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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巴纳巴斯

之后,三人静静地坐在酒吧间喝啤酒,K坐中间,两个助手一左一右。除了他们这桌,就还有另外一张桌子有人,一些乡下人围坐在一起,场景跟前一晚差不多。“这太难了。”K紧紧盯着二人的脸并进行了一番细致的比对后说道,他已经不止一次地这样做过。“我怎么才能将你们区分开呢?你们除了名字不同之外,其余的方面都几乎一模一样。你们俩就像——”K迟疑了一下,还是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就像两条蛇一样难以区分。”两人微笑了。“人们通常很容易就能分清我们俩。”他们说。“这我相信,因为我亲眼看到了。但我无法借用别人的眼睛,只能用自己的眼睛看。而在我的眼里,你们二人几乎是一模一样。那么我只好把你们当成一个人,都管你们叫阿图尔吧。你们当中不是有个叫阿图尔的吗?是你吗?”K问其中一个人。“不,我是耶雷米亚斯。”那人答道。“好吧,不过没关系,我都叫你们阿图尔。”K说,“如果我派阿图尔去哪里,你们就都要去;我分配什么任务给阿图尔,你们都要去完成任务。我觉得这其中最大的问题是我不能分配给你们不同的任务,但好处在于你们俩是一个整体,对于我分配的任务要共同负责。你们之间如何分工我不管,只要别到出问题的时候互相推诿责任,在我眼里,你们就是一个人。”两人仔细琢磨了一阵,然后对K说:“这让我们感到不太舒服。”“啊,当然了,这确实让你们不怎么舒服,但这事儿就这么定了。”K说。这时K发现有个乡下人鬼鬼祟祟地在他们身旁绕来绕去,已经有好一会儿了。此刻他终于下决心似的凑到一个助手旁边,准备跟他说点悄悄话。“不好意思!”K拍案而起,对那个乡下人说,“他们是我的助手,我们正在商谈要事,别人无权打扰我们。”“哦,对不起,对不起。”那个乡下人恐慌地道歉,边说边退回到他的同伴中去。K又坐下来后,开始跟二人强调纪律:“最重要的一点,你们必须记好了,没有我的允许,你们不准跟任何人说话。在这里,我是个外地人,我的老助手们也都是外地人。所以我们三个人要团结起来,来,把手都伸出来,我们一言为定。”二人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来。“好了,你们的大爪子可以松开了,但要牢记我的命令。好了,我打算去睡了,建议你们也去睡。我们的工作已经耽误了一天,明天要起个大早开工。你们得去找个雪橇,明天好去城堡,早上六点把一切都准备好在门口等着。”“好的。”其中一人应道,另一个却插嘴道:“还说好?你明知这根本办不到还敢答应?”“安静。”K说道,“你是不是特意为了证明你们不是同一个人?”但这时应答的那个助手也开口说道:“他说得对,这是办不到的,外地人没有许可是到不了城堡的。”“那要去哪儿才能拿到许可呢?”K问道。“不清楚,也许是在城堡管理员那儿吧。”“那我们就打电话申请许可,你们俩现在就给管理员打电话。”K说。二人争先恐后,你推我搡地奔向电话机。表面上看,他们对K简直是顺服到了荒唐的地步。电话接通后,他们问对方K明天能否跟他们一起去城堡。“不行。”听筒里的拒绝声连坐在桌边的K都听到了。但其实对方的回复更加确切,是这样说的:“明天不行,任何时候都不行。”“我亲自来打。”K说着站了起来。在说这句话之前,除了刚才在周围晃悠的那个乡下人之外,其他人都没特别关注过他们。而随着这句话一出口,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转向K,而且跟着K一起站了起来,以K和电话机为中心,密密实实地围出一个半圆来。老板试着让他们退后,可似乎无济于事。大部分人的观点是,K得不到任何答复。K不得不让他们安静下来,他可没兴趣听他们的意见。

听筒里传出嗡嗡的杂音,K从未在电话里听到过这种声音,就像是无数个孩子凑在一起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但又不像,更像是千里之外传来的歌声,仿佛这些嗡嗡的响声通过某种不可思议的方法汇集成了一个清晰洪亮的高音,猛烈地敲击着人的耳膜,仿佛它并不满足于征服人类那可怜的听觉,而是要渗透到更深的地方去。K一言不发,左臂支在电话台上,始终保持着这个姿势,聚精会神地听着听筒里的动静。

