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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锤子的婚事

天蒙蒙亮,哨声响起。排长李晓勇站在连队门口,左臂上的红色臂章很醒目,这星期他担任连值班。“快点!后面的熄灯。”现在,随手关灯成了每个兵的习惯,上个月通报通信连消耗水电全旅最少,旅保障部奖励了半口猪。这个成绩对于通信连来说实属不易,因为他们有一群“水”做的女兵。

兵们匆忙从排房里跑出,又钻进一旁的卫生间,落在最后的只好把这套程序免了。

执勤排的女兵已列队等在外面了。

“炊事班今天谁出操?”“我!”锤子边走边将腰带拉得啪啪作响。这时,悠扬的起床号响起。周边连队先后响起震耳的番号和阵阵脚步声,早操的队伍陆续带出。

李晓勇下达了几次调整口令,队列里还是夹杂几个零乱、拖拉的脚步声,让人很不爽。“前面的压一压步子!”

接连几个步兵连队超过通信连,超过的那一刻,他们昂首挺胸,脚步踢踏像一群马,裹持一股温热的风,示威似的。通信连连长、指导员跑在前面,后面是女兵,再后面是男兵,男兵后面是几个中士、上士和连队副职。曾有段时间女兵被排在最后面,不到两圈,她们被前面的男兵拖得气喘吁吁,羊群一样,稀稀拉拉,尤其碰到步兵连队“拉风”一样超越,跑在前面的男兵就上火,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

路过点操台,要喊番号。旅值班首长双手垂立像泥菩萨站在高高的点操台上,两旁各站一个参谋、干事或助理员,让人想起菩萨旁的两个童子。他们手里的“法宝”是一支笔、一个小本子,清点各连队出操人数,记录比较队列排面整齐度、士气,还有番号是否响亮。

通信连的番号以前总是男兵在喊,女兵跟蚊子哼似的。好几次,早操结束时,女兵被单独留下原地踏步喊番号,这时气势尚可,但下次出操还是老样子。就像有的人练硬笔书法,练起来一套一套的,真正写起来还是没有任何改观。解散前,连长脸红脖子粗说,早晨吼一吼多好,提神,呼出憋了一夜的浊气,你们没看到那些老头老太清早都要爬到紫金山上去吼一吼,你们有这种机会,不用。记住!你们是军人,不要在这里装什么淑女,卖什么萌,是军人,就要有军人的样子……有一个针尖一样的声音冒出,现在到处是PM2.5,锻炼都不合适,还喊番号呢!说什么?站出来,大声点。连长一吼,寂静了。女兵在带回的路上还是有人小声骂:“法西斯!”更多的人在腹诽。

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执勤排代理排长朱虹到来,才有所变化。朱虹的声音亮且脆,在一群雄浑宽厚的男声中歇斯底里,突兀而出,如寂静中突然砸碎一个瓶子,乍一听心一紧,浑身起鸡皮疙瘩,担心她的嗓子破了。有的男兵称其“猛女”,当然是背地里,更多的男兵还是喜欢她的直爽大方,不做作。女兵是营盘里的“珍稀物种”,但“作女”不受待见。在朱虹的“鲶鱼效应”下,开始有女兵亮开喉咙,一片两片三四片,通信连的番号声渐渐呈男女声合唱,柔中带刚,尖厚并兼,声势恢弘。连长、指导员像两匹膘肥体壮的马骄傲地跑在前头,觉得自己可以和军事家孙武媲美一番,把一群娇滴滴的女人训练成了勇猛之士。

早操绕着大半个营区跑几圈,在路过一个公共厕所时,不时有兵打个报告,不待值班员答应,就哧溜下去了,看样子是憋不住了。

早操天天跑,大年初一都免不了,老兵退伍离队那天早上也要跑,戴着大红花排在最前头跑,很光荣很珍惜很留恋的样子。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都是横戈马上行。除非起床哨吹响时落刀子、落石头、落大雨,下雪、下冰雹湿不了衣服还是要跑,跑一圈回来训练改为扫雪。唯一可以豁免的就是病号。无故赖床,如果兵新一点有掀被子曝光“隐私”的可能。连长说,当兵尽义务,首先是出操。指导员说,一日之计在于晨,早晨精神了,振作了,早起了,一天训练、工作就有劲头。

冬天出操,天蒙蒙亮,跑完时身上微微冒汗;夏天,天已大亮,迎着朝阳,经常大汗淋漓。早春、初冬季节有雾的早上,雾团随着气流在身边翻滚,在阵阵番号和脚步声中,如同仙境。

每周一、三、五早晨跑完操,器械训练;周二早上,队列训练;女兵每天早上都是队列训练。以班为单位带开,班长喊口令,全班走队列;或每个兵轮流喊口令,大家配合做动作。兵们训练时,连队干部满脸严肃站在一旁,或背着手或提着腰带来回踱步,监工一样。周末,推迟半小时起床,跑完操回去整理内务。周四,早操后搞菜地。女兵有时候由值班员宣布带回,有时候也去菜地。她们去菜地主要是不方便男兵“方便”。男兵一到菜地,尤其是那些步兵连队的男兵,就冲着菜地旁的化粪池解开裤裆,现场积肥。早晨搞菜地没什么名堂,无非是拔拔草,捉捉虫。通信连地里的菜像女兵一样追求苗条,从来都是营养不良的样子,步兵连队的男兵说,这是天人感应,心有灵犀。

