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开放这些天陷入困境之中。她跟外婆闹翻了。
那天,外婆又背着她请小年轻来家里吃饭。娄开放回家,看到小年轻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你来干什么?”娄开放冷冷地问。
“你外婆请我来的。”小年轻嬉皮笑脸地说。
“咦——原来对老太婆有兴趣。行呀。”娄开放狠狠盯了他一下,走进自己房间,砰的一声把门关上。有这样的男人,他可以无视女人的敌视。她想说他厚颜无耻,但没说,这话要说出来,不就表明她在乎他了吗?
外婆从厨房里赶出来敲娄开放房间的门,叫道:“开放,出来。有客人呀。”
“他说是你请来的。”娄开放的声音从门缝里炸出来。
“你这孩子,说什么话!”外婆有点生气,但拿娄开放没有办法,只好回头对小年轻说,“你多包涵。她从小被惯坏了。别听她大声嚷嚷。她不好意思呢。”
娄开放从房间里探出头来说:“我没不好意思。”砰地又把门关上。
“我没关系。我早就听说她在单位里很厉害。我妈脾气也不好,我习惯了。”小年轻笑笑的,一副好脾气样子。
冷战状态持续到外婆把饭菜摆到桌子上。娄开放从房间里出来,也像小年轻似的,嬉皮笑脸,好像她在房间里捂到了一块宝玉似的,朝外婆叫了声:“我出去了。”噔噔噔就往门口走去。外婆喊她也不应。
娄开放回到家已经晚上十一点。
厅里灯亮着,外婆坐在沙发上,看到娄开放进门,板着脸说:“你过来。坐下。”
“怎么啦?外婆。”娄开放问。
“这是什么?”外婆用手指着茶几上的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光禄坊三号”。
娄开放拿起纸条看了看,“外婆你从哪里来的这个地址?”
“我正要问你呢!这是什么地方?你跟谁打算住在那里吗?”
“是呀。我正要跟外婆说呢。我想搬出去一个人住。”
“你说什么?”
“你不是希望我早嫁吗?”娄开放说。
“怎么?有对象了?你要跟男人同居?”外婆问。
“你想到哪里去了,都是女人,现在时兴女人合住。这叫婚前准备阶段。”娄开放说。
“什么准备?真没有男人?你不要骗我。那好,你明天带我去看。”外婆说。
娄开放傻眼了,但没办法,她知道这一关躲不过去,外婆对她的事一丝一毫都要追究,好像她还是六七岁的孩子似的。
第二天娄开放真把外婆带到光禄坊三号去了。
一到门口外婆就呆住了。“这一家人过去姓龚……”
“外婆你认识他们家?”娄开放吃惊地问。
“嗯。过去的事了。你曾外婆带我来的。龚家当时还很兴旺。龚太太非常漂亮,我现在都还记得她的面孔……你要搬到这里住吗?”
“嗯。”娄开放点点头说。
“这个家现在是谁的?你怎么会认识他们?”
“现在的主人姓沈。我朋友介绍我认识的。”
外婆仿佛想起了什么事情,神情有点恍惚。
“这房子是很好,”外婆说,“不过开放,你不要住,说不好——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外婆你想多了。”娄开放说。
外婆沉默了,不再说什么。
娄开放忙着搬家的准备,这期间,小年轻来了两次。娄开放不理他。外婆总是特别热情。一个星期以后,一天娄开放傍晚从外面回家,一进门就看到外婆坐在饭桌前,脸色很难看,看到她就说,她绝不同意她搬到光禄坊三号去。
“为什么?你不是同意了吗?”娄开放叫起来。
“你搬到什么地方都可以,就是不能搬到沈一义家。”外婆说。
“沈一义?”外婆怎么知道沈一义的名字?娄开放有点明白了。外婆一定听说了什么,准是那小年轻搞的鬼。
娄开放打了个电话给小年轻。还好,她没有把小年轻的电话号码丢掉。早就想丢,但不知怎么就留下了。也是当记者时候的习惯吧,无论再破烂的信息都有它的价值。
她约他在师大附近的“豪客来”餐馆见。
他准时来了。
“说吧,你跟外婆说了什么?”娄开放单刀直入问。
“说了我应该说的话。你外婆是对的。你不能搬到光禄坊三号去。”小年轻一反嬉皮笑脸的态度,很严肃地说。
“这不关你的事。”
“关。我是你的守护神。”
娄开放笑了,“去你的守护神。”
“他们说你是沈一义的三奶。”小年轻眼睛直直地看着她。
“他们还说地球要毁灭了呢?关我什么事!”娄开放脸色变得很难看。她不想再深问下去,这样难听的话不管怎么说,她还是第一次听到。
“我不相信,但你不能搬。”
“我硬要搬呢?”
“我呢,会时时到你门上去唱小夜曲,你外婆会怎样就不知道了。”
晚上娄开放接到母亲从美国打来的电话。
“小放。你到美国来吧。”母亲不提光禄坊三号。
“妈,你放心,我以后一定去。”娄开放说。母亲真是没招,除了叫她去美国,好像美国是仙丹妙药,能治百病似的。
“要不我回去?”