K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直到老板拉了拉他的外套,告诉他有人来给他送信了。“走开。”K狂躁地喊道,可能这句传到话筒里去了,因为现在那边有人接电话了。于是听筒传出如下问话:“我是奥斯瓦尔德,哪里来电?”这个声音严厉而又傲慢,却听得出轻微的言语缺陷。K觉得他正是用严厉的语气来弥补这个缺陷。K犹豫着要不要报上自己的名字,面对着电话,K毫无防御能力,对方可以大声训斥他,以声音优势压倒他,甚至可以直接挂电话,假如这样的话,K也许就堵死了一条对自己而言很重要的路。K半天不说话,这让对方有些不耐烦了:“打电话的是谁啊?”对方又问,接着又补充道:“你们那边能不能别总打电话?几分钟前不是刚打过一个吗?”K没有接这个茬,却像突然间下定决心似的说道:“我是土地测量员先生的助手。”“什么助手?哪个先生?什么测量员?”K想起昨晚的电话,于是简短地回答道:“问问弗里茨。”不料这招居然奏效了。不过比这让K更觉得惊异的,是那边处理公事的一致性和连贯性。对方答道:“我知道了,就是那个没完没了的土地测量员。懂了懂了。你继续说?哪个助手?”“约瑟夫。”K说。那些乡下人在K背后窃窃私语,让K感到有些厌烦,他们显然对K隐瞒真实身份而感到不满,但K也没工夫理他们,他得全力以赴地应付电话那头的人。“约瑟夫?”对方问道,“助手们应该是叫……”他停顿了几秒,显然是在跟旁边的人确认助手的姓名。“……叫阿图尔和耶雷米亚斯啊。”对方说。“那两个是新助手。”K说道。“不,他们是老助手。”对方反驳道。“他们是新助手,我才是老助手,我今天刚来这里与测量员先生会合。”K说。“不是!”对方开始叫起来了。“那么我是谁呢?”K依然冷静地问道。对方停顿了一会儿,然后话筒里传来之前那个带着言语缺陷的声音,但似乎又比之前的那个声音更加低沉威严:“你是老助手。”

K还在专心致志地研究着电话里的声音,差点没听清对方接下来的问话:“你想要什么?”他恨不得立刻挂掉电话,他不再期待从电话中得到什么答复。但是在对方问话的压力下,才迅速抛出那个问题:“我的主人什么时候能去城堡?”“永远不可能。”答复从话筒中传来。“好吧。”K说完挂掉了电话。

