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1]
1771年,写于特怀福德镇圣阿萨夫教区乔纳森·希普利主教的乡村府邸。
亲爱的儿子:
我向来乐于收集祖先们的大小轶事。你或许还记得咱们在英格兰时,我曾专门拜访亲戚,询问咱们家族的事迹吧。我猜想,你或许也想了解我的人生经历,因为到目前为止,你对此还不是特别了解。我这周将在乡下度过,享受无人打扰的闲暇时光,为你写下我的人生经历。当然,除了你,还有其他原因促使我这么做。我出身卑微,幼时家境贫寒,如今生活富足,还享有一些名声。我在人生之路上如此幸福地走了一程,依靠自己的力量以及上帝的眷顾,取得了成功。子孙们或许想要了解我的成功经验,从中寻找一些适合自己的方法然后加以仿效。
我回首往昔时经常觉得,我的人生一直都很幸福,如果拥有机会,我愿意重走人生之路。作家们在作品再版时能够修改头版的错误,我也希望重走人生之路时能够更正自己所犯的错误。除此之外,最好还能将那些凶险不幸的遭遇变得顺利幸福一些。但是,即使无法重新书写人生,我也依然愿意重走人生之路。不过这毕竟无法实现,最贴切的做法莫过于将我所经历的一切变成文字,尽可能长久地保存下来。
如此,我也能像其他老人那样,谈谈自己,谈谈过去的经历,这样既能让自己开心,也不会烦扰任何人。有些人或许出于对老人的尊重,才觉得应该听听我的经历,但是我若写出来,别人看或不看,那就悉听其便了。最后,我索性还是承认写自传还能满足我的虚荣心。我若是否认这点,估计也无人会信。大部分人不管自己多么虚荣,都不喜欢听到别人自吹自擂。不过我向来公正地看待虚荣心,虚荣心往往能为当事人及其周围的人带来益处。若是有人把虚荣看作生命里的一件乐事,并为此感谢上帝,我也并不觉得荒谬。
我无比谦卑地感谢上帝让我过得如此幸福,感谢上帝引导我选择这样的人生,并且取得了成功。尽管我不确定将来上帝是否仍会继续眷顾我,让我继续享受幸福;也不确定若是我像其他人一样遭遇重挫,上帝是否会助我渡过难关,但是,我希望答案是肯定的,希望上帝继续眷顾我。上帝知晓我们未来的命运,也只有他才有权利赐福我们。他甚至会以让我们承受挫折的方式赐福我们。
我的一位伯父也像我一样,对收集家族轶事兴趣盎然。有一次他给我看了一些笔记,我从中了解到我们祖先的一些事情。我们家族曾在北安普敦郡的埃克顿村居住了至少三百年,拥有约三十英亩土地的永久权。伯父也不清楚家族始于何时,或许始于大不列颠人开始采用姓氏之时吧,那时家族里的人选择了富兰克林作为自己的姓氏。我们的家族还经营打铁生意,直至伯父这一代依然打铁。按照家族传统,长子总是以打铁为生。叔叔和父亲也是如此,将打铁的行当传给了他们的长子。叔叔的笔记记录了1555年以来居住在埃克顿村的家族成员的生卒年月及婚姻大事,但是没有记录1555年以前居住在埃克顿村的人们的信息。按照笔记上的记录,我是幼子的幼子,父亲也是幼子的幼子……往上追溯五代均是如此。我祖父托马斯生于1598年,他一直住在埃克顿村,后来年事渐高无法继续做生意了,就去了牛津郡班伯里市与儿子约翰同住。约翰叔叔是染色工,父亲曾跟着他当学徒。后来祖父远去天国,安葬在了牛津郡班伯里市,我们曾在1758年去墓地看望过祖父。祖父的大儿子住在埃克顿,他将房子和土地留给了他的独生女。大伯父的女儿嫁给了韦灵伯勒费的希尔先生,夫妇俩将埃克顿的家产卖给了伊斯德先生,伊斯德先生现在仍是那里的农场主。祖父抚育了四个儿子:托马斯、约翰、本杰明和约西亚。我所收集的资料现在不在身边,不过我会尽可能详尽地介绍他们兄弟几个的情况。如果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这些资料没有丢失的话,你就能从中了解到更多详情。
托马斯跟着他父亲学会了打铁。他天资聪颖,受到了当地绅士帕默先生的青睐。托马斯勤于学习,后来从事公证工作,成为北安普敦郡的显要人物。他促进了当地公益事业的发展,推动了许多公益项目的进程。托马斯还受到哈利法克斯勋爵的赏识,获得了勋爵的援助。旧历1702年1月6日,托马斯去世。他去世整四年后,我降生了。
我记得我们到达埃克顿后,听到老人们谈起托马斯的生平事迹、个性为人时,你非常惊讶,因为你发现,他与我极其相似。
你曾说:“如果你在他去世那天降生,人们还以为是他转世呢。”
