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一个少年手中的铜锣咚咚作响,紧着连鸣两声,朝空大声嚷道。话音刚落,格的一声,脑壳上就吃了个暴栗。
“嘘,小兔崽子,好大嗓门哭丧,二更天了,街坊人家早睡熟了,作死喊这般大声,仔细着敲锣!”一位老者望空虚晃着右拳,口中训道。
少年揉了揉脑袋,却又紧着鸣了两声锣,空着喉头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轻声细语的竟如无声一般。
格,老者的五指暴栗又望少年的脑门啄去,满口埋怨:“小兔崽子,还说不得了,你憋着嗓门说与蚊子听么,似你这般不听使唤,早晚夺了你这勾当,赶你出城讨饭去,再来。”
那少年听得此言,知道老者动了怒,脑门也不敢揉,再敲了两下手中的吊锣,压着嗓子吆了一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老者斜觑着他,点了点头,道:“是了,自比如常说话声响大些便是了,莫要高声。走吧,去程大善人那大宅里巷敲两声。”
这说话的老者姓高,是这城里的一个老更夫了,那吃暴栗的少年是他于几年前在道上捡来的,因膝下别无子嗣,便认作孙子,一向在这武缘县城内打更过活。
高老头跟少年一边鸣锣打梆,一边唱着更次往那程大善人大宅里走去。他见那少年额头红肿,像是天门前起了座高楼,知道自己方才下手重了,心下不忍。轻声道:“丁儿,脑袋打得疼么?”
少年叫高丁,他嘟着嘴缓缓地摇了摇头,并不敢望向老者。
高老头见状,轻叹一声,续道:“丁儿,是爷爷的不是了,不该说出要你讨饭的话来,你在生爷爷的气么?”
高丁又摇了摇头,也不作声。高老头又道:“这些日子跟着爷爷夜夜打更,晚出早归,昼眠夜起的,也是委屈你了,过两天是城隍诞,爷爷明日央人替着打几天更,带你去城外溜达溜达可好?”
原来这打更的生活最是辛苦,每日酉牌时分便要守着漏壶,到了更点巡城而走,边走边敲,边敲边唱。巡完一个更次又要回到歇脚处守漏壶,如此往复;整夜不得休息。
高丁十三四岁年纪,正值调皮好动之际,朝早又要补眠,阴阳颠倒,作息不同,是以城里一个玩伴也没有。唯有城外酒户老孙家的小六,屠户莫家的阿状两个与他最好,常邀在一起爬山涉水,弹弓射雀。
高丁听得爷爷说道要出城去,心内一阵狂喜,恨不得立马去寻小六和阿状。随即咧嘴笑道:“爷爷不要哄我,城隍爷诞日,城里要好几天巡游,大家都凑着热闹,谁肯替俺们。”
高老头笑道:“说去城外,你个兔崽子就来劲,也罢,我正要趁些日子去会会老孙头,西城的王狗儿兄弟可以替俺们。”
说话间,两人到了程大善人的大宅。
这宅子位于西城,四周高墙围起,方圆七八丈,东西两侧门对着各有三间房舍,东侧的是绸缎,胭脂,鞋帽店铺,西侧的南首两间联排米号,北首却做个佛堂,尽是程大善人的家业。
其祖上自洪武年间迁居在此,便是大户,经年逐月,积千累万,至今已是这武缘县内第一豪富之家。又好修桥铺路,赠米施药,崇佛敬道,与人为善,满城人都唤他程大善人。
高老头也是托赖他谋得一个打更的差事,时常又蒙送些酒食旧衣杂物,因此最是感承他的恩德。每夜打更自东城巡起到这宅子,总要到大宅两侧巷子巡上几回,意思替他巡门守户,防火防盗。
这晚上刚到大宅南门,便隐约听得一声叫唤,听来甚是痛楚。
高老头心中一紧,“莫不是有什么事故?”快步走到东侧门,又听得一声叫唤,正没作道理处,门里撞出一个小厮,认得是宅里听使唤的程四。
他慌忙问道:“小四阿哥,府里什么人深夜叫痛,可有我高老头帮忙的地方?”
