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风起时,瓦片坠落阶前,我总听觉,另一类幽冷至极,来自另一精神畛域的雪声——
窠巢
望远镜筒中映现一双平展的巨翅。一只苍鹰于高空中孤独盘桓着。
灰青的翅翼,帝王般,徐徐巡弋于山海之巅。
“春日渐近,天气逐渐和暖……这只失去配偶的雄鹰开始衔枝筑巢——虽然,无法确定是否能够及时寻获新的伴侣。”穿过茂草,我们蹲踞在冈阜上,“鹰的观察者”S君沉静解释:“山的对岸,两株琉球松枝窝拱抱处,即是鹰的窠巢。”
宛如参观一座神话的巢穴,我们依次起身,轮流将好奇的双眼贴附在镜筒上面,怀着某种莫名的惊动和期待。
并不真确能看出什么。蓊郁的松枝遮覆了窠巢的泰半,仅露出一部分涡轮一般,高高穹起,凌乱堆砌的枯枝。
一整个下午,我只是反复持续这个动作,恍如站在天文台上眺望一整座浩瀚的宇宙,我不住盯视着这只空荡荡,一无所有,显得十分潦草粗率的窝巢。
静静盯视,宛若盯视一只脆弱危殆、瞬即消逝的褐色烟火,一道联结人与自然,以及一切有情众生的巨大图腾。
窠巢,是生命之始。庄严万相自其中流衍而出……自其间交配、繁衍、孵育、成长……
窠巢,是太初之地,烙印着无尽胎藏原始的情感与乡愁。
万物的血液中,皆植有这太初之地永恒的呼唤。
这是为什么鲑鱼逆溯千里返回降生之地;也是为什么佛经中,佛陀的首座弟子——“智慧第一”舍利佛,在修证圆觉之后,踽踽返乡,涅槃示寂于襁褓初生的床榻。
也就不难理解,年年耶诞,于达旦歌舞中,虔诚的子民独独呈现破敞的马槽与衰颓的干草。
无非,是对降生之地——“窠巢”的尊重,之于生命“本然”的尊重。
不幸的是,庇护、哺育的窠巢,竟成了鹰致命的据点。
“我们能够寻获雏巢,猎人自然也能。他们先是捕去雏鹰,之后,在巢中设下捕兽夹,捕捉归来探视的母鹰。母鹰渐减,繁殖的数量渐少,鹰便一日一日绝迹了……”S君说。暮色渐掩,他的话语碎落于隆隆的推土机声中。
我寻思着“窠巢”的涵义。不远的山背,怪手推倒树林,刨开一道狞恶的伤口。
两颗佛首,一个我
不太邀人走入书室,以为无异精神的裸裎,“诸君何谓入我中?”晋人刘伶的话语,虽则放浪落拓、粗鄙不经,但是,合该大笔挥洒,界碑一般,作为注脚。
书室,不啻衣袍紧裹的最里,是呼吸踊跃,心脏伸缩舒张之处。那危险,亦如张臂合眼,默默任人遨游冶猎于心窝深处,踏过数重幽闭思维的红色瓣膜,触抚一两支犹自战栗的透明弦管。
书室。
一张不可能的行旅地图。
不可能的诸神袤野。
不可能的佛陀龛室。
不可能的地狱即景、人间镜相、思想烽火。
不可能的炮台、堞垛、挖掘、冶炼、城市、荒野、繁华、寂灭、喧嚣、沉默。
不可能的生者、逝者、囚室、走廊。
然而,总有这么一个温柔而邪恶的时刻,一两个顽固的闯关者,跨过重重壁垒,轻轻叩动碑石——
在梦游者、旅行人、思考者、革命家、怀疑者、治疗师、觉悟者、批判员……巍巍的巨影下,闯入者最终收回热切逡巡的目光,对着桌前,问道:“你,不害怕吗?”
