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摇摇晃晃,许是还了魂的缘故,我也生出些许睡意,知道此地安全,便任由自己沉入梦海。
梦境中金乌高悬,酷暑难耐。我身下的“明月”不耐的抖了抖鬃毛,打了个极响的响鼻,我伸手轻拍了两下它的肩膀。“明月”虽是良驹,脾气却好的出奇,益通人性,知我让它忍耐,便不再乱动,只乖乖的站着。忽的只听“陛下过了含元殿,闲杂人等退避。”轻带缰绳,调转马头,我吩咐道:“唐明,轻骑开路,步兵随后,重甲骑垫后。”“得令。”唐明一夹马腹,传令各个分队。
过了一会,又听得“陛下出宫,跪!”。我翻身下马,单膝跪地。似乎是已过午时,身着重甲的影子向西斜出,额角的汗珠也终于滑落下来,我将脊背挺得笔直,一到苍老的声音传来:“起吧。”又听得那内侍传话:“众相公起。”我起身上马,喝道:“众将听令!”“诺!”将士们声音整齐洪亮。“起行!”
皇帝出行,一路浩浩荡荡,声势宏大,我与刘仲永一同随侍君驾,向着明山而去。
是夜,我拿了酒袋,坐在篝火旁,拔了酒塞,往里灌了一大口。唐明见状,蹙眉说道:“将军还是少吃些,今夜该是将军当值。若是醉了······”“无妨,只是天气湿闷,吃些酒祛祛湿气。”我满不在乎的回答,说着又饮下一口。唐明又说:“如今不比以前,将军在陛下面前需多注意言行,外面都在传······”“唐明,围着大营跑十圈去。”
唐明还在絮叨的嘴突然就闭上了,耳根子清净了,世界也变得可爱起来。“唐明。”我又喝了一口酒。“在。”唐明回道。“这是军令。”我微笑的着看他。虽然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朋友,也时常开这样的玩笑,可这一次,我相当认真。唐明愣了一会,不可置信的看着我,确认我没有开玩笑后,他认命的起身抱拳。“诺。”“跑步的时候也别闲着。”我晃晃空了的酒袋,把酒袋扔给了他。“二两李子酒。”唐明捧着个酒袋,耷拉着肩,不伦不类的应了一声转身走了。
“唐夫子又惹你了?”刘仲永一边笑,一边坐在我旁边。
“他跟我说晚上睡不着。”我笑笑。
“然后你就让他去围着大营跑步去了?”刘仲永网火堆里扔了两个番薯。
“我告诉他,这是病,得治。”我拔出佩剑,熟练的扒拉着两个番薯。
“哈哈哈哈哈······”刘仲永果然大笑。
我也笑,继续用剑扒拉番薯。
“不过,你就一点不伤心?”刘仲永看着我,小小的眼睛里闪烁着大大的疑问。
“你想知道?”番薯似乎熟了。
刘仲永冲我点头。“你们两个人,郎有情,妾有意的。三皇子突然求娶太子少保之女,你居然······”
“番薯熟了,凉了就不好吃了。”我用剑尖挑起一个番薯,递给刘仲永,又将剩下的那一个也挑了出来。
“谢谢将军。”刘仲永顾不得烫,用手接了过去,再用兜里的手帕包着。
我瞅了瞅那方手帕,再瞅了瞅此时被番薯烫的呲牙咧嘴的刘仲永,再次为我家绿绣难过。许是自小就跟着我来军中,挑夫婿的水准降低了太多,才让这厮捡了便宜。
“绣绣也快生了吧。”我把佩剑拿起来,慢慢的擦拭着。
“还早呢,这才八个月。”刘仲永吃完了番薯,用水囊里的水洗净手脸。“将军平时也不是多爱惜‘沉璧’,今日怎么挑个番薯也要擦拭了?”
