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辑 男人们
南方主种水稻,水田多,农人多养鹅。此地鹅种独特,传说由鹤驯化而成,或由鹅与鹤杂交而成,称“皖西白鹅”。一般农家,每年都要孵上一两窝,成活的少则三五只,多则七八只,再多也有十几只的,霜冻后,杀了,用盐腌制晒干,慢慢享用,称“腊鹅”。过年,正月待客,春季请人干活,少不了一碗腊鹅,油汪汪、香喷喷,越嚼越香。
猪太能吃,喂只猪不容易,养几只鹅要简单多了。小鹅吃青菜,大鹅吃嫩草,原野还产一种蓟类的野菜,鹅最喜吃,称“鹅菜”,小孩子家可放鹅,挖鹅菜,平时晚上用鹅菜、稻壳加少许稻谷,便可打发鹅粗粗的肠胃;只在宰杀前,“站”上十天半月,“站”即关,喂养但不让活动,喂的是货真价实的稻谷,催出肥肥的肉,费粮比猪少多了。那时油紧俏,一只鹅扒小半斤油,煮鹅时还可撇小半斤浮油,三五七八只鹅的油顶上一头猪的油,已够全家吃一年了。农家的富和穷,数梁上挂多少腊鹅,如加上腊肉之类的腊货多,便是小康之家了。
鹅毛也可卖钱,更珍贵的是羽毛下面的绒毛,边拔边长,攒积拔下的绒毛,填做棉鞋、棉手套,怕是比东北的乌拉草不差,殷实的人家,还有做绒毛背心,灌绒毛枕头、被子之类,更为奢华。农人冬天杀鹅,要留上种鹅,下蛋孵小鹅用,鹅没有鸡鸭生蛋多,每年仅生十几、二十枚。被公鹅淘过水生的蛋,一枚蛋便是一只小鹅,故鹅蛋很金贵,少有人吃;没有被公鹅淘过水的蛋是孵不出小鹅的。故有人专喂公鹅,供配种用。白公子也喂了只公鹅。
白公子喂公鹅不为配种,为画画用。白公子的父亲过去是私塾先生,他也算书香门第,随父亲发蒙读了几年书,《论语》也背不完,极喜画画,最拿手的是画鹅。据他说,初试画笔,老师本让他临摹鹤的,却越画越像鹅,又加上父亲教背“鹅鹅鹅”那首诗,更引起他画鹅的兴趣,鹤总是画不像。父亲死后,别无所长,干体力活又没力气,只是画画鹅的年画卖卖。僻乡小镇,文化人不多,农家买张画,喜鹤的长寿,虎的威风,最起码也买张鱼画,图个“年年有余”,买鹅画的少,生意萧条,锅中无米,饿得前心贴后背是常有的事。后来,不知从哪学会了刻章的手艺,摆个摊,公章、私章都刻,算是有个营生。刻章的生意也不兴隆,可他公子的架子还在,这不,仍喂一只大白鹅,时常捧着一个画夹子,给鹅写生描画。
镇上不像农村独门独户多,而是户挨户,房连房,鹅又吵人,稍有风吹草动,便嘎嘎大叫,吵得邻居睡不踏实,愤慨也没办法,那时没有扰民之说,鹅关在别人家院内,噪音的侵扰气得干预不得。家人也怕吵,白公子从小父母给说的第一任老婆三年自然灾害时跟人跑了,第二任老婆听鹅叫便叨咕:喂个吵人的东西,光吃粮食不下蛋。争吵也没用,吵架多了,过不下去,也跑了。白公子无所谓,孑然一身,以鹅为伴。
他的这只鹅,关在小院内,吃得好,活动少;长得又大又肥,腹下堆积个肉坨坨,浑身羽毛雪白雪白,不掺一丝杂色,两只蒲扇爪和神仙寿星头似的老鹅包,金黄金黄,翅膀也大,扇起来满地卷风,啄食的麻雀和喜鹊不敢近前,只能远远地瞅。白公子偶尔带鹅出去走走,他在前面走,鹅在后面随,他昂着头,背着手,鹅更昂着头,梗着脖,不时还将大翅膀扇扇,嘎嘎叫上几声,引得众人观看。
夏秋黄昏时,他将鹅带到街后的水塘,鹅见水便扑了过去,两爪舞动,双翅拍水,欢喜得更是嘎嘎猛叫。白公子兴致勃勃地在岸边欣赏这“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的画面,构思他的鹅戏图。大白公鹅的欢叫引来水面的鹅群,这鹅也向鹅群奔游去,众鹅更欢地拍水追逐,聚拢散合,或夹脖戏水,或伸脖潜水,或扇翅出水,或奔突划水,群鹅欢乐的盛会惹得莲花、荷叶、菱芰、荇草跃跃欲起。鹅也不怕光天化日之下的害羞,公鹅被母鹅团团围住,逐个临幸母鹅,趴在母鹅身上,欢快地大叫,那叫声,似皇帝临幸众妃的无拘无束,傲慢自豪。引得众牧鹅童和围观的大人、孩子拍手欢呼:“淘水啦,淘水啦!白公子的鹅淘水啦!”
