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0090000000004

第4章

1

如果你向本能屈服,你将变成一只丧家犬。如果你向本能挑战,你同样会变成一只丧家犬。

写完这个警句,地震就开始了——墨水变幻成的鼹鼠、蝙蝠和蜥蜴在稿纸上快跑乱飞,很快突破页面,布满书桌,把咖啡杯、书籍和摆件撞翻——惊骇之余,我把纸捏成一团扔掉,手忙脚乱重新换上一页。可它们又折回来,带来了破坏力更强的飓风和暴雨,就像神笔马良,笔尖触及之处,摇晃中的岛屿在远方浮现出来,在更近的画面中,她诞生了。

这个女婴的出世具有象征意味,人们将她与灾难联系起来。她来了,所以她母亲死去,还有那么多人同时殉葬,整个街镇,因为她的光临而变成了废墟。在幸存者眼中,她是一个多余的孽障,她固然是多余的,如同那截从脊椎骨延伸出来的尾巴,可她不可思议地活了下来,这又使大家对她充满了敬畏。

现在,她在风雨中赤裸着身体。她的母亲,一个贫困的货担小贩由于失血过多在最后喘息。地震发生在凌晨,睡梦中的人来不及反应就被埋进了倒塌的房屋。这个比瞬间还要短促的时分,来自地狱的排山倒海的力量拆碎了整个岛屿。

与周围砖瓦结构的建筑相比,她降临人间的这个老木屋倾覆得更迅速一些。她来自一个居无定所的家庭,没有人知道她的姓氏。她没有名字,脐带刚与母体脱离就成了孤儿。这个场景里弥漫着浓郁的煞气,如同伸了一个懒腰,腐败的老木屋夸张地舒展开来,所有的骨骼交错到一起,互相抵制然后产生木头的骨折,最后它像骆驼般倒在地上,轰地一声,尘土中飘着菌蕈及其孢子的霉味。一个过路的醉汉在阴霾的背景中看见了这一幕,他被吓醒了,一栋残屋像黑色巨兽扑来,在距离数米之遥的地方他摔倒了。

这个人开始奔跑,他完全清醒了,求生的欲望使他想快速逃离,他足下生风,希望能一步踏进空旷的野地。可他没有成功,他跑得再快,也比不过死亡之光。陷落与崩塌使更多的建筑消失了,一只巨大的手掌推倒着一切,他被一棵树击中了,那棵树摆脱了泥土,在风中摇摇摆摆地翱翔,用一根锋利的桠杈挑开了他的肚皮。

此刻,如果用灵异的眼光看,无数灵魂正在从废墟里飘出来,熙熙攘攘,在砖垒和断梁间成为孤魂野鬼。

而轰然倒塌的老木屋下面,除了苟延残喘的产妇之外,还有一只在夹缝里挣扎的狗。

侥幸脱身的接生婆惊叫着坐在了地上。

产妇的下半身完全被束缚住了,折断的右臂耷拉着,只能用左臂搂住女婴,让她匍匐在胸前。这个姿势定格于地震发生的刹那,完全出于母性的本能。女婴试图吮吸乳汁,但很快从慢慢变冷的母亲身上滑落下来,掉在一旁。

那只狗努力从夹缝里挤出来,得到自由的代价是腿瘸了,扩大的伤处在流血。它的叫声听起来更像是哀鸣,它来到母女俩旁边,看了眼女人,她已没有了呼吸,两只眼睛瞪得很大,看着塌陷下来的天穹,或者别的什么。

狗小心翼翼衔起女婴,余震还在继续,它的每一步都隐藏着重重危机。它一直朝南走,那里是镇中心,如果完美如初的话,会有广阔的草坪和漂亮园艺,是大人们唠嗑和儿童放纸鹞的地方。狗知道这个去处,是因为常去那儿逛逛,有时独自前往,有时跟在陌生人身后。狗眼湿漉漉的,它知道过去的好时光永不再来。

镇中心聚集着惊魂未定的人们,大多衣不蔽体,是掀开被窝奔出来的逃生者。风声凄厉的雨夜,哭声由此及彼。可怜的狗叼着女婴来到一个人群中间,很幸运,有人注意到了它的出现。他们围上来,从它嘴里接过了女婴,因为寒冷和饥饿,她已冻得发紫,也许再过一秒钟,她就会断气。可她活了下来,好心人把她裹进一块珍贵的毛毯,贴在胸口用体温把她焐暖。她就这样活下来了。她没有名字,也许是因为是滞产儿,她生下来就有了柔密的褐色头发,恍如麝香的软痂浮在发丝间,她的头发异常弯曲,像一蓬乱草摇曳舒张,我把她叫作鬈毛。

从这一刻起,鬈毛戏剧般的传奇拉开了帷幕。我们不能将她今后岁月中所历经的苦难都视作不幸,那只是她生命中应当承受的部分,所有苦不堪言的回忆都是美好人生的赠予,甚至可以这样说,人生的真谛正是隐藏在悲剧之间。

刚摆脱了死亡威胁的鬈毛被再次遗弃,那一小截盲肠般多余的尾巴在她尿湿毛毯之后露了馅,这使周围陷入了一片恐慌,鬈毛被放回了地上。大家看着她,如同看着一个鬼魂,造成这个局面是与正在发生的劫难休戚相关的。假如没有这场地震,鬈毛的小尾巴就仅仅是返祖现象或遗传变异,与六指头和多毛症没有区别。然而地震使大家成了惊弓之鸟,哪怕黑暗中飞来的一只蝙蝠都可能被视作死神的使者,何况一个长了尾巴的婴儿。所有的人都吓坏了,他们躲得远远的,只有那只忠诚的狗守在鬈毛身旁,呜咽地悲鸣直到力竭而卒。

毛毯包裹着娇弱的女婴,使她不至于立刻被冻死,使她的生命能够维系到救星出现。她来了,一个鹑衣百结的以乞讨为生的老太婆,拄着一根竹杖,趿着破损的布鞋,头上有一块褴褛的纱巾。她看上去灰蒙蒙的,不知道是皮肤的黑还是身上的龌龊,也许两者兼而有之。对鬈毛来说,她是没有选择的,一个来历不明的不祥之物,能够被收留已是最大的运气,她不能决定自己的未来和不可知的命运,就像她不能决定自己的出生一样。

老太婆俯下身,将鬈毛抱起,放在随身携带的一只大篮子里,对她来说,捡到这个女婴和捡到别的什么被人遗弃的东西没什么不同。在颠沛流离的生涯中,她捡到过的活物并不少,狗和猫最常见,有时还有从耍猴人那儿逃出来的猴子。老太婆对待它们的办法很简单——杀了吃掉。她有一件御寒的袍子,就是用那些可怜的畜生的毛皮做成的。因为没经过硝化,皮板又硬又僵,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气味。但对老太婆而言,它是重要的财产,可当棉衣穿,又可当被子盖,紧急关头还可以作为储备粮,撕一片煮烂聊以充饥。

她把鬈毛放进大篮子,拎着离开了中心广场,周围的人看着她消失,暗自松了一口气。毕竟,女婴没有在他们的冷漠中死去,使他们良心受到的谴责要少一些。虽然那是个长尾巴的女婴,被赋予了不祥的意味,可那是被强加的,是人在突如其来的灾难中由于极度惶恐而强加给自己的暗示。事实上,女婴是无辜的,如果她真的在熟视无睹中夭折,那么现场每一个有良知的人都会产生负罪感。而眼下,女婴被带走了,虽然带走她的是一个流浪的乞丐。但至少她有了活下去的可能,或者换一种说法,即便仍将死去,至少在离开时是活着的。她日后的命运已在这些人的视野之外,毫无疑问,老太婆的背影让他们在心灵上得到了解脱。

老太婆拎着女孩,如同拎着一篮子残羹剩饭。这样说,不是一种暗示,不过是指出了老太婆对女婴的态度。尽管如此,我们也不必有过多忧虑,鬈毛是一个女婴,而非猫狗,老太婆尚不至于吃人。她之所以要捡回鬈毛,不过是要一个乞讨时的道具罢了。

穿过残垣断壁的镇中心,穿过一个已不复存在的市集,老太婆来到了田野。这里有她的栖居地,一座废弃的碉堡。

一路上,突如其来的倒塌与瘫陷让老太婆心惊胆寒。整个世界就像纸糊的一样弱不禁风,每一次余震都会增加新的废墟,废墟中传来的鬼哭狼嚎与风声交织在一起,听起来就像把黑暗撕成了一片片布,挥散在无边的绝望里。

而跟前这座战争遗留下来的固执而封闭的水泥军事设施,却在飘摇中像癞蛤蟆一样匍匐着,丝毫没有要一跃而起的样子。

老太婆爬进顶部的正孔,顺着一把竹梯来到碉堡内部。她虽已老迈,身手仍然利落。碉堡外壁原本有数个洞,打仗时可供伸出枪管。老太婆住进来后,保留了一个洞,剩余的都用泥巴封死了,这样做的好处是空气不能对流而过,冷天可以御寒。而到了夏季,只需将那些泥巴推倒,风就可以长驱直入,吹掉闷热与暑气。

老太婆将女婴从篮中取出,搁在她的那件毛皮袍子上。一支点燃的蜡烛使碉堡内有了光明,因为雨水的濡湿,鬈毛身上的毛毯有些发潮。老太婆将它展开,从鬈毛身下抽走。赤裸的女婴暴露出来,她牙关紧咬,已陷入昏迷。老太婆用手指摁住她人中,少顷,终于令她啼哭。老太婆松了口气,女婴哭声不止,用这种方式提醒老太婆自己正饥肠辘辘。

老太婆将毛皮袍子两边一搭,盖住了鬈毛。看一眼四周,狭小的空间里没有转身的余地,各式各样的垃圾见缝插针地拥挤着。也有几件生活用品,一只陶质的缸,上面架着木头的圆盖子,放了一个显眼的台式煤油炉。炉上架着一口通体墨黑的铝锅,老太婆蹲下来,往一个暗处掏着什么,起身时手里捧出了一些米。她小心翼翼把米丢进铝锅里,移开圆盖的一部分,直接用铝锅去舀里面的水。离碉堡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水库,老太婆隔几天去那儿一次,拎回一桶水。她有一块明矾,用它打一会儿,水就变清了。此刻,老太婆点燃了煤油炉,她要熬一些米汤给啼哭中的女婴喝。

可鬈毛等不及了,她饿极了,只是还有力气哭,她居然把毛皮袍子踢开了,四肢朝天如同一只挣扎的青蛙。

老太婆回过头来,对女婴说,别闹了,以后有你饿的日子呢。

鬈毛毫不理会,声声不断大放悲歌。蹬动的双腿中间,粉红色的尾巴滑稽地抽搐起来,老太婆吓了一跳。

哎哟,你怎么还长着这么个东西。老太婆将女婴抱了起来,举到头顶看那截肉做的细绳子。她被这个发现逗得笑了起来。

鬈毛被放回毛皮袍子上,老太婆把煤油炉点燃。相比于外面,碉堡内要暖和很多,蓝色火焰仿佛舞蹈的梦魇,投影在斑驳肮脏的墙上,与浓郁的霉味混合出陈腐的气息。

老太婆一边咳嗽一边卷着烟卷,烟丝是从捡来的烟头里剥出来的,去掉烧焦的烟蒂,剩下的收拢到一块,积少成多,搁在薄纸片里,一推一卷沾上唾沫,就是一支烟了。

烟的造型呈锥形,一头大一头尖,并不影响口感。老太婆叼在嘴上,吞云吐雾的神情中,可以看出她的陶醉。

女婴仍然在不屈不挠地哭,老太婆望了一眼通体墨黑的铝锅,火舌正舔着它的底部。揭开锅盖,米粒沉积在透明的水中,距离煮成米汤的乳白尚远。女婴的啼哭让老太婆有点心烦,她活了那么多年,最大的经验便是饥饿,她也有些为手舞足蹈的女婴着急,可总不至于喂凉水给她喝吧。

老太婆烦恼地坐在地上,看着毛皮袍子被女婴再次踢开,女婴屁股上那根调皮的肉绳子红蚯蚓般扭动。老太婆一边咳嗽一边笑个不停,这时她看见有个脑袋从上面探下来,老太婆直起身子,把笑停住,来福,你干嘛呢?