“你千万不要回来。你要相信我。妈。我没事。”
“我相信你。小放。你快三十岁,成年人了。”母亲停了一会说。
她们又聊了一会别的。“外婆老了。你要处理好。”母亲放下电话前说。
娄开放两岁时候母亲去了美国,是外婆把她带大的。她跟外婆比跟母亲亲,甚至有时觉得,她的妈妈不是母亲而是外婆。小时候,她会反抗外婆对她过分的担心和呵护,但大了以后她知道了,中国母亲的爱经常就表现为啰唆与包办,没有度与节制,却包含着牺牲精神。她们可以付出生命,满足儿女最荒唐的愿望,同时要求着她们得不到的顺从,既沉重又可敬。
娄开放没想到外婆在这件事上会这么固执,不可理喻。她跟沈一义什么都没有。外婆为什么要在乎别人说什么呢?但她说服不了外婆。外婆不跟她吵,不正眼看她,然后——开始绝食,一整天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无论娄开放怎么叫都不吃饭,好像她根本就不存在似的。娄开放只好整天待在家里不出去,守着外婆,但她还是不说不搬家的话。第二天娄开放真急了,外婆动真格的了,从小到大无论她提什么无理的要求,最终屈服的总是外婆。她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不能放弃,这样放弃就太奇怪了。为了那些不知什么人的谣言,她娄开放要放弃自己做人的原则?不可能。可是外婆怎么办?老人家经不起折腾。娄开放哭了,像小孩一样放开声音大哭,但外婆不看她一眼,铁了心似的。
娄开放突然想起龚心吕。那天到光禄坊三号时,外婆的表情很奇怪,说不定她就见过龚心吕。她向钟律师要来龚心吕的电话号码,给她挂了电话。她们约在南门兜先施大厦的上岛咖啡屋见。
龚心吕一看娄开放就觉得奇怪。娄开放头发凌乱,脸色苍白,两眼浮肿。
“出什么事啦?”龚心吕问。
“我外婆绝食,已经两天没吃饭了。”娄开放说着,眼泪禁不住掉下来。
“不着急,你慢慢说。”龚心吕说。
娄开放断断续续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我可以理解你外婆的心情。”龚心吕说,“她们那一代女人把名誉看得比什么都重。这样吧,你带我去看看你外婆。不过话说在前头,可能不会有任何结果。”
“那太好了。我实在走投无路……”娄开放说着眼圈又红了。
外婆还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娄开放说:“外婆,有客人来了。”
外婆没听见似的。
“您好,我叫龚心吕。打搅您了。”龚心吕走近沙发说。
外婆愣了一下,抬头看了龚心吕一眼,两眼发直了。
“去拿杯糖水来。”龚心吕回头轻声对娄开放说。
“你是龚太太的……”外婆脸上又出现那天恍惚的神情。
龚心吕把糖水端到外婆面前,“您老喝了这杯水,我们再慢慢说话。”
外婆像迷糊了似的接过杯子,听话地喝了起来。
“快,快去煮线面,煮久一点,要烂。”龚心吕又低声吩咐娄开放说。
“您说的龚太太是我奶奶。”龚心吕看外婆把糖水喝完以后说。
“真像。你长得跟她一模一样。”外婆说。
龚心吕一直陪着外婆。外婆问龚心吕工作呀什么的,没有再提龚家的事。
龚心吕看外婆喝下线面粥,躺下去休息了才离开娄开放家,一句也没提光禄坊三号。
“真奇怪。外婆怎么看到龚老师就变了呢?”娄开放送龚心吕下楼时问。
“我也不清楚。你外婆姓什么?”龚心吕问。
“姓龚。”
“咦――也姓龚?”
“嗯。外婆外公是亲戚,表兄妹。”娄开放说。
“嗯——”龚心吕没有再说什么。只答应娄开放一两天后再来看外婆。
过两天龚心吕到娄开放家的时候,外婆气色好多了,基本恢复正常了。龚心吕叫娄开放出去转转,说她要跟外婆单独谈谈。
娄开放听话地下了楼,坐在小区庭园里的椅子上,头脑静止了似的,什么也不想。她累了,筋疲力尽的感觉。
一个多小时以后,娄开放接到龚心吕电话,问她在哪里。她说在楼下的庭园里坐着。龚心吕叫她不要动,她下来找她。
“你外婆非常爱你。”龚心吕开口说。
“嗯。我知道。”
“去吧,到她那里去吧。”
“我,或许,不搬了……”娄开放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她突然觉得她已经不想搬家了。
“不搬也好。你再好好想想,不必匆忙做决定。搬,是一个开始;不搬,也是一个开始。凡有开始都会带来一个结局。”龚心吕说。
外婆坐在沙发上发呆没听见娄开放走进屋。
“外婆!”她轻轻叫了一声。
外婆抬起头,用一种很陌生的表情看她。娄开放走过去,蹲下来,把头靠在外婆腿上。小时候她经常这样。长大是一件看不见的事,她经常回头看。她感觉外婆的手在抚摸着她的头发。
“小放,你大了,外婆老了。外婆只是希望你活得顺一点。”外婆说。
“外婆,你不是常说,一切都是天意?”
“说得是。天意。”外婆抬起头,朝窗外看了一眼。
窗户外面是楼房,楼房前面还是楼房,走廊和窗户吞噬了天空和原野,把所有人的岁月叠成水泥盒子,重重叠叠在一起。
龚心吕说了什么?那样固执的外婆怎么就被她说服了呢?娄开放看着外婆几乎没有皱纹的脸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