收操时间到,李晓勇面对在走队列或进行器械训练或在捉虫拔草的兵们,再次吹响哨子。番号声中,队伍带回到连队门口。随着一声“解散”口令,兵群哗啦散开。连队一天的训练生活就这样拉开大幕。

其实,从清晨第一声哨音就开始了。

饭前一支歌后,连长把当天的训练安排又啰嗦了一遍,其实昨晚点名时就说过了。

兵们鱼贯而入,哇,热气腾腾的饭堂里微微骚动。这么丰盛,除了“老面孔”稀饭、馒头、包子、油条、面包、鸡蛋、榨菜等,每张桌子中间摆有一大盘堆得尖尖的痩肉,有丁有块有条,就连刀法也符合孔子对食物的要求,淌着油,发着光,散发出诱人香味,最主要是没有一点肥肉,符合“吃货”的标准。据说,现在衡量“吃货”又有了新标准,苗条又好看的才配叫“吃货”,又矮又胖的只配叫“饭桶”。

锤子那张“八戒”脸在炊事班门口闪了一下,躲开了。

锤子,大名朱新忠,职务炊事班班长,海拔一米八二,体重(保密),方头大耳,声若洪钟,性格如生姜、大蒜伴花椒爆炒红辣椒。锤子不是字,也不是号,是兵们送的江湖称号,得名于他嘴上老挂着一把锤子,出口什么锤子,闭口锤子什么。兵们就地取材、信手拈来把他命名为锤子。开始他不肯就范,扬起拳头做锤子状表示抗议。后来连队干部也叫过几次,他才半推半就默认。再后来发展到他的大名只有在点名、开会等一些严肃的场合才用,以致发生有新兵问锤子,朱新忠是谁?

饭堂里,左右两侧墙上的壁挂液晶电视里播的是中央台新闻频道“朝闻天下”,电视声、空调声、碗筷碰撞声和咀嚼声,只有靠门口连部桌子上偶尔传来说话声。

饭堂里,长条板凳围着餐桌连成一圈,看起来像孔乙己用指甲蘸酒写的那个“回”字。女兵位于一侧,秀丽半壁江山,显得宽松;男兵位于另一侧,雄踞一方天地,略挤。在饭堂就餐的不是编制数,也不是实力数,连队总有一些兵只是花名册上的符号,平常“潜水”在各级机关的角角落落,只有老兵退伍或上级清理兵员时,他们才冒头,回到“注册地”。风头一过,又回到机关。通信连男兵编制两个排,“主外”,负责平常及重大演习训练的通信保障;女兵编制一个排,“主内”,在通信大楼负责诸如总机、传真、载波、程控等固定台站的值班执勤,又且美其名曰:通信站,或执勤排。

男兵桌子上几乎每顿“客满”。女兵因为值班,常有人缺席,加上胃口小,饭菜稍不合口味在她们那就可能遇冷、滞销。锤子为了制造全面、持久“热销”场面,当然也为了配合低碳环保光盘行动,几次试图把一些“脸皮厚吃块肉”的男兵“移民”到女兵桌子上去,都因“水土不服”,没能成功。有一次他把平日里还算大方的列兵李胜中挪了过去,没两天就落荒而逃。大家问李胜中和女兵坐一桌,秀色可餐,应该很享受呀,怎么就回来了呢?他吐槽:“要去你们去,我好几顿没吃饱了……”

女兵少,加上她们挑肥拣瘦,战斗力弱,盘子里常所剩颇丰。连队几个上士有时候待她们背影婀娜而去,端着碗大大咧咧坐过去,充当“净坛使者”,稀里哗啦“扫荡”一番。

有兵已经吃好了,陆续走出饭堂。男兵径直回排房,稍作休息,准备训练器材,开始一天的操课。女兵一个个像帝企鹅列队站在饭堂门口,她们要等到“同类”全部吃完,整队带回。女兵的阵地、岗位和宿舍都集中在通信大楼里(步兵连队的男兵称之为“熊猫馆”),离连队以行进间速度约五分钟,平常除了吃饭、出操、开会、唱歌、晚点名、政治学习、看电影等,她们都“宅”在楼里,深入浅出,足不出户。她们往返连队(即连部和连主力所在地),两人成行,三人成列,原则上不准单独外出,得两人以上结伴出行,且必须同来同往。

早上的饭菜果然不出锤子所料,很受欢迎。男女兵离开时,盘子里干干净净的,好像用馒头屑仔细蘸过。

几个“小值日”还在洗刷刷。上等兵朱继彪正把洗好的碗筷放进消毒柜,饲养员莫少文瓮声瓮气问:“味道怎样?”。

“靠!杜鲁克。”朱继彪一看莫少文暧昧的样子就明白了。

杜鲁克是几年前(凭服役年限堪称老兵)通信连从市农科院引进的种猪,据说其故乡在遥远的德国,为了中国的食品(间接为国防为军队)事业,不辞万里而来。它高大得像头牛,身板像大象,毛发粗粝得像野猪,每当有兵走近,它前腿搭在猪圈的矮墙上,比人还高,垂涎三尺,哼哼唧唧,那架势足把整个猪圈房撼动,即使是表达友谊,也没人敢近前。有兵打赌,人骑在上面,它能像“神马”一样飞奔,但终究没有谁有那么大的胆子。