来福跳下来,双脚落地后,一张哭丧着的脸转向老太婆。这是个男孩,八九岁光景,穿着破衬衣,袖子捋得很高,下摆拖至膝盖,身上手上血淋淋的。面对着老太婆的吃惊,他把嘴一歪,眼泪流下来了——

鼻涕虫给砸死了,我把她拖回来了。

老太婆腮部哆嗦了一下,踩着梯子上把头探出洞外,看了看,又将头颈缩了回来——

人都死了,把她拖回来又有什么用?

我们把她埋了吧。来福红肿着眼睛,毛皮袍子上的鬈毛引起了他的注意,哪儿来的小毛头?

老太婆说,路上捡的,先养着玩吧。

来福说,外面都给毁了,死个人跟死个老鼠一样,要不是逃得快,我也给压在房子下面了。

老太婆说,炉子上烧着米汤,待会儿熟了,你喂给她吃吧。

来福说,我可不会,怎么喂呀?

老太婆说,没见过喂小孩么?

来福说,我是说我没弄过。

老太婆说,那就让她饿死吧。

来福说,好吧,我试试看。

老太婆说,我出去看一下,待会儿回来。

来福说,鼻涕虫怎么办?

老太婆说,现在黑灯瞎火的,等天亮了再说。说着,爬出方孔,来到黑夜里。

鼻涕虫瘦小的尸体离开碉堡仅五六米之遥,满身血污仰面而卧,差点绊倒了老太婆。远处传来的号啕声和建筑物轰然倒塌的声音依稀可辨,周遭的世界已变成了地狱。老太婆看了鼻涕虫一会儿,其实看得并不真切,雨一直在下,野地变得十分泥泞。在灰暗的光线下,看到的毋宁说是一具人形泥塑,但她确实是鼻涕虫,一个永远处于伤风之中的小女孩。这个小女孩是个天生的乞讨高手,她摆出一副要把鼻涕往人身上蹭的姿势,让不愿施舍的人乖乖就范,当然,也曾因此被揍得鼻青脸肿。

如今她死了,不必再冒着被毒打的危险去行乞了。

老太婆踩着稀烂的泥巴重新来到中心广场,她两手空空,披着那条毛毯,目的是为了找到那条狗,那条在女婴边上死去的狗,那可是美味丰饶的大餐。在损失惨重的天灾之后,尾随而来的就是食物短缺。作为一个从未离开过岛屿的人,老太婆对地震并不陌生,地震带来的破坏对她生活产生的影响是微乎其微的。她原本就一无所有,也不至于失去什么,她要做的唯一的事就是囤积食物。虽然这是个地震频繁的岛屿,这一次爆发出的摧毁力仍是空前的。老太婆虽饱经沧桑,看着悲惨的景况,鼻子也不禁一阵发酸。如此大规模的灾难,必然会产生饥荒和瘟疫,很多无助的人将在无助中死去。只有早做准备,才能避免成为野地里的饿殍。

雨比方才小了些,威武的风却未丝毫减弱,老太婆蜷缩着身体出现在镇中心。此刻,这块广阔的平地成了最好的避难处。老太婆像一张单薄的剪纸,佝偻的轮廓比黑暗的背景还要深一些。她来到那只死去的狗跟前,提起一对前爪,从背后驮起它。毛毯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滑到了地上。她握住两只耷拉在胸前的狗脚,背很低地弯着,狗尾巴垂在地上,脑袋随着老太婆的步伐颠簸甩摆。远远看去,像一只后面偷袭的狼在啃老太婆的脖子。

很多人在沉默中注视着老太婆,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喂,你不能拿走那只狗。

老太婆慢慢把头转过去,一个中年男人正踩水而来。

你不能拿走它。那人道。

这是你的狗么?老太婆问道。

不是我的,可狗肉是大家的。中年男人道。

这条狗死在这儿好长时间了,你们怎么没去捡?老太婆道。

中年男人拦住去路,骂道,臭要饭的,我让你把它放下。

老太婆冷笑道,从一个臭要饭的嘴里讨食吃,你算什么?

说着,让死狗从背上滑落在地,直视着中年男人,狗在这里,你来拿啊。

老太婆口气阴森森的,眼光里潜伏着杀机,中年男人暗自掂量着对方的决心,最后败下阵来,转身走了。

老太婆离开之后,来福也爬出了碉堡。鼻涕虫的死让他伤心极了,他们是行乞的搭档。因为比他小,鼻涕虫叫他哥哥。他们是老太婆捡来的弃儿,彼此没血缘关系,看上去和真正的兄妹也没什么不同,时常斗嘴赌气,却把对方视作最亲密的人。然而一块飞翔的瓦片就把他们分开了,拉着鼻涕虫逃命的来福突然发现掌中的小手离开了他,他回过头,看见鼻涕虫扑倒在地上,天灵盖被瓦片掀开了,可怜的小女孩连叫都没叫一声就死了。

虽然蝙蝠般暗藏的危险仍会扑棱棱飞来,来福还是倔强地把鼻涕虫拖回了碉堡旁。不知他从何而来的力气和决心,眼泪、汗水和雨滴交织在他脸上,泥泞的拖力没有让他放弃,他不愿让鼻涕虫横尸街头,最后像垃圾一样被处理掉。

来福守在鼻涕虫身边,碉堡内鬈毛在嘹亮地啼哭。老太婆对鼻涕虫死亡表现出的冷漠让来福暗生怨恨,老太婆是收养他的人,也是这个世界上对他最刻薄的人。她把任何好吃的东西都留给自己,稍不顺心就会拳脚相加,他和鼻涕虫没少挨她揍。有一次,他偷抽了老太婆卷的烟,差点被老太婆用毛皮袍子闷死。还有一次,他和鼻涕虫得到了半只烧鸡,经不住馋虫的诱惑私下吃了,老太婆从他们嘴巴里闻出了真相,把他们捆住,直到用一盆脏水把饿死过去的他们泼醒。

来福知道鼻涕虫和自己在老太婆眼里不过是一文不值的破烂,鼻涕虫死了,她连一滴眼泪也没落下,真是铁石心肠。可又能怎么办,他是寄人篱下的小要饭花子,老太婆至少给了他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住,使他看上去有家可归,不至于像个孤儿。

来福开始挖土,他要在肥沃的田野上挖出一口天然的棺材,把鼻涕虫放进去。他用来挖掘的是把断柄的破铲,在空旷而死寂的夜色中他认真地掘着,进度很慢,一刻不停。

碉堡内鬈毛的哭声干扰了他,从来福的主观来说,他懒得理会那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婴儿。他沉浸在刚刚失去密友的悲痛中,哪有心情去管一个陌生女婴。

但他心肠硬得并不彻底,终于扔下手里的破铲,朝碉堡走过去。因为他听到女婴的哭声越来越细微,他人性中基本的同情心被唤醒了,他钻进碉堡,闻到了久违的香味。米汤已熬好多时,可惜由于无人看管,溢出不少,也因此浇熄了煤油炉,没让火苗将锅底烧穿。

借着奄奄一息的烛光,女婴嗷嗷待哺的嘴巴让来福犯了愁,他见过女人用奶子喂婴儿,他是男孩,用什么来喂呢?

来福拿了一枝蜡烛,将那枝快要用完的换掉。这些基本的生活用品是来福和鼻涕虫合作后得来的。镇上的杂货店他们都曾光顾过,在这方面从未失过手,蜡烛每次可以捞上两大盒,火柴亦是。比较费事的是煤油,因为它贮藏在大铁桶里——岛上常停电,家家户户都备有煤油灯——可难不倒来福,他借助一根橡皮管,用虹吸法将煤油传输到店外的鼻涕虫那儿。他们的分工就是这样,一个在内,一个在外。大功告成之后,来福还会顺手捞上些米饼或糖果,在回程中与搭档一起解解馋。不过他们不敢吃完,要把大部分留给老太婆,老太婆就像可怕的女巫,什么都别想瞒过她。

来福用筷子挑了些米粒嚼起来,一边往下咽一边想,平时老太婆看得最紧的就是她的米。今天舍得拿出来,真是西边出了太阳。端起铝锅喝了一口米汤,将鬈毛抱起来,搂在怀里,用嘴堵住她饥饿的嘴,让滑溜的液体慢慢流进女婴的喉咙。女婴止住啼哭,翕动双唇,来福的嘴一离开,她便咧开嘴摆出又要哭的架势。来福往嘴里续了口米汤,再去喂她。女婴娇嫩的舌头用力吮吸着,那种湿乎乎的吮吸使来福全身痒酥酥的。一丝来历不明的温柔使他的皮肤浮起了颗粒,他哆嗦了一下,又喝了一口米汤,去迎接女婴迫不及待的嘴巴。

这一口还没喂完,听到老太婆气喘吁吁的叫唤,来福,快,出来。

将嘴巴从女婴唇上移开,攀上梯子把头探出洞外,他没看见老太婆,老太婆的声音在稍远处的一块黑暗里,他把米汤咽下去,大声问,你在哪儿?

女婴的哭声几乎同时响起,来福把她放在毛皮袍子上,女婴四肢乱蹬,哭得要背过气去。这一刹那,来福看见了她的尾巴,他傻了一下。老太婆又在催促他,他不敢多加懈怠,爬到外面,左右巡视着往前走。

他终于看见了老太婆,她被什么压着。走近一些,是一头毛茸茸的狼将老太婆扑倒了。他吓坏了,撒腿往回跑,跌跌撞撞爬进碉堡里,找了根木棒,紧攥在手,任凭老太婆呼喊再不敢出声。他畏缩在角落,确实被吓坏了。他想一定是丘陵上的狼被震下来了。老太婆叫了一阵,声音越来越轻,最后没了动静。这更肯定了来福的猜测,老太婆肯定是被狼咬死了。在这个过程中,女婴的哭声没终止过。来福十分惶恐,他担心把狼招来,紧张得真想把女婴掐死。可他一动不敢动,警惕地盯着碉堡入口,怕一闪身狼就会瞬间扑进来。就这样在女婴的啼哭声中熬到了天色泛白,直到近处传来嘈杂的人声,才爬出碉堡向外张望。有不少警察在走动,一只庞然大物伸出铁爪挖着泥土,地上正在形成一只大坑,来福来到田野上,在拐弯处看见了老太婆。

老太婆匍匐在地,身上是一条死去的狗,脑袋耷拉在老太婆肩上。地上一大片血,早就凝结了,分不清是老太婆的还是狗的,像一大片紫红色的霞光蔓延在草叶间。

来福走到老太婆跟前,蹲下身子,导致老太婆死亡的是一块带钝角的石头,上面血迹斑斑。来福直起腰来,脑海里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黑暗中老太婆背着死去的狗往回走,沉甸甸的负重使她体力不支,终于在邻近碉堡的地方跌倒了,她的脸遭到了躲在草丛中的石头的致命一击。她当即昏厥过去,鲜血顺着石头汩汩地往下流,她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对着碉堡大声呼救,但压在她身上的狼形狗尸吓跑了赶来的来福。因为失血过多,她没力气把狗掀下去,在绝望的哀号声中慢慢断了气。