约翰是名染色工,染的似乎是毛织品。本杰明叔叔在伦敦当染色工学徒,染丝织物。本杰明叔叔天资聪颖,直至现在我仍然记得他。我还是个孩子时,他曾专程来波士顿投奔父亲,和我们一起生活了几年。本杰明伯父活了很大年纪,他的孙子塞缪尔·富兰克林现在住在波士顿。本杰明伯父去世后留下了两卷四开本诗集,里面刊登了一些赠给亲友的即兴之作,其中还包括一首他赠给我的诗。他还创造了一种独特的速记法,曾经教授于我,但我从来不曾练习,现在已经淡忘了。父亲与叔叔感情甚密,我的名字就是照着本杰明伯父的名字取来的。伯父非常虔诚,经常去聆听那些优秀牧师布道,并且用速写笔记下来,都记下了好多卷笔记。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还热衷于政治,或许,这主要是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我后来在伦敦发现了他收集的一些小册子。这些小册子介绍的都是1641年至1717年间发生的重要的政治事件。根据小册子的编号可知,伯父收集的小册子遗失了一部分,幸运的是,我依然找到了八卷对开本和二十四卷四开本及八开本。我有时会去一个旧书店买书,这样就认识了那里的老板。他恰巧看到了这些小册子,就带给了我。可能是伯父去美国时,把它们留在了这里。不过,那已经是大约五十年前的事了。伯父还在小册子的空白处做了许多笔记。
我们家族很早就参与了宗教改革运动,在玛丽女王执政时期一直信奉新教。由于家族里的人积极反对罗马天主教,所以时常冒着受到宗教迫害的风险。家族里的人曾经得到了一本英文圣经。他们为了藏匿、保全这本圣经,就用布条将翻开的圣经绑在折椅底部。我的高祖向家人宣读圣经时,便将折椅翻过来放在膝盖上,在布条下面翻书页。一个孩子站在门口放风,若是看到教会法庭的执行官来了就立马报信,其他人便立即将折椅翻回去,恢复原状,放在地上。这件事是我从本杰明伯父那里听来的。以前,我们家族的所有人都信仰英国国教。临近查理二世末期的时候,一些英国牧师不再信奉国教了,在他们北安普敦郡举行非国教教派的秘密集会,后来遭到了驱逐。本杰明和约西亚矢志不渝地追随了这些人,终生不再信奉国教。不过,家里的其他成员依然信奉国教。
我父亲约西亚很年轻时就成家了。大约1682年,他带着妻子和三个孩子来到了新英格兰。由于法律禁止举行非国教教派集会,信奉国教的人士经常干扰非国教教派集会,所以父亲的许多朋友都移居到了美洲,父亲也跟随这股潮流迁移到了美洲,大家都希望在美洲能获得宗教自由。后来,父亲与妻子又生了四个孩子,之后,父亲与第二任妻子结婚了,他们又生了十个孩子。如此一来,父亲总共有十七个孩子。我记得曾经有一次,其中的十三个孩子一度同时围坐在桌旁。这些孩子都已长大成人,步入了婚姻殿堂。我生于新英格兰的波士顿,是父亲最小的儿子,我下面还有两个妹妹。我母亲艾比亚·富尔家是父亲的第二任妻子。我的外祖父彼得·富尔家是第一批来新英格兰的移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科顿·马瑟曾在《美国基督教史》这本书中赞美过外祖父,说他是“一位博学虔诚的英国人”。我听说外祖父写过各种即兴诗歌,不过他仅仅发表了一首,我在多年之后的今天依然看到了这首诗。1675年,外祖父给政府有关人士写下了这首诗,诗歌遵循当时人们推崇的风格。这首诗歌颂宗教自由,为浸礼会信徒、贵格会信徒以及其他遭受迫害的宗派成员争取权益。诗歌将印度战争以及这个国家的其他不幸归咎于宗教迫害,认为上帝是在以这些不幸来惩罚万恶的宗教迫害者,劝诫政府废除那些无情的法律。我们从这首诗中,可以领略到祖父正直的作风,感受到他的男子汉气概,体会到他对自由的追求。尽管我已经忘了这首诗歌最后一节的头两行了,但我还记得最后六行。这几句诗大意是说,他进行批评完全是出于好意,并不惧怕留下自己的姓名。诗句如下:
我发自心底,
憎恶诽谤者;
我毫无恶意,
故敢于留名。
我来自舍伯恩,
您真正的朋友——彼得·富尔家。