“淘水”是指公鹅和母鹅的性交,有时想来,民间用语之丰富多彩令人叹为观止:牛猪干这事称“配种”,羊干这事称“打羔”,狗干这事称“连筋”,猫干这事称“叫春”,蛇干这事称“交尾”,鹅类家禽干这事称“淘水”。人呢?文雅的称“做爱”,不文雅的还有诸多说不出的字眼。这类家养的动物与人不同,母的要付钱给公的,喂养公的牲畜家禽因此可得一笔可观的收入。拿鹅来说吧,专包给下蛋的母鹅淘水,喂母鹅的人家需付给喂公鹅的人家一至两只小鹅,还得包养活、养大,公鹅又不是一夫一妻制,不惧三妻四妾,被十只八只母鹅包养也不嫌多,喂一只公鹅,每年净赚七八甚至十几只鹅。
白公子的公鹅这么漂亮、壮硕,不少喂母鹅的人家专找上门来,请求联姻,生计维艰的白公子前两任老婆都曾动心,一说这事,白公子都瞪大眼睛,一口回绝,“什么?什么?让我的鹅去卖淫?休想!”“别家都这样的。”“别家是别家,我白公子饿死也不干!鹅能卖,老婆也能卖吗?”“你……?!”气得老婆嘴唇发紫说不出话来。他宁愿自己优秀的大白鹅在水里无偿地为母鹅淘水,却不愿有代价地去做这生意。会打小算盘的人家,知白公子这性子,便不再求别的公鹅,让孩子赶上母鹅,放进荷花塘专等白公子的公鹅,淘了水,还省了小鹅。有人拿此事开玩笑地质疑他,他说这是“自由恋爱”,不是“买卖婚姻”,人们私下都说他太拧、太倔、太傻,书呆子,认死理,穷死活该。
白公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与他的鹅相伴着过日子,除了有一搭无一搭的刻章生意,闲暇时便是喂鹅、逗鹅、画鹅,他那鹅画得越来越神啦,无论是地上跑的,水里游的,还是单个的,成群的,都画得活灵活现,千姿百态,挂在墙上,真鹅见了都嘎嘎对唤。可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他,都说他是个呆子,呆头鹅。甚至有人调侃说,白公子干脆与鹅成家算了,可他喂的是公鹅而不是母鹅,变不成田螺姑娘或狐狸精。
有天,镇上来了两个卖画的聋哑女孩,介绍信是聋哑学校的。那时这事不稀奇,这类女孩的画一般卖给公家单位,单位需收据,收据需盖章。这天聋哑姑娘带的学校收据用完了,到白公子这里刻个私章,看到了白公子挂在墙上的鹅画,其中一位姑娘眼都看直了,连比带划透出亲热劲。白公子是过来人,懂得那意思,但很害怕,便带她们去了公社,有位会哑语的公社干部挑明了哑女的心思,这姑娘要嫁给老师。劝了小半天,哑女手抹脖子发誓,公社干部转头又劝白公子。看来收不了场,公社干部只好说,需要有聋哑学校开的介绍信才能结婚,说服白公子应承下来,留两位姑娘吃两顿饭,住一宿,第二天让姑娘回去开介绍信。白公子照办了,姑娘走了,镇上人纯当笑话,白公子也当成笑话。
谁料想,几天后姑娘果然带着介绍信来了,还来了几位哑女同学和一位老师,这在镇上引起轰动。白公子和哑女扯了盖有红彤彤大印的结婚证,大家喝了一顿喜酒,惊奇地看白公子终于成了家,又担忧这姑娘能不能留得住,留不住又怎样?反正觉得白公子里外都划算。
哑女来了再也没走,姑娘长得眉清目秀,气质又佳,且青春年少,不仅会画画,也喜欢鹅,两人恩恩爱爱地过着小日子。哑女灵气,会扎鹅毛扇,手工之精巧堪比北京友谊商店的出口商品,她和白公子再添几笔彩画,加上红线编织中国结的缀子,更受人们喜爱了。一时间,小镇兴起摇鹅毛扇之风,满街尽是诸葛孔明,这可苦了卖芭蕉扇的商家,白公子的日子却过好啦!
哑女肚子也争气,头胎便给白公子生了对“龙凤胎”,下地会哭,周岁已会说话。每到夏日的黄昏,两人偎肩挎膀带着孩子去荷花塘遛鹅,看荷绿莲红的碧水中群鹅戏水,看骄傲的大白鹅骑御众母鹅,哑女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已经知道,什么叫鹅的“淘水”。
白公子呢?眯缝着眼,脑子里构思鹅的新画作,兴致来时,捡起瓦片、瓷片,往水中打水漂玩,哑女也学着打,那水漂如神仙踩水,在水面踩出团团莲花而飞驰,莲花团的波纹向四处扩散,在菱秧、荷叶前激起涟漪。
白公子和哑女欢笑,坐在推车上的“龙凤胎”也拍着小手欢笑。
火一般红的夕阳余晖披在一家人身上,天上的云,也火红火红,这大概就是多情浪漫的诗人笔下的火烧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