泪水在来福眼眶里打转,在过去的这个夜晚,死神带走了他最亲近的两个人。朝夕相处的鼻涕虫自不用说,平日里凶神恶煞的老太婆也让他难过。老太婆纵然万般可恶,至少让他在生活中有了一个背景,一个类似于家长的角色。有了这样一个背景,就不再是无根浮萍。而眼下,他重新成了孤儿。来福嘴一咧,脸歪成了秋后的茄子,眼泪夺眶而出。

碉堡内的哭声让来福惊觉,这才想起了饥饿的女婴。那种嘴对嘴的柔软使他皮肤浮起了颗粒。他回到碉堡,米汤已凉,点燃炉火将它回热。这一次,他喂得更专心致志一些。嘴对着女婴的嘴,让热乎乎的米汤流进她喉咙。怀中微凉的身体在回暖,他眼泪不知不觉下来了。就这样,他一边哭一边喂着女婴,表情有点迷离,有点木知木觉。他用这样奇特的方式将女婴哺育长大,使她从婴儿变成女孩,这个奇迹是难以想象的。然而,鬈毛确实活下来了,除了那条已转成肉色的尾巴之外,与正常小姑娘没什么不同。她整天跟在来福后面,就像当年的鼻涕虫一样。对这对小乞丐而言,生活是动荡的同义词,他们离开了那座碉堡,在岛上到处流浪,不再有固定居所。他们时隐时现,是自己的主宰与俘虏。

2

时至今日,来福仍对那座碉堡的失去耿耿于怀。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他遭到了两名警察的驱逐。他们没有让来福作任何准备,就勒令他立刻放弃碉堡。来福抱着鬈毛离开的时候,屁股上还被踢了一脚。慌乱中,他只抢出了那张狗皮。然后就失去了苦心经营的安乐窝,开始了流浪生涯。

来福像一头被扫地出门却十分恋栈的家畜在碉堡附近转悠了几天,希望还有回去的机会,因为他觉得警察占领一个废弃的碉堡并不会长久。

事情的发展超出了他预测,碉堡被拆除了。拆除的过程很辛苦,用上了机械锤和炸药。不过也就是一个上午的时间,坚固的碉堡就不见了,如同一颗牙床上多余的牙齿,被连根拔掉了。来福从市井传言中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这里要在包括碉堡在内的一整块土地上建造一座寺庙。多年前的那次空前的浩劫造成了无数死亡,成为岛上有史以来最大一次灾难,当时大批无法处理的尸体被集中深埋,成为居民心中恒久的伤痛。而今,重建后的小镇准备用一座寺庙来祭奠亡灵,于是这块地被圈中了。

来福眺望面前的田野,他是那次集体埋葬的目击者。此时此刻,眼前飘起了阴霾之雨,凄凉的场景在寒意中浮现出来。那些记忆宛如发作的癫痫,将他捆住丢进冰窖般刺骨的噩梦之中——

从碉堡顶上望出去,那只伸缩着铁爪的庞然大物正将大地刨开,使堆在一旁的泥形成巨大的土包。雨一直在下,来福被淋得精湿,他没躲进碉堡避雨,而是张大嘴巴,将雨水与悲伤一起吞进肚子。眼前的画面令人心碎,那么多死人源源不断被运抵过来。衣衫不整甚至裸露,被随意放下,横七竖八,消散的生命毫无尊严可言。活着的人在哭泣,距离远,看不清悲怆者的面目,从他们的捶胸顿足或掩面号啕中,可以嗅出分泌在空气中的绝望。来福抹了把脸,自上而下,抹去咸涩的雨水。

埋葬开始了,警察维持着秩序,将那些泪人与死者分开。尽管动用的是规劝的方式,可在情感战胜了理智的家属眼中,他们就像是死神的帮凶,要把亲人活埋似的。在这样的情况下,局面产生了一些混乱,由于警民力量悬殊,警察们明显处于劣势。被悲痛冲昏头脑的民众形成人墙,阻止接下去要进行的程序,此起彼伏的哭喊与谩骂声中有人操纵了那只庞然大物,让它停止了挖掘。

来福静观事态的发展,他是旁观者,也是当事人。这样说因为他是一个无牵无挂的小叫花子,却有两个与他关系亲密的人也在尸体中间。

鼻涕虫与老太婆的尸体是在来福昏昏入睡时被搬走的。经过一夜担惊受怕的防备,狼终于没来。因为高度紧张而一宿没合眼的来福乏极了,以至于在喂女婴的过程中睡了过去。当他醒来的时候,看见女婴趴在胸口上,眼睛与他的眼睛靠得非常近,潮湿的嘴巴蹭来蹭去,搞得他满脸都是口水。

来福直起腰,焦黑的铝锅里还剩些米汤。端起来喝了一口,冷若凉水。懒得去热,将米汤含着,去喂她。这一顿耗时较长,因为米汤要在口中沾点体温。女婴撒了泡尿在来福腰腹间,热腾腾的液体让他吓了一跳,他又看见了那根尾巴,忍不住用手去拨了一下。他奇怪极了,不能理解人为什么会长尾巴。同时他又觉得很有趣,因为他自己没有。他也有一个尾巴似的东西,不过长在前面,是一根软塌塌的玩意儿,根本不能和女婴灵活的尾巴相比。他拨了一下尾巴,它蚯蚓一样扭动起来,他那个东西怎么比得了。

女婴腿间的那个凹塘来福却不陌生,虽和来福的不一样,却跟鼻涕虫没什么不同,鼻涕虫蹲下来撒尿时来福都要嘲笑她。当然他的姿势确实要漂亮一些,他用脏兮兮的手指将玩意儿一夹,挺起肚子,尽可能射远,有时故意甩两下,让淡黄色的虚线挥洒自如地舞动,看得鼻涕虫目瞪口呆。

女婴始终喂不饱,米汤没了。来福把她放在毛皮袍子上,她声嘶力竭哭起来。由于久未进食,来福早已饥肠辘辘,他将锅底的米粒吃了,想起了什么,就爬出了碉堡。

老太婆和鼻涕虫不见了,此刻,雨不大不小地飘在天空,来福眺望着那只长着铁爪的庞然大物。他看了很久,虽没亲眼看到老太婆和鼻涕虫,但知道去了何处——那些横陈在泥泞之中的尸体,那个越来越深的大坑,以及后来争执起来的警察和民众让他明白了一切。

年少的来福面对如此庞大的死亡,悲伤被雨水浸透,幸好那只死去的狗还在,他钻出碉堡首先是为了它,对他这样的小叫花子来说,食物永远是第一位的。他饿了,想起了这只狗,这是顺理成章的事。

当然,他本想为鼻涕虫和老太婆各造一座坟,不过那要先填饱肚子,否则怎么有力气挖两个坑。另外还要等雨停,干活的效率可以高一些。

眼下,他的计划没必要实施了,已经有一个巨大的坟可以把鼻涕虫和老太婆装进去了。对此,他有些庆幸又有些负疚。不用费劲挖两个坑了。可这样一来,又觉得有点愧疚。他宁愿让雨淋着,目送他们入土。那样的话,虽没有亲手做坟,也算为鼻涕虫和老太婆送过行了。

集体埋葬进行得并不顺利,争执中庞然大物被人强迫停止了挖掘,自发形成的人墙将警察隔离在大坑外侧。对峙令空气变得稀薄,一个身披袈裟的僧人出现在视野里,来福抹了下脸上的雨水,使自己看得更清楚一些。那个僧人站在停滞不动的庞然大物上,人已老迈,胡子又白又长挂在胸前,手中拿着筒形喇叭,清了一下喉咙,四周的骚动平静下来。空旷的田野上,他嘶哑的声音具有某种撼动人心的力量——

不要再吵了,我理解大家的心情。地震来势凶猛,令生灵涂炭,余震还在继续,破坏也会加大。死去的人都是我们的父母儿女兄弟姐妹,我们庙里的和尚也有不少罹难。照理说,人生一世,死后该有一个像样的仪式。但目前的情况确实非常糟糕,地震把火葬场也毁了,这么多的尸体如果不及时处理,很可能造成大瘟疫。我是出家人,更明白你们的心情,所以把寺庙里的弟子都带来了,在这里诵经念佛,为死去的人超度亡灵,好让他们早日去往极乐世界。

老和尚说完,一下子从来福眼中消失了。这不是幻觉,真实的情况是,雨更猛烈地倾泻在来福面门上,使他一下子睁不开眼睛。

大坑四周的民众疏散开来,三十多个僧人围成圆圈,双手合拢,如同幽灵在田野上移动。人群里哭声又起,群葬开始了。老和尚的话起了作用,没人再来拉扯警察,他们只是哭着,越哭越响,汇成江河般汹涌的伤心合唱。

来福从碉堡纵身跃下,跑到了那只死狗跟前。他是瘦猴精,却有一股蛮劲。抓住死狗的两条后腿,就将它抬起来了。因为雨水的作用而有点浮肿的狗尸被搞到了碉堡里。

女婴依然在哭,她一直在哭。来福不去管她,他有自己的事要做。他脱掉衣服,抖开搭在悬空的木棍上。手里出现了一把刀,蹲下来一甩头,水珠从头发间飞洒而出,掌中刀阴森锋利。在狗颈部抹了一圈,让毛皮从狗的身首之处分开,随即踩住了它头部,扒开伤口,双手往下使劲,慢慢将狗皮揭了下来。

来福吃了小半个月狗肉,吃得都有点反胃了。灾难来临的时候,食物的珍贵高于黄金,失去家园的人们想方设法囤积食物。相比较,来福还是幸运的,老太婆生前在碉堡里囤积了几十斤米,加上一堆狗肉,使他能挨过食物短缺的日子。

岛外救援碍于自然条件的制约而困难重重,这座孤僻的岛屿与大陆相距甚远,两者间有一条不固定的航线,风平浪静时船耗费一个多小时可抵达彼岸。只是这段水域常有奇怪的巨涡出现,航行事故较为频繁,眼下是汛期,大风大浪成了家常便饭,涛水拍打堤岸,船只很难靠上码头。

飞机成了光临岛屿的首选,空投物资成了受灾民众的福祉。起飞数和载货量是有限的。余震尚在继续,灾情在加重。除了最迫切的食物和药品,遮风挡雨的帐篷和衣物也极为短缺。整个救援工作不间断地持续了十多天,直到岛屿上的秩序基本恢复正常,那些轰隆隆的大鸟才渐渐不见了。

来福大部分时间守在碉堡里,这是相对安全的地方。他也曾出去碰碰运气,以不至于坐吃山空,在这个过程中,他听到了街头小巷的一个传闻,是与他有关的——他收养的长尾巴的女婴是可怕的妖孽。因为弯曲的头发人们叫她鬈毛,是她带来了这场地震,很多人对此坚信不疑。在神秘兮兮的描绘中,有一个版本让他着迷——鬈毛口吐蓝色火焰披着白光,骑着一只神犬奔出黑暗,大地的颤抖就开始了。

尽管如此,来福对鬈毛并无惧意。依然用嘴巴喂她米汤、狗肉汤或者乱七八糟的其他流汁。

有个插曲,发生在地震之初。某一天晌午,两名不速之客把头探进了碉堡,看他们的模样是流浪汉或云游的手艺人,他们很远就闻到了刺鼻的香气,要来福交出狗肉。来福被他们凶神恶煞的模样吓住了,撕了一条狗腿递出去。其中一人刚要接,突露惶恐,骇道,你看那是什么?另一人顺着指引去看,目光刚好停留在女婴身上,她躺在老太婆留下来的毛皮袍子上,不哭不哼,赤裸着舞动四肢,似乎在冲他们笑。

那人懊丧道,传说中的鬈毛吧。

另一人道,看那条尾巴,不是明摆着,真是晦气,快走吧。

连到手的狗腿也没要,就溜之大吉了。

来福瞥一眼鬈毛,她的尾巴成为如此大的禁忌让他始料不及。他将头伸出洞外,那两人已经不见了。在他眼中,只有那座高耸的巨大土丘,那是集体坟墓。想到鼻涕虫和老太婆也葬在里面,来福略感宽慰,能够和那些平日里趾高气扬的人葬在一起,让他这个小叫花子感到公平。