“无事。只是想起上次与闵国一战,‘沉璧’饮血颇多,未曾好好擦拭,正好闲来无事······”我冲刘仲永笑笑,剑光与火光将他的脸色映衬得红红绿绿,青青白白,令人心情愉悦。
刘仲永沉默的站起来,沉默的走远。
我收起已经擦拭好的“沉璧”,拿起番薯,慢慢的吃了起来,番薯很甜,一如今晚的夜色。
第二日却有一封急报,云州百姓暴乱,需紧急派兵驻守。
于是刘仲永被派往云州,我与他再见时,已是生死相隔。
“将军?”刘仲永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我摸了摸缠在左腕的锁魂珠,檀木香气淡淡。“嗯。”我答道。
“已到太史府内院,还请将军步行。”刘仲永抱拳道。
我慢吞吞的从马车上下来,捏了捏酸软的手臂,马车说到底还是没有骑马畅快,颠的我浑身不对劲。
“将军请。”刘仲永拱了拱手便要离开。
“仲永不同去?”我疑惑的挑眉。
他未答话,只沉默的站了一会,再一拱手,穿过月华门走了。
怎么怪怪的?我也未多想,跟着引路的丫鬟走了进去。
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太史府院,庭院却收整的颇有意趣,院内山石错落,步步精巧;亭台楼阁,一步一景,倒是很有风度。
引路的丫鬟在正屋的门口停住脚步,向我福了一福,便侍立一旁,不言不语。
我站在门口叹了一口气,推门而入。
“绵绵。”
与记忆中的少年清朗的声线不同,此时的程铄,不是我熟识的那个程铄了。
金乌将落,暖金色的光从竹帘的缝隙中铺出,微风拂过,室内光影交错,空气中有微尘轻舞。我抬眼看向一幅“四君子”的屏风,金色的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屏风上,他就这么坐着,静静地,一动不动。
身后的房门缓缓地关上,发出轻响,我也终于回神,快步绕过屏风,将袖中的金印托于手上,单膝跪下。“末将······”话未说完,却突然落入一个满是兰花香气的怀抱。
“我还以为······”他未说完,微微用力的抱住我,一如多年前那个夏日,那个少年。
他抱了很久,久到屋子里金色的光线慢慢一点点被收回,消失不见。他终于松开了手。
“是我失礼了。”他看着我说。
他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当他看着你的时候,其中温柔能将你淹没,甘愿沉沦。
我只是沉默,再将手上的那枚小小的金印递给他。
“······”他亦沉默的接过金印,将它放在手心,轻轻摩挲。
“父皇他······如何了?”他低下头,夜色掩住他的眉眼,掩住了他的神情。
那一夜的山庄格外安静,就连夜风也是静悄悄的。我半夜实在口渴的厉害,摸索着下了床,才发现茶壶里一滴水也没有,只得披上外裳,推门而出。
我慢吞吞的沿着长廊,就着月光走向月亮门,却发现应当值守的将士歪倒的倚着墙鼾声震天。
我放轻了脚步。唐家军军纪严明,如若发现值守之人擅离职守的,一律重罚,至于是怎么罚的,这便要问我死去的老子了。不过这么多年我还未听过谁犯了这一条军规的。
我站在一名将士身后,猛地咳嗽了一声。
两个人犹如死猪,只听闻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我邹眉踢了他一脚,看着他慢慢的靠着墙滑倒,伏在地上仍旧未醒。
糟了。
我连忙回房拿起佩剑,快速穿戴起甲胄,向云水阁赶去。
却是迟了。
我没能救得了所有人。昔日一同征战的兄弟,还有从小一起长大的唐明。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唐明的时候,他刚死了双亲,我刚死了哥哥,按理说应是同病相怜,应当想相处融洽,至少我老子是这样认为的。可我与他天生八字相克,颇有一山不容二虎的趋势,论嘴皮子唐明就没输过,论怎么把一个与你年龄相仿的小子打哭,我也颇有经验。这么多年的针锋相对,我们二人却形成了一股难以描述的默契,用刘仲永的话说,只要我们两个一照面,就知道今日对方要出些什么阴招,而自己又要怎么化解。
我原以为我们三个会一起到老,我会嫁给程铄,唐明会娶京兆尹的小女儿,刘仲永会娶到一个好生养的媳妇(他自己的原话)。到老了儿孙满堂,坐在一起大口喝酒,唱着不着调的歌谣,说着年少时的荒唐。
到头来,我没有嫁给程铄,京兆尹的小女儿嫁给了永安侯府的世子,刘仲永娶了娇小的绿绣。
“将军,记得替我守着她。”这是唐明说的最后一句话。
“你还是自己看着吧,我可没有这个闲工夫。”我抓着他的手说。
唐明只是笑了笑,就像小时候我捉弄他那样。
第二日就传来皇帝病重的消息,我在牢狱中等来了召见。
皇帝虽然在病中,精神不佳,气力也不济,斜斜的靠在迎枕上,遭此变故却未曾磨灭了这个年过半百的老人的心智。他冷静地上演了一出苦肉计和调虎离山,耍的陈留王团团转,直至我纵马出来城门才发现不对。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陈留王仗着人多示众,终究在全州与蜀地的交界处将我射杀,所幸他并不知我带着这方私印,而我凭着借尸还魂,把这私印交给了该交的人。
“臣出城时,陛下病得很重。”
“我知道了。”他淡淡的说。
我行了一礼,准备退下。
“绵绵,如若我登上皇位,你可愿嫁我。”
“不愿。”我转身离开。
他急急地站起来,想要拉住我。
我轻巧的避开了。
“你还在怨我。”他自嘲的笑。
“罢了,你一路奔波,想必也是累了,我让人带你去休息吧。”他抚掌,立时便进来了两个婢女,候在屏风外。
我称诺退下,却又听得他低低的说:“我等你。”
我背对着他扯了扯嘴角。总是我在等他,等他弱冠,等他封号,等他有所建树,等他······来娶我。我以为我这一辈子都会跟着他,等着他。只要他唤一声“绵绵”,我就会笑吟吟的答一句“我在呢”。到头来,我二十二年的年华换了公子一句“我等你”,也不知是赚了还是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