那里,仄窄的桌面上,一左一右,一前一后,对角矗立着两颗绿阴阴、黑沉沉的头颅。
仰首,头颅。平举,头颅。垂眼,头颅。岸然不动。仍是头颅。这是三人一组的游戏:一旦投入仄窄的桌前,便置身于头颅的举眉颔首之中,无以逭逃,除却逼视——
两颗佛首,一个我。
肉髻如莲华花苞一般,委婉初发的,是暹罗十二、十三世纪的仿古作品;如焰火般熊熊举焯的,是十四、十五世纪艺术巅峰“苏可泰”时期的造像。
虽是佛首,那斫口、伤痕、霉绿、霉黑、淤泥、铜阴……黯夜昏影中,乍乍浮出,那一泓似有若无、幽微恍惚的面容仍叫人触目惊心。
颔首相望,宛如一把戒尺,两只惊堂木。戒尺中,中世纪的哲人,嶙峋着一张瘦削的人面,面对着一只森森骷髅,斤斤叩问。惊堂木下,头陀迦叶,粪衣百衲,面向着狼藉骸骨,氤氲尸气,参空,参苦,参涅槃无我。
害怕?怎么会?
莞尔面对一切质疑,不曾提及第三颗头颅:那是一帧黑白照片,浮影着三岛由纪夫切腹“介错”(由一助手,为切腹者砍头,谓之介错)的头像。是怎么样的精神、意志?怎么样的神魂、气魄?以至于在肉体至深的痛楚中,死亡的面容竟如落雪般呈现不可思议的寂冷、贞定、优雅、平和……
我将头像置于书帙,恍若珍藏一位禅者圆寂的最后肖像。
当风起时,瓦片坠落阶前,我总听觉,另一类幽冷至极,来自另一精神畛域的雪声——
在帝王的墓畔
我立于坟冢内,隔着一道冰冷的玻璃,骇然眺望冢内的帝王。
一片黝黑的灰烬。那人瘫躺在那里,化为乌有。仅剩下残破萎夷的头冠、项链、佩剑、腰带。从那里,约略圈点、勾勒出已成灰土的人形。
“这是一个帝王,请向他致敬。”玻璃墙上,一行英文标语写着。
而在玻璃的另一侧,一群外国旅客,人手一本观光小册,交头接耳地议论着,空气中“嗡嗡嗡”地震动着绵密的语音。
致敬?或者是困难的,之于一位异邦的陌生帝王,之于一位已然抛出时空、失却权柄、失却肉体,失却凛凛的威仪与叱咤的雄姿的骸骨——不,甚至连骸骨也早已湮灭无形。
除却斑驳晦暗的王冠,以及王冠上褪色的金箔,再也无从印证,这里,曾经躺卧着一个帝王,一段历史。而在那段历史中,千万颗头颅的命运仅取决于一个人的意志,取决于一个人的爱恨喜恶。
而那人躺卧在这里,如同千万个庶人子民,躺卧在蛆与岁月均等的腐蚀中,以褴褛的面目,面对着恒河砂般的后世子孙。面对着无数窒人的眼眸与舌尖。
一个帝王,躺卧在这里,以如此低的姿势,冻结于永恒的死亡、永恒的躺卧,以及永恒的展示中。
一个无法安息的魂魄,墓门洞开,将有千亿人潮喧哗来访,观赏、赞叹、评议,或仅仅只有以淡漠的口气说:“噢,一个帝王,不过如此。”
是了,不过如此。最终,仅止于尘土与虚空……
我的目光在上面逡巡,如一位尸体测量员一般,企图从冠冕、腰带的大小宽窄上,丈量那人的身量尺寸。我沉默地打着招呼,一种无上的寂寞陡然满溢心怀。
一切皆已荒废、蚀毁。散乱的黑色土烬、碎裂的钵碗罐瓦,晦黯剥落的金冠、玉石,以及片骨不存、一无所有的尸骸……
不过如此,一切扰人的野心与嗥叫,冠冕与荣耀,一切纠葛的爱、恨、欲望、梦想与折磨,皆一并归为尘土。而历史卷动、时光卷动,如一枚盲目的齿轮,向前向后、向左向右,倾轧戳刺过亿兆的生灵。
