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哥是一只鸟,也是一个人,一个叫八哥的人养了一只品种八哥鸟,故事发生了。
小镇是贩夫走卒聚集之地,像京城八旗子弟、贵胄后裔那样扎堆玩鸟的少,偶有一两个养鸟的,比如养只黄雀的秦小鸟,算是独特又独特了。独特的人,养只把鸟,也没那么多讲究,更没什么学问,编个竹笼,装片破瓷,喂喂小米,喂喂水,便了事。但与京城讲究的养鸟人有一点相通的是,这鸟要叫得好听,最好像唱歌,麻雀肯定不行,喜鹊也不行,最好是八哥鸟。有人说八哥即是画眉,有人又说不是,八哥只是画眉的一个种类,管不了这么多,那八哥练过嗓子,喳喳叫着,声音脆亮,且音连贯,让人听起来清爽,便够了。听说训练有素的八哥,刺人舌上的血点到八哥舌上,八哥还会说简易的人话,类似鹦鹉,人们没见过,喂八哥鸟的郝八哥说他的鸟快达到这个水平了。
郝八哥是个篾匠,竹凉席织得漂亮,细密,光滑,整齐,上等的还可卷起,折叠,青竹子、黑竹子剖出篾来,还编织成图案,因此他的凉席能卖上好价。席子编得漂亮,人却其貌不扬,一只眼睛失光,翻着白眼珠,另一只眼睛视力也不太好,看人时,头抬得高高的,白眼珠翻瞪着人,嘴巴自然张得大大的,露出被烟熏得黑黑的不规则的大牙,也因此,四十郎当岁,仍然打着光棍。
打光棍的郝八哥一个人剖竹子、编席子冷清,便养了一只八哥鸟。他每天一边忙他的手艺活,一边美滋滋地听八哥唱歌,视力不好的郝八哥嗓子好,记性好,听故事,听小曲,过耳不忘,也因此,他会讲的故事多,会唱的小曲多。镇上的年轻人、小孩子都乐于围在他的小小竹篾作坊听他讲故事,唱小曲。小镇来了说大鼓书、讲评弹的,郝八哥也乐于交往,让对方住在他家,晚上在竹篾作坊摆上说书摊子,他贴茶水贴工夫也心甘情愿,回报只求学上一段书。由于他一听就记住,虽不识字,已将全本的《杨家将》《岳飞传》《三国》记得分毫不差。听得多了,创造力又超强,特别是他添油加醋,随口溜曲的本事超一流,连讲带唱,住不几天,说书人拱手喊他师傅。
他讲故事、唱小曲,或连故事带小曲的创作,越来越顺遂,出口成章,妙语连珠,举一反三,扯一根蔓能牵出一串葫芦,最拿手的是黄段子,酸曲子,不管是结过婚的,还是没睡过女人的男人听着都会走光坐化。盛传几个早已失去男女之事能力的老头,听了郝八哥的黄段子、酸小曲,青春恢复,雄风重振,连公社医院的医生都说,男人有了难言之隐,无须上医院,去找郝八哥。他也为此骄傲自豪,有调皮的小伙子逗他:“八哥,你说起男女满嘴沫,见过女人那东西没有?”“臭小子,去问你娘,俺上面啃过热馒馒,下面拧过红螺螺,翻身咬过肉坨坨,造出你这个小雀雀。”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来听郝八哥讲故事、唱小曲的都是男人,没有女人。有一天,却多了个女人,这还是那只八哥招来的。这天,鸟笼子没关严,八哥鸟“嗖”地飞了。郝八哥只顾满嘴冒沫地唱小曲,听小曲的众人也没发现,这鸟顿离樊笼,在广阔的天地里自由自在绕飞了一圈,也不知是找不到家门了,还是飞累了,竟然飞进一个女孩子的怀里。这女孩子叫“大女子”,是铁匠熊大力的大女儿。