“二师兄”杜鲁克为连队积累丰厚家底立下汗马功劳,不但全旅养的小猪崽都是它的后代,甚至驻地十里八乡的母猪全是它的“爱妃”。拥有它血统和基因的猪崽,个大,长得快,不用喂“痩肉精”也是痩肉型。让杜鲁克配一次种收费一百至几百元不等(随行就市)。不论是“军猪”,还是地方猪,有需要的必须送过来,主要是因为杜鲁克“架子”大,一般国产母猪架不住,而且得莫少文帮忙,才有可能完成整个繁殖过程。此前,连队专门送莫少文去农科院培训了一星期(谁都不愿意去,只有他含含糊糊答应了,也有兵说他本来就口齿不清)。那次是他当兵以来第一次走出营门,学习结束时他竟然找不到回连队的路,从农科院到部队大门口坐公共汽车就几站(注:中间得转一次车)。半夜里,当闪烁的警车把他送回连队时,搞得响动很大。

杜鲁克劳模一样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来者不拒地工作,终于老迈得走不动,站不住了。据“专家”说,它长期超负荷劳动,年纪已相当于人类的八十多岁。有男兵说耄耋之年,还干苟且之事。莫少文想按照“国际惯例(其深受农科院专家的影响,而且杜鲁克毕竟具有国际身份)”,让它颐养天年,寿归正寝,最后入土为安。但连长坚持让它为我们的食品事业贡献最后一份力量,杀了吃肉。连长咨询了军需科几个“土专家”还不放心,又打电话给农科院的“洋专家”,拐弯抹角,旁敲侧击地问了半天,对方透露,肉可以吃,但可能咬不动,嚼不烂,味道、口感不会太好。

杀杜鲁克请的是军需科服务中心的专业“屠夫”,锤子和朱继彪(那天恰好轮到他帮厨)打下手。莫少文躲远了,至于有没有哭不知道了。看到血腥的场面,朱继彪什么忙也没帮上,反而把早晨吃的稀饭、馒头吐了一地。连长在收拾停当后过来,命令在场的兵,要像保守军事机密一样,不能透露半点风声。他还不放心,拉过锤子耳语一番。锤子神情凝重频频点头。

杜鲁克被宰的消息还是传了出来,范围很小,仅几个男兵知道。知情的几个兵在那以后的一个多月里,只差挂念珠吃斋念佛,有时嘴寡淡得出鸟,就上服务社买包方便面加两根火腿肠,或偷偷叫份“外卖”,有时也吃几片肥肉。据说杜鲁克全是瘦肉。他们侧眼观察连部的桌子,连长似乎顿顿吃得香,还挑着瘦肉吃。

通信连的男女兵都见过杜鲁克的“尊容”,夏天往猪圈里丢菜叶子,整筐整筐倒西瓜皮;冬天倒剩菜剩饭、饲料等。有的男兵还见过它配种时的壮观……

经朱继彪一说,饭堂里炸开锅,兵们都知道早上吃的是杜鲁克的肉。几个女兵冲进炊事班:“锤子,你不得好死,害得我们全吃完……”“锤子,你找不到婆娘,活该!”锤子一脸坏笑,落荒而逃。

朱继彪感觉他已经很小心了,还是上当了。连长密令锤子把杜鲁克肉冷冻起来,一个月以后才开吃,参在正常的猪肉里,比方每天全连需从服务中心买五十斤肥瘦搭配的肉,现在只买三十五斤肥多痩少的,缺额以杜鲁克肉补上。上千斤杜鲁克肉就这样零敲碎打、化整为零地吃完了。早上吃的是最后一点。

怎么就没吃出来呢?回味起来,像猪肉,但肉质又有点粗,像牛肉,像羊肉,但没有牛、羊肉的膻味,还有嚼劲,香甜中带点辣,吃了还想吃……这一切,只怪锤子的手艺具有欺骗性。

杜鲁克没了,连队又添了几头小猪,它们是杜鲁克二代三代。兵们说莫少文见到它们就感到亲切。每天三顿饭后,莫少文在号声、哨声中,推着一辆板车慢悠悠地从连队食堂向猪圈走去,板车上放一对棕色塑料桶,桶里晃荡着泔水。板车脏兮兮的,绿色挡板上满是污垢,但左侧用红漆歪斜写着“通信连”三个字仍清晰可见。板车是除了武器以外很重要的“装备(没有正式列装)”,施工,打扫卫生,炊事班去菜地、服务中心运菜,官兵搬家(如家属来队需把床铺搬去士官公寓)或临时搬运重物等都靠它,板车经常在各连队间借来借去,时有搞混,或干脆玩“躲猫猫”,失踪,所以得刷上漆,以示区别。板车唯一的缺点就是老坏,维修需一笔不菲的军费开支,让连队不堪重负。

早晨,莫少文见就半桶清水,上面浮几片菜叶子,“锤子,你就不能积点德,让猪有点吃的?”锤子说:“那你为什么不给自家兄弟省一口呢?”锤子和莫少文彼此欣赏。莫少文帮厨干活巴适(锤子语,意即实在),几次上级来检查训练情况,由于参考率或参训率够了,莫少文就被打发下炊事班。因为他在场实在有碍观瞻,拉低平均分,不说别的,就是听口令向左或向右转,他都常常搞错。后来,锤子提议让莫少文养猪,连队同意了。