此刻,我站在这里,惶然于人类的命运,惶然于一切的野心与追逐,惶然于血迹未干的历史——在那斑斑的血痕中,扭曲书满所有无妄、无明的战争、屠戮、丑陋与绝望。
那里,一颗头颅碾轧过千亿颗头颅,仅为了某种虚妄的冠冕与图腾。
我的回忆里藏着另一种墓碑,一排排、一块块素朴灰白的石板,静默躺置在异国的天空下。属于不幸的千万颗头颅的。
在泰国,在巍峨耸峙的桂河大桥附近的方场上,那里,一块块沉默的石板下,埋葬着二次大战中在战火、屠戮、苦役、酷虐下,死亡的各国军士。
一段余悸犹存的历史。史页上,几个变相的帝王,因了个人的权势与冠冕,而发动一场世纪浩劫。而那沉默于石板下的,不幸卷入历史,卷入浩劫,卷入抗暴与死亡。
在暴烈搥击着闷雷的天幕下,我蹲在地上,念着一方方墓志铭。那是死者的父母、妻子、儿女、恋人、袍泽,一切至亲至爱所留给逝者的最后话语——几行短短的告别,一首温柔的诗句,表达着他们内在恒久的伤恸与哀悼。
我读着一行行温柔亲爱的字句,深深震动。那些不幸夭亡的,有的不过仅十八、十九、二十岁,正是春花乍开的少年。
一种莫名的悸动猛然紧攫住我,我跪下来,抓起笔记本,迅速记录着上面的碑文——然而,向始我曾经多么厌恶所谓的“墓志铭”,以为一切的墓志皆是虚伪的矫饰与阿谀,煽情而不可信……
我抄者、抄着……豆大的雨点自天幕间急扫下来,刷刷直扫过我的背脊。刹那间,我与碑石皆淹没在雨幕中。我抄着,急速地……那刚写下的笔迹,在雨水中,模糊、扩散,终至无可辨认……
走出墓冢,韩国的秋日,飒爽涤净,穿梭着似有若无、丝弦一般的阳光。一排排帝王后妃的陵墓,如一座座碧绿的小丘,在阳光下起伏着优雅的棱线。
一对青年情侣,坐卧在坟丘上,开心地玩笑着。
遍地厚厚落满松针,深褐、黄浊、枣红、灰黑的,恍如一块绵实的绒毯。我走过去,卸下行李,躺卧在上面。那些已然在时光中柔软、褪色的针刺,顿时以一种奇异的温柔与痛楚,蜇刺着我疲惫的颜面。
最后的马戏
这是最后一场马戏。
野兽们都老了,拖着沉重的脚步,恹恹走入围场。大象颇皱褶的背脊,恍如一座晦黯不毛的秃山,上面草草搭盖了一条棕色的土耳其毛毡;狮子闷闷低吼,光泽尽失,看来十分纠结凌乱的毛发,唯有通过火围的刹那,才黄金似的灿然明亮起来。火星战栗着,落入它的眼睑,照着那猫一样巨大温驯、惺忪疲惫的目光。
塑料天篷也老了。绣铁的支架纤细往上延伸,撑开裙幅一般,一度鲜艳华丽,而今却像是浣洗过度的耄伞盖。那是我的魔屋,一只神秘的月宫宝盒,寓居着梦想与可能,冒险与奇遇,巫师与魔咒,公主与王子,奇禽与异兽……揭开宝盖,声音、色彩、情节、故事将汩汩涌出;一切一反常态,不可思议地成立:
金甲银盔,神话一般的男女自口中吞下一把闪光的宝剑,吐出一缕缕鲜红炽热的火炬,同时,蜘蛛一样,在透明的丝线上翩然行走。空无所有的黑色大礼帽掏出鲜花、手帕、兔子、饼干、糖果、铁锅……掏啊掏啊,聚宝盆般,愈掏愈多,掏也掏不尽……礼帽孵出鸡蛋,蛋中走出鸽子,鸽子又幻化为五彩缤纷的丝带。鸟兽们踮着脚,和着节拍,朦胧舞蹈。猴子骑着单车,吹着口哨,影子一样轻俏滑过每一个角落。被大刀斫成两半的箱中女人,隔着一段长长的空气,用上半身的头颅对着下半身轻声歌唱。