地震给来福带来的直接后果是失业,一个以行乞为生的人,面对自身难保的社会,唯一的生存之道就是偷盗。可治安机构已贴出告示,在非常时期将实行宵禁。来福不识字,听到人们私底下说,宵禁的时候干坏事罪加一等,甚至可以当场乱棍打死。

来福不想被乱棍打死,只好在碉堡内待着,实在耐不住寂寞,也会出去逛一圈。一个野惯了的男孩,面对无边无际的孤独,他病了。

祸不单行的是,鬈毛也来凑热闹,上吐下泻,变得极为虚弱。没有治疗没有药,两个小孩被逼入了困境。来福用温开水来冲刷自己和鬈毛的肠胃。温开水是天然的退热消炎药,这是老太婆生前告诉他的。大量喝,蒙头睡出几身汗,就会慢慢缓过劲来。

温开水对来福疗效不错,他很快康复了。鬈毛却没好转,相反加重了。她全身蜡黄,蜷缩成一团,小小的五官一抽一抽,像被魔鬼控制住了。

来福觉得鬈毛活不了了,他从未见过这么黄的人。她的眼珠,她的尾巴,还有哇哇大哭时露出的舌苔,都像涂上了花粉,黄极了。

来福依然嘴对嘴喂鬈毛,她口腔中有发霉的味道。他坚持用温开水喂她,他想和死亡赌一把,他一遍遍摸着她的尾巴。觉得这样做奇迹就会出现,这说明鬈毛的尾巴在他心中同样具有神奇的力量。

他的办法并不奏效,鬈毛皮肤上的黄色并未褪去。她不再接受来福给她喂水,来福的嘴巴一离开,液体就从她嘴角往外流。这个局面维持了一宿,终于促使来福下了狠心。

来福拿来那张狗皮,把鬈毛包进去。狗皮原准备给鬈毛冬天御寒的,来福把它揭下来后,做了简单加工,剪掉四个爪子,把前胸从中间撕开,弄成了对襟。又将毛茸茸的狗尾断开,把破绽处撑大,天然的开裆就有了。鬈毛穿上它,样子应该是这样的——手脚分别钻进狗皮的前后足,头从颈部外露出来。对襟用细绳襻好,鬈毛立着腰,蹒跚地往前爬。从后面看过去,就是一只人面兽身的怪物。唯一欠缺的是,鬈毛体形尚小,这件外衣并不合体,待她长大些,与它吻合了,就会产生滑稽的效果。

可惜鬈毛没有长大的一天了,她奄奄一息,活不过今晚。来福像裹尸布一样用狗皮将她包好,放在田垄旁的沟渠里,咬咬牙走了。

如果来福的铁石心肠更牢固些,鬈毛就很难再有存活的机会。幸运的是,当天色暗下来时,鬈毛若隐若现的啼声钻进了来福的耳朵,他眼泪唰地流了下来,他一直在与自己较量,虽然一直躺着,却翻来覆去无法入眠。这会儿,鬈毛的哭声终于把他从内疚中挽救了过来。

他把鬈毛抱了回来,决定不再抛弃她,纵然死,也要让她死在碉堡里。借着烛光,他把目光投向女婴。她哭得声嘶力竭。也许是光线的错觉,他觉得鬈毛不再像原来那样蜡黄。凑近了些,鬈毛的肤色真的接近了常人,不再像一个垂死的生命,好像把她抛到野外,她反倒拯救了自己。来福转过一个念头,也许是尾巴起了作用,自己一遍遍摸它,当场没反应,事后灵验了。他这样想着,把鬈毛从狗皮中抱出来。裸露的鬈毛让他吓了一跳,她肚皮与手臂上吸附着五六只水蛭。来福熟悉这种暗绿色的虫子,饥饿的时候像一张摊开的叶子,一旦吃饱了血,就会鼓起来,肥壮如纺锤。

听老太婆说,蚂蟥是医生,最爱吸病人的血,它吃饱了,人的病也治好了。

来福用火柴去点蚂蟥,让它们从鬈毛身上掉下来,踩上一脚,它就变成了一摊血。过去不小心被蚂蟥叮上了,老太婆也会如法炮制。老太婆虽然刻薄,也让来福明白了很多生存之道,来福对她的厌恶中残留了些许依赖,依赖中对她的霸道又恨得咬牙切齿。

3

从收留长尾巴的女婴,到被警察赶出碉堡,来福与鬈毛已经共同生活了四个春秋。时值小发育阶段,他个子蹿高了不少。虽然仍是瘦猴精,看上去比原先要壮实些。相比较而言,鬈毛的年龄是准确的,她四岁了,来福只有大致生辰,十一岁或十三岁,连他自己也答不上来。

由于警察催得急,仓皇而逃的来福只抢出了那张狗皮,鬈毛已经可以大致合身地把它撑起来。眼下系盛夏,套在身上要焐出痱子。到了冬季,却是保暖又挡风的盔甲。鬈毛穿上它,果然是来福想象中的人头小兽。她已与鼻涕虫死去时差不多大,随着岁月流逝,面目特征也慢慢清晰起来。她有一双大眼睛,鸡窝般的弯曲蓬松的乱发。脸型略有点方,下巴却是尖的。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的牙齿,又白又齐,与她脏兮兮的形象反差很大。由于长期营养不良,她的肤色显得十分暗淡。和所有乞丐一样,她很消瘦。奇怪的是,那次濒死经历之后,她再也没有被病魔袭击过,好像水蛭把体内毒素都吸尽了,使她有了万疾不侵的躯壳。这使来福百思不得其解,与鬈毛比起来,他可谓伤风大王,咳嗽发烧是家常便饭,照理很容易传染给鬈毛,至今他仍嘴对嘴喂她。这并非来福所愿,他早就让鬈毛独立进食。但鬈毛好像丧失了咀嚼功能,任何食物不经来福的口腔就无法下咽,她的那副好牙倒成了摆设。此事慢慢成了来福的负担,有一次他恶狠狠对鬈毛道,我们活在世上最重要就是把肚子填饱,你连吃都不会怎么活?鬈毛委屈道,我从小就是这样吃的,我喜欢你喂着吃。来福怀疑鬈毛故意要这样,他很矛盾,因为吃居然要成为他生活中一件私密的事。他已是一个朦胧的男孩,知道了异性之间的禁忌。对嘴喂食就是男女亲嘴的翻版。虽然鬈毛尚小,毕竟已不是婴儿。不知从哪一天起,他觉得这种喂食方式该结束了。因为他吮吸到鬈毛湿滑的舌尖时,脸一下子红了。这个瞬间是重要的,它迟早会出现。在那一刻,它如约而至,像熟了的榆钱砸在他脑门上。他把头一回,走动的过客中有人用异样的目光盯着自己,他发现置身于众目睽睽的岔道口,嘴贴在鬈毛的嘴上。他慌忙把口中的东西咽下去,萌生了羞耻。

他决定让鬈毛学会自己吃,为此软硬兼施费了不少心血。他的办法并不奏效,杀手锏也在倔强的鬈毛面前折断了,他整整三天没喂鬈毛,而鬈毛也跟在他屁股后面绝食了三天,直到把自己饿昏过去。

来福道,我们要长大的,不能一直这样吃东西的。

鬈毛道,为什么?

来福道,别人看到要骂的,会以为我是个小无赖,这么小就学会亲女人的嘴。

鬈毛道,我看到大人也这样的。

来福道,他们不是在吃东西,是在对啃,因为女的是男的老婆。

鬈毛道,那我做你老婆吧。

来福笑了,好的呀,不过你现在太小了。

鬈毛道,那我就做你的小老婆。

来福拿鬈毛没辙,败下阵来。从此有了禁忌,不在有人的地方进食。碉堡内当然没关系,若在外,则必是偏僻处。偶尔喂鬈毛的画面仍会撞破,就拉着鬈毛飞快跑开,找更偏僻处把自己和鬈毛的肚皮填饱。

这种把食物与唾液混合在一起的亲密接触有着显而易见的负面作用,撇开来福的心理障碍不谈,交叉感染等于完全不再设防。只是看似绕不过去的潜在的危险从未发生过,来福家常便饭的伤风并未成为鬈毛的感染源。鬈毛神奇的免疫力如同雨衣,挡住了腐蚀她肌体的雨丝般的疾患与病痛。

失去碉堡的来福带着鬈毛开始了流浪生涯。由于没有目的地,他们的行踪是随心所欲的。一开始沿着公路跑,有时也跳上长途汽车搭一段路。经过一段时间的旅程他们重新会回到启程的地方。当这种现象第三次出现的时候,夏日的酷暑已成强弩之末。来福终于相信了岛上流传的一句话——如果你没有一只船,只配绕着岛一直走到死。

来福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有只船,一个夏季的流浪至少让他了解到身处的岛屿究竟有多么大。在此之前,他生活的半径不会超过十公里,那个可供归巢的碉堡羁绊了他的远行。怀着男孩顽劣的天性,来福早就有远走高飞的憧憬,真正实现心愿却是安乐窝被没收之后的被迫之举。这说明人的秉性是相通的,一个小要饭花子也要被现实的鞭子猛抽一下,才不得不与原来的生活决裂。

在汗流浃背的环岛流浪中,来福和鬈毛被毒辣辣的太阳烤得黝黑发亮。两个赤膊的小要饭花子将裤腿卷到膝盖,晕头转向地走着。来福斜挎着一只长歪了的野葫芦,木色,很脏,体积很大,是从一个打瞌睡的小贩那儿偷来的。在这方面,来福无师自通,天生是把好手。可这好像也不值得炫耀,哪个乞丐不精于此道呢?就连鼻涕虫活着的时候,都能给他当下手。而现在,鬈毛变成了另一个鼻涕虫,甚至比鼻涕虫更加高明,无论是顺手牵羊还是深入虎穴,都能手到擒来。更重要的是,她从未失手过,瘦小的身影有如神助,眨眼间完成了探囊取物,连来福都对她的敏捷感到了惊奇。

没有目的地的流浪是寂寞的流浪,时间多得仿佛永远用不完。一路上,来福干了不少寻开心的事。譬如把面孔贴在人家的窗玻璃上装鬼,譬如用包着牛粪的荷叶包袭击漂亮的村姑。他甚至还纵了一次火,烧塌了几间房子,还使一个瘫痪的中年女人被烟熏至死。他的劣迹花样百出,给他带来快乐,打发掉空虚。他渐渐成了这方面的行家里手,走到哪里都留下危险的杰作,耳濡目染的鬈毛也加入到游戏中来。潜伏在人体深处的破坏欲在两个小乞丐身上膨胀,他们并没有意识到后果的严重性,或者说,他们根本无所谓。这说明人的天性假若不受到任何约束是不堪设想的。对两个没有大人监护的小要饭花子来说,能够活下来已属奇迹,如何让他们去遵守社会的规条?他们血管里流淌着人类所有的清洁与肮脏,消极与宿命,枯萎与芬芳,罪孽与迷惘。

只有时间才是唯一的答案。

4

来福第三次回到了故地,他不知这是起点还是终点。田野里的庙宇已打好地基,重建后的小镇似乎也有了笑声。不过这一切对他并无意义。没有人在意他和鬈毛,他们甚至还不如街上窜过的两只鼹鼠。接二连三的重返让来福感到焦虑,他不想一辈子被困死在周而复始的怪圈中。他不知如何才能结束这种地理上的循环。他不想再回来了,他提醒鬈毛道,把裤衩拉拉好,别让人看见你的尾巴。