前任饲养员是上等兵甘乃平,上头打的招呼,给找一个轻松、有时间有空间事,让他有条件复习考军校。小小连队一个萝卜一个坑,有什么好岗位呢?连长、指导员碰头一扒拉,就叫他养猪吧。甘乃平当“八戒司令”没有捡菜叶、打猪草的习惯,也不会放个柳条筐在菜地要道、服务中心门口收集西瓜皮,更不会一天几次冲洗猪圈,给猪们洗澡按摩。他每天两顿,从食堂拉上泔水,拌上饲料,倒在食槽里,爱吃不吃,不吃拉倒,他落得个“一日三省吾身”,省时省心省力。连队外出演习驻训,减餐至一顿,二师兄们苗条、彪悍、活泼得跟马匹一样从猪圈跃出,把花园一样美丽的菜地糟蹋得像工兵布过雷。兵们一片惊呼,通信连的猪基因突变?和野猪配的种,还是和马杂交了?营房科叫几个小工把通信连的猪圈墙砌得比马术赛场的栅栏还高,二师兄只能终日望墙转悠,号叫。甘乃平家境殷实(可能够不上“富二代”),独子,入伍即从校门到营门,在家时只吃过猪肉,没见过猪跑,即便如此,对他来说已经很难得了。

甘乃平在饲料间伴着阵阵猪叫“苦读”。几个月下来,猪们修炼养成“猪坚强”。锤子在连务会上说,养猪和搞好伙食分不开,我们养的都成“军猪”了,黑痩得像训练强度很大似的。锤子人微言轻,说了等于白说,直到后来甘乃平被保卫科逮到用智能手机(士兵禁止用智能手机),还浏览过不健康的网页,通报批评后,才回到班排参加正常工作训练。

军营里的生活总是比外面慢半拍(这是很多兵不喜欢的原因之一),面对市面上高科技的产品的“抢滩登陆”有点节节败退的味道,互联网刚兴起时,坚决不准上,眼看伴随网络成长起来的一代蜂拥而来,堵不住了,折中处理,也方便管理,在文化活动中心开一个网吧;手机开始也不给用,只有一些特殊岗位,经参谋长批准、通信科备案才能用,后来发展到可以用某个公司、某些号段的手机,但智能手机不能用。

猪们也就结束了“饥饿疗法”,在莫少文的精心照料下,开始吃饱喝足睡觉的幸福生活(它们不知道这将以生命为代价)。

从那后,连队每隔一段时间杀头猪。去服务社杀猪时,锤子穿着高筒雨靴,挽着衣袖,系一条油亮得能晃出人影的围裙,昂首挺胸像大公鸡,只差引吭高歌。

关于锤子的轶事和段子很多,连队哪个兵都能说出一二。话说夏天午睡,大家被一阵惊乍的鸟叫声吵醒,一片大裤衩白背心涌出去,只见门口法国梧桐树上,一条锹把粗的花蛇正缓缓向一窝麻雀爬去。麻雀筑巢在梧桐树桠处一个树洞里,有枯草、羽毛隐约可见,它们进进出出与兵为邻,相安无事。这些日子,麻雀出入频繁,时有幼鸟叫声传出,估计是小麻雀孵出来了。眼看大花蛇爬近鸟窝,吐着信子的蛇头已探近窝边。一群麻雀在枝丫、屋顶上扑腾嘶叫,如面对穷凶极恶的歹徒,毫无办法。就在这时,锤子举一根长竹竿飞奔而来,竹竿撩起大花蛇,它好像不甘心,舍不得到嘴的美食,头仍向前伸去,就在它猛一窜时,锤子用力一抖,大花蛇顺着竹竿滑到他手臂上,锤子一把抓住它的“七寸”,蛇张着嘴,在他手臂上缠绕翻滚。

蛇被锤子煨成一大锅汤。开饭时,几个兵端着碗正咂嘴。连长看了一眼汤碗,叫锤子过去。锤子支吾:“不该用它做汤,应该放生,为了环保,为了生态,为了物种平衡,我们以前野外驻训、生存训练,吃它是为了保存自己,消灭敌人,为了胜利……”

“还有呢?”

“还有?”锤子满脸疑惑。

“你尝尝,这是第几水了?”

锤子脸由红变成酱紫。他们用砂锅(不能用铁锅)煨好一锅汤后,炊事班几个兵经不住诱惑,喝了,给大家喝的记不得参过几次水。锤子知道,蛇肉几次参凉水煮,肉段会卷起来,越来越紧,直到像牛筋一样咬不动。他总认为能瞒过那群“吃货”。

“这把戏我早用过啦。”连长端起碗,喝了一口:“至少是第三水。”锤子愣在那,“去吧,有空‘百度’一下‘酒泉’那个地名是怎么来的。”

网上说,西汉时年轻的骠骑将军霍去病带兵在西北地区大败匈奴,汉武帝派人送来几坛御酒,将军命令把酒倒入汩汩泉水里,官兵开怀畅饮,一个个喝得肚子圆溜溜的,酒不醉人人自醉,欢声震天,酒泉由此得名。周日晚上,锤子主持班务会就和大家一起学习了这个故事。