我戴着一顶雪白的绒线帽,披着一氅墨绿色的印第安小夹克,掌中擎着一支烤得焦黑、糊满红色辣椒的玉米棒。我并不特别酷好这热辣呛人的味道,但是它却恍如一张入场劵,通往童年的入口,唤醒熟悉的记忆。
风真大。塑料天篷抖闪着,魔屋幡拍击翅翼,支架嘎嘎喋喋不已。
光影抖闪着,小丑也抖闪着。宛如一只重心不稳的充气娃娃,他揺晃着臃肿肥胖、塞满填充物的肚皮,站在高高的看台上,战战兢兢伸出打滑的腿,想学习美丽的钢丝女郎婀娜走过细窄的丝线。但是左腿撞着右腿,细如蚂蚱的双腿仿如失衡的圆规一般不住在上空画着滑稽的圆弧。
圆弧抖闪得愈厉害,观众便笑得愈大声。
“好好玩,笨死了。”孩子花瓣似的咯咯笑着,膝上的爆米花开心撒了一地。
孩子似乎爱极了小丑。打从小丑一现身,捧着一只塑料脸盆,笨手笨脚,追着钢丝上窈窕的女郎,忽左忽右、跌跌闪闪,做出各种傻里傻气、笨拙逗趣的求爱动作,孩子便蹬着脚、前仰后合地笑个不停。“这小丑笨呢。”孩子聪明地说,“他怕漂亮的女生掉下来,想用脸盆接住——”
小丑忐忑提着脚,走了一两步,瞬间跌滑了一个倒栽葱,整个身子火鸡似的倒悬在钢丝上。着慌的两手挣扎着,在空中乱挥乱抓。嘴里叽里呱啦嚷出一连串又可怜又可气的字眼。
观众乐坏了,“再来一个,再来一个。”观众兴奋嘶吼。魔屋轰然震动,随着吼声,忽而放大,忽而缩小。
但我并不快乐。辣椒涩涩刺着喉头,玉米棒干干凝固在掌心。在小丑刚刚端着脸盆满场奔跑、翻筋斗的当儿,我注意到,纵使铺满一层厚厚的油彩,他那红红白白的颜面,仍如鳄鱼嶙峋的背甲,纵深皱褶蚀切着岁月的刀痕。他步伐摇摆、踉跄颠踬,由于年老。
年少时,那踉跄,或是一种故作的姿态,是舞台、模拟与演出。而今,是衰竭,是现实,是生命无以掩藏的疲惫和窘态。
我不快乐。我的脑海如负荷过重的频道,塞满各样人类的经典。
那些经典喧哗、干扰着——时而忧伤沉静,时而愤怒鄙夷、热谑冷嘲……以不同的变奏,次第卸下人生的假面。宛如一只只执刀解剖的手,他们“剥皮”的技术如许精湛凝练、动人心魄,乃至深深刨入最隐最微的脏腑。那里,血脉流动,虬结的网络,震颤着人类的爱欲与恐惧、尊严与卑微……那里,天色蒙昧摇摆,时而晓雾初升,时而金光灿烂,时而黑夜窒迫……黎明与黑暗,日光与霪雨间,赤裸矗立着一株血肉斑驳、枝叶瘦削、浑身创痕累累的白千层——它就是我欢乐的小丑。声音千篇一律地重复,那张欢笑愉悦的油彩后,隐藏着怎样一种粗砺寒伧的现实,以及愁苦煎熬的面容。
我怎么可能快乐呢?如果愉悦我的,只是同样一只因生活扭曲变形的灵魂。更且,我正处于一种要求认知,也要求绝对的年龄……一个本然执拗,拒绝伪饰、谎言的青春。
驯兽师的鞭子悠悠扬起,悠悠落下,带起漫天的灰尘纸层。孔雀、鹦鹉、老虎、狮子、花豹、袋鼠……野兽们梦一般恍惚舞踏,长长的行列衍为时光瑰丽的幻想。女郎们饰着袜带的长腿折扇一般开开合合,臀部鲜丽的鸟羽摇曳成非洲灼热的鼓声。
“锵!”我听见锣声刺耳穿透梦境。最后,已经来临!
