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一出口,不仅高老头不明所以,旁听的众人也是大感疑惑。
这是什么话?
死得如何?
是在问死得好不好么?
死便死了,还有什么好不好的?
死得好是无病无痛,有儿送终,死得不好是身遭横祸,孤独而逝?
不管如何到底也是一死,有什么不同么?
难不成死得心安的还能返转而生不成?
那死得惭愧的也不见他再死一遭。
高老头道:“什么?”
覃婆婆急道:“我是问你死了这么些日子,都到哪去了?”
高老头道:“我死了多少日子了?”
覃婆婆道:“七七之期已过,也有五十多日了。”
高老头惊道:“什么?我......我全然不知啊!”
覃婆婆道:“这正是我要问你的,人间一日,地府一年,按说你在阴间已过得久了,怎么你却全然不知?”
高老头道:“我只知道我临死时请得星君下凡,交待了丁儿好自为之后,便......”
覃婆婆急问:“便怎么了?”
高老头紧皱眉头,侧头思锁,似乎在极力寻找回忆,他想了一会,颓丧地道:“我什么已记不得了,我只记得我在一间寒彻透骨的房间里,里头也没有别人,只有我一个。”
莫阿状听了身子陡震,只见众少年也纷纷向他投来疑惑的眼光。
覃婆婆又道:“这么多日你都在那间屋子里?屋子还有别的什么么?”
高老头道:“别的什么?”又陷入了沉思,口中喃喃自语:“别的什么?也没什么啊,那屋子好像挺大的,我只在那摸黑走,一直走,总是走不完似的,走着走着......”
他突然一震,兴奋地道:“啊,对了,我见过两个人,他们还跟我说话来着。”
覃婆婆听得有了眉目,也是高兴,道:“两个人?什么人?”
高老头神情忽地又落寞起来,道:“其实我也不知。”
其他人听得都迷糊了,这高老头怎么前言不搭后语的,刚说没见过人,又说见了两人,说了见过两人,又不知什么人。
难道人死了都会变糊涂?覃婆婆似乎突然变得极有耐心,深吸一口气,慢慢地引道:“没事,你慢慢想,那两个人跟你说了什么?”
高老头道:“说......说什么?说要我跟他们走,对了,是让我跟他们走。”
覃婆婆道:“跟他们走?他们是鬼差么?”
高老头道:“不是,他们模样我看不分明,他们只说要带我去一处,去一处什么地方?”
覃婆婆脱口道:“到你去见一个人,他可以赐你重生?”
高老头身子猛震,惊道:“对对对,你......你怎么知道?”
覃婆婆道:“你别管,你只快些想起,他们带你是如何走的?见到那个人了么?”
高老头知道自己附身高丁身上有些时候了,这覃婆婆非要问清楚了才肯放自己走。自己不尽快把事情说清,高丁恐怕要受伤了。
他心念急转,被她一激,脑光忽然清澈,事情都忆想起来了,道:“对了,那两人说过与我有一面之缘,还说什么不打不相识,要带我去见他们主人。他们说,主人知道我功法高强,有心送我还阳,与丁儿重见,还会赐我宝贝,使我功力大增。”
覃婆婆急道:“然后呢?”
高老头道:“然后?然后我便糊里糊涂地随他们走,只是耳边不断传来哭喊声,好像有人在唤我。我随他们走一阵,又停一阵,过了不知多久,便听见你说来看我来了。”
覃婆婆道:“那是我托你孙儿烧钱给你,后来呢?”
高老头道:“后来?后来我听得丁儿叫唤,知道他为我立了神主牌,我便回到这里,你又把我叫出来问话。”
覃婆婆点点头道:“原来如此,看来你也只能看个大概,并不曾见着那人,也罢,你有什么话要跟你孙儿说的?我会转告他。”
高老头叹了口气道:“该说的我都说了,你只要嘱咐他好好做人。”
覃婆婆道:“好罢。”高老头突然想起什么来了,急道:“对了,我那大箱子里头,有一面招魂幡,那是别人送的,说过要取回,你也是见过的,你让他千万保管好,以便别人来问,莫要使我失信于人。”
覃婆婆答应了,道:“我送你走罢。”
高老头又道:“慢着。”覃婆婆怒道:“又怎么了?”
高老头嗫嚅道:“没......没什么,你......你多保重。”
覃婆婆眼中闪过一丝异样,道:“恁地多话。”伸手在高丁额头一抹,抹净了方才留在眉间的香灰,绰起那碗清水,兜头泼了他一头。
高丁似乎受凉了,打个冷颤,眼帘下垂,又伏在桌上睡了过去。
覃婆婆拿起剩下的白米,用手掬着一把,在高丁印堂上去擦,擦了一会,那白米竟然变得有些油亮发黑。
众人不解其故,都想去问,汤佩瑶抢先道:“前辈,这......这是什么缘故。”
覃婆婆自顾去收挡光的黑布,也不答话。她才把黑布扯下,一道刺眼的阳光射来,众人都被晃得眼花。
覃婆婆快快收好东西,丢下一颗药丸道:“高丁醒来后,再给他吃下去,便可无事。”
老孙头急道:“慢着,你这就走了?”
覃婆婆冷冷道:“难不成还要你批准?”
