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严诸相,影沉影落……
生命的面容,浓浓浅浅,于遥迢长夜中,氤氲成一卷悲欣交集的水墨长轴。
我在水墨图卷中,观想犹在死生痴爱中缘起明灭的一己。
是怎样的无明囚系?那惑美、耽美的心竟如巨木虬结的根茎,斫而复生,难以灰灭!
花魄
我有两只香炉,一只泛着苍青的铜绿,底座镌着“大明宣德年制”,来自马来西亚一爿古旧的铺子。那里,海风与咸味日日腐蚀着弯曲的门匾。人的脸上现出灰尘的影子,含着某种质朴、友善而沧桑的神色。我读着他们的表情,宛如读着一组组为生活掳获、曲压、刨平、锉光、拼贴的石像砖群。
另一只香炉,泛着尚未上釉的粗陶惯有的沉着泥色,周身缭绕着一层层长瓣莲华,底座伸开两枝因风绉面的莲叶。朋友自莺歌一堆废弃的陶瓦残冢中拾得。因我一向酷好莲荷图纹(不管是绘画,或镌刻于任何的图卷、器皿、箱笼、服裳上的),于是,便以此结缘。
我将香炉供于佛前。于我阅读、闻经、思维、跏趺的时候,袅袅的线香绕着阒静的室内浮拓成一幅烟云水墨。
我在水墨图卷中,观想犹在死生痴爱中缘起明灭的一己。是怎样的无明囚系?那惑美、耽美的心竟如巨木虬结的根茎,斫而复生,难以灰灭!
“那是什么?”偶尔,友朋们如低掠的漂鸟,穿过茅茨不翦的檐下,轻轻叩动我的门扉。他们指着香炉,指着灰中的物事,好奇地追问。
“花魄。”我说。
漂鸟们远去,换上另一批。新的面容,新的鼻眼,问着一式的老问题。
向始简于言语,更何况屡屡重复地解释?渐渐地,便有了执笔撰述的想法。
原来,无非只是一件极尽寻常平淡的事:
室内惯常以花供佛、飨人。总以为,素雅清香,与柴米油盐等同重要。既有花朝锦绣,便难免花谢、花凋,颓萎星散;只消数日的眠息,便是一番生死轮回,红颜白骨。
寿夭无常,那极致、极茂盛的,不过只是三十、四十日至两个月。
曾经,青色的天目碗上,蓄养过一枝鹅黄的莲花。她显然因了时空的变造忘了时差。于是,昼夜无眠,倾力伸着纤长的瓣页,不息不止地开着,开着。直至竟月,花茎、花托皆已腐朽隳败,泛出阴黑。才临水照面,猝然惊觉过来一般,崩落、瓦解,星散于席榻。
还有一朵艳紫的石斛兰,高踞于枝梢的最顶,漠漠目送同侪的凋零,仍执拗地迸放着,那样决绝的姿态,与其称为“迸放”,毋宁更接近某种“焚烧”。是了。焚烧。于危危光阴中,孤注一掷地焚烧,倾所有的姿颜,直到通体皆化为透明。两个月后的某个黎明,我读着《维摩经》,她寂静落于花钵,周身皆是苍白的雪色。
如许的执拗,让我欢喜,更让我不忍。“花啊,请勿凋零!”很多时候,我的内心由最初的贪恋,转换为另一种残酷的声息:“息止吧!息止!”
