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走在阳光里
很早以前看过一部意大利电影,其中许多穷苦的人,难熬冬天的寒冷,只要看到云堆破了洞,透射出一道阳光,就赶紧跑到那小片阳光中站着,霎时阳光不见了,别处再露出一线,大家又都挤到那里去。
时隔十多年,早不记得电影的名字,那群穷人追逐阳光的画面,却历历如新,尤其是旅美之后,每到苦寒的日子,见到和煦的阳光,便伴随着电影的回忆,而有一种特殊的感觉。
阳光的温馨,对于不曾经历冰天雪地的人,是不容易体会的。虽然在屋里看到外面耀眼的阳光,与春天的一般亮丽。推开门,却可能迎来沁人肌骨的寒冷,而有人说“冬天的阳光是假的”。但有阳光毕竟不同,站在阳光里和阳光之外,即使只有一线之隔,也见明显的差异。
我是一个拒绝冬天的人,所以尽管到了霜叶已经落尽的暮秋,仍然喜欢在寒冷的院子里流连,这时最能鼓励我或伴随我,使我不寂寞的,就是阳光了!
每当夕阳西斜,阳光开始从我的小院退缩,晚风分外寒冷,我也就不得不像电影中那群追逐阳光的人一样,跟随着阳光移动,即使只有头能沐在阳光中,也觉得温暖许多。
而当夕阳接近地平线,屋后森林的下方,全进入黑暗,唯有树梢上,还留下一抹余晖时,便只有高楼的鸟儿们能够享用了!
常觉得鸟最勤快,也最懂得抓住光阴。才露曙色,屋里连手表还看不清呢,它们很可能已经在枝头聒噪了。
至于傍晚,一棵秃树,可能停上千百只小鸟,逆光看去还以为生满了叶子,它们的头常朝着同一个角度,那八成就是寒风吹来的方向,因为只有这样,身上的毛才不会被吹乱,也才能保持温暖。
当然更能给它们温暖的,还是远处的夕阳。相信那正是它们站在树梢的原因。有时候夕阳几乎完全隐在地平线下,只要最高枝上不足两尺之处有一丝黄晕,便仍然可能见到几只不愿归巢的小鸟,坚持到底地守在那儿。
所以我常揣测鸟儿们的想法,它们只是为了求些温暖,还是想要欣赏夕阳?抑或居然有了惜寸阴的境界?至于它们起得最早,又是否因为巢在枝头,所以能比下面的人们更早见到晨光?
唐代的诗人常建有句“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正是描写晨光先照上树林高处的画面。现代的城市人怕无缘观察到这种景色,但何尝不能改为“清晨入都市,初日照高楼”,只是高楼往往剥夺了大多数人的阳光!
气温在冰点以下的日子,走在林立的高楼间,真不好受。因为阳光全被楼房阻隔,冷风却仍然穿梭肆虐。如果恰是下午两三点钟,阳光还能斜斜射入街心的时刻,就可以看见有趣的画面了。只见街道有阳光的那侧,挤满了川流的人群,在阴影里的一边,则只见稀疏的过客。这与意大利电影中表现的,不有着同样的趣味吗?
阳光的力量,确实在这样的冬日最能体现,我们甚至可能说那是锐利如刀的,它寸土必争地与阴冷的冬寒分割地盘。我曾经注意过屋边的雪地,竟然能剪出一块房影,也就是凡被影子罩住的地方都是白色,而露在阳光中的,则可能已经透出下面的土地。
尤其令我难忘的,是有一年冬天到日本旅游,独自从日光湖边的旅馆走向中禅寺,起初一段路因为都在向阳的一面,所以没有积雪。而当我转入背着阳光的一边时,竟然路表全是滑不留足的坚冰。古诗说“南山雪未尽,阴岭留残白”,又说“潜知阳和功,一日不虚掷”,不正是这个写照吗?