巍峨的钢架球体阴冷折射着死亡的气息,两位头戴盔帽、黑衣紧身的摩托车骑士,淌着汗,如对决的武士,鱼贯走入球体。
“轰!”摩托车引擎倏地发动。车轮骠烈摩擦着钢架,血点般,激迸出腥红的火花。
魔屋嗥叫着,隐入死亡的羽翼。欢乐的光点消失了,天方夜谭化为撒旦幽黯的牢笼。牢笼中,豹一样的人激越搏抗,车轮愤怒划开刀峰一般犀利险峻的光轮。光轮愈转愈快,人影消逝,最后,仅剩下千万个腥红黧黑的光点……我睁着八岁的瞳孔,紧扼着拳,目不转睛,一瞬也不眨地窒息望着光点……每一刹那瞬息,死神皆以恫吓挑衅的姿态,祭开千手千趾,狂野踊踏于牢栏间。
“别怕,没事,是假的。”那是最初的死亡经验,那么强烈的惊恐和恫吓,以致一路上无论家人如何安慰,我总忍不住抽抽噎噎,啼泣不止。
或者,亦是幻灭之始。童年的我总习于黄昏时分,蜷缩于廊柱下,望着深沉的暮影西渐,无法理解为什么欢乐梦想的行列,最终化为死神黑暗的行脚。
“白天死了。”当最后一丝日影为黑暗所吞没。我会忍不住将脸孔埋在廊柱上,对自己悲伤重复。并不全然明白为什么这么说。但是,就是死了,死了……
夜里,噩梦中惊醒,就着毛绒绒的辫发,俯身望着沉睡的父母,以为他们皆将死去。
“马戏之魇”轮流在寂寞的年长中上演,宛如吹笛人美丽诡异,神秘蛊惑的笛声;我惊恐害怕着,却忍不住谜一般的诱惑牵引,一次一次,忐忑走向艺人燃亮的帐篷。
“游戏结束了。”我揭开魔屋,离开马戏,就在引擎激越发动的顷刻。
风真大。我脱下白色绒线帽拿在手上,感受着冬夜凛冽刮入耳轮的寒风。
真的,好大好大的风,伸着虬劲的指爪,剥着我的印第安夹克,仿佛它已不再属于我。我想,我真的长大了,大得不适合继续待在魔屋,大得可以脱离欢乐游戏的行列,我不复需要任何镀金闪光的把戏,魔术和面具。
这是最后一场马戏,无论我多么依恋既往,我终究无法不褪下年幼窄紧的衣裳。
这是最后一回巡礼,我抚摸着架上的经典。我无法知悉它们是否涵纳了人类所有的知识与真相;但是,这一次,我决定透过自己的双眼,去思维、挖掘与印证。
——关于所有的脸谱与真实。
不久,我推开一扇玻璃大厦,递出辞呈,告别新得的工作,出发到远方。
两脚在黄浊的泥地上缤纷乱走。热带难民营中,雨季正漠然开始。我奔驰着,在一辆半旧敞篷的卡车中,雷霆与闪电交迸嘶吼着黑夜的袤野,洗着我昨日苍莽的足迹。
大分子与小分子
桐花谢尽的五月。YL走入我小小的斗室,展开她的专题采访。
宛如一个盛夏的序幕般,YL予人的印象,偾张而炽烈,劲莽而原始。那样的交会,恍如阒静无人的雨林间,乍然扬起的鼓声与雷电。又恍如极静极深的夜里,蓦然投影的舞蹈与火焰。
之于创作,我们皆如初生之犊,皆含着某种不可理喻的深情与决心。我们的话题,从创作理念,谈到新小说,再从新小说的健将西蒙、杜拉斯,一路延伸至前卫实验的卡尔维诺、昆德拉与贡布罗维奇。我们谈论风格的实验与开展,也谈论人性的上升与下降——那纠葛缠绕,不住孳生与泯灭,不住坠落与挣扎的爱、幻灭与救赎。
时光摧移着,已近子夜。席榻上堆满茶水与烟灰。长达十个小时的拉锯使我们疲惫不堪,我们甚至懒于起身张罗业已延误多时的晩餐。严肃的主题逐渐消融,我们开始谈到爱情——那个向始被我视为神龛,而不愿轻易介入任何访谈的主题。
而云月斑驳的子夜,显然适合叩响苔痕缭绕的神龛与碑石。轻轻地,以彼此听得见的呼声与回答。
“之于我,创作可能是专注永恒的。但是,爱情与婚姻,并不一定如此。”YL挥着烟灰,突然说,“你有没有想过,人的本质是十分不同的?有些人的本质,原本多情而善变,原本需要大量的爱情,大量的男子与女子。在这种情况下,他也只能依着自己的本质行事,否则,便无法获得快乐。相对地,那些缭绕在旁边的小分子们,也只能接受这样的状况,否则,离开这个大分子,他(她)们将更不快乐……”
大分子?小分子?!