锤子老家四川蒲江,他从来介绍说是成都的。他这么说也没错,蒲江是成都下面一个县,少有人知道蒲江。他入伍前在一家卖“黄辣丁”的路边火锅店当过小工,直到现在,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开一家属于自己的饭店,路边店也行。当兵后,连队问谁愿意去学厨师,他们那批新兵一个个低眉垂眼,不吭声,不像学开车、学机械操作、学卫生员那样“应者如云”。厨师就是“伙头军”,老百姓都知道。锤子举手去了。在集团军后勤训练中心厨训队学了半年,有以前在饭店做小工的底子,加上喜欢这位最好的老师,毕业时捧回红彤彤的“全优学兵”证书,一回连队径直把背囊扔到炊事班宿舍的上铺。晚点名时,连长夸他不但学得好,而且立马能找准自己的位置。

锤子乃“川厨”出身,做菜偏辣,有时辣中带麻。尽管现在川行天下,但众口难调,通信连的兵江浙一带居多,他精心烹制的美味让很多兵难以消受。男兵们被又麻又辣得倒吸凉气,就骂“哈锤子”。女兵嘴更叼,稍不合口味,就猫舔食一样尝尝,表示用膳了。连长说,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吃饭也是任务,是集体活动。结果女兵例行公事一样去饭堂,而且准时,但经常放下碗筷就宅在宿舍啃零食。连队内务卫生检查公布,女兵内务(专指被子)整得还可以,就是班柜、抽屉里零食多。难怪她们宿舍闹鼠患,时有夜半尖叫。锤子像佛祖一样发“宏愿”,女兵宿舍老鼠不空,追求美食不止。他要让女兵戒掉零食,把她们宿舍的老鼠饿得迁徙。事实证明,一切都是徒劳,要让女兵戒零食比让“瘾君子”戒毒还难。当然,可能是他做菜还差火候,没到那份上。反正女兵宿舍的老鼠始终没有因为闹饥荒而移民。据说,老鼠最害怕女人的尖叫,能把它们小小的可怜的心脏吓破。女人和老鼠是天敌,又共生共荣,因为零食。

锤子为了练就精湛厨艺,连续几年休探亲假时去地方饭店学习。他学艺像俗家弟子上少林寺“偷招”,在县城找一家“高大上(高端大气上档次)”、最主要是客流量大的酒店,跟老板说当小工,管三顿饭就行了,工钱嘛看着给。那胖嘟嘟长得一副资本家嘴脸的老板当然高兴,以最低工资雇一个壮劳力,巴不得他多干些日子。厨房里的大师傅很快发现其中的“阴谋”。锤子干那些洗碗、择菜的活,看起来很专业,干完后,就往灶台边凑。选菜、配菜都摆在那儿,但调料搭配、火候把握等核心“商业机密”,锤子不时贼眉鼠眼地瞟,观察某些菜肴的下锅、起锅时间等。大厨添加佐料时,一把长长的不锈钢勺子在灶台上一字排开的各种调料盆里,蜻蜓点水一样翩飞,锅里波浪翻滚,热气腾腾。这时,锤子的眼珠子恨不得像螃蟹一样,盯出来还要拐个弯。头大脑厚脖子粗的大厨眼睛一瞄就知道碰上同行“偷招”的了,对方底子还不赖。当大厨的最怕,也最讨厌这档事,尤其是自己辛苦开发出来的菜品,被对方一哧溜学走,又不是带徒弟,名不正言不顺,酒店少了生意,自己砸了饭碗。好几次,大厨举起热腾腾的锅盖直往锤子脸上扬,指桑骂槐,说让你看,烫熟这张猪脸。锤子连连后退,赔笑脸又是递烟,又是端茶。大厨对锤子贴上来的热脸始终像鼻孔里插葱,哼哼唧唧,爱理不理。

“夹生饭”一直到有次锤子一个战友来找他,锤子条件反射地答道。那战友和锤子一个车皮拉去当兵的,两年就回家了,退伍前理想很丰满,无奈现实很骨感,让人发蔫。锤子每次回家,他们都要见面聊聊部队上的事。那天,他俩在洗碗池说话,锤子洗碗,他战友叼根烟站在旁边。战友走后,锤子感到大厨看他的眼神有点异样,悄声问当过兵?锤子说不止当过兵,还现役呢,炊事班长,想把菜烧好点,让弟兄们吃香点,这不想向您学两招吗?大厨听了,如“地下党”终于和组织接上了头,只差握住他的手使劲摇晃,眼含泪花地叫同志。大厨说他当过兵,他儿子也当兵了,去年刚去西藏部队。从那后,大厨和蔼多了,有时教他几招,有时还让他上灶台操做一番,大厨在一旁指点。锤子的手艺大有长进,由他掌勺的菜肴端出去,食客一片叫好。大厨说,锤子是块掌勺的料。锤子还想学,无奈假期快到了,只得鸣金收兵。

锤子在酒店打工还“搂草打兔子”,另有收获,认识一个传菜女服务员,开始一个羞答答的故事。他归队后,在连队二楼的密码电话机前,经常上演“月上柳梢头,电话黄昏后”一幕。