于是中国人所谓“山南为阳,山北为阴;水南为阴,水北为阳”的道理,也就令人豁然贯通了。只为中国在北半球,所以山的南边总能向着阳光,而如果山夹着水,水的南边临山,由于受到山影的遮挡,所以成了“阴”。古人因为没有足够的取暖设备,对于这阴、阳的观察和讲究,当然比我们深入。
西方的古人也是一样的,即使到今天,每当暮冬的时候,广播和电视里的气象专家,仍会提出他们的古老迷信:“看看冬眠的土拨鼠(groundhog),如果它二月二日第一次钻出地表时,看到自己的影子,被吓一跳,又逃回地洞里,今年的冬天就要往后延长六个星期了。”
其实道理说穿了,还不是因为阳光不够强,那影子还显得阴寒吗?
岂止土拨鼠如此,即使进化为人类,我们生理上仍然保有冬眠的趋向。许多人患有冬天抑郁症,不敢面对现实,不敢接受挑战,甚至连坐越洋飞机的时差也与日光有关。对于抑郁症的患者和时差的人,如果用强光照射,往往能痊愈,或缩短不适的时间。
当然,人造的强光永远无法比得上真正的阳光。野人献曝岂是愚者的浅见,实在有着大道理!
今午走过纽约曼哈顿的三十四街,看见许多年轻人斜靠在向阳的墙边日光浴,手里居然各拿着一片锡纸做的反光板,原来他们是怕斜斜的太阳晒红了半边脸,所以用反光板来借取阳光。
借取阳光?
可不是嘛!阳光是那么珍贵,使我们不但要追逐、要把握,甚至要借取!
走在路边满是积雪的第五街上,抬头看到圣派翠克大教堂,我对阳光突然有了更大的感动。我看到那夹在层层摩天高楼之间,原本应该阴暗而难得阳光的教堂,居然灿烂耀眼,仿佛闪着光辉,因为——
四周的建筑采用了全面的玻璃帷幕墙,不但没有遮住可贵的冬阳,反而纷纷反射,带来了更大的光辉……
让我们都有一片能反射阳光的玻璃帷幕吧!
让这个世界的人们,都能不自私地占有阳光,而能与大家共同享受这上天的美好。
让我们珍惜阳光,站到最高枝!
更让我们惜取每一寸阳光,温暖每一片土地、每一颗心!
第12节 奉献的树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适者”不一定是占有者、胜利者,而是能与周遭生物“共荣共存”的。
◎
最近台湾有个很有意思的新闻。一个建筑商为一所研究院建农业科技大楼,因为弄死了一棵三十年的老樟树,不得不赔偿二十万元。我觉得这个消息很有意义,因为研究院在跟建筑商签约的时候,特别列了“护树条款”,显示他们对树木的爱护。樟木,就算百年的老树,在台湾也处处可见,但是如同该院一位名叫陈章波的研究员所说:“如果我们连一棵树都照顾不了,如何照顾学术?”
这让我想起小时候,我家院子里也有一棵百年的老树,我常爬到树上玩。邻居小孩把球扔进院子,也常翻过墙头,攀着那棵老树,到我家捡球。有一天,家里不知为什么,把大树砍了。我看着那剩下的半截树干好伤心。过了几天,更伤心的事发生了——家里失火,一下子烧成平地。
后来,一位会看风水的朋友对我母亲说:“都怪你呀!好好的,为什么把树砍掉呢?树长得不对,可以坏风水;长得好,可以养风水。你家里的气,全仗这棵大树聚着。供还来不及,怎么能砍呢?”
