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林
这是一本很有趣的书,记载了一段很有趣的清宫往事。
这本书的故事要从一百年前,也就是1903年说起。这一年是农历癸卯年(兔年)。同时,也是中华帝国大清朝第十一位皇帝——清德宗光绪二十九年。这一年,无论对大清朝,还是对世界来说都是一个还算太平的年头。
这一年的年头,大清朝的河南省安阳府出土了一批“龙骨”,经在京官员王懿荣研究,乃是商代的甲骨文;清政府成立了北洋大学,为近代中国最早的工科大学;英国在有步骤有计划地入侵中国西藏,而俄国则在一步步地蚕食中国东北;4月,全国上下声讨俄国对东北的侵略,唯满清政府岿然不动;5月,上海滩爆发了赫赫有名的“《苏报》案”,革命党人章太炎、《革命军》的作者邹容,相继在上海的《苏报》上发表了赞同革命的文字,引发了满清政府不快,遂封杀报馆,逮捕了章太炎和邹容,引得全国哗然;6月,维新党人梁启超在华盛顿拜会了美国总统老罗斯福,请教革新之道;8月,孙中山在日本成立了秘密的军事学校,训练未来革命的军事人员;9月,满清政府成立了商部,力图振兴全国工商业;11月,《大清奖励公司章程》二十条颁布,鼓励全国兴办工商业;12月,知识分子林白水在上海创设了《中国白话报》,力争用白话文做新闻和出版,可视为“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先驱……
这一年,韶山冲里一个叫毛泽东的湘伢子才十岁,上着学、放着牛,绕在池塘前跟自己的父亲作斗争;这一年,宁波慈溪口一个叫蒋介石的少年刚刚十六岁,可是他已经成婚两年。他是奉母亲之命,娶了一个比自己年长五岁的小脚女人,并为之苦闷不已,终日寻思着要走出家庭,寻找自己的天地……
总之,在这一年里,大清朝这艘大船航行得还算平稳,新与旧犬牙交错,列强们侵略的步伐还算小心谨慎,英雄豪杰们各忙各的事业,局势还没糟到一决雌雄之日。
放眼世界,也是如此。这一年,日后死亡上千万人的第一次世界大战还丝毫不见踪迹;无论欧洲还是美洲,日子宁静得如风和日丽一般;美洲与亚洲之间的太平洋电缆投入使用,通向中国东北的中东铁路连接成功,标志着第一座亚欧大陆桥架成,未来全球一体化初见端倪;日本和俄国相互承认在中国东北的特权,即将爆发的日俄战争也未露出端倪;在美国,大名鼎鼎的美国实业家亨利·福特成立了自己的汽车公司;几乎与此同时,在法国,大名鼎鼎的物理学家居里夫人发现了具有放射性的镭元素;而在瑞士的伯尔尼,一个名叫爱因斯坦的默默无闻的专利局小职员,在抚养自己的小婴孩之余,推演着没人能看得懂的方程式,两年后,它们将以“相对论”之名震惊全世界;1903年12月17日这一天,美国的莱特兄弟驾驶着人类第一架真正意义上的机械飞机飞向了蓝天,完成了人类的首次飞行之梦……
这一年,一个叫希特勒的十四岁奥地利少年刚刚丧父,然而,他却庆幸自己不再做脾气暴躁的父亲的“出气筒”。这位少年的全部梦想,在于成为一个绘画艺术家,而他身为海关职员的父亲,则希望他能考上一个名牌大学,然后像他一样考取国家公务员,捧上金饭碗。父亲之死,重燃了希特勒的艺术之梦。三年后,他将义无反顾地去大城市维也纳追逐自己的梦想。在那里,他将为梦想付出流浪街头的代价。然而,老天给他的回报是异常丰厚的,因为多年以后,他将获得德语世界里最高级别的国家公务员职务。与他的职级相比,他那自负的父亲老希特勒简直不值一提。
然而,1903年梦想成为一个画家的希特勒并不知道,这一年的8月,在遥远而古老的东方满清宫廷,宫门洞开,迎来了一位可能令当时的他崇拜不已的同行,一个来自美国的女画家——卡尔·凯瑟琳。这位美国女画家,在满清的紫禁城里,获得了一份为世界美术界所称羡的好工作——为中国实质上最高的统治者慈禧太后去画像。
对于接受现代美术教育、在现代美国成长起来的凯瑟琳小姐而言,她的这一旅程有如走进了“天方夜谭”的古老传说当中。或者,用时下一个时髦的话语来说,她“穿越”了。