他不想招惹麻烦,大地震虽然过去了好几年,给人们遗留下来的创痛并未随风而逝。自从他收养了鬈毛,就清楚这个长尾巴的女婴被认为是灾祸的化身。虽然她的相貌未必妇孺皆知,但只要一不小心露出尾巴,驱逐、辱骂乃至殴打便会接踵而来。她熟悉那些人的嘴脸,先是惊愕,随即是揉皱了的抹布般的憎恶,似乎面前并不是行乞的小叫花子,而是威胁他们性命的鬼魂。这个时候,来福唯一能做的就是拉着鬈毛逃之夭夭。事实上,能顺利离去已是好运,有时会引来追兵,或者头上掠过石块。最可怕的一次,是被一个眼珠突出的老头赶上,差点把举到头顶的鬈毛摔死,如果不是来福撞击他膝盖让他跌倒的话。

这样的遭遇发生多了,来福悟出来,他和鬈毛很难在当地乞讨谋生了。他把生存的来源转移到偷盗上,鬈毛是他的得力助手。她悟性很好,出手如梦,让来福自愧弗如。或许应该这样说,他们已不再是单纯的小要饭花子,而是以行乞作掩护的两个小贼。

鬈毛跟在来福身后,把裤衩往腰上提提。他们离开镇中心,沿着河往远处走。前两次他们都是走大路,这次来福决定跟着河水走,河水流到哪儿,就走到哪儿,总之大路是走不到终点的,它只能把你像邮包一样寄回来。

傍晚时分,他们已行进约二十里,来到了彻头彻尾的旷野。河边树很多,眼前是典型的乡村的黄昏:半明半暗的地平线,稀疏的农舍和此起彼伏的蝉声与蛙鸣。河水尚算清澈,不远处有桥,河坡有被岁月打磨的石板。两个小孩奔过去,站在石板上踢水。玩了片刻,小心翼翼下了河。站在水浅的地方用手拍打水面,他们好久没洗澡了,身上有难以想象的臭味。河水把他们皮肤上的污垢带走,他们浸泡在水里,待了很久才上岸,将湿漉漉的衣服挂在灌木上。

哥哥,你朝那儿看。鬈毛一直这样称呼来福。

来福把头一回,一个巨大的坟醒目地耸立在田野之中,繁茂的树遮住了视野,使他们方才没有发现它。来福道,这是第六个了。鬈毛道,第七个,你忘了把碉堡边上的那个算上。

来福道,七个了么?他光着屁股在田埂上坐下,扳起了指头。你说的不错,是第七个。

鬈毛屁股也裸着,尾巴随着奔跑而微颤,她回头问,数清楚了吧,是不是七个?

来福道,你瞎跑什么呢?

鬈毛在田间一跳一跳,大声道,哥哥,你说还会有几座坟山?

来福捡一块薄石片,在河面上打出几个水漂。他不知道岛上会有多少这样的大坟,只知道它们都是那场地震的产物。在环岛流浪途中,每隔一段时间它就会出现一次,已经有些麻木了。

鬈毛从来福眼里消失了一会儿,再次出现时,身边多出一个与她一样光着身体的女孩。女孩与鬈毛一般高,同样晒得黝黑,似一条滑溜溜的泥鳅。她刚从河里上来,斜背着竹编的鱼篓,左颊有块暗红色胎记,占了小半边脸。她拉着鬈毛,走到来福跟前,我叫酱油癍,是渔夫的女儿。

来福慌忙护住裆部,他从未在陌生女孩面前一丝不挂过,涨红了脸道,我叫来福。

把光屁股留给酱油癍,跑去把湿衣服穿上,顺手将鬈毛的裤衩揉成团,朝鬈毛扔过去。

一阵奇异的风吹了过来,将翻腾的裤衩变成了大蛾子,朝河中央飞去。

酱油癍一个猛子扎进河里,游出一幅水面,把头冒出来,大蛾子正在下降,她一伸手,接住了。

鬈毛看见大蛾子飞过来,她蹦了一下,做个仙人摘桃的姿势,手到擒来。

这组动作看得来福有点愣神,他是旱鸭子,酱油癍的水性让他目瞪口呆,到底是渔夫的女儿,他想。那么渔夫又在哪儿呢?来福扫视周围,没发现有别的人。

你爹呢?来福问河里的酱油癍。

在前面呢,跟我来。酱油癍道。

来福走到鬈毛身边,她正把腿往裤衩里套,来福道,把尾巴藏藏好。

酱油癍还在河里,已经游出去一大段距离,来福和鬈毛一路小跑才赶上她。这时候,一只小木船在河流的弯道露出了轮廓,野草和芦苇让它处在不易发现的背景里,如果不留神,就不会被发现。或者至少,还可以隐匿五分钟,直到有人近在咫尺地站在它面前。

5

来福和鬈毛在小木船上住了下来。渔夫是个友善的人,这是他们能够住下来的先决条件。另一个条件更为重要,渔夫并不忌讳鬈毛的尾巴。虽然来福曾告诫鬈毛把裤衩拉拉好,但实际上,酱油癍刚从水里爬上船头,就把来福的担心讲了出来——爹,我认识了一个长尾巴的小姑娘。

岸上的两个小要饭花子面面相觑,已经作好了逃跑的准备。可这一次有些不同,那个同样像泥鳅一样滑溜溜的渔夫,似乎并未吃惊,他朝鬈毛招招手,大声道,你叫鬈毛吧,我知道你。

渔夫表情里没有恶意,听说你能带来地震,是真的么?说着大声笑了起来。

来福低声对鬈毛道,他这么老,会是酱油癍的爹?

渔夫确实有点老,虽然有一副精干结实的身躯,但那是他常年劳作的结果,而面孔才是瞒不过去的真相。深刻的皱纹和银灰色头发证明他老了,像爷爷一样老。相比酱油癍的年龄,确实很难把他与父亲这个称号挂起钩来。

酱油癍拿掉鱼篓的竹盖子,把鱼虾倒在甲板上,爹,他们想留下来学抓鱼。

她声音很响,故意让岸上的人听清。显然她在撒谎,却并不怕被揭穿,笑嘻嘻地看着来福,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

来福有点发窘,有点恼火,他装得若无其事,瞟了一眼渔夫。渔夫正把头抬起,他方才留意了一下酱油癍的收获,他黑不溜秋的,不易分辨神情有无变化。他把腰猫下来,去解船上的绳子。

每天喝鱼汤能习惯么?他好像在对河里的鱼说话,声调似走偏锋,刚好能让岸上的人听清。

两个小要饭花子小心翼翼走下河岸,倾斜的坡度让他们站立不稳,他们把脚收回来。来福大声道,我们能学抓鱼么?

渔夫划桨的手臂十分有力,船慢慢靠岸。渔夫躲避着残存在树叶间的一束阳光,这是今天的最后一束阳光。他眼睛眯起来,你还不会游泳吧,离抓鱼可有一大截。

来福放开了鬈毛的手,向前走一步,扑通一声扎进河里。

鬈毛吓得快哭了,来福扑腾几下,手忙脚乱站了起来。河水到齐胸位置,没继续下沉的迹象。

来福撩起河水洗了把脸,这是多余的动作,他全身早湿透。原来才这么深。他把嘴一咧。

渔夫笑道,你运气不错,刚好踩在一块大石头上,不过不能动,一动就掉进河里了。

来福一吐舌头,鬈毛在叫,哥哥,你别动,会淹死的。

来福缩肩埋进水里,试探河的深度。他屏口气,从河面消失了。一圈一圈的涟漪向四周扩散开来,估摸有一分钟,来福像冲破一面镜子般冒了出来。

我抓到了一条鱼。来福高举手臂,抓到了一尾长着大头的鳙鱼,鱼嘴一开一阖,像在求饶,又像在骂人。来福握得死紧,殷红的血从指缝渗出来。

该死的鱼,敢扎我。他换只手抓鱼,将受伤的掌心摊开,舔了舔伤处,给我三天时间,我就能一边游泳一边抓鱼。

渔夫将船划向来福,让他可以够到船沿,酱油癍朝湿成一摊水的来福靠过来,没想到你的手比鱼还快。

来福朝河面啐了口,唾沫带点红,如同又硬又僵的蜡梅花骨朵,被细浪一掀,不见了。

鱼很笨,自己游到我手里来的,它动什么脑筋,为什么偏往我身上撞?来福道。

岸上的鬈毛叫唤,哥哥,我也要到船上来。

来福看了渔夫一眼,渔夫也正打量他。

你叫什么?

来福。

这名字不错,喜气。

喜气有啥用,还不是要饭的。

来福看见鬈毛趟水走在浅滩上,头上顶着一只大布包。里面是他们全部家当,没一件值钱的货色,没一件不是生活所需。譬如那张狗皮,可以保证冬天不至于被冻死,那只蓄水用的野葫芦,可以在夏日征程中保持不脱水。在漫无边际的跋涉中,这只大布包一刻不曾与他们分离,鬈毛顶着它行走的模样与一只驮着房子的蜗牛没什么两样。

小木船即是渔夫和酱油癍的家,中间鼓起的遮篷是吃饭睡觉的地方。空间逼仄,多出两个人,虽是小孩,所占的位置并不小。就寝成了问题,解决之道是四人交错而卧。一头睡两个,不得随意翻身。这个办法并不令人满意,到下半夜,渔夫爬了起来,把甲板当成了床。

却没很快入睡,眼睛睁着,星星和月亮就在他身边的河里,手一撩就可以把它们赶到天上去。

对来福和那个长尾巴的小女孩,渔夫早有耳闻。关于他们的传说岛上流传很广,特别是鬈毛,更像是神话里的人物。她来历不明,也许是恶魔的女儿,也许是转世未成的鬼魂。偏偏渔夫不信邪,他在船上度过了几十年,与河流终日为伴。都说溺死之人最会勾魂,可他从未遇到过水鬼,现实使他成了一个无神论者,他对鬈毛全无畏惧。不过他仍有疑惑,不谙水性的来福居然抓到了鱼,这有点蹊跷,或许可以用幸运来解释。还有件事也比较费解,为什么吃饭时要端着碗躲到树林里去,来福拉着鬈毛的手,跳上河岸,倏忽便隐匿在树丛中。酱油癍尾随他们,人影也没瞧见。一袋烟工夫,两个小要饭花子再次出现,鬈毛将空碗抛高接住再抛高,像玩杂耍。来福像藏着心思,蹙着眉,有点迷失。渔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吃饭有什么见不得人,为什么要回避。

来福从船舱内钻出来,靠近渔夫,说话捏着喉咙,冥想中的渔夫一愣,你怎么也不睡?

想问你一个问题,来福在渔夫身边躺下,为什么要收留我们?

渔夫道,问得好,我刚才也在问自己呢,为什么要收留你们,我又不是你们爹。

来福听渔夫口气,知道后面还有话,就没搭腔。渔夫将上身肘起来道,想多两个人聊聊天,解解闷吧。

来福道,是想找帮手抓鱼吧。

渔夫看了眼来福,多抓鱼有什么好处?

来福说,鱼可以卖钱,多抓就能多赚钱。

渔夫说,钱多了又有什么用处?

来福说,这还用说,哪有嫌钱多的人。

渔夫双臂交错在脑后,在船上抓了一辈子鱼,从没离开过这个岛,我老了,再不多赚点钱换一条新船,恐怕就要死在岛上了。

来福道,你现在不是有船了,不能划到岛外去?

渔夫说,如果这船行,我还在河里折腾什么。岛外是风急浪高望不到头的大江,小木筏子浪头一打就散了,我一把老骨头还不喂了鱼?