程四急切道:“三奶奶临盆,叫来稳婆看顾好几个时辰了,不见生产,老爷叫我去请东城百草堂韦大夫。”边说边向百草堂跑去。
高老头心有所牵,也带上那高丁跟着小跑过去。
百草堂门外叶门啪啪作响,程四正在拍门:“韦大夫,韦大夫。”叶门拆动,探出一个小小人头:“是谁深夜拍门?”
程四不待气喘定便道:“是韦公子,快,请你家爹爹韦大夫,我家三奶奶临盆难产呢。”
那人听得,忙去报知。
不一会只见一个四十上下年纪的瘦小先生,背着药囊,头上胡乱裹着罩巾,走出门来问程四道:“小四不要着慌,你家奶奶什么时侯作动?至今己有多少时辰了。”转向堂内叫道:“切几片生姜与我。”
程四吞了一口口水道:“我也不知,只知稳婆到了已有三四个时辰了。”
那先生接过儿子递出的生姜,含在嘴里,道:“好生看家,我去去就来。”又向程四道:“快些引我去罢。”说罢向高老头拱一拱手,随着程四直奔程宅。
高老头却不便再跟着,眼看要三更,得回去看看漏壶,再来巡更了。
他向着正在关门的韦家小孩道声乏,自与高丁回去守着漏壶。
路上高丁问道:“爷爷,什么叫难产啊,听那叫唤声,像是痛得厉害哩。”
高老头道:“这难产啊,怕是胎儿过大,又或是头脚颠差了,一时不得出世,卡在妇人产道,因此作痛。便是顺产,为娘的也好比刮骨挑筋,痛得厉害,真似鬼门关走上一趟。”
高丁又问:“什么是产道?”
高老头咄道:“那里这许多问,你长大了便知,再问又赏你个五指栗。”
高丁吐了吐舌头,不敢再问,只听高老头叹了一口气:“唉,这程大善人怎么如此不顺,年近五旬的人,只有一女,向无灯火继嗣,好不容易讨得这房姨奶奶,有了身孕,却出这般事来,苍天在上,尊神慈悲,保佑程三奶奶大步跨过,平平安安的为是。”说罢朝空呢喃祝祷,双手在胸前比划。
高丁知他在家供着一尊神像,每逢初一十五,三时六节都要斋供。
那神像用一块红布蒙住,不知是何方菩萨,高丁几次想要揭开看个究竟,都被高老头严声喝止。今又见他神色庄重指天祝神,到底小孩心性,不禁好奇地问道:“爷爷,俺们家里那神像是什么神仙?您方才是向他祝祷吗?为何要用红布蒙住,他是害羞,怕见生人么?”
高老头厉声道:“胡说,再嚼舌根,看我不打杀你。”继而又自低声念叨:“童言无知,冲撞莫怪,纸马香烛,三牲供拜。”高丁见他如此,心下好生疑惑。
按说这更夫一职,总在夜里走动,时有冲撞游魂野鬼的。饶是胆粗命硬的人也不敢托大,多在自家供有神祇菩萨,也有供那野狐家仙的。
这本是求个心安神定,无可厚非,何须如此大惊小怪?总要寻个方便,好歹揭开那红布,偷偷地瞧上一瞧。高丁如此这般想了一会,心中有了计较。
爷孙两个到了守漏壶的所在,却是北城县衙后头东北角落里,零星搭着几片黑瓦,土砖垒就的一个破败房子,也无门户。直走进去,见几个人正坐在地上,围着漏壶,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对坐在最外头的两个一般长大,中等身材,正是高老头口中的王狗儿兄弟,年长的叫大狗,年小的自然是二狗。
兄弟两个见高老头进来,都向里让了让。大狗道:“高老头,今日回来得晚,有什么新鲜事?”