不错,对于美国女画家凯瑟琳来说,她的确是穿越了。本来,她能打交道的各色人等,无论是政府官员、教师、艺术家还是学生,都与我们今天所接触的公民没什么两样。然而,只是因为美国公使康格尔夫人的介绍,她这一年的工作、生活都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她是实实在在“穿越”到满清宫廷里去当画师了。
除了认识太后,她还要认识皇帝、皇后、妃子、贝勒、格格、王爷们,还有一些叫做太监、宫女、嬷嬷的奇特人等。这些形形色色身份复杂的人,对于一个女画家而言,实在是太过于复杂了。
然而,幸好这位画师是一位外国女士。她既不会跟格格、妃子们勾心斗角,也不会跟王爷、阿哥们打情骂俏。她一心想着及早完成自己的画作,像达·芬奇或者伦勃朗那样,服务好自己的客户,并希冀能画出一幅绝世之作。
在她短暂的清宫画师生涯里,她可以体会到守寡多年的太后总是很慈祥,且很会享受宫廷代价高昂奢侈无度的生活,慷国家之慨毫不吝啬。她喜欢热闹,把乐享天下看成她的最自然之事,至于宫墙之外,天下的满目疮痍并不在她的考虑之列。
时值1903年,距离慈禧从八国联军的入侵中逃脱出来仅仅三年,距离1901年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的签订只有两年,距离她在1908年病终也只有五年的光阴。那时候,台湾、澎湖已经割让给了日本,中国周边割让给沙俄的土地无可计数,包括香港、澳门在内,无数个租界正交由列强管理,世界主要资本主义国家都在中国有驻军;日本和俄国在中国东北争夺得更加厉害,战争一触即发……
总而言之,稍稍明眼的人都知道,这貌似太平无事的1903年,其实是一个“风暴眼”。作为最高统治者,慈禧是没有任何理由去“享福”的。然而,于慈禧而言,她只顾在世乐趣无边,哪管死后洪水滔天。她只是一个女人,且是一个有聪明无见地的小女人。在历史中扮演着一个类似“贾母”、“王夫人”与“王熙凤”混合一体的角色,不仅严重错位,而且绝对是力不胜任。然而,倒霉的中华民族,偏偏在历史转型的当口上,摊上了这么一位执掌权枢的主儿,不能不说是冥冥中历史运数的局限。
而心念单纯的美国女画师,置身1903年的清宫之中,是不会说出那么多的。她能体会到的,只是慈禧的热情与好客,宫廷生活貌似的宁静与平和。她笔下记录的1903年纪事,与她的画作一样,是对那时那景的忠实描绘,平实地读过去,让人饶有兴致,但如果读者带着我所讲述的整个1903年的历史大背景去读,我相信,大家跟随凯瑟琳的清宫穿越之旅,一定会有别样丰富的感触。
值得一提的是,同样是在1903年,现代艺术画派的代表人物,与梵高及塞尚齐名的法国艺术大师高更先生,在巴黎突发心脏病不幸去世。就造诣而言,高更显然要比墨守成规的画师卡尔·凯瑟琳高出许多。他抛下银行高管的白领职位,“穿越”到澳洲的塔希提岛上,混迹于原始部落当中,苦苦追寻“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人生终极问题。我非常好奇地联想,如果换成高更到清宫之中,不知他会追问什么样的问题,画出怎样的画卷来。
最后,提请读者注意一点,本书的译者陈述先生长期从事历史教育工作,有着深厚的历史功底。他久经古典阅读熏陶,练就了一副非常典雅的文笔。这一点,在本书中得以充分体现。原作者凯瑟琳是一位职业画家,但并不是一位专业作家,她的英文文笔相当浅显。可陈述匠心独运,把原作翻译成了颇为典雅的文字。在修改译稿的过程中,我斟酌再三,最终只作出了极为有限的修改。一位美国女士呈现出非常典雅的汉语文字,很令人惊奇,也让人回味良多。本书是否因此读来妙趣横生,且交由尊敬的读者去判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