来福道,听说对岸常有客船开过来,可以让它把你送到对岸去。

渔夫道,客船倒是常有,不少年轻人坐上它走了,可我自己有船,为什么要让它把我送到对岸去。我一辈子梦想有条能过江的船,如果做不到,也不怨别人,只能怪自己。

来福说,你是想要一条大船。

渔夫说,也不要很大,要带发动机,这种手摇的,对大江来说,跟木盆差不多。

来福似乎在发愣。渔夫问道,你在想什么,不是也想离开这个岛吧。

来福道,我也不知道,反正老是绕着这个岛转也怪没劲的。

渔夫道,我教你们抓鱼,等我有了新船,就把你们带到岛外去。

来福道,可我也不是非得离开这个岛。

渔夫道,那是因为你还小,才无所谓。

来福道,等我哪一天想离开这个岛了,也用自己的船出去,而不是被别人带出去。

渔夫笑了,光凭嘴说可不行,我年轻的时候和人打赌要横渡大江游到对岸去,而且还真的下了水。

来福道,后来呢?

渔夫道,游呀游呀,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人在江水里泡着,又冷又饿,前面是水,后面也是水,离淹死不远了。

来福道,后来呢?

渔夫道,就慢慢沉下去了,还有一口气,就一直憋着,不知怎么就站住了,一开始我以为到对岸了,左右一看,四面都是水,以为自己腾云驾雾了。

来福来劲了,后来呢?

渔夫道,头冒出来后,头颈和胸脯也冒出来了。我吓得一动不敢动,不知道发生了啥事,大概过了半个时辰,人全部离开了水面。你猜怎么着,脚下是泥土,原来是站在一个慢慢升起来的小岛上。

来福眼睛瞪圆了,后来呢?

渔夫道,我在这个岛上待了一宿,为自己的鲁莽感到后悔。岛很小,扁扁长长的,像一只蛏子。从这头去到那头,跨大一点也就是两三步的距离。我当时一点儿力气也没了,就躺下来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才醒来,江水在升上来,小岛在沉下去。忽然后背碰到一块黏糊糊的东西,把脸凑过去,四周蒙蒙亮,睡眼矇眬的,看不清是什么东西,摸上去好像是块肉。我想反正都是一死,吃了再说,就咬了一口,你猜怎么着。

来福问,怎么着?

渔夫道,好吃极了,我以后再也没吃到过那么鲜美的东西。没等我咽下去,就听到有人在叫我。是有人来救我了,我就站起来,我爹摇着小木船,就是现在这只船,来救我了。我跳到水里,拼命游过去。一激动,把那么好吃的东西忘记带走了。等我爬上船,往后瞧,那小岛只剩小尖角了。

来福道,后来呢?

渔夫道,后来才知道,游了那么久,一直在离岛不远的一个湾流里,否则早死定了,是那个像蛏子一样的小岛救了我的命。

来福道,你以后又遇到过那个小岛么?

渔夫说,掐指一算,过去三十多年了,倒是想再遇到那个小岛,毕竟它曾救过我。可不是想遇到就能遇到的。听老人们说,它是传说中的龙脊,一年半载冒出江面一次,晚上升起来,早晨就消失了,我吃了那一口的东西就是龙最喜欢吃的太岁。

来福道,太岁是什么?

渔夫道,据说吃了太岁,就再不用担心饿肚子了,不过这一点没在我身上灵验。

来福道,幸好没灵验,要不就成了不吃饭的怪物。

渔夫道,提醒我了,吃晚饭的时候,怎么和鬈毛一起走了?

见来福面露难色,翻了个身,不想说算了,不早了,睡吧。

6

时间源于自身流速,也源于世事变迁。两年化作七百多个夜与昼飘走了。从河边的风景看,一切平静如常,似乎什么都没发生,变化隐藏在不动声色的风中,渔夫突然溺水死了。

小木船仍在无名河中停泊或划行,远处的山峦树影叠翠。又到了夏天,一个收获的傍晚,甲板上鲜活的鱼虾啪啪乱跳,在某个高度摔下来,把自己揍得不轻。

鬈毛在不远处游泳,来福叼一袋土烟,双脚挂在水里,斜靠着遮篷,一团火烧云正在变淡。

这个少年脱胎换骨,成了真正的渔夫。水性卓越,是一流的捕鱼高手。他的脸已接近成人,真正具有了兄长的风范,在处理老渔夫尸体的问题上,表现出一锤定音的权威。他向两个小姑娘阐述了两条:第一,渔夫是他们的亲人,第二,老渔夫的死是变成绳子的水草造成的。

遵循渔家传统,他们为渔夫实施了水葬。把小木船划到风平浪静的湾流里,承载着石头重负的渔夫沉到了江底。

橹声欵乃,小木船游弋在河流里,继续其漫无边际的漂泊。相比于动荡的行乞生涯,眼下的日子来福没理由不知足。如果说还有缺憾,就是他被鱼汤喝倒了胃口。这个问题并不是不能解决的,可以用卖鱼得到的钱换来令他垂涎欲滴的猪肉。每隔数里便会出现一个小集市,天蒙蒙亮去设摊,留下鬈毛守住小木船,自己去卖鱼。

从湾流返回时,来福发现赖以生存的这条河其实是大江的一条支流,入江口呈扇形,冲积出寸草不生的沙地。鬈毛叫了一声,我要撒尿,把尾巴露出来,面江而蹲。

酱油癍终于哭了出来,当然是为渔夫而哭。对渔夫的死,她最感伤心。三个孩子中,只有她才是渔夫真正的亲人。她哭得很用力,一股幽怨在体内乱撞。一张口,悲痛就变成汁液飞了出来。

来福眼圈也是红的,还有鬈毛,她已藏好尾巴,转过身来,眼里藏着泪花。

船驶进扇形的江河交汇处,意外遇了漩涡。来福手里的桨不再听使唤,有吸力从水底钻上来,把小木船弄得晕头转向。大约五分钟,漩涡的拧劲忽然消遁,放弃了已被控制的战利品,小木船得以返回河流。

一脱离危险,酱油癍重新哭起来。叽里咕噜的,像中了邪,耍赖一样倒在甲板上,吐起了白沫。

情状虽骇人,并不致命。来福给她掐了一会儿人中,就醒了过来。醒过来后,立刻跳进河里抓鱼,抓得昏天暗地,直到脚抽了筋被救上来。她一声不吭,好像被瞌睡虫咬住了脚趾,沉沉入眠,睡得婴儿一样香甜。

小木船被江中那个漩涡拧松了侧板,来福和鬈毛专心致志把它敲紧。修完把头一回,发现酱油癍不见了。来福叫了两声,无人应答,四处找了一圈,酱油癍踪迹皆无,不辞而别。

世事如风而动,草叶在起伏中归于平静。月亮挂在树梢,露珠滴在青蛙的额头,青蛙跳进了池塘,弄破了月亮皎洁的外衣。日子不怀好意地流逝着。对来福和鬈毛来说,每天最重要的功课是捕鱼,同样重要的是把鱼换成钱,虽然时有收入进账,打牙祭仍是偶然的,肥嘟嘟的猪肉很诱人,来福却不舍得常买。他想完成一个心愿,买一条带发动机的船,驶离岛屿,到未知的对岸去。为早日实现目标他成了守财奴,不轻易乱花一个硬币。这样,卖不出去的小鱼小虾就成了主食,时间一久,吃到生厌。

即便如此,要攒到一笔买发动机船的钱仍是猴年马月的事。来福并不着急,他有年龄的资本,他有一个疑团有待解开,和渔夫共同生活了那么久,却不知渔夫把钱藏在何处,他做过几次探子,结果头绪全无,不得不佩服渔夫隐秘的身手。他有个秘密守得丝毫不比渔夫差,每到吃饭,就和鬈毛躲开,潜伏在草丛或巨大的阴影里,用娴熟的对嘴法把食物吞下肚。他们不止一次看见酱油癍在不远处转悠,最终还是无功而返。有几次,酱油癍几乎接近了答案,可来福和鬈毛总能有惊无险地守住谜底,扔着空饭碗走出来。

鬈毛对来福嘴巴的依赖完全是习惯作祟,没有来福的舌头,她也可以把食物咽下去。但她不想让来福知道这一点,为此还多次放弃了美食。来福偶尔不在,恰好渔夫弄来了野兔或难得的蜂巢,她瞥一眼大快朵颐的渔夫父女,口水吞进肚皮,不想因一时贪嘴而露馅。肥美的兔肉与香甜的蜂蜜固然诱人,同来福的信任比起来,算不了什么。她的这种表现引来质疑,为什么来福不在你就不吃东西?对此鬈毛有一个牵强的借口——我不想背着哥哥吃。

就这样,虽被馋虫弄得浑身发痒,鬈毛仍管住了嘴巴。她的想法是,独立进食这件事本身没什么,如果渔夫父女说漏了嘴,来福就会觉得一直在欺骗他,性质就不一样了。随着年龄增大,鬈毛也觉得那样吃是种累赘,也想终止它,然而她需要一个契机,当初是用绝食争取来的,结束总得有个理由。她期待由来福提出来,最好再跟她闹一次,逼她就范,她再装作很痛苦的样子表示同意。

来福没给她这种机会,他好像习惯了这种吃法,不再觉得麻烦和障碍。世事就是如此,欲求某样东西时,费尽心机,准备舍弃时,也不能随心所欲。

由于渔夫的死和酱油癍的出走,小木船上的气氛变得孤寂与空虚。鬈毛并不适应生活陡然出现的变化,换了个人似的,神情总是郁郁寡欢。渔夫父女的下场对她心理产生了很明显的暗示,额外收获是,吃东西时不用再有顾忌,不必和来福离开船舱,做贼一样把东西填进肚子里。即便这是个好处,与消逝的天伦之乐相比,还是得不偿失。此外,两个小孩守着一只破旧的小木船,来自外部的危险明显加大了,有针对他们的暗算在发生——船舱底部的窟窿、来历不明的火,以及神出鬼没的其他袭击——虽被敏锐的来福及时化解,却使人丧失了安全感。在鬈毛眼中,一切在变得可疑,包括风、阴影、水声,也包括梦境。她睡在甲板上,在哭,是没有眼泪的哭,是干巴巴的抽泣。有个人走过来,距离很远,又特别近,看不清面目,却异常清晰。她嘴唇颤动,哆哆嗦嗦叫了声娘。这是她第一次与母亲相会,虽然母亲只是遮着雾纱的朦胧存在,却分明能听到她的呼吸,能感觉到她的手在摩挲自己的头发。她在幸福中哭着,泪水滑落变成露珠,一颗颗如同心底的委屈。母亲把它们捡起来,捧在掌心,运用某种魔力,使它们晶莹剔透,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鬈毛睁开眼,母亲不见了,像从没来过一样。鬈毛肝肠寸断,不能接受母亲消失这个结果。倘若能选择在妈妈怀中死去,她甘愿在睡梦中永不醒来。可她连这种机会都没有,她是一个注定被抛弃的孤儿,不但在现实中被抛弃,在梦中也同样被抛弃。鬈毛翻了个身,扑通一声,将河面砸了个窟窿。落水的动静惊醒了来福,他叫道,谁?鬈毛从元神中探出头来,挣扎着浮出水面,救命啊。来福道,怎么老是掉水里,不是头一回了。一边说一边跳下河去救她。

鬈毛湿漉漉爬上船,惊魂未定道,我看见了一条好大的鲤鱼,怎么也抓不到它,把我急死了。

来福打了个哈欠,一只瞌睡虫从嘴里飞了出来,扑棱棱在虚无中回旋一圈,又飞回口腔里。他把屁股挪了挪,换了个姿势,重新睡着了。

长久以来,来福和鬈毛相依为命,是和睦而亲密的同胞。自发生了渔夫父女的事,他们的关系出现了微妙变化。这种变化如同发酵物,没有超常灵敏的嗅觉,闻不出其中的变味。意味深长的隔阂在暗中生长,像一粒扎根在肚脐深处的草籽,不知哪一天抽芽而出,疼得人腹痛如绞,满地打滚。