因了不忍,告别,甚或有时,相较于挽留,是更温柔的心绪。
也因了同样的不忍,当第一朵花蒂落于掌上,便逢到辗侧的难题。
我既无法如同一般人,将之以塑料袋包裹,随手一扔,任她与垃圾污物一并掩埋——于我,人的数日,即花的一生。之于那曾以生命辉映、陪伴过的,无论人兽草木,皆难以以如许的方式辜负。佛家云“莫忘初心”,约略便是这个意思——却也无意花笺锦囊,学习黛玉荷锄葬花。
东施效颦,徒增造作矫情,无论生命与创作,我皆无心于模仿,更无意于复制……那皆非我。我宁可只是自己,而不是任何巨匠经典雾雨模糊的幽灵或影子。
然而,花必凋,而骨欲埋——
无可如何,即将花瓣逐一拾取,绕着香炉,盈积成冢。丝丝淡淡的线香,便立于花骸花骨之上,渐熄渐灭,落下烬尘,覆土于花魄之上。
原以为,凡有腐朽,必难免于污浊异味。但是,香炉间竟是无臭无息,飒爽涤净地蜕脱与寂灭;待花魄成灰,香炉满盈,不复负载,即将之洒于花坛中。
苍蒲、水仙、樱花、山茶、石楠、栀子、兰草、松针,飞燕草与虞美人,星辰花与天堂鸟……季节的容颜,于此走过,花魂与花魄,埋入水墨图卷寂静的蹀踱,于佛陀慈悯的一笑。
时有翻经的只手,悄悄地,燃香于冢上。
燃灯
火光燃而覆灭,羞怯,迟疑地……如许沉淀的春夜,仿佛并不适合告别。一只白色蛱蝶静静阖着翅翼栖息在露湿的兰草上,恍若安睡。
草地上的尸骸有了动静。循着火的抚触,微微弓起身子,曲扭、挣扎了一下。之后,如风卷过灼热的砂砾,哔哔剥剥,发出一连串骨折一般低抑的脆响。
随着此起彼落的脆响,火舌“噗”地刹那翻飞,腾烧起来,明晃晃地照亮了整座阒暗的露台。火光中,我看着老去的灯罩,一点一点疲乏松软,如释重负地委身于焰火;灯上的墨迹生动复活起来,一勾一勒,划着隽雅的光丝逸入空中。我望着自己如同死神一般苍白纤长的手,知道,生灭无常,他日,必有另一双类似的手为我拂去埃尘,点燃另一堆篝火。火光惊醒了沉睡的蛱蝶,她扇了扇不安的翅翼,穿过栏杆,隐入墨黑的夜色。
世界复归于寂静。以手探了探灰烬的温度,我默默将它拾掇起来,植入花坛,宛如植入一段逝去的时光——属于我,与兰花灯的数千个相亲相属的晨昏。
灯的历史久远,早在我搬至濡湿的山脚,开始隐遁,摸索创作起始,它便是我初悬在梁上的第一盏灯。它的模样古老,竹织的骨架,似筐类篓,方中带着圆弧,模样极似旧时庙中悬挂的祭灯,也似大戏中帝王后妃引路的风灯。灯面疏拓划着几笔剑刃般潇洒放逸的兰草,一茎幽兰,微着紫絮,自叶鞘间淡淡脱出。一行草书简简题着:疾风劲草,君子之风。
那灯面,令我想起一首古琴的曲子,名为《碣石调·幽兰》,又称为《猗兰操》的。相传这是孔子周游列国,行经幽谷,见兰草袤野,与杂芜乱石飘摇为伍,因而愤懑感怀,写下《猗兰》琴曲,寄托内在郁郁块垒。兰草,是中国知识分子“更行更远还生”的心结吧。孤愤与悲郁,忧民与忧己,自殇与国殇……皆纠葛绸缪在这难以解梏的心结中。
那样的心结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包袱与不幸。然而,偶尔有时,我欣赏着如是负重而走、颠踬而行的姿态——虽然,风雨疏窗,我更艳羡独拥寒山,解衣而卧的任性自适:自历史、文化、文明、社会……乃至世纪末与科技末的重重视点与盲点中彻底松绑,解脱出来,只保留简约的呼吸与行走。
“这是最后一只了。”小店的老板娘感慨地说,“手工费神,现在,都是铁线、铁架、亚克力了……”