高老头和高丁挨着大狗坐地,高丁抢着道:“程大善人家三奶奶怕是难产,请了百草堂的韦大夫去看,不知究竟。”
大狗里侧的是一个瘦骨伶仃,风吹着要倒的中年男子,本是死蛇般侧倚在地上卧着,听高丁说道程大善人家起了事故,顿时来了精神,一把直起身子:“高小哥,毕竟什么缘故,细细地说来,与大伙解解闷。”
话音刚落,坐在二狗里侧的一个面容丑恶的大汉,也凑上来道:“就是就是,听说程大善人旧年十月间讨得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生的煞是好看,细眉圆眼,白白嫩嫩。如今正到五月,怎么就生孩儿了?怕不是外头借来的种。”
大狗笑道:“想是程家那姨甥,唤做李子峰的种,这小子专一好勾搭妇人,城里不少姘头哩。”
二狗接道:“是啊,前几日我和大哥去城外镆铘山张捕野味,寻思着打打牙祭。山脚下见着那李子峰,在妙净庵门前不时向里张望,定是与那个师姑有私。城外的尼姑都能搭上,城里头的更是不用多说。”
大狗道:“正是,那厮一见我弟兄,便慌着做状在那地上寻什么物事,分明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那干瘦的中年男子贼笑道:“什么那个师姑,整座庵里的婆娘怕不都是与他通了床头。还别说,那庵里有个尼姑,原是个生瑶,长得好身段,想来也便宜那小子了。”
众人一阵哄笑,高丁听得似懂非懂,也陪着笑了几声,瞥见高老头面色不善,立马住了声,低下头去,耳朵却张的大开,只觉大狗他们说得有趣。
那面容丑恶的大汉猛得拍了拍漏壶:“干他娘的,这小子偏这般好遭际,满城的娘儿们都落了他手了。”
大狗笑道:“张三哥,你何不也去那妙净庵前寻寻物事,保不定寻个白白净净,细眉圆眼的哩。”
干瘦男子也帮着笑:“他倒是想,你以为他不曾去那庵里。没奈何,一张老脸,枯树皮似的,师姑们看不上。”说罢,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张三满脸涨的通红,面容显得更是难看,怒道:“陈竹竿子,你是吃了哪家的洗脚水,说话不怕噎死咯。”
陈竹竿子似乎有意短他:“我是吃了尼姑庵里的洗脚水,你倒想喝来着。”
张三听得大怒,霍地站起身来,作势要去打他。众人慌忙劝住。
高老头埋怨道:“你们莫要这般短命相,扑着风就是雨,背后说人闲话,不怕惹出事来。”
那陈竹竿子听了,阴测测地转向高老头道:“高老头,我们知道你受过程家的恩惠。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大伙说笑闹着玩便要惹出事来,你要去程家告首么?”
王大狗平素与高老头要好,听这陈竹竿子说话舀心剜肺的,怕高老头吃亏,当下指了指漏壶向陈竹竿子劝道:“好了好了,大家都是苦命人,谋托这份差事不易。只是耍笑耍笑,总不成真个有人告你。快些吧,就要三更了,你再不去响更便要误事了,去吧去吧。”不由分说地推着他出去,向高老头道:“高老,你爷俩还是自东向西边去。”
高老头答应了一声,怀里摸出几枚铜板递与他道:“王大哥,明日我要与小孩出城外老孙家沽酒去,烦你兄弟替俺们几天可好么?”
王大狗把钱递还给他,道:“这打什么紧,快收起来,只是沽酒也要沽几天么,过两天是城隍诞,最近田州那些僚子又闹得欢,怕衙门里来人问。”
王大狗略思忖片刻又道:“也罢,只说你病了,去城外讨药去了。”
高老头硬是把钱塞到他手里,道:“多承担待,多承担待!”说罢牵了高小哥,仍是边走边唱:“三更天咯,关好门户,提防盗贼!”
王大狗回转里侧,拉了陈竹竿子便自北往南去巡;留下王二狗和张三在此守着漏壶,专侯县衙里当夜的吩咐。
路上高老头沉默许久,突然向着高小哥说道:“丁儿,你年纪也长了,可不能就此打更过一辈子,群着那张三陈竹竿一伙,总要学坏。明日城外寻那老孙头,你就在那住下,央他教你酿酒读书,他也识得几个字,莫要再回来打更了。”
高丁听得爷爷说要去老孙家住下,心里想着可与小六日日亲近,正在欢喜。待听到“莫要回来”一语,顿感委屈:“爷爷,你不要我了么?我......我......”说着便堕下泪来。
高老头见他如此依赖自己,心中也是暖暖的,轻笑道:“傻孩子,谁说不要你了,我与你一道去。只是我还需回城里再住些日子,慢慢地向程大善人与王狗儿他们告老,莫要冷了好人心。”
高丁这才破涕为笑:“爷爷,那你可要常来看我!”