老孙头道:“这......高丁还在昏迷,万一他有什么意外,如何是好。他耗神耗身地帮你,你谢一句也没有么?”
覃婆婆笑道:“他吃过药丸后身子自会康健,比之从前只有更好。他对我的恩我自会去报,与你何干?要谢,我只会当面谢他,凭你也配听我的谢么?真好笑。你这假道义的小人,方才让你看我施法,还没管你要钱哩,你倒质问于我?自讨人嫌,真是没脸没臊的贱骨头。”
老孙头气得七窍生烟,哑口无言,直到覃婆婆身影远去多时,他还站在原地定定地吹胡子。
众人也不好去劝,只有杜老大道:“孙兄,这覃婆婆性情真是古怪,我们回厅歇会吧。”
老孙头道:“可不是么,这人不可理喻。”他们安顿好高丁,回到大厅,免不得议论一番。
高丁睡到晚饭时方才醒来,看见自己躺在程秋娘床上,一阵阵花香传来,闻之心醉。
他连忙掀被,惊坐起身要走,待见房中无人,遂又坐着不动。
看这闺房,理得好齐整,桌是桌,椅是椅的。
此房原是混元道人妻子所居,程秋娘爱其明净,自到这里便一直住着。
她也是个爱干净的人,免不得时时收拾整理,也去山中采些时花,央汤佩瑶为她造了好几个香囊。这香囊被她放在被子去熏,因此高丁一掀被子就闻到香味。
高丁坐着的梨木月洞门罩架子床上,垫了一块软绵绵的光面水缎垫子,一床妆花闲缀亮红云锦被子,衬着一个刺绣鸳鸯戏水莲花池金丝枕头。
他见了欢喜,情不自禁地抚摸着被子,又把那枕头贴在脸上,闭目去蹭,闻得淡淡的发香,心中一荡,魂游身外。想起那夜被抓在琼瑶谷紫馨宫时,妖女紫馨把他们绑在床上的光景。程秋娘满面醉红,喊着高丁要他抱......
正在忘情得意时,门外“咿呀”一声,撞进一个人来,正是程秋娘。
程秋娘见高丁抱着枕头半躺在自个床上,嘴角微微含笑,不禁一愣。
高丁惊得跳了起来,一脸的惶恐不安,道:“你......你怎么也不敲门就走了进来?”
程秋娘愕了一会,粉脸火烧,低声道:“我......这是我房间。”
高丁忙把枕头丢在床上,心虚地道:“我......我胸口有些疼痛,方才......方才抱了枕头在压心口,压......压了心口......便好多了,我......”话还没说完,便要出房,无奈程秋娘挡在房门。
程秋娘让了让路,道:“孙爷爷让我看看你醒了没?要吃晚饭了。”
高丁弓腰鼠窜而出,神态极为惊恐,跑了好远才喊道:“我知道了,我这就去吃。”
程秋娘也是羞窘着呢,急要找些事做,忙去把那被子枕头叠放好,坐在床边出了一会神。想起高丁方才的狼狈,不觉心头甜甜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呆子!”
恰好狄峰众人路过,汤佩瑶见她傻傻地坐在床边笑,问道:“秋娘妹妹什么事这么好笑啊?谁是呆子啊?”
程秋娘猛地一跳,神情慌张地道:“什么?呆子?好笑?呆子就是莫阿状啊,呆头呆脑的,你们看不像么?”
莫阿状笑笑,众人纷纷莞尔。
孙小六道:“你不是来叫五哥么?怎么他不见了?”
程秋娘道:“他自行先去了,我们走罢。”说着赶紧关了房门与众人一起去吃晚饭。
汤佩瑶心中却是五味杂陈,总觉得不大对劲。
他们几个到了大厅,过了好一会才见高丁走来,神色匆匆的不大自然。汤佩瑶道:“五弟,你觉得身子不舒服么?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老孙头听了,怒道:“我就知道她覃月娥招魂要坏人身子。”
杜老大上前为他搭了一脉,道:“高丁,你觉着如何?”
高丁道:“孙爷爷,师父,我.....我没事,只是身子还有些乏。”
杜老大点点头道:“那覃婆婆留下了一颗药丸,你吃过饭后服下罢。”又对老孙头道:“孙兄放心,丁儿没事,那覃婆婆不曾骗我们。”
老孙头道:“如此便好,高丁,你要多吃点,将息几天再随你师父练功罢。”
高丁答应了,在桌上只顾飞快地夹菜吃饭,并不言语。
孙小六道:“五哥,你是真吓着了,平时饭桌上你可多话哩。”
高丁心中有鬼,道:“你最多话,我今日不大想说话不行么?”
汤佩瑶见程秋娘低头不语,只不住扒饭,偶与高丁眼神相碰,又把头埋得更深。她心下突然明白了什么,吃了几口便道:“我今天不饿,各位吃好。”
汤佩瑶说完竟撇了众人,径直回房去了。
孙小六道:“奇怪,这二姐怎么也神神道道的?”
狄峰道:“小六不要胡说,这几日事多,大伙都累了。”隔壁桌的老孙头听了,道:“你们用过饭后,快些回各自房里去睡,再不可聚在一起,又像昨晚一样聊个通宵。知道么?”
几个少年异口同声地答应。他们吃饭从来分开两桌,长辈一桌,小辈一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