“你的意思是说,一个人有了刽子手的本质,就可以尽其所以地杀戳?有了吸血鬼的特质,就可以理所当然地坐着吸血?”我反问YL,“今天,我们所讨论的只是爱情,但是,你不以为一个暴君、独裁者也不过如此?”
是了,暴君之所以为暴君,独裁者之所以称之为独裁者,无非只是因为他们永远将个己的存在,个己的野心欲望置之于千万亿黎民之上。于是,可以驱动万民如牛马,可以征战、劳役、杀戮,可以榨取、剥削、吞噬,以满足无限膨胀的自我。因为,他,是其间的大分子。一个涵盖一切、统摄一切、支配一切的大分子。
然而,我不知道有谁该是谁的大分子!又有谁可以有权兼并、吞噬另一个。即使在爱情,或在生命的其他领域中,我最终能够想象的,是那些不幸生而为小分子,而在砧板与屠刀间,愁惨辗侧的另一群。
那么,让我成为其间的大分子?
不,绝不!如果生命的完成,得奠基于他人的骨血,宁可书空咄咄,安于一介犬儒,也不愿成为任何一种形式的吸血鬼。
“你的理念固然不错。但是,人与人之间,可能做到如许公平吗?”YL在我眼前焦躁晃动着,说,“上述的情况,在爱情中比比皆是。一个人也的确可能爱上第二、第三、第四、第五个人。难道,你能保证,不会有这么一天,你也陷入同样的僵局中……”
“如果事物果然如此发生,只能说,那便是我的极限罢。”我凝视内心深处十分幽蔽隐微的神龛。这样的话题仿佛子夜的审讯与裁判:“那时,仍然不会有所谓的大分子与小分子。你所能看到的,充其量仅是一个受痛楚凌迟的人。那人因了一己的敏感而深深洞彻其余两者的磨碾,因而活在双倍的罪疚与流刑中;于是,仅能系着镣铐沉重行走,无法因辜负而喜悦,因背叛而轻盈。”
“你的永恒,听起来像灾难。”YL发动机车,隆隆的马达声震动了整个酣睡的长夜。临走,她挥着手说。
我轻轻地笑了。轻轻地,不由自主地。
灾难?多么适恰的形容词。在我心窝的某处,矗立着一座兵燹连连的神龛。那里,永恒与炼狱、爱、信仰、创作与罪感,毗邻而居,宛如一对腹背相连,再也无法分割彼此的连体婴……
秋光招魂曲
——《曼侬》读后
于淡微的秋光中,乍乍展卷阅读《曼侬》,宛如进入一场年少的招魂:
铙钹静静拍响三下。钟表缓缓向后拨转。甬道的尽头,一个皙白的少年,拄着百合荆杖,面向空无一物的祭坛。
他的面孔,一半虔诚映现上帝的荣光,书写着忏悔与救赎;一半狂野焚烧着欲望与爱情,恍如深深覆于魔鬼的翅翼。
流沙灼热淹浸着他的脚底,分分秒秒,汹涌上涨。而少年高声唱着,以爱情的声音,向着祭坛……
“敬神者,你唱着什么?”空无的祭坛上,一个声音问道,对着半张虔诚的脸。
“啊,永恒!”
“渎神者,你唱着什么?”沉默半晌,声音再度问道,对着另半张脸。
“啊,永恒!”