高老头抚了抚他的头,假意怒道:“你这小子,到了老孙头家,可不许你与小六整日价往山上跑,要用心学学本事。”
高丁爽快地应道:“嗯,我们一天只上山半日,不会去一整日的。”说完赶忙敲响了锣,唱道:“三更天咯,关好门户,提防盗贼。”
高老头知他心性跳脱,伶牙俐齿,方才随口敷衍一句也不肯,却要转弯抹角地犟口。聪明是有些小聪明,只怕用在不当处,不肯学好。想是平素疏于管教,到了老孙头家,让他着紧些教便是了。当下也不说他,只摇了摇头。
不觉又走到了程大善人家,借着手提的灯笼,瞧见一人正在那东门侧来回逡巡,不时向程宅里张望。
黑灯瞎火的也看不分明,只是那人一身白衣素缟,于黑夜里煞是晃眼。高老头心头骤聚,一阵着慌,莫非程二奶奶竟已归西?下人都穿了孝了?当下三步并作两步,赶忙小跑了过去,颤声喊道:“前头那位阿哥,程奶奶她......”
高老头走到那人跟前,情急下拍了拍他的肩头,要问个仔细,只见那一身白衣的人突然扭头,也看不清模样,只觉他随即手起一扬,却似变了个戏法,眼前泛起一团烟雾,迷得眼睛一阵晕眩,睁不开来。
过了好半晌,恍惚间渐渐有了神识,却已不见眼前的那人!莫非是什么鬼魅?高老头心下骇然,再把眼去瞧高丁,已是吓得不轻,两腿打颤,裆间滴答落下声响,门牙相砌,咯咯作动:“爷爷,那......那是......那是......”
看看就要吓得魂飞,高老头随即凌空虚指,指东画西,口中念响:“阴阳两道,无心相冒;天生冥视,有意祝祷:奈何桥,红尘路;桥归桥,路归路;各自修行各自处,谁家道理谁家主;生人不踏阴司路,死魂何履阳间途。叱一声,众鬼退避,吒一响,诸神佑助!”念罢,以掌为扇,狠狠地刮了高丁脸颊几下,随即抚着他的天门,口中仍是念念有词。
说来也怪,这高老头一通神神道道,竟自把那个丢魂失魄的少年郎抚得和缓;渐渐地面色由青白转而苍白。
刚转过神来的高丁兀自惊魂未定,忙道:“爷爷,方才那是......”
高老头脸色凝重,一字一句地道:“不要作声,有我在,没事!待到天明我与你慢慢说来!”说罢八字眉头紧簇,一脸的愁苦之相,续道:“丁儿,你去门前喊几声,问问明白。”
高丁嗯了一声,正要撼门大喊,里头咿呀一声,大门径自打开,走出一个人来,却不是百草堂韦大夫是谁?
只看他转身拱手道;“程员外留步,小可不才,学艺未精,好生惭愧!”
“哪里话,韦大夫术精岐黄,妙手仁心,这一向多承照顾。此是内人命薄,该有此厄,不着医缘,怪不得阁下!”
说话的是个胖子,高丁把眼瞅去,认得正是城里有名的程大善人,正在门檐下与韦大夫说话。
又听那韦大夫道:“程员外且宽心,待我回去参详参详,寅时便再来,程三奶奶服了药,一时片刻缓得气力,竟而痊愈,也未可知!”
程大善人也拱拱手道:“如此有劳先生费神。”说罢便要回转宅内。
高老头见状,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程大善人,可有我高老头效力的地方?”
程大善人听得叫唤,方才省起,旁侧还有两人。这不是城里头打更的爷孙两个?怎的到我宅子东门里来?随即应道:“哦,原来是高老丈,一向辛苦?我也无事,程三奶奶偶感微恙,多赖韦大夫妙手,已然无事!老丈有心,感承之至!”话了转身关门,也不拱礼,也不道乏,径自转入宅子里了。
只留下韦大夫和他爷孙二人,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韦大夫,您莫要见怪,程大善人怕是有事在身,心神不定,以致失礼。老汉在此代为赔罪!”