聚在他身后的乡下人已经快挨到他了。助手二人一边斜着眼观察K的反应,一边忙着让乡下人往后退。可他们也只不过演演戏罢了。人群似乎对打电话的结果很满意而渐渐退去了。这时,人群后方出现一个人,他大步流星地走向K,在人群中间开辟出来一条路。那人走到K面前,向他鞠了一躬,然后交给他一封信。K接过信,注视着这个人,似乎此刻眼前的这个人对他比什么都重要。这个人看起来与助手们极为相似,也是身材修长,穿着紧身衣,步伐轻捷,但又和助手们很不一样。K觉得,如果他是自己的助手该多好啊!此人让K联想到他在制革匠家看到的那个怀抱婴儿的少妇,总觉得他们有几分相似。他几乎穿着一身白,材质应该属于那种常见的防寒衣,但看起来却有丝绸般的光泽和质感。他的面容明朗坦率,眼睛很大,笑容透出一种罕见的意味,令人感到欢欣鼓舞。他用手拂过脸颊,似乎想抹去脸上的笑容,但并未如愿。“你是谁?”K问道。“我叫巴纳巴斯,是个信差。”他说话时嘴唇一张一翕之间,透露出一种温文尔雅的气质,但又不失男子的阳刚气。“你觉得这个地方如何?”K指着那些乡下人问他。那些乡下人似乎还饶有兴致地盯着K看,嘴巴张得老大,嘴唇又很厚。他们的长相都很别扭,头顶仿佛被重物砸平,面相似乎就是因为被打后感到极度痛苦而扭曲,最终形成了那副怪模样。但他们似乎也不是一直盯着K看,他们的视线会时不时地飘到别处,盯着某些不重要的东西看一会儿,然后再回到K的身上来。指完乡下人,K又指了指两个助手,这两人此时脸贴脸地抱在一起,面带微笑,看不出那微笑究竟代表着谦卑还是嘲笑。K向巴纳巴斯指着这些人,仿佛是要让他知道,这样的随从是在这种特殊的境况下强加于他,而并非他自己挑选的。同时他也想借此跟巴纳巴斯套套近乎,拉近关系,这一点现在对K非常重要。他还希望巴纳巴斯能够明明白白地将自己与这群人区分开。但巴纳巴斯根本没买账,他完全忽略了K的问题,根本没回答。不过看得出他完全不是故意的,他只是像个训练有素的仆人一样,在听到主人貌似是对自己说的话时,巧妙地顺着主人的意思左看看右看看,然后跟自己认识的乡下人挥挥手打个招呼,再与助手们随意聊几句,言行举止自然得体,也没有与这些人打成一片。K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但也不觉得尴尬。他拆开信开始阅读,信的内容如下:“尊敬的先生,如你所知,你已获准为伯爵效劳。你的直接上级是村委会主席,他会为你提供有关工作及待遇的更多细节,而你要负责向他汇报工作。虽然如此,我本人也会记着你。给你送信的巴纳巴斯会时不时地去你那里询问你的需求,然后及时转告于我。你会发现,我将会尽一切可能地给予你帮助。让下属能够满意地工作对我来说很重要。”签名几乎辨认不出来,但是旁边印着“第十办公厅厅长”的字样。“你等等!”K对旁边正在鞠躬的巴纳巴斯说,然后让老板给自己找个房间,因为他想一个人再仔细读读这封信。同时他也想到,无论自己多喜欢巴纳巴斯,他也只是个信差而已,于是他让人给巴纳巴斯端一杯啤酒来,观察他对此的反应。巴纳巴斯似乎满心欢喜地接过啤酒,立刻喝了起来。然后K就跟着老板走出了酒吧间。在这么小的一个旅店里,他们能为K提供的也只有一间小阁楼房,但这已经很不容易了,因为还得把那在那个房间里睡觉的两名女服务员安置到别处去。其实,除了那两个女服务员走了之外,房间几乎是原封不动的样子。唯一的床上扔着几个靠垫和一条马毯,没有铺床单,还保持着前一晚睡过的状态。墙上挂着几张圣徒画像和士兵照片,房间甚至都还没开窗透气,显然是希望新客人不要住太久,所以没有做任何想留住他的努力。但K做得到随遇而安,他把自己裹在马毯里,坐在桌旁,借着烛光开始再一次读那封信。

信的内容前后不一致,有些部分是把他视为一个自由的人,允许他的个人意愿发挥作用,比如信中开头的问候和提及他的需求的那部分。虽然在有些部分,他又被直接或间接地看作是一个身份低微的工人,低微到厅长这个级别的官员根本都看不到,必须要费很大的劲才能“记着他”。并且,他的顶头上司就是个村委会主席,他还有责任向这么个主席汇报工作,恐怕他唯一的同事就只有村警了吧。这些无疑都是矛盾之处,所以这样的措辞明显是故意为之。也许这其中有官员犹豫不决的因素在作祟?这么疯狂的想法,K几乎根本不敢有。相反,他觉得信里更像是给他提供了两种选择,由他自行决定采取信中提到的哪种方案:他是想当一个与城堡有着光荣的、但仅停留在表层的联系的农村工,还是当一个表面上看起来是个农村工,但却可以通过巴纳巴斯带来的信息来确定他的实际工作性质?K做这个选择几乎毫不犹豫,即使他没有这两天的经历,也会果断地做同样的选择。只有成为一名真正的村工,尽可能地远离城堡里的那些官员,他才有可能在城堡里有所收获。一旦他跟这些乡下人成为朋友,或至少成为他们中的一员,那些最开始不信任他的人就会开始跟他说话。如果他能成为格斯特克或拉夫曼的同类,与他们没有任何区别——必须迅速做到这点,因为这是一切后续事情的基础——那么他眼前所有的路都通畅了。反之,如果他只依赖城堡官员们的恩惠,那么眼前的路都会被封闭起来,甚至连有些路都看不到了。可是,有个风险是必然存在的,这点在信中被乐此不疲地说了好几次,似乎是无法避免的了:即他的劳工身份和相应的下级地位。“效劳”、“上级”、“工作”、“待遇”、“汇报”、“工人”,信中充斥着这类字眼,即使是提到其他较为私人的问题,也是从这个视角出发。如果K甘愿在这里当一个下等工,他当然可以,但这是极其严肃容不得半点商量的事,这意味着再无任何机会去别处就职。他也知道这里实际上并没有人以强制手段来威胁他,即便是有,他也不怕,尤其在这个地方他更是无所畏惧,但是他害怕这种令人沮丧的周遭环境带给他的压力,害怕那股迫使自己逐渐习惯于那些越来越容易预见到的失望的力量,害怕周围时刻存在但却难以觉察的影响所带来的压迫。但即使面对着这样的危险,K也只能冒险抗争。事实上,这封信毫不避讳地挑明了一个问题,即一旦产生分歧发生争斗,也是因为K鲁莽草率,做事不顾后果。信里以很微妙的方式表达了这个意思,只有一颗焦躁不安的——而并非感到愧疚的——心,才能注意到这层意思,正是开头表明K被录用为城堡效劳的“如你所知”四个字包含了这层意思。K先是来到这个地方,然后就知道——像信上说的那样——自己被录用了。

