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在光禄坊三号为老沈做断七呢?有一天,林芬在洗衣服,眼睛无意识地盯着沾满了肥皂泡的双手,突然一个念头冒了上来。
人出灵感的时间不一样,林芬在洗衣服的时候最容易出灵感。
她愣了一下,头脑停顿了。这些年她头脑有时会顿住,什么也不想,不,准确说是想不下去,另一个念头迟迟不来,好似鱼竿抛进水里后就这么空悬着,也不懂需要多久,有时几小时,有时几天,一直到某个瞬间,也没有任何理由,突然鱼就咬住鱼钩,两个念头才链接上了。
这不意味着马上得搬家吗……林芬有点不安起来,马上把这个想法否定了,一切都还没有准备好呢……一切?什么是一切?这林芬就不知道了。她又没法想,想不下去了。
但这个念头就停在林芬头脑里不走了,整整两天无论她做什么事,洗衣服煮饭扫地……时不时都要冒上来烦她一下。
当然,这些,都没有化为言辞浮现在林芬的意识里,浮现在林芬意识里的,经常是一双沈一义的眼睛,而且越来越清晰,而且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那双会说话的眼睛,还有就是越来越浓烈的眷恋,对丽文坊家的眷恋。林芬比往常更加勤快了,全部心思都放在收拾家什上,地板扫了又扫,擦了又擦,每一块玻璃都揩得光亮光亮,当然,旧衣服又全部从箱子里搬出来洗了一遍,一件一件拉平抹直,比平日更多花了两三倍时间,好像一辈子就打算守着这些坛坛罐罐过下去了。
这就是林芬的过人之处,所有的苦恼纠结都可以通过手脚的动作从身体里赶出去,从不堵塞在意识里。精神就是这样从肉体里解放出去了。
倒是沈卓急了,帮着她收拾行装,问她,这要带那要带吗?她总是摇摇手说不要。
“也好,那就都买新的吧。”沈卓说。
这下林芬才急了,说,“不行不行,你千万不要去买,我用不惯新东西。”
沈卓知道她的节约习惯,也不戳穿,只笑了笑,空闲的时间就随手找出几件林芬穿惯了的衣服,用惯了的杂物,装进一个皮箱里。
这倒让林芬看得有点郁闷,暗想,莫非儿子倒是希望我早点搬出去好讨个自在,就越发在家里磨磨蹭蹭,看似不急于搬家的样子了。
但心底里,那团火不仅没有灭下去,反倒越发燃烧起来了。
林芬在丽文坊家里为沈一义做了六个七。头七时,林芬费了两天时间,特地为沈一义做了一锅鼎边糊(福州小吃,俗称锅边糊,台湾称鼎边锉)。当年,为了老沈,从不舍得乱花一分钱的林芬,特地叫沈一义带着吃了福州几家鼎边糊名店。吃完后,她就站在炉灶大锅旁边,看着师傅做,一个一个细节问过去,回家学着做,还特地买了一台家用小石磨,托人从浦城买来单季稻米,然后泡在井水一天一夜,磨成米浆,用虾米海蛎花蛤虾干调味,加上芹菜蒜点缀,端上来的一锅鼎边糊,色是色,香是香,味是味,没有一点含糊。因为用的料足,且都是真材实货,味道比店里就更上一层,总之让沈一义吃到撑了才放得下碗。
沈一义离开家后,林芬下了一个决心,这辈子再不做鼎边糊了。她把所有的伤心都固化在这个决心里,把小石磨装到麻布袋里一针一针缝死,藏到房间床铺底下,夜晚睡不着觉时,想起床底下的石磨,有时洒几滴泪,有时叹几口气,情绪就安定下来睡过去,好像石磨的沉重把种种思绪从她身体里压出去了。
她以为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为沈一义做鼎边糊了,但也不知道为什么,沈一义死后有一天,她突然就把石磨从床底下搬了出来,从麻袋里取出,跟石磨对看了许久,然后叹了一口气。就在叹气中她决定为沈一义做七,然后站起来出门买米准备为沈一义做鼎边糊了。
