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多匠人,匠人的手艺满足人们吃、穿、住、用日常所需,手艺好的称巧匠,各种手艺之间的巧本无法比较高低上下,但刘三的手艺被众人公认为巧中之巧,被称为“神匠”。
刘三是专做“间(jiàn)房”的,“间”这个字音的读法不是中间的“间”,而是间苗的“间”,本意是指树苗密了,要“间”去一些,以让留下的苗长得更好。对于这字的读音,镇上小学生不是从语文老师那学的,而是从刘三的职业知晓的。较起真来,与间苗之“间”音同意思又不同,刘三的“间房”不是将房子拆去重新盖,其实是一种修缮。这修,又无须砖瓦砌墙,茅草补顶,而是在结构上扯平拉正,拨歪扳倾,变危房为安全的房子,以延长房子的寿命。“间”的学问在利用房架、围墙的空间构造,撬动扳直,这又与“离间”的“间”词义有些相似了。
过去镇上、农村老房子多,民国间的比比皆是,清乃至明的老宅也不罕见,那时并无保护古民居的概念,祖上传下的老宅子往往让拮据的后人头痛,屋漏可以补,墙塌可以换,补补修修几代人,梁柱、主墙的结构陈旧老化,蛀空腐朽,歪歪斜斜,大风暴雨时提心吊胆,拆去重盖在那时可不是一般家庭可承受的,刘三这种职业便应运而生。富裕的地方许是不知这职业,现在的年轻人恐怕知者更少,正如补锅、补碗这类当初司空见惯的手艺,早已成陈迹。
在我少年的记忆里,那时刘三的生意忙碌,吃香程度远超茅匠、木匠、瓦匠这类盖屋修房的大师傅,他还深受后者这类巧匠的由衷尊重,谁也不敢与他犯急眼。这危房巧改,许是比建房、修房更艰难吧,正像残局搏杀,更显高手功力一样,一般的棋手只得敬而服之了。
刘三间房,工具简单,队伍简单,工时神速。他的随身工具,仅一根长长的钢筋棍和一捆粗粗的绳子,顶多再加放几块小钢板的工具箱;队伍是不固定的,除了一个徒弟,其余都是临时召唤的,称“小工”,以区别他这“大工”。谁家的房子要“间”了,请来刘三,他肩上挎一捆绳圈,手握一根钢筋棍,后跟一个拴工具箱的徒弟,便来了。先顾不上主人的好烟好茶,在房子里东瞅瞅、西瞅瞅,又到房子外东转转、西转转,偶尔用手抠一块砖石灰,剥一块泥土团在手心揉碎,有时还用鼻子闻闻,用钢筋棍在墙、梁、柱上漫不经心地东敲敲、西敲敲,不说话。坐下喝茶、抽烟,聊家常似的问主人房屋是哪年建的,哪年修过,谁修的之类,张口开个价,一口价!主人思忖片刻,如同意了(似乎没有不同意的),他便拍拍身上的灰,留下工具,起身离去,丢下一句话:×号开工!
开工时,刘三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咔叽布工人装,戴顶镇上少见的鸭舌帽,身后随一群小工,一般都是身强力壮、几无专长的农村小伙子,扛着数量不等的木头柱子,刘三胸有成竹地东指指、西点点,分派小伙子这里顶起一根柱子,那里撑起一根柱子,柱子下垫几块砖头,直到柱子顶住墙或梁柱。柱子有直顶的,有斜撑的,有在屋内顶的,有在屋外顶的,空旷的房屋,顿时东斜西插长短不一的柱子。墙也如此,遇有倾斜歪扭的山墙,他也满不在乎,顶撑三两根柱子,有时还用工具箱中的小钢板撑起补丁,像巧妇补一件衣服,整个空间,像玩大把戏地搭起舞台架子。
这时的刘三,并不参与,而是眯着眼慢悠悠地坐凳子喝茶、抽烟,与谁也不说话,也没人敢去打扰他,待等徒弟报告:“师父,好了。”他深吸一口烟,烟屁股少去小半截,火烧烟纸哔啪的声响近旁人都可听到,然后,猛地将不管剩多少的烟屁股掷在地上,用脚使劲碾踩一下,转头随徒弟查看检验。