高老头说着凑前拱了拱手,神情颇为殷切。
那韦大夫见他虽是个更夫老头,却言语得体,行止有礼,倒像个饱读诗书的老儒,心下颇有结纳之意。遂回道:“老丈言重了,正是医者父母心,程大善人因其爱妾有事,魂不守舍,情同人心,何罪之有?”
高老头道:“韦大夫宽宏,老汉感佩,之前听那程家小厮说道程三奶奶临盆难产,不知现下安好?”
韦大夫面露难色,随即一闪而过,道:“素闻高老丈乃程大善人最肯相与之人,按理说也不该瞒您,只是这医患之间,所涉颇多,多说无益,还请老丈见谅!”
高老头听他言语不肯相告,也敬佩他的医德,无奈自个关心倍切,总要问个明白方才心息,连忙转口道:“韦大夫宽心,方才程家小四去请时,老头也在,我家里颇有些药材,山参鹿茸,黄精麝香,也有那燕窝龙涎,虎骨熊胆,韦大夫有用,老头这就回转去取,千万救程三奶奶一回。”
韦大夫见说,倒吃了一惊,心念:“这老头好大口气,放着我这城里最大的药铺,不见得有这许多药材,便有个一两样就已难得,如何敢说尽有?”听他话音对程家甚为着紧,如此名贵之物脱口便要相赠,也敬他一片心诚。
当下他也不说破,道:“老丈借一步说话。去我铺里细说如何?”
高老头凭着经验得知此时尚未到子正时分,约摸还有时间回转去守壶响更,急切道:“如此最好。”说罢与韦大夫一同快步往东城百草堂走去。
这武缘城本也不大,东西相距不过二里,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百草堂。
韦大夫叫开门户,进门左手边便是一个约有半人高的曲尺柜台,柜台后贴墙一个大大的百子柜,那许多方正的格子,是存药的药斗,柜顶上放着十数个瓷制的药罐;右边摆着两张桌子,几张凳子。
高老头方进屋便迫不及待地问道:“韦大夫,三奶奶毕竟是什么缘故?程大善人如此失魂落魄?”
那韦大夫对着开门的少年道:“志儿,快去泡些醒神茶来”那少年应声而去;说罢就近掇过凳子,请高老头和高小哥就坐。
高老头心内正是火急燎燎,方坐下又问道:“韦大夫,那程三奶奶难产一症严重么?”
韦大夫叹了一口气道:“怪哉!怪哉!高老丈,听您言语,想是真心爱护程大善人,听了也便散了,再不要往外去说。”
高老头道:“韦大夫但说无妨,我并不是口疏之人。”
韦大夫点点头,摸着颌下几缕长须,好一会才道:“那程三奶奶并非难产!”
高老头听了不禁纳闷:“这是什么话?人家稳婆都去了几个时辰了,不是难产来请你做什么?”道:“韦大夫,那程三奶奶是好的?”
韦大夫道:“难说!其胎却有作动,有生产的迹象,只是......”
说话时那开门的少年端来三个茶碗,碗内热腾腾的茶水直冒热气,上飘着几颗枸杞子,若干五味子。
韦大夫转道:“来,老丈,小哥,喝杯提神的热茶,缓缓神。”
他指着端茶的少年道:“这是小儿韦远志,一向跟着我学医,资质虽然愚钝,好在手脚勤快,也不怨苦”抬眼瞥见高小哥神情恍惚,又向那少年道:“志儿,你带这小哥到后堂用茶,再拿些糕点蜜饯,我看你也嘴馋了。”
韦远志听得,赶忙拉了高小哥径往后堂去。他平日最爱吃零嘴,无奈父亲管得严,轻易吃不上,唯有偷见父亲藏储之处,不时摸他几个。现下趁着招待客人之便,正好大快朵颐,免不得送人一千,自食八百。
后堂贴墙又是一个百子柜,只是药斗抽屉都已去了,代之以各式花瓷瓶罐,琳琅满目,怕不有百数十个。
原来这百子柜造的大,中间一道实木屏风将之一分为二,前厅装的是常用的调和药物,方才进门曲尺柜台后的便是,后堂装的却是大热大寒的重药,多有些毒性雄烈的猛药。
只见韦远志把茶碗放在一张方桌上,自个也倒了一大碗茶。
他上前在那柜子一个贴着大茶叶字样的罐子抓了一把状元糖,雷公藤罐子里舀了一把杏果脯,鱼胆罐子里倒出一把咸香切块猪油酥,雄黄罐子里拣出几块花生芝麻米糕,还想要在砒霜罐子里倒腾,只摇了摇罐子却不动取。
韦远志捧了这许多点心铺了一桌,摊在高小哥面前,道:“大哥,多吃点,好吃着呢!”