家里把我的哥哥们都送进了不同行业当学徒。我八岁时,爸爸把我送进了文法学校,想让我进教会服务。我很早就学会了阅读,因此父亲的朋友们认定我能成为优秀的知识分子。这一切都激励了父亲,父亲希望我将来能够供职教会。本杰明伯父也支持这一做法,他还提议将他速记的所有布道笔记赠给我。从他的性格来看,估计他是想把这些笔记作为我的起步材料。那时候我已经从班里的中等生进步到了前几名,为了能够在年末升到三年级,我还跳了一级。可是尽管如此,我在这所学校还是只待了不到一年的时间。父亲考虑到自己要养活一大家子人,将来无法负担我上大学的费用,而且许多受过教育的人后来的生活还是很窘迫,就让我从文法学校退学了。我从父亲与朋友的交谈中得知了这些缘由。父亲后来把我送进了一所专教写作和算术的学校,这所学校注重激励学生。学校的管理者乔治·布朗先生颇有建树,在当地很有名望。在布朗先生的指导下,我很快就学会了写作,不过仍然不会算术。我十岁时被父亲带回了家,此后,我不再上学,帮父亲料理制造蜡烛和肥皂的生意。父亲先前并没学过这门营生,来到新英格兰后,他发现染色行业需求不大,自己无法养家糊口,就开始做起了现在这门生意。于是,我就帮着做些剪灯芯、灌烛模、看店、跑腿的活儿。
我不喜欢这个行业,极其向往航海,但是父亲却反对我到海上去。不过,我就住在水边,经常在岸边或是水里玩耍,很早就学会了游泳,还学会了驾船。我与其他男孩一起在船上或独木舟上玩耍时,大家通常都让我指挥,尤其是遇到困难的时候。我在其他场合也常是孩子头,有时还带着他们惹麻烦。我举个例子来说明一下吧,尽管这事我做得不妥,不过还是表明了我小时候就具有公德心。
小时候我家附近有个水车贮水池。贮水池紧挨着一块盐沼地。水位高时,我们常常站在盐沼地上钓鲦鱼。我们踩得时间长了,盐沼地就变成了一块泥潭。为了方便落脚,我提议筑一个平台。我告诉大伙儿盐沼地附近有一大堆石头。那堆石头虽然是别人用来建造新房子的,却也非常适合我们筑平台。
等到晚上所有工人都离开后,我便带着伙伴们像勤奋的小蚂蚁一样开始搬运这堆石头。有的时候,两三个人才搬得动一块。我们把所有的石头都搬走了,建起了我们的小平台。第二天早上,工人们发现石头不见了,非常吃惊,后来在我们的小平台处找到了那些石头。他们弄清楚了缘由,发现是我们干的,便向家长们告了状。我们中好几个人都被自己的父亲修理了。尽管我跟父亲说我们这么做非常实用,但是父亲还是让我懂得了任何违背诚实的事情均无益处。
我猜想你或许想要了解你的祖父。他中等个头,身材匀称,体格健壮;他非常聪明,画得一手好画,还会一点音乐,声音十分清脆动听。有时候,他忙完一天的事情后,会在晚上一边唱圣歌,一边拉小提琴,十分好听。他在机械方面也颇有天赋,间或拿起其他手艺人的工具,很快就能运用自如。不过要说起你祖父最了不起的一点,还是他能够参透公私事务,并且做出可靠的判断。事实上,由于要养活一大家子人,他将大多数精力都放在了生意上,从未接受公职。但是我清楚地记得大人物们经常拜访他,询问他对教区或城镇事务的看法,十分尊重他的判断和建议。人们生活中遇到难题也常向他咨询,还经常请他担任争议双方的公断人。
只要有机会,他就会邀请通情达理的邻居或朋友一起进餐,在餐桌上交谈。他总是有意讨论一些独特或是实用的话题,这或许是为了使孩子们更明事理吧。你祖父通过这种方式,将我们的注意力引向生活中善良、正直、审慎的事情上。我们几乎注意不到桌上的食物,全然忽视了这些食物看起来如何、是否符合时令、味道好坏、与其他食物相比怎么样等等。因此,在成长过程中,我毫不关注这些事情,毫不在意摆在我面前的是何种食物。如今若是有人问我几小时前吃过什么,我很少能回答得上来。这在旅行时也有好处,旅伴们关注食物,有着微妙的口味和偏好,时常因为对食物不满而不开心,我却没有这些烦恼。
我母亲的身体也非常棒,她养育了十个孩子。我从未见父亲或是母亲生过病。父亲89岁时去世,母亲85岁去世。他们去世后合葬在波士顿,几年后我在他们墓前立了一块大理石墓碑,上面铭刻着以下碑文:
约西亚·富兰克林
与妻子艾比亚
长眠于此。
两人相亲相爱,共同生活
五十五年。
虽然既无地产,又无丰薪厚酬,
但是靠着辛勤劳作,
以及上帝的庇佑,
维持着一个大家庭安然度日,
养育了十三个儿女,
七个孙子孙女,
受人尊敬。
观者应从中受到激励,
勤勉人生,笃信上帝。
约西亚虔诚审慎,
艾比亚谨慎高尚。
您们的幼子,立此碑文,永志纪念。
先考约西亚·富兰克林,
生于1655年,卒于1744年,享年89岁。
先妣艾比亚·富兰克林,
生于1667年,卒于1752年,享年85岁。
闲谈之间偏离了话题,看来我的确老了。我过去写文章,比现在条理清晰多了。不过参加舞会需要盛装出席,私人聚会则不必如此,我或许只是一时疏忽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