K从墙上取下一张画,然后把这封信钉在了墙上。他就要住在这里了,所以自然要把信挂在这儿。

然后K下楼回到了酒吧间,巴纳巴斯正和两个助手坐在一张小桌边。“啊,你在这儿。”K对巴纳巴斯说,他说这话没什么特别原因,就是觉得看到巴纳巴斯高兴。巴纳巴斯一下子就从座位上弹了起来。K一回到酒吧间来,那群乡下人也立刻起身向他围拢过来,他们似乎已经习惯了一直围着K转。“你们总是盯着我不放,究竟想干什么?”K叫道。但他们也并不生气,又慢慢退回到原来坐着的地方了,有个人带着一种神秘的微笑(另外几个人也随即这样笑着)随口说道:“人总还是要听点新鲜事嘛。”说完舔了舔嘴唇,仿佛新鲜事能拿来吃似的。K也没说什么缓和气氛的话,他觉得,让这群人学着对自己放尊重点也好。但他刚在巴纳巴斯旁边坐下,脖子后就感觉到一个乡下人的呼吸了,那人借口说是来拿盐罐,K愤怒地跺了一下脚,吓得那人连盐罐都没拿就缩回去了。其实要打败K很容易,只需唆使一群乡下人围着他就行,这些对他过分关注的乡下人比那些拒他于千里之外的人更具杀伤力,或者说,这种关注也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冷漠,因为假如K坐到他们那一桌去,他们肯定不会继续坐在那儿,而是立刻起身走开。因为巴纳巴斯在场,所以K才没有跟他们起正面冲突,可他还是回过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他们也面对着他。不过,K发现他们每个人就只是那样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既没有相互交头接耳,表面上也看不出有任何关联,他们唯一的共同之处就是全都盯着K看,这让K觉得他们似乎也不是恶意纠缠自己,可能他们真想问点什么,但又说不出口。如果情况也不是这样,那可能就因为他们幼稚无知吧。似乎这种幼稚的特点在这里很常见,旅店老板不也一身孩子气吗?此时他双手捧着一杯某位客人点的啤酒,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盯着K看,老板娘从厨房窗口探出半个身子喊他,他都没听见。

现在K冷静了一些,准备跟巴纳巴斯说话。他本想把助手们支开,但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况且那两人此刻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盯着自己的啤酒。“我看过信了。”K说。“你知道信里写了什么吗?”K问巴纳巴斯。“不知道。”巴纳巴斯答道,他的神情似乎比话语传递出更多的信息。也许K高估了他的好,就像夸大了那帮乡下人的坏一样,但无论如何,巴纳巴斯的出现还让K觉得安慰。“信上也提到了你,说你要负责为我跟厅长传递信息,所以我才以为你知道信的内容。”K说。“我接到的命令只是将信交到您的手里,等您看完后,如果有必要,再将您的书面或口头回复带回去。”巴纳巴斯说道。“好吧,写信就不必了,请转达厅长——对了,他叫什么名字?信上的签名看不清。”K说。“克拉姆。”巴纳巴斯答道。“那么请向他转达我的谢意,感谢他录用我以及对我的特殊关照,作为一个尚未在这里证明自己工作能力的人,我对他的友善充满感激,会完全依照他希望的去做。我今天也没什么别的需求。”巴纳巴斯一直专注地听着,等K说完后,他请求自己重复一遍K说的话,K答应了。于是巴纳巴斯一字不漏地重复了一遍,然后起身准备告辞。