锤子菜烧得好,兵们一日三餐有盼头。男兵见到他,隔老远就问,中午(晚上)吃什么?听起来,通信连的兵都好吃。女兵对锤子恨得牙痒痒,一边是喜欢吃他烧的菜,有滋有味,解馋;一边是身体不争气,一吃就膨胀成大熊猫。两年度以上的女兵还好,上过当,知道管住嘴,迈开腿。呆萌呆萌的新兵,吃得把衣服扣子都绷起来,样子惨不忍睹。所以,通信连的女兵只有成为老兵后,才把军装穿出味道来。

旅里野战炊事车经常拉动,一般在下午做晚餐,有时也做中餐。有时出动野战炊事车,有时几个炊事员背上大铝锅、荤蔬菜、盐巴调料稀里哗啦往指定地点跑。出动野战炊事车时把米饭和汤都在外面做好,如果不出车就只做几样菜,然后抬回连队开饭。野战炊事车的好处就是方便、快捷,保障人多,但对场地、水源有要求,不像传统野战锅灶,最大的装备就两口铝锅(一口烧饭,一口炒菜),可在山坡、山顶等车辆到不了的地方展开。

每当传统野战炊事比武,锤子背一口大锅、扛一把铁锹直往前冲,边跑边喊:“黑锅来了,黑锅来了!”这时谁会在意呢?各连炊事员拥挤着往一个方向跑,很快,锤子冲在最前面,背上的大铝锅底被蹭得锃亮。很多时候他都占据有利地形,三下五去二挖好灶,支好锅,开好排烟口后,其他连队才喘着粗气爬上来。

野战炊事,锤子烧菜又快又好,分管后勤的副旅长和军需科的助理员挨个儿尝过去,到了通信连炊事班的摊位总忍不住多尝一口。但这些菜给兵们吃时却颇受非议,有兵甚至扬言要按照“食品卫生法”投诉,原因是菜里泥沙太多(检查人员吃的是面上的菜,吃不到沉底的泥沙),一不小心可能把牙崩掉。在一片“我们是来保卫国土的,不是来吃国土的”叫唤声中,锤子心知肚明,情急之下他可能随手操起大铁锹当菜勺用,那大铁锹在大锅里一搅和多省事呀。

每逢八一、过年,地方领导或企业团体来旅里走访慰问,锤子被抽调到机关食堂保障。有次,一个满面红光的老板品尝过几道菜后,对陪同的旅长说,你们太客气了,还请来大厨,说好了就吃连队的伙食嘛。旅长说,是连队伙食呀,菜是自己种的,掌勺的是连队炊事员,只不过没在连队吃。不在连队饭堂吃,旅首长有考虑,怕在兵们面前吆三喝四,面红耳赤的,影响不好。如今的兵民主意识强,个性张扬,不好带呀。

老板不信,坚持要见烧菜的兵。锤子穿夏季丛林迷彩服系一条人造革围裙,出现在老板面前。老板敬锤子一杯酒,说部队真是大熔炉大学校大食堂,问他愿不愿意上他们那儿去干,拿年薪哟。锤子说可以,但要脱军装后。老板问什么时候,锤子说,他也不知道。酒桌上一片笑声。

机关食堂要调锤子,电话催了几次,锤子不愿去,说机关食堂不自在,伙食难搞。有兵说,是舍不得那些兵妹妹吧……接着说了一个名字。锤子脸顿时红得像烫熟的虾子,扬起菜勺作打人状。

管理科协理员(通信连前任指导员)生气了,说他不服从命令。旅参谋长知道了,发话,不来就不来吧,为什么我们总喜欢摘“桃子”呢?机关自己也可以培养嘛,连队也需要等级厨师。

锤子至今还在通信连炊事班干得欢。

早餐后,锤子带炊事班几个兵推一辆板车向菜地晃去。通信连地里的菜长势总比不上其他连队,像营养不良。那些步兵连队的兵说,性阴,女人在地里折腾,肥地变成痩地。

板车在一畦生菜边停住,生菜昨天已收小半,还剩下大半。各连队该收割哪样菜,该翻哪块地,该撒什么种子,旅保障部军需科有个管种植的助理员,像布谷鸟催耕,不时提醒。

锤子提刀站在埂子上,一扫眼,又来过,看样子今天只勉强够一顿。地里的菜像猪啃过一样,大棵的全没了,地头到处是菜叶,有的还蛮好的。不要问,是家属区那群婆娘干的“好事”。

现在,正连以上干部家属就可以随军了,家属区挤得像蜂窝住满了人。兵们称之“九九三八六一部队(老人妇女儿童)”。家属区不准种菜(也无地可种),驻地离菜场又远,于是,家属和兵们打起游击战,兵们一转身,就有家属拎篮子、揣塑料袋到菜地里上演现实版的“偷菜”。其中大多是老人,有时老的牵小的。家属割菜没个规矩,看到哪棵好,壮实叶肥,或想吃哪种时鲜菜,就像杜鲁克跑到地里,这儿挖一块,那儿弄几棵,把兵们辛苦整出来的菜地毁容成“癞子头”。

旅首长在全旅干部大会上拍着桌子骂,请大家管好自家人,看好自家门,不要贪那点小便宜,没出息!效果不大,后来干脆派哨兵守。菜地哨兵不正规,午休时没哨兵,晚上熄灯号后也没哨兵,所以有等于没有,菜照样丢,菜地照样搞成“癞子头”。当然,哨兵即使逮到“偷菜”的家属也无可奈何,毫无办法,没有执法权不说,有时还是自己顶头上司的婆娘,得管她叫嫂子,还得帮她摘菜。所以,哨兵唯一能做的就是引导,哪块地可以摘,哪块地不可以,于是哨兵成了“偷菜引导员”。