我珍惜如许的缘会。幽居的日子,与外界联系的少,而与内心相接的多;与人面映照的寡,而与树木、植物、书本、器物相处的众。偶有的人情脉络,皆如长河浮影;仅有刹那的拓叠,不容许深长的凝驻。城市远遁,于我视线中虚化为一座徒有轮廓与音量的蜃楼。
室内光线阴暗,早起,必然点灯。数千个晨昏,人、灯一并醒觉,一并展读、眠息。仔细回首,一切有生、无生、有情、无情的物种人类中,与我相伴最长、最远,够得上“寤寐如一”的,竟是这盏兰花灯。
然而,灯亦有灯的生命,亦有寿夭,亦有生、老、病、死,亦难逃佛家所谓“速朽之法”——
在岁月摧折中,素白灯罩渐行泛黄老去,现出日薄崦嵫的衰颓窘象。竹篾径行撕开兰草,危危逸出罩外;蟏蛸去而复至,日日绕着灯架吐丝营巢。偶有风过,灯便咿咿哑哑,丁零摇曳,照着席榻投下斑驳散影。
该撤了,我想,却总是不舍。总以为“故人情重,故剑情深”,那灯,堪拟故剑。
是入春的午后吧!山中桐花渐展,我步出室外,看见一个少年伫足楼下,隔着树荫,仰着头,眺望屋宇。
“对不起,老师。我并不想打扰您,我只是想看看屋子……看看到底在不在——”少年见了我,讷讷地解释,“前次,和同学们来,是在夜里,屋子的风景、气味,以及墙上挂的剑与灯……都感觉不可思议。是在深夜,所以告别时,不敢回首;以为一回首,屋子便将消失。于是,回去,想了很久,决定白天再来一趟,确定屋子在不在……”
是了,必然是那灯的缘故吧,同样的话语,略作变更地反复重现于不同的面孔中。墨迹与兰草,灯的凄迷与危殆,为屋宇拓上一层歌声与鬼魅,美丽与死亡的最后幻影。
“故人若凋,可以筑冢;故剑若亡,可以封埋。”这一次,我真正地想,该告别了!不该再让死去的灯魂,褴褛支撑着危倾欲颓的灯架。那是凌迟与榨取,而非知音。
便燃起一把赋别的篝火!如许沉淀的春夜,合该应为送行;以翻飘的蝶翼和熟悉展卷的只手。虽然,千丝万缕,如亡故友……
我将凋萎的岁月,和着灰烬,缄封于尘土。
于虚空中舞蹈
舞台黑幢幢的,仅有一圈锥形光束,如月影般,寂静地投射在女子身上。
女子穿着一身雪色:岑白的袍裳,岑白的飘带,岑白的鞋袜、发簪;甚至执着飘带的双腕也恍如浸润过雪色般的澄澈皎洁。
我翻开曲目:那是一种韩国西南方的巫俗舞乐,名叫《撒普利》(Sap'uri),以即兴方式表出。
巫俗?这样的字眼予人一种原始、蛮荒而古老的印象,仿佛抟结骨血于土地中,以沆莽的大地河岳为母,而以暴烈,不可名形的神灵鬼魅为父。从那里,源源涌出图腾、符咒、祭仪……然而,女子垂着眼、敛着眉,纤尘不染,恍如一朵半开半合的昙花,静默立于时空中。
鼓乐缓缓地奏着。女子缓缓举起足尖,扬手、旋身,轻柔地舞蹈,以一种古典婉约的舞步。月光跟着舞者,静默移动。
乐声愈来愈快,愈来愈急,愈来愈亢奋激烈,拨乱的音符,不协和的奔跑、逸散。月光随着音符,追着女子,惶急地舞。炀耀的光点,缤纷洒照在女子的眉、眼、手足上。
一刹那,乐声消逝了。一朵昙花于虚空中恍惚舞蹈,绚丽、华美、凄悒而沉醉。那双眉眼,透明皙白,美得虚幻,美得惊心,美得叫人害怕……恍如即将在某个节拍、某个极致,倏忽溃灭、死亡,夷为烟尘。那颔首、举足、旋腕,莫不如一朵倾力怒放的昙花,在刹那、刹那间,迸射且夭亡……
“好怕人!”我悚息低呼,一种无常之感猛然叩击着心腔。
怎样一种民族、属性及哲思?以致在灿烂、炫美的峰顶,猝然照见幽谷、幻灭及颓萎?