查看的刘三指挥徒弟和小工们,往垫柱子的砖头缝隙里揳木板、木屑,薄的厚的都有,每个小伙子负责一根或几根撑的柱子,他叮嘱揳几片木板、木屑,揳什么样的。小学校的老师说,他这是利用杠杆原理,四两拨千斤哩!待各个岗位完工,他将随身带的钢筋棍在某处一顶,懂行的人说,刘三的大本事就在选择这钢筋棍顶住的地方,这里是危房的薄弱处,校正的着力处。成功与否,全系于此。
做完这些,他解开绳团。那绳子,由黄麻与霸王草混编而成,已用多年,被汗水与手油磨得光亮亮的。他将绳子拴在某个部位,绕肩拽住绳子,那场面,像拔河,像拉纤,这时围来一群人看。只见刘三低沉地喊一声:“嗨呦!”有小伙子在墙边揳进最后一块木屑或木板,整个房子的结构犹如轮胎打了气,忽地伸展撑开。有时,盖上茅草或瓦的屋顶也隆起来,梁柱在移动中发出吱吱声响,老墙和屋顶扑哧哧往下掉着积灰。
咬着牙,满面憋红的刘三又“嗨呦,嗨呦”地喊,徒弟和小工们也“嗨呦,嗨呦”地附应,齐力拽拉绳子。刘三掌握着用力的方向,不时移动着脚步,一会儿左,一会儿右,用力的力道从肩膀暗示传递给徒弟和小工们,使之随他用力强,用力弱,把握用力的方位。梁柱动了,房顶动了,甚至墙也动了。刘三瞪大眼睛盯着这些变化,随时调整方向和力道,鸭舌帽早丢一边,汗水顺着头皮、额发、眉毛流到眼睛,也腾不出手去擦,眨一眨眼,弹出迸溅的汗水。顷刻间,歪房扶直了,斜梁扶正了,倾墙扶挺了。做完这一切,一般只需十几分钟,麻烦的仅有小半个钟头,简单的甚至短至三几分钟,貌似散架的柱梁墙结构,似被刘三注入了魔力,服从刘三的折腾。人们感觉极为神奇,对刘三的技艺更是带着感叹和佩服。
做完了这一切,刘三又坐在小板凳上喘气,徒弟和小工们收拾工具,挺直拽正的房子落下许多积灰、浮草、碎砖石瓦片,有时还有白白的蛀虫,半死的蜥蜴,死的老鼠,偶尔还有祖宗塞藏的房契、田契、旧钞之类,主人忙着散烟敬茶水,递过早定好的工钱。刘三接过来,蘸着唾沫点清,喊来徒弟和临时工,发钱。有墙要补修的,房梁要固定的,椽笆要换的,房顶要盖的,刘三细细交代主人明天请一两个木匠或茅匠收拾扫尾,交代完端起碗,将主人续的茶一饮而尽,接过递的香烟,也不点火,夹在耳朵根,扬长而去。钢筋棍、绳子、工具箱等由徒弟和小工们带回去了,他先要去温白牛家吃太极饼,对吹几两老烧,与那位神仙白话白话。主人和围观的人啧啧直叹:乖乖,刘三这钱挣得太快啦!可又一想,你去试试?
多少年后,我曾与一位家乡来的人谈到刘三,以及他神话般的手艺,来人黯然地说,刘三死了,死于间房。他承办“间”一处清光绪年间修建的老宅子,墙已隆起大包,梁柱蛀空多处,整个房子倾斜得像比萨斜塔,都说该拆了,刘三试着说可“间”。那天他将平生所学十八般武艺都用完了,宝葫芦里的宝都试了,眼看房子“间”正了,墙也“间”平了,谁知人们还没来得及欢呼,刷地房倒屋塌,将刘三和他的徒弟及部分小工都拍进老屋子里。事后看那大梁,光滑的表面内里已被蛀虫掏吃得像团豆腐渣,有只大蛀虫,白白胖胖,足有二两重,眼睛都发着绿光,有人说恐怕是光绪年间的,又有人说不会,光绪年才建的房,怕是宣统年的吧。唉!刘三也太逞能,大梁都这样了,还要去“间”!来人还说,屋榻倒的前几天,人见成群结队的老鼠从屋里跑出来,黄鼠狼也携家带口跑了,连竹筒粗的大蟒蛇也爬走了,小镇人相信每家都有镇宅的家蛇,不伤人,发现也不捉打,家蛇出奔,宅破家亡。
在医院被抢救的奄奄一息的刘三,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唉,我太逞能啦,注定要塌的老屋子,怎么能‘间’呢?医病医不好命,救危救不了朽啊!”
刘三的徒弟没有继承刘三的职业,这个职业已绝迹了,遍布城乡热火朝天的建设工地中,到处都是大大的石灰白字“拆”字,哪还需要刘三这种职业呢?刘三的神匠之名只能是绝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