如果上级将要来旅里检查工作,哨兵就开始严肃认真,二十四小时上岗,菜地变得和军需仓库、弹药库同一个戒备级别。坚决不允许家属靠近菜地,不但如此,各连队自己吃菜,无论荤素都由服务中心供应,地里的菜一棵都不准动。

锤子从菜地回来,中士朱虹和上等兵陈彤已经在炊事班门口等。朱虹是代理排长,可以不用帮厨,但她还是来了。通信连帮厨的规矩,轮到男兵时一个人,轮到女兵安排两个人。男兵对此很有意见,更令人气愤的是,男兵帮厨被锤子指挥得滴溜溜像陀螺转,什么活都得干;女兵帮厨,就搬张小凳子坐在厨房操作间优雅地择择菜、说说话,他自己忙得团团转。其实,这只是男兵心理不平衡,女兵帮厨,锤子干得起劲,愿意多干,这是他体内荷尔蒙发挥作用,是他自己的事。锤子喜欢女兵帮厨,女兵也喜欢帮厨,不但能解馋,先尝为快,还可以学几样拿手菜,为以后当贤妻良母做准备。

有一阵子女兵帮厨,锤子喜欢炫他“春天”(脸上洋溢春色,故得名)的玉照,请她们参谋,摆他的罗曼史,有时也诉说心灵的伤害。这些,锤子从不跟男兵罗嗦,男兵嘴损,会拿他的痛处开涮。通信连女兵对锤子的恋爱记录有集体记忆,有时甚至是她们的焦点话题、新闻1+1,锤子谈过几个,长得怎样,有哪些细节,她们比指导员掌握得还详细。她们结合锤子和他“春天”的星座、血型、属相,以及锤子进攻的方法、策略,双方的优劣、得失,如同红蓝对抗推演一番,结果五花八门,比电脑算命丰富多了。

锤子“芳龄”二八(二十八周岁),在他们老家,儿子(也有可能是女儿)都已经会说“我是打酱油的”了。可锤子别说孵蛋,就连下蛋的母鸡都没找到。没有目标就没有进攻方向,再强的火力,再大的决心,再强的武器配置也是白搭。

“相亲苦,相亲累,相了半天不般配;又搭烟,又搭糖,搭来搭去还是黄;父母跟,家人随,七嘴八舌直皱眉;有说坏,有说好,说到头大才拉倒……”这是锤子他们老家流传很广的“相亲歌”,过去他听了只是笑,现在五味俱全。

“每逢佳节被相亲”,锤子相过的“春天”足可以编一个执勤排(如果把只是见一面,或相互看过照片也算)。时间最长,让他一想起心就抽筋的一个是他们村长的女儿,谈了三年,他当兵前订的婚。他和他家人对这门婚事都满意,终于和村长攀上亲了,村长是他们那儿最大的官,是“土豪”、“首富”,跺跺脚能把地头震动。最难得的是,他真地喜欢那女孩,发自心底地喜欢,小脸小鼻子小嘴巴大眼睛,他梦中的“女神”就是这样子。他想,如果自己没当上兵,她肯定不会正眼瞧他。于是,他觉得穿军装真好(尽管当时还没缀肩章、领花),威武,带劲。他家送了女孩“三金”(金戒指、金耳环、金项链)。逢年过节,他妹妹去女孩家送吃的喝的,时兴的穿戴。农忙时,他爸爸去她家牛一样干活。这是他们那儿的规矩,订婚期间要把女孩好吃好喝地供着,要帮丈母娘家干活。他不在家,这些事只能让家人顶替。女孩偶尔也打打扮扮地到他家走动,他全家围着她,如服侍下凡的仙女。

后来,她跟锤子说,想跟小姐妹去广东一个叫东莞的地方打工。他不想让她去,担心她见了外面的花花世界心野了,走丢了。她犟着要去,说在家里闷得慌,挣到钱他们以后的日子会过得好。女孩到了东莞,很快像鱼儿游进大海,渐行渐远渐无声,海阔天空无处问。钱有没有挣到不知道,但很快很明了地提出“吹灯拔烛”。

那段日子锤子像霜打的菜秧,垂头丧气,切菜伤过一次手,糊一次锅,最严重的一次是把碱当生粉放了,害得一锅菜废了。连队干部没少操心,连长、指导员轮流上阵,你方唱罢我登场给女孩和女孩家里打电话、写信,说锤子在部队表现怎么好,如何优秀,女孩嫁给他会幸福得像公主。连队干部像锤子的先进事迹报告团成员,把锤子描绘成一朵花。费了很多口舌,还是没把死的说活,没能让女孩回心转意。

分手账是锤子回去算的,女孩没有回去。那时他已经是下士了,幻想过无数次“衣锦还乡”和她“锦衣夜行”的样子,没想到竟是这种情形。去村长家,他父亲除了叫上媒人、村里几个脸阔(有脸面)的,还有他们本家几个坐办公室的(有工作就意味着有身份)。主要怕村长耍横,镇不住。他也去了,特意穿上军装。