现在,这对形影不离的孩子过着看似波澜不惊的日子,来福捕鱼的样子漂亮极了,脚趾间肯定已长好了趾膜,也许一部分肺已变成了腮,一部分骨头变成了鱼刺,他的腋窝甚至散发出浓郁的腥味,如果皮肤再变成鳞片,就永远不会被淹死了。

鬈毛恰恰相反,完全不谙水性,连基本的狗刨也学不会。只能守在甲板上,收集来福扔上来的鱼虾。

有一天,小木船来到又一个入江口。手搭凉棚眺望,远处是望不尽的江水。河的流向是个弧形,或是马蹄形,与来福本以为直贯岛屿的判断有出入。从投靠渔夫以来,到今天将这条河全部走完,用了将近两年半时间,剔除边走边停的因素,说明了岛屿的幅员超出了他的想象。想当初,徒步环岛,没过多久就重新回到起点。眼下回想,说明路与路之间的横截面是有限的,其半径未抵岛屿边缘,只是岛内某块区域内筑就的一条环形公路而已。

时值秋季,距渔夫溺亡已四个多月。桑葚正浓,这对小要饭花子又长大了不少,来福的变化尤为明显,完成了儿童到少年的过渡,唇上毛茸茸的淡须印证了这一点。除此之外,还可以联想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他自己也意识到了,撒尿时不再把虚线抛得老高,回避着鬈毛,躲到一边去解决。

他掂掂鼓起来的阴囊,挠挠稀疏的屌毛,对动不动就直起腰来的小和尚敬畏三分。他最怕小和尚一不小心就流鼻涕,擦也擦不干净,只好跳到河里去洗。对爱流鼻涕的小和尚,他拿不出管教的办法,只好听之任之。此外,还有一个问题也困扰着他,用嘴喂鬈毛似乎上了瘾,舌尖与湿漉漉的嘴巴绞在一起,小和尚就会直起腰。他心知肚明鬈毛开始厌倦这种吃法,却未打算终止它。只要自己不开口,鬈毛就没辙。因为他捏着一个把柄,今天的局面是鬈毛寻死觅活求来的。哪怕不愿意,也不好反悔。他迷恋上了这种吃法,最好每天多吃两顿,增加与鬈毛的肌肤之亲。负面作用是,他在上面动嘴,小和尚在下面就要流鼻涕,流就流吧,流完了,就踏实了,变得病恹恹的,再也直不起腰来。

桑葚像老式的布纽扣,饱含汁液的果子一串串隐在暗绿的叶片间,这种枝繁叶茂的植物在河边已成为累赘。来福不知桑椹多吃了也会醉人,他吃得毫无节制,牙齿和舌苔被染成靛蓝,还在往嘴里塞这种小野果,往口里放进一颗,用舌头往上腭一抵,新鲜的汁水就挤了出来。

终于,他醉倒在草地上,连蚂蚁钻进鼻孔也浑然不知,一觉千年。

7

大雁从秋天列队而过,头雁凄厉的叫声划破了水面。灰白色天际的远处,云团像莽汉怒气冲冲赶来,将呆头呆脑的太阳踢到一边。雨点紧跟着落在树叶上,颤巍巍的,叶片的末梢挂不住它的重量,掉成一滴滴泪珠。更多的雨点在枝杈上汇聚成水流,由上至下,如同湍急的小瀑布,将来不及归巢的蚂蚁、甲虫、蜗牛连同枯枝败叶冲刷到地上。泥土吸吮水分的速度慢了一拍,水洼出现了,还有造型古怪的水塘。河水也不知不觉抬高了半尺。但不必担心,暴雨来得骤去得也急,给尘世洗把脸之际,也带来一个讯息,天气正在转凉,雨下一场冷一场。对以捕鱼为生的来福来说,一年一度的休整期即将来临,他要学着渔夫那样,把小木船拖上岸,修整一下。找个避风的水湾安置好,船舱里垫两层供御寒的衰草,就可以过冬了。

休整期不是说不再抓鱼,而是改变捕鱼的方式。首先,小木船暂时不再四处漂泊。其次,抓鱼时人不再下水,而是改用垂钓法。原先来福用得最多的是飞叉法,在水浅处还会用竹箩法和堵浜法。堵浜法最有意思,选择一段水浅的死浜,用泥巴垒起一条微型泥坝,将中间的河水用容器撇去,速度要快,泥坝容易溃破,须不断修补。待河床暴露,活蹦乱跳的鱼虾就成了瓮中之鳖,若运气好,还真能捉到鳖。用这种方式捕鱼有个缺点,鱼虾困在泥浆里,吃起来有泥腥味,还会有些鱼被吓破了胆,肉就是苦的。渔夫活着时,不主张用堵浜法。偶尔来一次,只是作为娱乐。对捕获的鱼虾,渔夫全部放回河里,让它们吐故纳新,等下次再抓到它们,就不会有泥腥味了。

雨声稍歇,鬈毛在甲板上用赤脚搅动河水,来福和一个陌生男人到栎树林里去了。那男的又黑又瘦,戴一顶藤制安全帽,自称是江河口越江大桥工程的工人。他似乎怀着某种目的而来,说话有点结巴,却不是口吃的缘故,而是语无伦次的结果。他看了眼鬈毛,等一下又看一眼,目光中流露出疑惑与惊奇,他将来福叫到岸上,不知说了什么,来福皱起了眉头,两个人渐行渐远,鬈毛被几棵粗壮的栎树挡住了视线。

鬈毛咬着嘴唇,她和来福有点弄僵了,沉默像石灰,只要浇上一点郁闷之水,就会热气腾腾地把心脏烧灼出洞来。

鬈毛不是多愁善感的小女孩,她性格中的刚烈若是爆发,什么都干得出来。之所以忍气吞声向烦恼投降,是由于对处境感到了迷茫。她对来福的恐惧与依赖是一对矛盾,她还太小,无法执掌命运的舟楫。她居然对来福翻了脸,用力把他从身上掀下去,血从来福被磕破的额角渗出来,她吓了一跳,慢慢退到一旁。她骨骼被硌得生疼,如果不是挣扎出来,或许就要被压碎了。她不知道来福发了什么疯,像野狗吭哧吭哧喘着粗气,咬住她舌尖,把吃了一半的饭碗扔掉,将她压在船舱底部,把她纤细的双腿叉开,小小的阴阜呈现出来。他的注意力迷失在这个陌生的器官上,使她有了可乘之机,她用膝盖撞他肚子。面孔因为紧张与恼怒变得煞白,一条红线从来福的额角窜下,她不由将身体一缩。来福爬了起来,从她折叠的腿上跨过去。这个角度,正好看见他的裆部,那儿濡湿了一摊,类似植物腐败的气味散发出来,气味里似乎藏着千军万马,来福有点慌乱,没再度发起进攻,一个猛子扎进了河里。

鬈毛神情恍惚,瘫坐在甲板上,眼泪扑簌簌掉下来。

对岸走来了几个男人,头顶或手提一只藤制的安全帽,身着靛蓝色工作服,肩上是锄锹之类的农具,这使他们的身份有点模糊。由远而近,笑骂声和弥漫着酒气的打嗝声都很响亮,他们高矮胖瘦有别,清一色蓬头垢面,河水尾随着他们放肆的身影,在一丛高大的野草前,他们停住脚步,一个光身子的小女孩进入了他们视野,女孩尚小,性征模糊,尚不至于引起他们的非分之想。他们之所以驻足,是因为发现了女孩屁股上多余的尾巴,那根肉做的细绳子。

嗨,你们快看,看,那儿,尾巴,小,小姑娘。一个眼尖的结巴道。

目光齐刷刷投向了甲板上的鬈毛,她意识到自己的秘密暴露了,立刻躲进了船舱。

岸上的人并未离开,七嘴八舌议论着,对邂逅了一个传说中的妖孽,感到既紧张又兴奋。鬈毛慌忙把衣服穿好,大气不敢出,侧耳聆听着外面的动静,有人说要来抓她,还真的跳下水朝小木船游来,她紧张得魂都飞了。来福从河里冒出了头,爬上船松掉缆绳,拼命地划桨。正在游过来的有四个人,很快就包抄过来。可都没能上船,在来福的提示下,鬈毛手握渔叉,在水面上胡乱点刺。锋利的寒光产生了威慑,小木船摆脱纠缠,消失在芦苇的帷幔里。

不久之后,那些男人中的一个,还是在栎树林附近的汊流中找到了小木船。他是专程找来的,不是为了捕捉一只野兔或黄鼠狼而误入此地,不过,看他和来福说话的神情,这个又黑又瘦的男人并不是来寻衅滋事的——事实上,那些下河捉鬈毛的人也未必有恶意,很大程度上只是吓唬小孩取乐而已——相反,他看上去似乎在寻求怜悯,看鬈毛时的眼神,蕴藏着千言万语。那稍纵即逝的一瞥令鬈毛一激灵,犹如蜡烛芯刚要被燃亮,倏忽间火苗就凋零了。

鬈毛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她被水中晃动的身影吸引住了。

她赤脚搅动着河水,幅度不大,足以使轮廓支离破碎。起皱的波纹中,看到了陌生的自己。她下肢停下来,从未被削剪过的、长得不像样的弯曲头发披挂在胸前,她一把抓起,挽成了一个髻。水面上的那个人,异常清晰又好像很远,那不是她自己,又能是谁呢,她哆哆嗦嗦地叫了声,娘。泪流满面地把头埋在了膝盖里。

来福抱着一蓬衰草,重新回到船上,那人没尾随而来。来福在船舱里忙着铺垫,一声不吭,神色上能看出他满怀心思。

鬈毛恼恨他先前的冒犯,不过她心里明白,可不能记仇。来福是养育她的恩人,是她遮风挡雨的保护伞。她知道来福那么对她是无心的,他不过是像春天里乱撕乱咬的猫狗控制不住自己了,才变得那么吓人。

须知鬈毛蒙昧初开,尚不懂男女情事,能将来福的行为与猫狗发情来对比,也不算肤浅了。

来福看似心无旁骛地铺草,忧虑中保持着沉默,他隐瞒着什么,这谁都看得出来。鬈毛没开口打听,始终在冷眼旁观,不能让来福把心思烂在肚肠里,他愈想守住口风,愈说明心中有鬼。鬈毛像被授予了一个暗示,她做出了判断。

那个人是来找我的?她自言自语,其实是向来福发问。

她成功了,让心事重重的来福痛下决心,道出了真相。来福道,那个人说他是你爹。揭开谜底的同时,他跳到岸上去了。

鬈毛的心快蹦出来了,来福的答案颠覆了她的想象力,她的脚触电般离开水面,大声问道,你说什么?