高丁兀自魂不守舍,随口嗯了一声,拿起一块状元糖嚼在嘴里。
这状元糖相传为国朝商文毅公所创,实则便是牛轧糖,多以麦芽,花生,米粉相和而成,软韧弹牙,香甜可口。
高丁吃了几块,糖入腹内,渐渐地镇静舒缓过来,至此方才吃出滋味。也不客气,喝一口茶,吃一口零嘴,直吃了一个饱透。
韦远志看他吃得起劲,自己也是大动食欲,两个少年不一会便将这一桌糕点吃了个精光。
韦远志拍拍肚皮,略带狡黠地道:“爹爹向来不许我多吃零嘴,故意在这许多烈药罐里藏着好吃的,不知我却认得药,翻腾几次便知道了,只是寻常不好下手。今日托你的福吃了个够本,我再送你些带回去吃罢!”说着又去抓了一些,把个药材纸包了,直塞进高丁怀里。
高丁自跟着高老头打更过活,哪里有多少零嘴吃。见这韦远志说话亲和,又与自己一般爱吃零嘴,不禁大起惺惺之感,自觉要回赠些物事。当下脱口而出:“你爱吃菍子吗?赶到菍子成熟我给你捎带些。”
韦远志道:“平日我随爹爹进山采药见过这果子,说是性平,但惹肠热。”
高丁笑道:“什么姓平?我只道他姓好吃,又香又甜,就是不能多吃!”
韦远志道:“多吃了便如何?”高小哥要卖弄本事,故作神秘地道:“多吃了可以少去茅厕。”
这韦远志是个医家之后,经年累月耳濡目染,就是傻子也会懂些寒热虚实之症。听得他说便知果如父亲所言,此物多半归属肠经,多食必然大便秘结,尤以脏腑经络未全的小儿为甚。
他随即笑道:“多吃也不怕,喝些淡盐水即可,保你通畅淋漓。”
高小哥听得不由大是钦佩。道:“你如何知道?”
韦远志昂首斜觑:“我自然知道。”
高小哥不明就里:“你在骗我,你必定吃过,拉不出屎来,你爹爹替你治的。”说罢失声笑了出来。
韦远志听他取笑也不着恼,只道:“这是揆情度理,学过医的便知道。”
高丁也不与他争辩,转口激他:“那你敢吃么?”
韦远志道:“如何不敢?”
高丁道:“好,到时我采来与你一同吃个痛快,大不了多灌些盐水。”两人相视大笑。正自谈的欢畅,听得前厅高老头声响:“孩儿,我们要赶着回去了,快些出来”
高丁只得出厅,只见高老头神色凝重,也不知韦大夫与他说了些什么。来不及与新交的小友道别便被高老头扯着直往守漏处赶。
一路无话。
到得守漏所在,一众更夫都在,陈竹竿子看他们进来便挖苦道:“你们爷孙好快脚力,眼见四更天了,才来替我们。”
高老头欠道:“路上脚程慢了些,恕罪则个。”
陈竹竿子不依不挠:“偏生你们腿老,迟了更次,老爷怪罪下来,我们可不替你遮掩。”
高老头连声说是,转向王大狗道:“王阿哥,我想现下就与你告假几天,下半夜还请您辛苦替着我爷俩走一趟,老头心头有些发闷,想回去歇息歇息。”不等王大狗回话,那陈竹竿子就抢着道:“好金贵的高员外,巡了三更便要心头发闷,我这贱骨头可比不了啰。”
王大狗听言也不禁犯难,这唱更人数倒是不缺,只是近来周边府县不大太平,时有僮瑶僚番生事。因此这小小的武缘城才配了六个更夫,是那县太爷怕有个万一,筹措不及,府里怪罪下来,乌纱难保。特地寻那乡绅员外多捐了几个,又多派衙役在衙门里值夜,为的就是一有情况可以及时得知通报。也曾声色俱厉地训过王大狗,委他做个更夫头,要管好手下,万不可出半点差错。