熊大力在镇上开个铁匠铺,也没收徒弟,自己掌钎,老婆当助手,成天叮叮当当敲打锹锄刀镰类的农具,女人奶大屁股圆能生,一挨肩生下五个闺女,人称“五朵金花”。可这几朵金花大约在风箱、炉火、烟熏火烤的氛围里长大,都生得黑、壮,说话高声大嗓,声音嘶哑,特别是老大“大女子”,简直像个男人,十八九岁了,没人敢上门提亲。大女子这天许是拉风箱累了,上街转转,忽地一只鸟飞到自己怀里,先是吓了一跳,连忙用手捧住。看那鸟羽毛整齐,小嘴干净,小爪子也黄澄清亮的,叫声喳喳啾啾脆响,双手不由自主捧在怀里,鸟的小嘴啄触到她已发育成熟的大奶子,痒痒地产生一丝丝莫名其妙的舒坦。她将鸟捧回家,喂食喂水,琢磨到哪找个鸟笼装起来。铁匠父亲发现了,认出这是郝八哥的八哥鸟,命女儿赶紧给他送回去。
大女子去送鸟,郝八哥小曲唱得正起劲,嘟嘟嘴示意笼子,顺口借题发挥来了几句鸟的小曲:“大女子送来八哥鸟,八哥鸟啄破女子袄,露出白花花棉花团,不知是奶子还是棉,八哥伸嘴吸又唆,又香又软它又甜,哎哟我的八哥吔,你上世修下的好姻缘!”众人哄堂大笑,大女子听得心迷眼饬,腿软舍不得走,装着慢吞吞在鸟笼子边侍弄鸟。郝八哥这边更起劲了,由一支曲子又转入了自我改编的《十八摸》,在众人哄笑声中还没摸到小肚子,大女子已满面赤红,拔腿而去,背后传来炸屋子似的起哄、大笑,夹杂着八哥鸟的喳喳叫声。
从此大女子时不时借故来郝家,站一会,坐一会,听一会,狡黠的郝八哥似乎也看懂了大女子的心思,时不时将八哥鸟放出笼子,那八哥鸟也怪,一出门便飞去找大女子,哪怕她在火光熊熊的铁匠铺拉风箱,鸟也不怕热。鸟一飞来,大女子便找理由去喂鸟,换上干净的衣服,对小镜子拢拢头发,给郝家送鸟,在那待的时间越来越长。大女子本来就像个男孩子,在这听曲的男人堆里习惯后,起哄、荡笑,很快融为一团。有了大女子,郝八哥编小曲的创造力更丰富,唱得更卖力,众人听得更有味,大女子也仿佛吸了鸦片烟,听曲的瘾越来越大。
风声渐渐传到铁匠夫妇耳里,也说了,骂了,关了,打了,有几次还从郝家活生生地将大女子揪回来,鲁莽的铁匠甚至有次去砸了郝八哥的场子。可腿长在女儿身上,与郝八哥何干?反而被街道找去谈了话,弄得铁匠夫妇毫无办法。最后只有使出当地人惯用的一招,赶紧给大女子找婆家,远远打发走算了。铁匠夫妇费了很大劲在远远的大山里边找了一家,急急忙忙将大女子嫁了出去。据说大女子出嫁前哭得比刘备还伤心,几个娘们按住才拉扯走。大女子出嫁那天,郝八哥唱小曲场子没开张,他闭门瞪着灯光发呆,悄悄放开了装八哥鸟的笼子。
不久,郝八哥的篾匠铺便关张了,人们不知他去了哪里,深山里大女子的婆家也找上铁匠门来,说是大女子被一个说书的拐跑了,那说书的是个独眼龙。小镇从此没了郝八哥的故事、小曲,男人们觉得生活少了一味,特别是炎热的夏夜,酷暑难熬,暗夜漫长,怎么过去呢?时不时有人说,在外乡哪里遇见过郝八哥,与大女子在一起。他在前面背着包裹走,大女子背着大鼓跟在后边,那只八哥鸟,已不在笼子中关了,蹲站在大女子背的平鼓上,喳喳啾啾叫着,郝八哥边走还边唱小曲,他美滋滋地唱,大女子美滋滋地听,连山间的野鸟都在两人身前身后飞来飞去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