来福已经跑开了,在鬈毛的呼唤中逃之夭夭了。

8

来福回到小木船时,已是夜与晨的汇合处。他在外面呆了一宵,丧魂落魄地回来了。仿佛害了严重的眼疾,眼睛像柿子一样红肿。他装着什么也没发生,对同样眼睛红肿的鬈毛解释道,整个晚上,他都在掏鸟蛋。他真的从口袋里变出了三枚鸟蛋,这点收成使谎言不攻自破,一个通宵三枚鸟蛋也太少了。显然鸟蛋不是重点,只是随口打个马虎眼。

鬈毛正在咽下食物,来福的出现令她猝不及防,她噎了一下。一紧张,她开始打嗝,喉咙像受伤的麻雀,费劲地跳着。

因为憋得难受,她张开嘴吐到河里。随着河水漂走的残渣看不真切原形,胃里反刍出的气味弥漫在空气里,糅合着酸气的鱼腥让来福皱了皱眉,他嗅出那是贼乌青。常年与鱼打交道,他老远就能区分出鳞皮水族的品种。有一段时间,他的嗅觉丧失了,除了鱼腥以外,什么都闻不出来。鬈毛用蟋蟀草撩拨他鼻孔,一摊鼻涕飞了出来,挂在灌木上,黏黏糊糊,如同一个软耷耷的活塞。他顿时开了窍,周遭草茎的苦味和芳香一起涌入了鼻孔,熏得他脑袋发晕,牙齿酥麻。

鬈毛的紧张是多余的,来福并未在意她的因噎废食。他一言不吭,爬进船舱,没过多久,响起了均匀的呼噜声。

鬈毛知道一时半会儿来福不会醒,就离开小木船,沿着河岸朝江边走去。

她的目的是显而易见的,她越走越快,因为气喘吁吁脸蛋变得红扑扑。之所以奔跑,并非源自寻亲的急迫,而是因为内心的惶恐。来福明明睡得像死狗,她仍然紧张,她甚至连头也不敢回。愈是不敢回,来自后脑勺的危险感就愈强烈。她脚下生风,有点踉跄,更要命的是,她不知不觉中迷了路,等意识过来,已置身于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麦田中了。

金黄的麦子波澜壮阔,谁是它们的主人?按节气和麦子成熟的程度,早该被收割起来,变成一个个臃肿的麦秸垛。可眼下,它们淹没了鬈毛瘦小的身体,用针尖一样的芒刺扎着小女孩的皮肤,也许它们是自生自灭的野麦子,恍如疯狂的蓬蒿来历不明。那么饱满的麦穗,在阳光下沉甸甸垂着头颅,被荒弃掉是多么可惜。

慌不择路的鬈毛穿梭在麦田里,又硬又尖的芒刺在她身上留下无数细痕,火辣辣的,又痛又痒。走了不知多久,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个村庄的轮廓。

鬈毛感到了困倦,躺下来,背脊刚触及泥地就睡着了。她身上布满一丝丝血痕,麦叶和穗缨粘在颈臂上,并没有影响她入眠,她翻了个身,也许有个梦趁机飞进了脑壳,像色彩斑斓的蝴蝶,把她引入深不可测的虚幻之境。

风鼓起来了,使麦田向同一个方向倾斜,此起彼伏,一个巨大的迷宫,置身其中难以穿越。鬈毛在体能接近虚脱的情况下侥幸摆脱了它,精疲力竭睡了很久。

终于她醒了,来自腹中的饥饿令她产生晕眩——饥饿和疲劳是欢喜冤家——鬈毛坐在田埂上,肚皮里的轰鸣在耳中产生回声,空荡荡的胃囊让小女孩失去了重心,她又躺了下来,试图通过天色,判断离开小木船已有多久,天空不干不净的,很难判断是什么时辰。来福一定醒了,说不定正在四处找她。鬈毛的心悬了起来,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种预感越来越强烈,使她暂时忘记了饥饿。她一头扎进麦田,准备循原路返回河边,麦田里并没有路,它像虚幻的海市蜃楼,在大地上移动,鬈毛的运气没上一次好,看似笔直向前,其实走的根本不是直线,长距离徒步要保持一根直线是不可能的。鬈毛还没突出麦子的重围就被饥饿击倒了。此刻,四周完全昏暗,夜晚正大步流星赶来。也许再过一秒钟,这个黑色的暴君就会成为世界的主人,把旷野、河流、丘陵吞进嘴巴,直到光明之神出现,才不甘心地将风景吐出来。

迷失在麦田里的鬈毛一个踉跄摔倒了,随着她瘦小的躯体一同倒下的还有一小片麦子,它们被压伏在小女孩身下,弯曲的地方没完全折断,但也直不起来了。

鬈毛目光有点涣散,她从未离开来福独自走出过这么远。想到自己可能会死掉,小女孩害怕极了。风声在麦田中如同哭诉,偶尔飞过的蝗虫和蝙蝠使周遭陷入恐怖。求生的本能促使鬈毛嚼起麦子,带着苦味的麦粒又硬又涩,需要嚼很长时间才能下咽。小女孩的咬肌很快就酸痛起来,喉咙也因为干燥而发毛。她咀嚼的速度愈来愈慢,胃里有了一些填充物,避免成为野地里的饿殍。

小女孩爬了起来,抓着一把麦子,继续行走,她发现皮肤在不知不觉中濡湿了,她将两唇微微张开,让麦叶上弹跳的露水留在舌尖上,每过几分钟,就咽下一口。

鬈毛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称得上归心似箭。在茫然的跋涉中,一点点被注入了信心。与其说她跟麦田做着较量,不如说跟绝望做着较量。她终于突出了麦子的重围,来到河边,这用去了她几乎全部的耐心。她喜极而泣,沿着河去找那条小木船,忘记了瘙痒和劳顿,只想尽快看见那只小木船,出走的初衷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同类推荐
  • 山隼金羽

    山隼金羽

    作者简介:刘长庆,一九六五年生于内蒙古牙克石市博克图镇。父母早亡,身为长子,十五岁就顶替去世的父亲上了铁路,后为火车司机。好不容易熬出点人样,却又娶了青梅竹马、突发精神病的女孩为妻。我感谢自己的一双眼睛,让我自连环画时代起就与书籍建立了一种嗜其如命的铁血联盟;我还感谢多舛的命运,它让我对生命的每一次透支过后都留下了对文学深刻的思考。于是,饱含心血的《草地狼》《穿越丛林的铁路》《红刺儿》《山隼金羽》等作品相继推出。无论是爬格子还是敲键盘,我渐渐地用铅字的回报构建起了自己的精神乐园和文化品性。现为内蒙古作协会员,呼伦贝尔市作协理事。
  • please stay with me

    please stay with me

    钥匙只转了一圈就打开了门,家里有人。椎名零岛在玄关脱了鞋子,朝家里喊了一声:“我回来了。”从厨房出来的母亲疑惑地看着他:“今天上午不是有足球队的训练,怎么回来了?”零岛含糊地应答着,三步两步跑到饭桌边的椅子上坐下,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纸,又回身翻找出包里的记事本,把纸上的东西抄上去。“那是什么东西?”正值盛夏季节,窗外阳光明晃晃的,母亲把屋子里的冷气升了一度,她俯下身看着刚上小学五年级的儿子,正一脸严肃地拼命记录着什么,紧握笔的手指关节已经发白。
  • 大负翁

    大负翁

    房产、信贷、保险、股票、证券——可以透支!爱情、友情、事业、道德、人性——可能负数!作为都市人,他们身上套着各式各样的契约,串在一起就像一条脆弱的链条,一场突如其来的小变故,也会令他们的资产出现负数。成为负数的不仅仅是他们的钱夹,还有他们的生活……
  • 兄弟我在义乌的发财史(大结局)

    兄弟我在义乌的发财史(大结局)

    本书详细记录了BOSS唐从1998年身无分文的惨状,到2003年身价数百万的历程。在BOSS唐的发财道路上,他几乎遇到了所有小本生意人都会遇到的难题与麻烦,书中,这些难题和麻烦被“义乌发财哥”逐个击破,逐一解决。
  • 官扎营的孙主任

    官扎营的孙主任

    “洋活(济南方言:臭美)洋活小(济南方言:小男孩),洋活洋活妮儿,撕巴撕巴喂小鸡。”五十多年前,我追着王春丽在官扎营大街上唱着这首济南儿歌,王春丽不躲不闪回身就打,情急中我转身就跑。五十多年后,我在官扎营的大街上看见王春丽,王春丽居然没有认出我来,于是我冲着她的背影喊:“洋活洋活小,洋活洋活妮儿,撕巴撕巴喂小鸡。”王春丽愣了,猛然站住,转过身,冲着我扑了过来……我的这种行为在五十年前得到过惩罚。我冲王春丽喊,王春丽打不着我,就一溜烟跑到我家,拉着我母亲的衣襟说:“孙大姨你不管小胖胖吗?他骂我。”
热门推荐
  • 十八岁参军

    十八岁参军

    1933年农历三月十五日,我出生于湖南省乾城县所里镇,即现在的湖南省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州府吉首市主城区。我虽然离开家乡到北方工作生活了六十年,但乡音难改,说一口既带湖南辣味,又带山西醋味的普通话。常常有人听了我的口音,问我是什么地方人?我回答是湘西人,对方就说:“啊!知道了,是出土匪的那个地方。”有的人甚至还会开玩笑地加一句:“阁下不是土匪吧?”其实,这是一个误识,是受上世纪九十年代连续上映的《湘西剿匪记》、《乌龙山剿匪记》、《湘西往事》等影视剧的影响。这几部影视剧描述的土匪,并非传统意义的土匪。
  • 婚前婚后

    婚前婚后

    婚前一片旖旎,婚后才发现,之前种种百般柔情不过一场假象。像如那平静湖面,谁能得知,其下却有波涛暗涌?婚前婚后,他或她,故事正绵长。
  • 总裁霸宠:许你一世情深

    总裁霸宠:许你一世情深

    她是离过婚的少妇,他是别人眼里的冷漠总裁,高高在上的他却只愿为她倾尽所有。她眼里含泪:你为什么总要揪着我不放?他用舌头一点点舔去她的泪水:宝贝不哭,如果有一天你亲口跟我说,我不爱琛子了,那么我一定会从你的世界消失。另注:谢谢支持和喜欢本文的亲,本文现在已设有书友群(许你一世情深)群号码:欢迎加入遇见最美的你,群聊号码:59.93.78.339欢迎亲的加入,么么哒
  • 陆少的心尖宠

    陆少的心尖宠

    她一脚踹开大门,把娱报一扔气势汹汹:“谁给你的胆量趁我没在时去沾花惹草!”某人起身靠近,唇角轻勾顺势把她压在办公桌上:“陆太太,你已经有几天没跟我说话了,不费点心思能让你主动找我?”陆太太开始结巴指着某人:“不,不准耍流氓。”某人高贵轻慢的笑开:“我哪是耍流氓,我只是在调教我这不怎么听话的太太。”
  • 替身情缘之魔族的新娘

    替身情缘之魔族的新娘

    一个混血人妖,不对,妖人,也不对,姜岚溪一直对自己的人族与妖族混血耿耿于怀了三百年,可是有一天,天降横福,有人说可以给她一个真正的完整的人身,她毫不犹豫的答应了,即使代价是舍弃自我,潜入魔族,偷取魔神宝物。可是最后的最后,她还是没能如愿以偿,重新回到半人半妖之身的她如何面对已视她如陌生人的夫君-魔王大人。
  • 魔道武道

    魔道武道

    他,本是一个生活在现代文明的上班族,原本他的生活不会有什么改变,一次意外,修炼大陆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
  • 你是我的温暖时光

    你是我的温暖时光

    (绝宠文)”为了救相依为命的哥哥,叶暖兮惹上一个陌生男人,四年后,被男人堵到墙角,才知道自己坑的是商业帝王,京城活阎王。叶暖兮顿时怂了:“我们已经钱货两清了,不准秋后算账!?”“抛夫弃子,还不让人算账?!”男人黑脸咬牙道,“这辈子是两清不了!”
  • 种地QQ群

    种地QQ群

    无意中挖墓挖出手机,从此逆天而行,踏上巅峰。
  • 闪婚老公太抢手

    闪婚老公太抢手

    他空窗五年,父母催婚。她是刚走出校园的职场新人,加班回去撞见自己的男友和闺蜜相拥相吻,果断分手。既然你未娶我未嫁,那不如咱俩结婚试试。“是妻子就该履行妻子的责任。”“出去穿得好看点是为了给我挣面子。”闷,这个闪婚的老公脑子里能不能想点其他的。
  • 网游之瘟疫法师

    网游之瘟疫法师

    推荐新书:《我真的是画师》PS:前三十章?可以跳过,不影响阅读。有瘟疫的地方就有我的存在,有我存在的地方就有瘟疫,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加一下群:640874089,不定期有惊喜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