自从巴纳巴斯来到这里,K自始至终都在审视着他的脸,现在又最后观察了一次。虽然巴纳巴斯身高跟K差不多,但他的眼睛似乎总是俯视K,但几乎是谦恭顺从的。很难想象巴纳巴斯羞辱过什么人。当然,他只是个信差,并不清楚信件的内容。但是他的神情、他的微笑和他的步态,似乎都带着信息,虽然他自己可能并没有意识到。这时K向他伸出手来,这显然让他大吃一惊,因为他原本只想鞠躬告别。

巴纳巴斯在开门之前,还用肩膀靠着门扫视了一遍酒吧间,但目光却没有落在任何人身上。他刚出门,K就对两个助手说道:“我先去房间里拿笔记,然后我们讨论接下来的项目。”助手二人本想跟着K上楼,但K对他们说:“你们在这儿待着!”可他们还是跃跃欲试,K只能用更严厉的语气又重复了一遍。巴纳巴斯不过刚刚离开,但走廊上已经看不到人了,连外面——此时又下起了雪——也看不到他的影子。“巴纳巴斯!”K大声喊道,可是没人回答。他也许还在旅店里?看来这是唯一的可能。但K还是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巴纳巴斯,这个名字在夜里回荡着。这时,远处还是传来一声微弱的回应。原来巴纳巴斯确实已经走远了。K走出旅店,一边喊他回来,一边朝着他的方向走。两人碰面的地方,从旅店里已经看不到了。

“巴纳巴斯,”K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着,“我必须得跟你说,这个安排实在不合理,假如我需要城堡的任何信息或帮助,都要等你正好过来才能传达。要不是我刚才碰巧追到你——你走得飞快,我刚才还以为你没离开旅店呢——谁知道你下次来是哪年哪月了。”“您可以在信上跟厅长说,让我在您要求的固定时间过来。”巴纳巴斯说。“这样也不行,因为有可能我一整年都没有需要请你传达的事情,但也许你刚走一刻钟,就有急事需要传达,刻不容缓。”K说。“那我是不是该向厅长汇报,说您和他之间需要用别的方式联系?不需要我了?”巴纳巴斯问。“不是,不是。我完全没这个意思。我只是随口一提,幸好这次我追上你了。”K连忙解释道。“那我们现在回旅店去吧,您可以告诉我新的指示。”巴纳巴斯说着已经向旅店的方向迈出一步。“巴纳巴斯,没必要回去,我可以跟你走一段路。”K连忙拉住他。“为什么不回到旅店说呢?”巴纳巴斯问。“那里的人老是烦我,刚才你也看到他们有多么纠缠不休了。”K说。“我们可以到您房间里说。”巴纳巴斯建议道。“那是女服务员的屋子,里面又潮又脏,我就是不想一直待在那儿才想跟你走一段的。”为了让巴纳巴斯不再犹豫,K又补充道:“你得让我拉着你的胳膊,因为你走得稳些。”于是K抓住了他的胳膊。周围漆黑一片,K连巴纳巴斯的脸都看不清,只是依稀看到有个人站在那里,K在说这话之前就已经开始摸索着找他的胳膊了。

巴纳巴斯最终还是妥协了。他们一步步朝着旅店的反方向走去。K觉得自己不管怎么努力都赶不上巴纳巴斯的速度,他拉着巴纳巴斯,其实是在拖累他,让他无法自由移动。即使在平时,这类小事都能把一切都毁了,更别说他们此时脚下的路况和K早上深陷于积雪中的那条小巷差不多,要不是巴纳巴斯一次次地把他拉起来,他根本就寸步难行。不过现在K并不担心这些,而且,巴纳巴斯的沉默让他感到安慰。如果他们一言不发地继续走,那就表明,巴纳巴斯也认为他们在一起的唯一原因就是要继续前进。