它令我想起一种名为“伽倻琴”的韩国筝弦,同样充斥着无常之美。
那琴的音质,近似中国的古琴,端凝深沉,隽雅渺远。
当它淙涓流奏,可以呼唤木叶、寒涧、峰峦、行云;呼唤排闼疾卷的松涛与飞雪,静默滴落瓦檐的雨滴与苔痕,以及极红、极艳的流霞与烟岚……
但是,却不容许耽美,不容许音乐如斯华美流逝。
旁边总伴随着一种奇异的敲击乐器,如惊堂木一般。总是在某个节拍、某个转折,在耽溺沈醉、悲绝美绝处,重重一击,如同棒喝,猝然击破镜花水月、丝雨烟云,逼视悲美处庞大浩渺的虚空。
琴音涌动,惊堂木随侍在侧,一主一辅,一虚一实,如影鉴形,宛如不时在提醒:万般幻化,人世一切繁华欢乐,痴爱贪执,尽属无常。那华美的极致原与虚空并无二致!
有人因梦悟道,有人观桃花、观波心倒影而证道,还有人因闻蛙鸣、因片瓦击石而圆觉。
我不知道是否亦有人因了一颗耽美的心,而在恋着、染执的极致,猝然照见空无,而慨然断发行脚?
落幕时,我翻阅舞者的简介,竟无法从那张露齿含笑、光鲜明媚的脸庞,寻回那位一度让我悚息悸动,几疑神仙鬼魅的白衣形影。昙花已然萎谢消遁!或许,那原是一场精魂之舞。而精魂,自始不是任何人世的镜头、机械所能定格挽留的!
一种无常之感久久充塞心头,久久、久久……
将经卷书于裙幅
宛如马蹄莲洁净的辰光,她来至我的门扉,穿着一身雪白的衫子。提袋中装着满满的野薄荷、野人参菜和高丽菜。
“喏,给你。”她说,沉静的脸上绽出笑容,“这是特别为你准备的。为了采集它们,昨日在山上胡混闲逛了一个下午。”
我满心欢喜地接过。在这华丽铄金的末世都会,再没有谁会傻呼呼地抱把萝卜、青菜,或提只鸡呀鸭地拜访友人了,更何况一枝一叶地亲手采撷。我欣赏如许朴素的风泽,也珍惜那为我虚掷山野的大半个日子。
朋友约略属于神农后裔:善于赏花、莳花,兼及各类羊齿山蕨、根茎草木。或许,惯常与树石草木相对,她的模样亦带着一种土质的、清水陶烧般谦和从容,宽厚平淡的气息。那样的钵碗陶烧,不腻不狎,宜暖宜凉,宜炭宜冰。可以于明净的春日泡一盏舒卷有致的碧螺春,也可以在虎热的仲夏注一碗香气酽然的杭菊花片。或者,只是一些冰镇莲子、热粥与红豆汤。
初次相逢,是在柑橘花遍开的春日。空气中浮漾着洁净澄明,梦境般柔和静谧的花香。一路行来,每一株树木草茎,皆如自家手指般地清晰,她说着它们的名字、用途,像是数着自家亲眷的每一个样貌、特征和才能。我不知怎地提起周梦蝶的诗札,以为“还魂草”不过是幻化虚拟、无中生有的想象植物;她便领着我穿过一处植满水芙蓉的渠塘,自泥湿的田壤中,取下一株绿湿的还魂草,置于我的掌上。
与想象的植物相逢是奇异的,那样的心情,犹如《聊斋》的书页走出人来,无论妍丑,无论良邪,皆是奇遇,也皆足以令人赞叹扼腕,怅然辗转。我将那株不甚了了,看似十分微小单薄的植物小心放入衣袋,想携回夹入诗札,不过只是两三个钟头的工夫,还魂草便已蜷缩萎谢,不复形貌。
会消失吧,之于一切置于时光,且仰赖时光而有的存在……但是,无常中,犹有印记置于胸怀——之于那草的姿态,以及初次为我指出这魔咒一般名字的那人。