王大狗本来寻思着高老头明日请假时把自家两个孩子拉来顶当,几日时间也不至于出什么事端。如今高老头四更便要回家,剩下四人唱更,便没人守漏了,总怕衙门随时来问。收了高老头几枚铜板,担着干系,陈竹竿子又在冷言冷语,保不齐到处嚼舌。
好在高老头适时又摸出一个银镯子暗递了过去,王大狗当即笼入袖里,正色道:“陈竹竿子不要胡说,高老丈年岁高了,难免多些枝节,你也是会老的人,如何这般说话。有时你要告假,我也不许。”
陈竹竿子听言,不敢再犟,拍拍屁股用力坐在地上。
王大狗又向高老头温言道:“老丈只管回去好生歇息,这里我们多费些脚力,不妨事。”高老头听了,道声谢便拉着高小哥往家里奔。
这一老一小快步走到县城东南角一处残破小屋,托开门闩,挨了进去。
屋内陈设极其简陋,进门左处乃是旧石砖砌就一张砖床,上头铺着两三床旧被,床头堆满了衣物。床头旁是一张乌漆漆的旧木桌,木桌上供着一个不知是什么的泥塑,红布盖的严严实实,前有一个香炉鼎,满是燃尽的残香,再是一个茶壶,几副破碗箸子。木桌下藏着两张小木凳,更有一个大箱子。除此以外,别无他物。
高老头进屋便寻出三根长香,掀开了盖红布的泥塑鞠躬叩拜,口中念念有词,神情极为庄重。
高丁顺着瞥了一眼,这一瞥不打紧,真个把他吓了个胆破肝裂,魂飞魄丧,额头渗出许多豆大的汗珠,张大着口,定定地言语不得。
原来那泥塑竟是一尊獠牙突兀的怪物。见过供奉天地祖先,福禄寿禧,文武财神,弥勒观音,乃至狐黄灰白,实不曾见过供奉此等怪物的。莫不是自己晃眼竟是看错了?待要细细看来,方才又自吓得不轻,待要不看,心内总是惴惴。
高丁思量再三,把只手来遮着双眼,留下指缝,战战兢兢地望去。
看得分明,泥塑直挺挺的高约六寸,通体漆黑,横杂许多白丝,堪堪圈成环状,一环接着一环。头部似蛇,嘴里却无信子,只有两只上翘的长牙,双眼艳红如火,实在可怖。乍眼望去,便似一个剁断的长牙蛇头接在黑竹子顶端。再看那怪物双眼,红的像要滴出水来。
忽的不知哪里来的一阵风起,唧唧声响,怪物双眼射出两道精光,直逼高老头。
高老头似乎有意受之,定定站立不动任由那精光射向自身。如是过了好一会,那怪物原本通红的双眼渐渐地暗淡下来,似乎陡然间没了精神。
高丁心道:“这是什么东西?长得可真丑,爷爷为什么要供着它?为什么它那双眼会发出精光,难道真是怪物么?”
高丁心里正琢磨着,只听得高老头一声低喝,声响不高,却似谷中闷雷一般,轰得耳朵直嗡鸣个不停。
又见他双手紧握,扭作不知什么形状,左膝微屈,全身的气力仿佛都使在左脚上,右脚却在原地划着圈圈。猛地一抬腿,重重地跺在地上,连跺数脚,一口浊水喷口而出,竟如滚热的开水一般急射。
也不知烫伤了口舌不曾?高丁正要动问,不料高老头忽地直立身子,扭头望向自己,双眉上扬,满脸通红,看着倒似年轻了十数岁,道:“小子且住,稍息片刻,谨防门户,守吾真身,我去去就来。”说罢,纵身一跃,健步如飞,直夺门口而出,须臾不见了踪影。
留下目瞪口呆的高丁在那怔怔地望着门外,心中思绪万千:“爷爷怎么了?说话的语气怎么变了?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