对他这种迷信的说法,我很是反感,只是觉得看惯了的大树,一下子空掉,很不舒服,也有点不安。倒是另一位朋友说得比较有理:“树石、花鸟,跟人都是息息相关的。我们一天到晚生活在当中,我们的‘气’感应了它们,它们的‘气’也感应了我们。经过长久的相互呼应,不适合有大变动。你以为只砍一棵树,其实树上的小鸟没了窝,各种昆虫没了家,下面的苔藓没了遮阴,习惯于树荫的房子少了遮蔽,连你的眼睛都不习惯,这影响可就大了。”
最近美国联邦政府对自然生态做的一项调查,也说出类似的道理。做调查的生物学家说:“我们不是失去几种生物,而是失去一大批、一大批的生物。”他说的正是那种“连锁效应”,因为一种植物或动物的死亡,会造成连锁的影响。
美国国家地理频道也曾经拍过一群生物学家,他们用绳索垂降到夏威夷的悬崖上,拿着收集花粉的刷子,为一种植物的花朵进行“人工授粉”的工作。这原先应该是昆虫做的事啊!想想,一只小虫,从这朵花飞到那朵花,多简单?何必劳驾这群人,冒着生命危险,在几百米甚至几千米的悬崖上劳作呢?只因为那种昆虫已经永远从世界上消失了。生物学家如果不做,那稀有植物也会很快消失。
今天人们错误的一小步,常要后人的一大步去补救。问题是,我们能这样做多久?又能做多少呢?因为人类的贪心,而让生物永远消失,是我们的耻辱。更严重的是,很多为植物传递花粉的昆虫,像是蜜蜂,这两年都在快速地减少,别以为它们是小东西,要知道没了蜜蜂,很可能造成农业减产的灾荒。
最近在美国公共电视上,看见有关骆马(Llama)的报道,也让我很感慨。骆马是生长在南美洲安第斯山的一种动物。它们有着长长的颈子、小小的头和细细的腿,又因为肺功能强,使它们能生活在五千米的高山上。印第安人认为骆马是上天的恩赐,因为它们不但肉可以吃、奶可以饮、毛皮可以穿,而且能帮人驮东西。有意思的是,生物学家说,骆马的嘴长得很特殊,它们在吃草的时候,不会伤到植物的根,使那些草能很快地再生,也使它们总有的吃。电视里还介绍了骆马软软的蹄子,说那蹄子也长得巧妙,既能爬山,又能不伤到山上的植物。使我联想到我家院子里的麻雀。当我春天种菜,把种子撒下去,麻雀立刻飞来吃。可是过几天,种子发芽了,它们就再也不碰。我常隔着窗子偷看,看那些麻雀,在我的苗圃间跳来跳去,发现它们居然能不伤到嫩芽。等嫩芽长大了,结了籽,它们再飞来吃。
难道骆马和小鸟,都懂得“留一手”吗?它们为植物留一步“生路”,也为自己留一步“后路”。这或许也是骆马和麻雀能历经千万年,存续到今天的原因。“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适者”不一定是占有者、胜利者,而是能与周遭生物“共荣共存”的。孟子说:如果不把细密的网子放进池塘,鱼鳖就吃不光;砍伐树木能找到适当的时节,木材就用不尽。不也是同样的道理吗?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读过谢尔·希尔弗斯坦(Shel Silverstein)的童话书《爱心树》(The Giving Tree):
一棵高大的苹果树,荫庇着一个孩子成长。孩子在树下睡觉、捉迷藏,到树上摘苹果,还把名字刻在树干上。孩子长大了,找树要苹果去卖钱。树给了全部的果子。孩子要盖房子,找树要木材。树给了全部的枝子。孩子要到远方去,找树要大块的材料造船。树给了整个树干。孩子年老归来了。“我已经一无所有,”树说,“倒还有个剩下的根,可以给你当椅子。坐下来休息休息吧!”
如果地球像那棵树,是“奉献的大地”,我们会不会是那个人,总是向大地要东西,要到彼此都一无所有?又或者,我们从小小的年岁,就该知道“怎么拿”?
各位想想,让我们小时候攀爬的、给我们遮阴的,甚至给我们果实吃的那些树都还在吗?我们为什么一边种下小树苗,天天浇水照顾,一边在改建房子的时候,又毫不怜惜地把老树砍掉?如果被弃养的孩子,能有人收容,我们是不是也能找个地方,专门收容被弃养的树木,使那些在树下玩耍的孩子,有一天大了,甚至老了,还能去寻访童年的老朋友?我们是不是也能学台湾的那所研究院,在改建房子签约时,要求建筑商留给我们的“老朋友”一条生路?
在那些老树给我们荫庇之后,也让我们荫庇它们吧!