“上回,见到你那条题满墨字的手帕,觉得,这年头使用手绢的人已经不多了。便想,该把搁置许久的染料、器材一一重新拾拿回来,为你染几条帕子。”野薄荷凛冽的香气浮满室内,我们闲闲饮茶,闲闲听着音乐,叙着家常。她像追忆一件久远的陈迹,平淡地陈述:“曾经,自己也是个易为美惊动的人。总喜欢以手触抚,将生活的片段、美的感受,裁剪、延展成一连串手工劳作。因了这个缘故,就也学会了染织与裁缝……一次,心血来潮,即将整部老子的《道德经》染绘于裙幅上。风一吹,整部经卷便飘然展开——”
淡淡的“桂花陈”使人微醺,特别是在这暮春的黄昏。应是飒爽涤尽的秋日吧。我的脑海驰现另一个季节:一个女子孤身立于高原的尽头,蓟草与芒华簌簌幻为背景。山风一吹,墨迹影绰,整部逸亡的经典便迎着风面长轴一般翩然开展……
那是何等的潇洒与气魄,孤旷与淋漓!……至少,足以惊骇这个十分叛逆前卫的世纪末了吧。
“后来呢!”我急于探问这方裙幅的下落。
“后来,便埋葬了。连根拔起——很彻底地铲除了这片感性世界。染料、器材皆收了起来,凡属于美的,能够惊动的,皆一并封冻……迄今,已有几年,不再触碰……”
没有继续追问。能够令人到了一种与自我,乃至与美感彻底决绝,乃至挥刃割舍,终久尘封的境地,必不是寻常的人地事物吧。必是冰火炭雪,痛彻心腑……那么,又何需絮絮聒聒,多此一问。
便仍只是茶、酒、音乐、佛经、文学、创作、艺术,以及一部分周遭的人物文化浮世绘。野薄荷的香气愈来愈冽。音乐新撤上一卷。是长安的“仿唐舞乐”……一名女子倚着明月楼头,调管拨弦,乙乙若丝、幽幽渺渺唱起《春江花月夜》。歌声潮水一般地拍击。
“与你见面,在这样的空气中,像是一种复苏。似乎可以重新爱恋,也似乎可以重新走向自我,重拾美感——”黑夜里,汽车引擎嗒嗒震动:“到山里来吧!五月是流萤;六七月是茉莉与野姜花……可以文章,也可以生活——”
如许的邀宴,彷若饕餮与食客。然而,那饕餮,究竟是挑剔偏执的:非有一只裙幅,充当桌帖,上面书满墨迹斑斑的经卷;一壶新酒,酿着今春初绽的橘花芳泽。
是还魂。属于经卷,草木,与人类。
潦野二则
神往
山居的友人走后,野薄荷在水槽间浮散着清冽的香气。随着夜阑,碧绿沁人的香气无声泊满空气中的每一个分子,深沉将人引入睡眠。
一滴,两滴……微微有雨静谧穿淌过屋后的芒果树梢。好凉、好冽的夜,仿佛枕入湖沼冰冷的帷幄……我直起身子,向周遭环顾——四野寂寞,唯有湖水于阒暗中幽冷浮漾,我独立舟上,撑着一支长楫,湖水泛起淡薄的雾岚。
那雾岚,嗅入鼻梢,有着薄荷的气息。
我擎着长楫,恍然任随沼水带着舟子;无法想起自己为什么孤零零立在这里,在那么深而黑的夜里。似乎总有个隐然的目的;但是一时之间,却难以追索。
我仰头再度回顾周遭。
虽然是极深的夜,景物却仿佛描勒于黑布轴上的瑰丽织锦,不可思议地清晰明亮,甚至颜色皆是柔和皎洁的,恍若置于自然光线下:一座山全是皑白,浮着浪一般巨大飘舞的野姜花,一座全是鹅黄,枝叶如剑,宛如洋水仙与黄百合;另一座火一样赤红的燃烧,像极了爆竹红;还有的,是粉红与魏紫……
“啊,是了,想起来了!”奇异的山与植物唤起了回忆,“我来寻找忘忧草。”