他们继续走着,但K不知道要去哪里,也看不出现在在哪里,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走过教堂。K全力以赴地赶路,付出太多的努力,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他已经无法把精力集中在某个目标上,相反地,他的意识渐渐混乱,脑中不断地浮现出家乡的样子,关于故乡的记忆充满了脑海。在家乡的中央广场上也有一座教堂,教堂的一部分被一片古老的墓园包围起来,而墓园又被一座高墙环绕。这座墙很高,仅有少数几个男孩曾经爬上去过,K还没能爬上去。孩子们翻墙并不是因为好奇,对他们而言,墓园早已经没什么神秘可言,他们早就通过旁边的小铁门不知道进去过多少回了,他们只想征服那座光溜溜的高墙罢了。某天早上,寂静空旷的广场上洒满了灿烂的阳光,在那之前及以后的日子里,K再也没有见过广场像那天早上那么空旷明亮。就在那天早上,K竟然轻而易举地爬上了那座墙。在墙上一处他曾失败过多次的地方,他咬着一面小旗子,一下子就冲上了墙头。小石子还在不断地顺着墙滑落下去,但他已经成功了。他把小旗子插在墙头上,旗子随风飘扬。他就这样居高临下、左顾右盼,还回头看到了即将陷入泥土里的那些十字架。那一刻,周围没有人比他更伟大了。他的老师碰巧路过那里,生气地瞪了他一眼,把他K赶了下来。他跳下来的时候磕伤了膝盖,一瘸一拐地好不容易才回到家。但无论如何,他也是爬上过那座墙的人了,当时他认为那种成就感会终身伴随左右,支持并鼓励着自己。看来这种想法其实也并不完全荒唐,因为在多年后的今天,当他拉着巴纳巴斯的胳膊在雪夜里艰难前行时,这种成就感便跳出来帮他了。

他将巴纳巴斯抓得更紧了,巴纳巴斯几乎是在拖着他走,而谁也没有打破沉默。关于他们正在走的这条路,K只能根据路况来判断,他们尚没有拐进哪条小巷子里来。K发誓不畏惧路上的一切困难,也决不因担心如何返回而停止前行。毕竟被巴纳巴斯拖着往前走的体力还是有的。难道这条路会没有尽头吗?城堡看起来一直都是近在咫尺,而这个城堡里的信差必定知道通向城堡最近的路。

就在那时,巴纳巴斯停下了。他们到哪儿了?不继续走了吗?巴纳巴斯会让K在这里返回吗?他不会如愿的。K紧紧地抓住巴纳巴斯的胳膊,攥得太紧把自己的手都弄疼了。或者,难道竟发生了奇迹,他们已经到达城堡或者就在城堡的门前?可是,据他所知,他们刚才并没有上山啊,或许巴纳巴斯拉着自己不知不觉走过了上山路?“我们到哪里了?”K轻声问道,听起来不像是在问巴纳巴斯,反倒像自言自语。“到家了。”巴纳巴斯也轻声答道。“家?”K疑惑地问。“先生,现在我们要下坡了,请注意脚下,当心不要滑倒了。”巴纳巴斯说。“下坡?”K又问。“只有几步路就到了。”巴纳巴斯补充道,没多久就敲门了。

开门的是个姑娘,他们现在站在一间大屋子的门口,屋里几乎是黑漆漆的,只有一盏小小的油灯挂在房间左边靠里的一张桌子上。“巴纳巴斯,你带谁来了?”那姑娘问道。“是测量员,”巴纳巴斯答道。“是测量员。”姑娘大声向桌子那边说道。听到姑娘的话,桌子那边的两位老人和另一个姑娘都站了起来,一起向K问好。巴纳巴斯向K逐一介绍了他们,原来老人是巴纳巴斯的父母,两个姑娘是分别是他的姐姐奥尔加和妹妹阿马利娅。K几乎没看他们,他们帮他脱掉湿外套,拿到炉边烘烤,K任由他们这样做。