第13节 做梦的胆量
三十年前,听一位留美归来的大哥哥说:
“美国的橘子汁,好纯!好浓!一点儿水也没加。当我第一次喝的时候,每喝一口,都觉得自己变强壮了些。”
十六年前,我自己到了美国,一位女同学说:
“天冷空气干,擦点保养乳液,这里的又好又便宜,擦上去,心里都舒服,觉得一下子年轻好几岁。”
以后几年,我就常寄乳液回台湾。起初很受欢迎,只是这几年变了,经济起飞,老外有的东西,中国处处买得着。
倒是每次有国内朋友,到我的乡居,常没进门,就仰着脸,深呼吸:
“你这里真好,空气多干净啊!比溪头都清新。吸两口,就觉得能多活几年!”
◎
二十年前,在“央视”当记者,听说七星山下了雪,一群同事挤满一车,冲上去“采访”雪。
采访完,还带了一包下山。灰灰白白加上草叶和泥巴,冲进家门,先喊儿子:
“快来看!真正的雪!”
十三年前,太太带着老母和儿子,来到了纽约。
不久之后,下了第一场雪,只是稀稀疏疏的小雪片,儿子却跑到外面又叫又跳:
“雪!雪!好可爱的雪!”
今年,纽约下了几十年来最多的雪。
旧历新年,儿子赶回家守岁,也赶上了最大的一场雪。
夜,雪停了,怕再结成冰,不得不立刻出去铲。儿子一边铲,一边喊:
“为什么住在这个鬼地方?下这么多雪!”
◎
“我希望将来能有钱!”大学四年级,新婚的妻子对我说。
她说得很轻,听在我心里,很重。
然后,我毕了业,教了书、主持了节目、当了记者、出了书、展了画,有了些钱。
“钱要存着。”妻说,“把分期付款还清了,把孩子的教育费存够了,把应急和养老的钱准备了。希望有生之年,我们能去一趟欧洲。玩过欧洲,死都心安了!”
去年秋天,我对妻说:
“你前一阵的工作,不是忙完了吗?我们参加旅行团,去一趟欧洲吧!”
我立刻报了名,不过十二天的西欧之旅。
临行,妻突然变得很不安,为小事跟儿子大吵了一顿,突然打电话给旅行社:
“我们不去了!”
“为什么要变卦?什么都安排好了!”我不解地问,“去欧洲不是你的梦想吗?”
“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心里不安,有点怕,怕离开家……”
(我们还是去了,只是十二天,打了十通电话回家。)
小时候,家旁边有条河。河边长着红蓼和野姜花,我常抓着野姜花,把手伸得远远的,放下我的小纸船。
水流很快就把小船荡开,我也赶紧跑回岸上,踮着脚、伸着脖子,看我的小船漂向远方。
二十年后,我到了美国的南卡罗来纳州,常跟当地的艺术家夜里开着小船出游。
湖很大,四周有草地也有森林。用电筒往森林里照,能看见一双双闪亮的眼睛。
那时,我常想,开船比开车容易太多了,路又宽,又没红绿灯,将来我也一定要买条船。
四年前,搬到了长岛,就住在海湾旁边,地产掮客指着两百米外的码头说:
“你把船停在院子里,要开的时候,就推进水里,连‘停泊费’都省了!”
我没买船,倒是常带女儿到码头上散步。
有个长长的木桥,通向水里一座浮动的停泊站,许多空船靠在那儿。
“要不要坐船?”我把女儿抱起来,放在别人的船上。
“这怎么算坐船?”女儿说,“船又没动!”
“船在动啊!水在动,船也动!”
“远远的那是什么桥?”女儿指着问。
“是白石大桥!”
“过了桥是什么?”
“是布朗克斯大海湾。”
“过了大海湾呢?”
“就是大海了!”
女儿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我将来要买一条船,开过大桥、开过海湾,到大海!”
“好极了!所以爸爸给你取名叫小帆,希望你带着爸爸、妈妈年轻的梦想,扬帆到你想去的地方。”我拍拍她,“但是要早,趁着年轻!”
◎
从年轻到年老,多少理想实现了!多少美梦破碎了!多少豪情消逝了!
我们可能实现年轻的梦,只是找不回那个年轻的自己、年轻的情怀、年轻的时代,以及年轻时做梦的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