“在我心中一直有股强烈的欲望:除却永恒,此世并无令人恋栈、狂喜之物。”流沙灼热淹过腰腹,漫漫掩盖过肩颈眼睑,“无论上帝或爱情,我所欲求的,只是永恒!永恒!永恒……”
“只是永恒!永恒!永恒!永恒……”流沙向前窒郁延展,弛而缓的平面上,一朵百合悠然浮荡,纤长的花冠,泛着逝者皙白的颜色。它琤琮鸣奏,以筒状的弦管:“只是永恒!永恒!永恒……”
秋光阒静。在一张漆色剥落的长椅上,我缩着脚,用一双好奇的眼,窥测打量着我的老年:一位依稀疑似、垂垂老矣的普雷沃神父。简淡的斜阳,以世纪末的疲惫熨帖着他稀疏的白发,照着他伛偻的背脊。他的头埋得很低、很低,几乎挨近膝上的书页。执着放大镜的指尖战栗着,在数行卫道文字之中艰困地摸索。
浪漫主义的先驱,《茶花女》与《卡门》的血液鼻祖,恋人与修士,叛教者与悖德者,知识分子与骗子,混混与骑士……多重的角色围绕着普雷沃神父叠构成一座瑰丽奇谲的迷宫。我不得不承认,之于作者,我的兴趣远大于作品本身。
然而,两百余年的埃尘重重阻隔于这张长椅之间。普雷沃神父抖索着,专心致志于掌中的保守文字,成为一座闭塞、凝固、拒绝向外显示的迷宫。无论我表达什么,他的回答只是一声夹带痰音的“嗯——”。
我拆解迷宫,依据作品与作者可能的数种互动:
之一,《曼侬》是作者透过亲身经验苇编而成,是一本名副其实的追忆录和忏情录。普雷沃神父亦即葛何骑士:他的荷兰情人Lenki亦即女主角曼侬。这项说法已然推翻,证据显示,这部作品早在普雷沃神父与Lenki相遇之前便已付梓。
之二,普雷沃神父正如某些神秘主义、浪漫主义的创作者一般,具有某种洞彻、预言的灵视。那在莫名的引力催动下书写的篇章,正不幸地预言了他日后的命运。情形正如雪莱为济慈所写的挽歌竟成为一己的悼亡诗;莫扎特为黑衣怪客所谱的安魂曲亦成为一己的幽冥组曲。类似的艺术家比比皆是,不待一一举证。
之三,性格决定命运——普雷沃神父依据自己的血液特质所创作的主人翁正是一己他日的写照。火焰召唤着蛾蝶,普雷沃深深理解,那潜藏于体内赴火的激动……
之四,作品业已完成,魔鬼在书帙间辗侧狩候,考验正拟展开……普雷沃神父等待着……等待着致命绝美的恋人。他想测试一己爱与罪恶的极限,也想测试上帝——魔鬼、救赎——诱惑的极限。他必须冒险,以便印证秽暗邪淫中,一己的生命是否真能如一的永恒、专注,如一的超越、恩慈……
“会吗?会有一种无上的爱情,透支的永恒……之于一个不值得的恋人,一个忘恩负义的妓女?”普雷沃神父于书房中踱着步。为了验证生命的永恒,以及炼狱、天堂的永恒,他决定以临渊的一跃朝向陷阱。
之五……
之六……
秋光寂寞,远去的普雷沃神父于夜色中遗下一枝皎洁的百合。
我将百合拿至唇畔。
“永恒。”它说。
是吗?是吗?是吗?!当爱情解构,神话消逝,上帝再度赤足流放于棘地,仍有一种永恒,浮荡于流沙之上,如一缕苍白干涸、无以安息的魂魄?
今夜无战事
没有喧腾的人流与长夜的狂欢。
散尽人间烟尘,年年,我用一种极尽沉静的心情,欢度银色圣诞——小小的书斋中,只有一株白色的雪杉,静谧燃烧的烛火,花器,酒器和我。
静静坐卧,束发,高冠,雪白的衣衫和青色的飘带——这是我所称的“白衣祭酒”,一年三度,分割着岁月——生日、端阳和耶诞。
年来如是,变更的只是水钵中的花颜;依着季节,一月是斜欹的山樱和水仙;五六月是长枝的苍蒲、百合或莲花;十二月是凛冽的山茶、枯枝和黄菊。
一只青瓷酒器,盛着极浓、极烈的酒。
静默卸下铠甲,卸下戈矛,卸下十分的忧郁和犬儒。
卸下文字和血肉的抗搏。
卸下,再卸下……
卸下溃裂的苏联和动荡的南斯拉夫。
卸下阿拉法特和以阿和战,翁山苏姫和缅甸民主。
卸下各类呐喊的主义和旗帜,以及一整座岛屿,一整个世界的混乱和飘摇。
卸下战争、饥馑、权势、斗争……卸下这一切的一切!
只保留一颗温柔的心,在这沉淀的夜。
或者,念几节雪莱的Prometheus Unbound [1]。
或者,冥想一种心灵——
穿过钉孔,以便验证一己和整个宇宙的人性。
或者,只是一类单纯的想望——
想望一个可能:那里,爱,平等,尊重,乃至信仰皆湛然呼吸与存有。
今夜,西线无战事。
至少,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