他父亲摸出一个小本本,一项一项报,手指往舌头上一沾翻一页,哪一次到女方家提一只鸡,或鱼,或几斤肉,重量多少,买过几件衣服,四时八节送了哪些礼物,现金给了多少等;女孩到男方家几次,吃的什么菜,用了多少油,几两辣椒几根葱等,折价多少,旁边几个计算器同时滴滴地按。他佩服父亲有心计,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留了一手。他使脸色和眼神怪他父亲过分了,连女孩在他家吃了几条小鱼都算了出来,并且全部按最高价,比方鸡蛋当时的价格高就按当时的,鱼现在的价格高就按现在的算。

锤子嘀咕一句,他父亲把小本本往桌上一掼,指着他鼻子骂,你这个哈锤锤,快到手的婆娘都跑了,我们在家里给你当牛作马,容易吗?只怪你没本事,兵越当越哈。村长一旁红着脸,不吭声,几个亲戚赶紧打圆场。他们那儿的规矩是男女双方订婚,如果女方不同意,悔婚,就得退还全部彩礼,账由男方主持算;如果男方悔婚,那么男方送出的彩礼就等于打水漂。有的双方即使感到不合适,但谁也不愿意第一个提出,彼此耗着,因为开口就意味着好几年白辛苦。一般是女方耗不过男方。

那次算账,平常霸气又小气的村长从没那么豪爽过,算出多少给多少,没打折扣。后来锤子才知道,女孩在东莞和一个老板(也可能是多个老板)在一起,挣大钱了,具体怎么来的,谁也不知道。村里人没有读书看报的习惯。难怪她爹财大气粗。很长一段时间,锤子恨当老板的,对老板这个称呼反感得像闻到厕所里的味道一样。大街上那么多漂亮女孩,你一个老板和我一个当兵的抢什么女朋友嘛。当然,也许那老板根本就不知道女孩的前男友是当兵的。

有文件规定男兵年满二十八岁,女兵年满二十六岁就可以在驻地或部队内部开垦“根据地”,寻找另一半。锤子在兵们七手八脚地包装下,参加过驻地专门为军地大龄青年主办的联谊会。摇滚巨星、“超级男声”列兵李胜中为锤子量身打造了一首歌《姑娘,请听我说》,歌词唱道:姑娘呀姑娘,请听我说,我们苦练杀敌本领,是为了保护你;我们徒步行军,是为了陪你逛街;我们紧急集合,是为了你随叫随到;我们流汗搞体能,是为了能背得动你;我们拔军姿,是为了站着听你唠叨;我们练瞄靶,是为了对你耍孩子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去炊事班帮厨,是为了让你有口福;我们整理内务卫生,是为了你生活的环境干净整洁;我们坚守岗位,是为了把你守望;我们遵守纪律,是为了恪守对你的诺言;我们服从命令,是为了乖乖听你的话……姑娘呀姑娘,咱当兵的人,永远是最可爱的人,永远是你值得托付终身的人,是值得你用心去爱的人!……

舞台造型为怀抱吉他,微闭眼睛,摇晃脑袋,声情并茂、歇斯底里弹唱。为了把这首歌唱好,在李胜中的精心编导下,锤子在连队电视房鬼哭狼嚎折磨大家的听觉神经好几天,大伙儿想到他后半生的福祉,忍了。据说锤子那次表现不俗,最初几个环节现场女嘉宾都为他留灯了,尤其是“才艺展示”唱的那首歌,抓住了佳丽们的芳心,但后来在“点对点”交往中,得知他只是个烧菜做饭的士官,就礼貌客气地离开了。锤子备受打击,他觉得自己像一个没肉且变馊的骨头,美女只是闻闻不感兴趣。

穿堂风习习,朱虹和陈彤的齐耳短发拂动,她俩坐在小凳子上择空心菜。锤子系一条黑乎乎的白围裙,持一把菜勺傲然立在热气腾腾的灶台边。陈彤问:“班长,现在还是‘空断期’?”以前,这是女兵打开锤子嘴上闸门的最好办法。那边传来阵阵铲子划过锅底的声音,刺耳。上次,锤子探亲认识一个饭店的服务员,很多女兵看过照片,长相端正,就是富态了点,穿一件水绿色连衣裙,腰上拴一根细细带子,像一个煮熟要绽出米粒的粽子。

“班长,和你的‘春天’到哪一步了?”陈彤声音提高八度,“你退伍后和她开一家夫妻店,多好呀。”那边锅铲声更大,伴着咳嗽和自来水声。

几个荤菜出锅了,铲进不锈钢保温锅里。蔬菜得最后炒,听到操课结束的喇叭声才下锅,掐在兵们进食堂前端上桌,这时候的青菜看起来油汪汪、绿油油的,闻起来有股清香味,不会放久了,黄黄的,有股青草味。锤子炒菜就如军需科长“点赞”:不图自己省时省心省力,而是用心用情用爱当佐料。

空心菜还有一小半没择出来,锤子搬张小凳子凑了过去。锤子问陈彤喜欢吃什么?“三杯仔鸡、香质肉、浔阳鱼片、炸石鸡、米粉牛肉……”陈彤绕口令报菜名。

“你们上海本帮菜做起来滑炒生煸红烧清蒸,口味清淡多层次,看上去像工艺品。”锤子扭头对朱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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