝粥喝下,不停地抹着眼泪。
等我用完了粥,她扶着我躺下,又替我拉好被子,才不舍的回了屋。
家中只剩我与娘亲,娘亲性子柔弱,只有我来撑起这份家业了。
时光飞逝,很快又到了花灯节。
“小姐,我们去赏灯吧!”雀儿兴奋的说。
我揉了揉眉心,呷了口茶,继续核对账本。
“小姐是该出去走走了,整日对着账本,仔细伤了眼睛。”
鸢儿替我添了茶水,又把烛光挑亮。
“小姐,走嘛~”雀儿不停地念叨“小姐~”
我叹了口气,终于放下了手中的账本。
“我可没有花灯。”我笑着看着雀儿。
鸢儿抿唇一笑,去了外间。
雀儿的小脸垮了下来,显得闷闷不乐。
“谁说小姐没有花灯的。”鸢儿含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我抬头看去,鸢儿提着花灯俏生生的站在那儿。
那是一盏铃兰花灯,灯罩用了细白的绢丝,灯光辉映下,仿佛还透出些许青白色,像极了铃兰花瓣。更妙的是烛火的热气使得花灯慢慢旋转,层层叠叠的花瓣便微微打开,露出其间玉色花蕊,似有淡淡铃兰香传来。
拗不过两个侍女,我提着花灯上了街。
灯会果然热闹非常,其间往来的年轻男女也极多,未免走散,雀儿与鸢儿紧紧护在我身边。
雀儿贴在我身边,小声的嘀咕着哪位姑娘的花灯精致,哪位公子生的俊俏,听得我与鸢儿哭笑不得。
待逛了一会,走过一家茶摊,我见他家馄饨还算干净,汤底也清亮,寻了个靠里头的位置做了下来。
雀儿去向老板要了馄饨,正盯着锅中煮好的馄饨两眼放光。鸢儿吩咐小厮拿了我惯用碗盏,仔细的用开水烫了,放在我面前。
外面的人流忽然就朝着一处涌了过去。
“要放烟火了!”雀儿高兴的端着馄饨说。
“外头人多,小姐······”鸢儿蹙眉,有些担忧。
我咬了一口混沌,皮薄馅儿嫩,配着这汤底,果然好吃。
“雀儿想去吗?”我放下勺子,用帕子擦了擦嘴角。
雀儿看了看鸢儿,摇了摇头。
我笑笑,站起身来。
“走吧。”
雀儿听我这么说,惊喜的抬头,高兴地笑起来,连着那颗平日里藏得极好的虎牙都露了出来。
鸢儿还想劝我,我摆摆手,鸢儿便不再说话,只帮我系好披风。
烟火的呼啸声与人们的欢呼声交织在一处,热闹非凡。
我只静静地抬头看着,各色烟火“呼”的一声升高,“啪”的一声炸响,瞬间照亮了一方天幕,燃烧殆尽后,又迅速的落下来,归于黑暗之中。
“还请木小姐跟我们走一趟。”耳边突然传来一个男子低沉粗哑的声音。
我尚来不及反应,就感到腰后抵上一个冰冷的东西。
刀鞘······吗?
我回头看向鸢儿与雀儿,她们二人皆惊惧的看着我,身后都站着身材高大的男子,带着魑魅魍魉的面具。
我垂下眼帘,身后的男子继续说道:“木小姐若是出声,你那两个丫鬟可就活不成了”
此次出门,小厮与护卫少说也带来十几人,这帮人究竟怎么把他们······
我只得按身后男子所说,慢慢走过人群,上了马车。
我与带着面具的男子同坐在一辆马车中,他就这么毫不避讳的上下打量,时不时发出意味不明的笑声,我一边想着如何脱身的法子,一边轻轻握住藏在袖中的双手。
终于行驶了一段路,马车缓缓的停下。
“走。”他拿刀鞘不耐烦地抵着我的腰。
踩着脚下的杌凳,我慢慢走下马车。
一阵风吹来,雾气弥漫,只听得耳边传来惨叫,空气中漂浮着淡淡血腥气。
我轻轻靠着马车,放缓了呼吸,不知是友是敌,不可轻举妄动。
“铃兰。”
前方浓雾中透出一个男子的身型,他正朝我走来。
我握住掌心的发簪,只盯着前面男子的身影。
那男子在我身前五步站定,又开口道:“铃兰,我是吴清。”
我手中的发簪落地,上面的宝石花摔得粉碎。
“不是说,你要留在京都吗?”我垂下眸子。
“京都虽然繁华”吴清笑着蒙住我的眼睛,又牵起我的手“可没有我喜欢的姑娘啊。”
我最终还是嫁给了吴清。
一切是那么顺理成章。
婚后的吴清对我越发好,半夜我不过感叹一句想吃刘记的烧鸡,他也能冒着冷风,替我买来。
世人皆说,吴家夫妇恩爱非常,实乃夫妻典范。也有人将我俩的故事写进话本,供人传阅,引得不少未出阁少女暗暗期许。
我与吴清的确十分恩爱,虽说男子三妻四妾很是正常,可吴清从来洁身自好,连出去谈生意都不选那些烟花之地,只为让我心安。
可我与吴清成婚六年有余,肚子却迟迟不见动静,惹得我焦心不已,虽拜访过名医无数,可却瞧不出究竟是何原因,只得一直喝药温补着。
那日吴清归家,我提起纳妾一事,他头一次对我动了怒,接连着睡了几日书房,后来我保证不给他纳妾,才又好转起来。
吴清知我心结,总是外出寻访好药,每每亲手煨了送来,我不曾断过这药,可始终也没怀上,更觉愧疚。
我还记得那日吴清抱着我时说的话:“兰儿,我们不要孩子了好么?我也不喜欢孩子。”
他怎会不喜欢孩子呢?明明每次抱着小侄子不愿撒手。
他又接着说:“你明日把药停了吧。”
我在他怀中摇头。
得君恋慕,铃兰一生足矣,又怎能叫你失望呢。
直至美梦破裂。
我的双眼血红,内心狂躁,杀戮是一种本能,我只想掏空他的心肝,生啖其肉,叫他尝尽人间酷刑之最,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恩爱?
我笑了,双眼有血泪蜿蜒而下。
每日三碗锁阴符,当真将我养成一个不人不鬼的怪物。
侄子?
明明是你的血脉,又怎会不宠爱?
爹爹。
原是你一手计划,叫我爹爹丧了命。
我不停撞击着屋门,就算门口贴着镇邪图,只要一碰便是剧痛,那又如何?
好一个吴清!好一个养阴阵!
待我冲破这屋门,就是你魂飞魄散之时。
我的怨气越发浓烈,恨意滔天。
直至看见他跪在脚下讨饶,那丑恶的模样,我突然失了兴致。
我毫不留情的取了他的性命,出手极快。
这阵中还有一人。
我迅速掠起,想杀了她。
忽闻得一阵熟悉的铃兰香,我转头看向那青衣郎君。
他手上拿着一节花枝,淡淡铃兰香气传来。
铃兰香冲淡了我身上的煞气,血红的衣裙又变为纯白,原本长而尖细的指甲也恢复了正常。
我慢慢走向那青衣郎君,将魂魄附在那株铃兰花上。
红色铃兰花遮住我的视线,像是出嫁那天,娘亲亲手为我盖上的盖头。
耳边仿佛又听到吴清温柔的声音:“京都虽然繁华”他笑着牵我的手“可没有我喜欢的姑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