意念才刚升起,便发觉自己弃了舟楫,幽灵一般,飘然行走于山坳。丛山叠嶂,路径掩映,我抚摸着黝黑的崖土,检视每一株植物,奔涉过每一座山巅,感觉躯体愈来愈重,似乎行将虚脱解构。
飘游着,却到了一座荒山。
仿若一个死去的季节。死神涩苦走过,群卉俱萎,草叶枯干,伸着焦黄卷缩的叶片,封凝于死亡最后一刻的姿势中。
我所寻觅的植物便在那里!置身于死亡的行列,欹着皲裂隳败的根茎,在枝梢的最顶,仍悬着几瓣破絮般危危欲坠的枯瓣。
“什么都没有了。”我怔忡自语,望着瘦瘠嶙峋的荒山。在我心中,有什么一并枯萎,蛀空了。
轻轻地,我触抚着这死亡的植物。
仅余的残瓣飘坠下来,露出底下凝为果实的花房。
我将棕褐的果实摘入掌心。“会有的,只要有花种,一切便会存在。”一个声音说,“仍有忘忧,为我亲手所植。或者,在某个季节,在我的壤土……”
蒴果坚硬,微带芒刺,痛楚扎入掌心。紧紧地,我握着它,将它捺入掌心,一刻也不息,愈来愈深地……
野薄荷的滋味
掌心微痛,痛感如许鲜明,不似梦境……“忘忧草!”我惊醒过来,望着紧扼的拳掌,哑然失笑。并没有什么忘忧草,只是拳头扼得极紧、极紧,指甲深深掐入皮肉,映出一连串新月形的指痕。窗外,阳光灿然筛落在芒果叶梢,已近正午,野薄荷的香气正浓烈……
便摘拾浣洗,将它投入所有汤中菜里,并着其余野菜,做成一席“野薄荷大餐”。
“如许大餐,怎可无酒?”于是取来极酽极烈的茅台。
烈日当空,无法学习李白邀月而饮。乃焚香举杯,于烟丝缭绕中,邀请寂静俯垂的神佛。
“有酒学仙,无酒习佛”——曾经在某座庙堂抄下这联对子,但觉爽快拓落,别有一番潇洒风致。适合留予摩诘、曼殊这类痴根仍重,犹有烟霞余情的佛家弟子。
醉卧而醒,天地苍蓝,映现一片暮色。镜前,我已非我,只是一匹小小的、变形的花鹿。颜面、肘掌、肌肤上皆植满块块斑斑、猩红的花点。红点如蚂蚁一般疼痛抓痒。
我望着镜前似曾相识的动物,忽忽想起,自己一向对于陌生的植物极端易于过敏,以至于曾有两年半的时光,不同的医生接力赛般为我开着诊断的方子。这是经久的痼疾,我原该学得教训。但是,野薄荷凛冽的诱惑,使我全然忘怀这回事——不,或者,不该说“忘”,意念自始不曾萌生过。
镜前的花鹿提醒着,隐身洞穴之必要。便立时取消既定的会面行止,平和、欢喜地承受——因为,我确确实实地记得,在那瞬息微刻间,自己是以如何的欢欣喜悦,大作饕餮,咀嚼过那席罕得的野薄荷大飨。任何一种参差的情绪,无论悔恨、怨怼或焦虑……皆将损毁斯时斯刻的丰熟喜悦,也将蚀灭其间曾有的完整与绝对。
唯有清明坦然,无嗔无悔的担负,始能削减灵魂的倾轧,使得病苦还原成肉体单纯的重量。
那是佛家“莫忘初心”的另一言诠吧——无罜无碍,欢喜承纳,不忘初始的意念,也不忘曾经的高山沧谷、喜欣爱悦,只是坦然为所有的步伐付出相属的代价。人与人间,事与事间皆如此——夫妻、父子、僚属、友朋,乃至自我的寻觅践覆,皆该以如是的心情谛观。
如果理解代价的意义,那么,即若黄沙漠漠,蒺藜遍野,亦能持有生命初度的温柔、庄严与纯净。
忘忧,只在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