所以并不是“他们”到家了,而是巴纳巴斯到家了。但他们为什么到这儿来呢?K把巴纳巴斯拉到一边悄悄地问道:“你回家干什么?难道你住在城堡周边吗?”“城堡周边?”巴纳巴斯重复着K的问题,像是不懂K在问什么。“巴纳巴斯,你刚才离开旅店不是要去城堡吗?”K问。“不,先生,”巴纳巴斯说道,“我当时是打算回家,明早才去城堡,我从来不在城堡过夜。”“也就是说,你一直就没打算去城堡,只是要来这里。”——此时在K的眼里,巴纳巴斯的笑容黯淡了许多,而他本人也显得愈加无足轻重。——“你怎么不早说?”K问。“先生,您没有问我啊。您只说要再给我一些其他指示,但是既不能在酒吧间说,也不能在您房间里说,所以我想,我父母这里没人打扰,您大概可以在这里给我传达指示。只要您发话,他们立刻回避。而且,如果您愿意跟我们待在一起,也可以就在这里过夜。我这样做难道有什么不对吗?”K竟无言以对。也就是说,这只不过是个低级的误会,而K却信以为真。他被巴纳巴斯那件如丝绸般闪闪发亮的紧身夹克所迷惑,而现在,回到家里的巴纳巴斯正解开衣扣,里面露出一件粗糙劣质的脏灰色衬衫,还打了不少补丁,衬衫下则是典型的下苦人的壮实胸脯。他家里的一切完全符合他的身份,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的父亲患了痛风病,几乎是靠双手摸索着前进,没法指望那双僵直的腿;而她的母亲,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前,因为身形矮胖,也只能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挪,简直举步维艰。自从K进到屋里,他的父母就从原先待着的角落努力朝他走过来,直到现在还有一大段距离。他的两个姐妹都是金发碧眼,长得相像。其实,他们三人都很相像,只是她们比巴纳巴斯看上去更严肃,身形高大壮硕,属于那种典型的乡下姑娘。她俩围在K身边,期待着K跟她们说几句问候的话,但K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本来一直相信,村子里的每个人对他都有着重要的意义,也许是这么回事,但眼前的这些人,他却不想跟他们有任何交集。如果他能自己回旅店,他肯定早就走了,就算明早有可能跟巴纳巴斯一起去城堡,他也丝毫不为所动。他原本是想趁着夜深人静,让巴纳巴斯领着他闯进城堡去,但也得是被那个在到这里之前K心目中的巴纳巴斯领着去——那时他觉得巴纳巴斯是他在这里遇到的最亲近的人,他相信,这个人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地位不高,但却与城堡有着超乎寻常的紧密联系。而眼前的巴纳巴斯是这家人的儿子,跟他的家人和谐地围坐在同一张桌旁,甚至连在城堡过夜的资格都没有——这点足以说明问题。K不可能在大白天跟这种人手挽手一起去城堡,这简直是荒唐可笑,没有一点成功的希望。

K在窗边找地方坐下,决定就在这里待一夜,不再接受这家人的任何其他招待。在他看来,那些排挤他或害怕他的乡下人其实并没有那么危险,因为那些人实际上只是将他推开,逼着他靠自己,这样也等于帮他保存了自己的实力。可是那些表面上在帮他的人,却并未真的带他去城堡,而是略施小计,把他带到他们家里去,分散他的注意力,不管有意还是无意,逐渐地消耗着他的力量。这家人在那边招呼他过去,而他却完全视而不见,依然坐在原地,垂下了脑袋。

这时,两姐妹中较温柔的那个站起来向K走来。她是奥尔加,带着点少女的羞怯,邀请K过去和他们一起坐。面包和培根已经摆上桌,她正准备去拿啤酒。“去哪里拿?”K问。“旅店。”奥尔加答道。K听她这么说心里大喜,问她能不能别去拿啤酒,而是陪自己去旅店,因为那边还有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做。结果弄了半天奥尔加要去的不是K住的那家旅店,而是去附近一家叫作“绅士”旅店的地方。尽管如此,K还是想跟她一起去,考虑着也许可以在那里睡一晚,不管那边条件如何,他都宁愿住那里,哪怕在这里可以睡最好的床。奥尔加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回头看了一眼桌子那边,巴纳巴斯已经站了起来,不住地点着头说道:“如果先生想去就带他去吧——”巴纳巴斯的赞同几乎让K想立刻收回刚才说的话,因为他赞成的肯定是没用的事情。可是,他们接着提出K能不能进到那家旅店的问题,而且所有人都不确定时,K却坚持一定要去,甚至连编个像样的理由都不愿意。他知道这家人拿他没办法,所以他可以为所欲为,甚至毫无羞耻心地无视他们的想法。只是当阿马利娅那严肃而略显呆滞的眼神不动声色地盯着他时,他才微微地感到有些心虚。

在去旅店的那一小段路上,K一直拉着奥尔加的胳膊,让奥尔加拖着他走,就像来时被巴纳巴斯拖着走一样。除了这样,他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可以好好走路?K才知道这家旅店是专为城堡里的先生们服务的,先生们如果要来村子里办事,就会到那儿用餐,有时也会过夜。一路上,奥尔加轻声细语地跟K说着话,就像跟一个老友说话那样亲切。K觉得跟她一起走路心情愉快,几乎就像跟他弟弟走路一样舒服。尽管他竭力抗拒着这种愉悦感,但这种感觉却真实存在着,难以抗拒。