那几天她独自忙上忙下,准备了好几碗菜,满满摆了一桌子,都是老沈爱吃的,诸如卤猪蹄、荔枝肉、煎带鱼、菠菠鬼等等。沈一义不吃水果,但喜欢红色,林芬就从福大沃尔玛超市挑了五个红苹果摆在桌上正当中。也奇怪,就在这样的忙碌中,林芬觉得沈一义还活着,又回到她身边来了。
忙的时候不觉得,但正日那天,一切忙碌结束,摆上供品,点上蜡烛烧完香,朝沈一义的照片磕头时,林芬感到背上一片冰凉,好像被人戳了一下,站起来,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寂静,太寂静了。家里就她跟沈卓两个人,没有一个亲友,沈卓还只能算半个,露了个面就缩回房间去了。
不应该这么寂静,要有点什么声音才对。
更糟糕的是沈卓看着满桌的菜肴几乎连筷子也没动。
“吃呀吃呀,你小时候不是很爱吃鼎边糊吗?”林芬再三催促。
沈卓不吭气,勉强吃了一两口。
林芬只好自己拼命吃,吃得肚子都快撑破了。她知道沈一义这时候正在家里的哪个地方看着他们吃。
林芬不懂得该跟儿子说什么,说沈一义是不可以的,她知道,但这种时候,她就想说沈一义,除了沈一义她什么都不想说。
母子俩终于无话,头七的一顿饭就在尴尬的沉默中过去了。
这让林芬很沮丧,她独自在饭桌前呆坐了很久。父亲去世后母亲为他做七的情景从记忆深处跳出脑海,像电影一样在她头脑里演过。多热闹呀。每一个七起码有一桌亲友来,最多时整整坐满三大桌。蜡烛香火从前一天晚上就开始点上了,厅里香气缭绕,母亲总烧一桌菜供在父亲灵前,每个人都跪下给父亲磕头。她跪下去时,总是感到身后有许多叽叽喳喳窸窸窣窣的声音,那些声音使家里充满了一种奇异温暖的安宁。供完父亲后,亲友们围坐着饭桌吃饭,好像是一种默契,所有的人都开始回忆父亲,只谈父亲,说的都是些陈年芝麻小事。但那些细碎不经意的一句话或一件事,都使死去的父亲一点点在林芬心里变得鲜活起来,仿佛父亲又回到他们中间和他们在一起似的。母亲什么也不说,忙前忙后,偶尔插一两句嘴,但林芬看得出她心里的欣慰。
一个七刚过母亲又开始忙下个七,说这次太乱,忘了做父亲爱吃的这爱吃的那,下次要买什么,家里还缺什么。就这样,忙了近两个月,做了断七以后,母亲才松了一口气,说,终于把你爸平安送走了。
母亲做了一件多了不起的事呀,林芬当时想。
现在轮到她了,林芬越想越觉得悲哀,她怎么能让沈一义走得这么冷清?至少再多个把人,帮她吃一点东西,跟她谈沈一义,只谈沈一义,除了沈一义这种时候她还能谈什么!
可丽文坊这个家这么狭小,她怎么请人来呢?
于是每为沈一义做完一个七后她就更加不安,好像不做倒好,做了倒阻碍了沈一义,亏欠了他似的,但怎么可能不给沈一义做七?一个七都不能漏掉。
踌躇了两天终于林芬下决心赶在断七前马上搬家。她有了一个小小的奢望,把光禄坊三号宅院里的人都请来,为什么不一起为沈一义做个热热闹闹的七呢?至少娄开放、龚心吕,最好沈芯、沈申也在,他们可是沈卓的弟弟妹妹呀,甚至冬梅在也行,只要她愿意来,这样她们就可以一起安安心心地把沈一义送走了。
这个想法让林芬安心了许多。第二天她打了个电话请张竞来家里商量。当然她头一个想到的是娄开放,但又一想,觉得还是张竞吧,除了张竞没有其他人可以胜任这件事了,毕竟跟冬梅交涉不是一件那么简单的事情。
这期间,她一次也没有想过,沈一义为什么要让她们这四个女人一起住进光禄坊三号。这对她不是问题。既然是沈一义决定的,就一定有他决定的理由。林芬从来不去想为什么。那些念头从来没有一次来打搅过她。
“不想”里面常常充满了平静与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