这家旅店的外观看起来与K住的那家并无二致,其实整个村子里的建筑风格都差不多,但一眼还是能看得出细节上的差别。这家旅店门前的台阶旁装有扶手,门上还挂着一盏气派的吊灯。进门之后,看见头上方飘扬着一面代表伯爵家族的旗帜。刚进到旅店的门厅里,他们就遇到了显然正在到处巡视的老板,在经过K身边时,老板眯着眼睛——说不上是因为疑惑还是困倦——看着K说:“测量员最多只能去酒吧间,其他地方都不准去。”“那是自然,他只是陪我来的。”奥尔加立刻站出来替K说话,但K却并不领情,他松开了奥尔加的胳膊,拉着老板到一旁说话,而奥尔加则走到门厅的尽头耐心地等着他。“我想在这里过夜。”K开门见山地说。“很遗憾,这不可能。看来你还不了解情况吧,这可是城堡先生们的专属旅店。”老板说。“也许是这么规定的,但你总还是可以让我随便睡在哪个角落里吧。”K说。“我确实也很想帮你,但是,暂不说规定有多严格——你刚才提起规定的口气一听就是外地人。即使先撇开规定不谈,我们也不能留你,因为先生们都是极其敏感的,我敢肯定他们肯定见不得这里出现陌生人,至少是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接受不了。那么,假如我今晚留你过夜,万一碰巧被哪位先生撞见——这种巧合的出现与否往往都是由先生们决定——那么倒霉的不仅是我,连你也完蛋了。这话听起来可笑,但事实就是如此。”这位身形颀长、寡言少语的老板一只手撑着墙,一只手叉着腰,两腿交叉,身体微微向K倾斜,推心置腹地跟K说着话。这时的他尽管穿的还是像乡下人的节日盛装,但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村里的人。“您说的我都信,”K说,“可能我刚才的表述不太恰当,但我绝对没有低估规定重要性的意思。另外,我还想请您注意一件事,我在城堡里有重要的人脉,而且很快就会结识更重要的人,即使留我过夜可能会产生某些危险,我在城堡里的这些关系也都能够让您化险为夷,还能保证我能对您给予的小恩惠报以相应的酬谢。”“我知道。”老板说。“这点我很清楚。”老板又重复道。K本想更坚定地向老板强调他的想法,但却被老板这样的回答弄得一时没了主意,所以只好随口问道:“今晚城堡的先生在这儿过夜的多吗?”“从这方面看,今晚的情况对你很有利。”老板说这句话几乎像是在引诱K似的。“只有一位先生住下了。”老板接着说。K觉得还是无法逼着老板做决定,但他希望此时老板几乎差不多答应让他留下了,因此他只问了问那位先生的名字。“克拉姆。”老板随口说道,转身看正在向他走来的妻子。他妻子的衣着有点奇怪,衣服上缀满各式褶皱花边,很像过时的旧衣服,但又带有城里人服饰的华贵气,走起路来衣服沙沙作响。她是来找老板的,那位厅长先生有一些吩咐。老板离开前又问了K什么,仿佛此刻是否留下过夜的决定权在K手里。但此时K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尤其让他惊讶的是,他的上司居然也在这儿,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但他觉得,在面对克拉姆时,他并不能像平时面对“城堡”那样轻松随意。假如克拉姆发现他在这里,结果虽然并不一定像老板说的那样可怕,但还是会有一种难堪的不安之感,就像因为自己的粗心大意,不小心给本应该感谢的人带来麻烦。然而,他眼见那些自己一直担心的事情——比如当下属、当身份低微的工人——的不良后果逐渐显露出来,而且,即使这些后果现在堂而皇之地摆在面前,他也手足无措、无法战胜,这让他感到极度郁闷。于是,他只好站在原地,默默地咬着自己的嘴唇。老板在进酒吧间之前,又回头看了K一眼。K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远去的背影,直到奥尔加过来把他拉走。“你刚才找老板说什么了?”奥尔加问道。“我想在这里过夜。”K答道。“但你不是要在我们家过夜吗?”奥尔加惊讶地说。“当然了。”K说。至于这其中的含义,要靠奥尔加自己去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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