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信连是旅里唯一的男女兵混编连。全旅三十多个女兵集中在这里(包括旅医院几个女士官)。在雄性荷尔蒙分泌旺盛的营盘里,女兵是太阳(不是月亮),男兵黑脸配白牙齿是向日葵。指导员说,步兵连队有的男兵光眼神能让人怀孕,就是好蛋也会被盯出缝来。说这话时,他两旁瞟了瞟,没有女兵在场。
在我军以步兵为老大哥的传统军营里,通信历来是小兵种、保障专业。通信专业军官在旅一级单位干到正营就到了职业军人的“天花板”,蹦跶一下最多能调个参谋带长,还是副的,那是祖坟冒青烟了。通信兵是千日养兵千日用,平时日常保障,演习抗洪救灾等大活动大任务重点保障。活干了,苦吃了,难出彩,首长拿起电话就通,呼叫信号就应,这时候感觉不到通信兵的存在,一旦感觉到他们存在了,就大事不好了,是通信保障出问题了。这有点像人体器官,当你感觉到它的存在时,它已经发生病变。
通信保障难,男女兵混编的连队管理更难。鸭子多的地方屎多,女兵多的地方事多。通信连从连队自卫哨、军需仓库哨(每季度站一个月)、收发室(涉及信件、邮件、报刊等,也属于通信保障范畴),到通信执勤的各个台站,全是小散单位。连长说,两眼一睁,忙到熄灯;两眼一闭,还要提高警惕。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三更半夜来电话。感觉像坐在活火山口上,随时有心惊肉跳的事会发生。
女兵新兵集训统一在集团军。每年军务科去军部接女兵,首长反复叮嘱,我们最后带,别的单位挑选过的“剩女”就归我们。旅首长试图从源头抓起,降低“风险系数”。有那么几年带回来的全是上下一般粗的“熊猫(女兵宿舍由此得名,亦有珍贵、稀少,被高度关注保护的意思)”。这个办法的后遗症就是旅里举办七一、八一、十一和迎新晚会找个“清新”一点的主持人都难,有时候得来队家属客串。后来,可能别的单位也“英雄所见略同”,分来的女兵就差不多了。
通信连对女兵的管理一方面像封建老婆婆,规矩多,管得严,上级也盯得紧;另一方面就是首长打招呼、递条子多,小到休假,大到入党、立功、转士官、考军校等。女兵们平时看起来乖巧温驯得像熊猫,一到关键时候,几乎每个人都是《西游记》里跑出来的妖精,总能和菩萨攀上关系。男兵辛辛苦苦干几年什么都没有,她们轻轻松松就大获丰收。制定规矩和破坏规矩都是坐主席台上的领导。这两年风气好转,原因是招女兵放开了,在网上就可以报名,还有就是领导通过“自律”和“他律”不再任性,变乖了。
执勤排以前是一个女中尉管。女人特能理解女人,知道她们的软肋,能相互体谅,互相配合,也能相互制衡。女中尉知道什么时候该罚站,罚抄密码、电话号码,哪些话能说,哪些话不能说。那几年,在女排长尖细的吆喝下,执勤排虽然没有什么生气,倒也太平无事。后来女中尉谈朋友,结婚,生孩子,休完产假后就“黄鹤一去”地调走了,听说是调到家门口的部队去了。
在女中尉休产假期间,连队和营里决定,由李晓勇代理执勤排长。李晓勇开始以为只是临时的,所以接受任务爽快。他用拉猪食的板车垫上报纸,把铺盖拉到执勤排去之前,连队和营里干部分别郑重其事地找他谈了一次,面授机宜。让李晓勇带女兵,缺点是长得帅,没结婚;优点是做事实在,有时候甚至是“方脑壳(锤子语录,意思是转不过弯来)”。有次,对抗演习他担任通信值班,友军一份密码电报竟然以非机要渠道发过来,理由是保密网络被破坏了。因为李晓勇的拒收,以致战局扭转,失败。战后,导演组表扬了几句,但他在旅里并不受待见。由此得名“方脑壳”。那时他军校毕业下连队没多久。
李晓勇在执勤排每天的主要任务就是蹲守值班室,值班室扼守整个通信大楼,他像传达室的保安,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小时六十分,一分六十秒,总共八万六千四百秒,闲得慌时他摁计算器算过。晚上熄灯号一落音,就用一把粗大的链条把女兵宿舍的大铁门一锁,不开,不开,谁来也不开,除非急诊。
人民是历史的创造者,群众的智慧无穷,我们今天大多看不懂的《诗经》就是古代劳动人民创作的歌谣。不知是谁把通信连一个流传很久很广的段子“十八怪”进行了“阉制”,其中诸如,面条像腰带(吃面时,锤子喜欢做宽大的四川“嗒嗒面”)、爬树比猴快(通信兵的老本行)、公猪栓腰带(莫少文用腰带栓过杜鲁克)、三个老鼠一麻袋、三只蚊子一盘菜(女兵生活的独立小院里有几棵高大茂密的梧桐树,没招来凤凰,招来的是硕鼠和蚊子)等等,现在加了一条:女兵排男兵带。
李晓勇乍听到时笑笑,很快哭笑不得。在他主政执勤排的日子里,女兵出操的越来越少,有的早上就稀稀拉拉十来个,一问说“大姨妈”来了。他一愣,大姨妈是谁?女兵宿舍有人进来过?就是母的、雌的蚂蚁也不行!他很快明白怎么回事。但“大姨妈”不可能集体来队探亲呀,那么多人不出操,难道都是“大姨妈”来了?大清早,他一个未婚男军官(就是已婚也不行)真没办法进女兵宿舍,一探究竟。这一点远不如带男兵爽,男兵如果没有正当理由不出操,被子一掀,不出也得出!
李晓勇一番“百度”,才晓得长期生活在一起的女性,生理周期会趋向一致。也不对呀,有的女兵一个月“大姨妈”来几回,从他对异性有限的了解,女孩子的“大姨妈”每个月应该只来一回吧,来多了就是病。
于是,李晓勇有了一个巴掌大随身带的小本本,如果哪个女兵说“大姨妈”来了,不出操、不参加训练、不去菜地,他转过身去翻翻小本本,不动声色:“不对呀,找个高明一点的理由好不好?”
下午体能训练,李晓勇换体能训练服时,把小本本落在值班室的桌子上,恰巧值班室的电话老响,没人接,上等兵李晓玲路过,接了一下电话,一听就知道没什么正经事,是找老乡聊天的。当她转身想走时,看到桌上有个“灰太狼”图案的小本本,随手翻翻,感觉很“二”。和值班室相通的里间,是李晓勇和外线班几个男兵的宿舍,人来人往,没啥秘密可言。李晓玲发现小本本上有她们女兵的名字,后面有日期和一串串神秘得像远古先民留下的象形符号。李晓玲不明白什么意思,当她看到自己的名字时,脸一红。
李晓玲是大学生士兵,专业技术一般般,但性情好,做事沉稳,她当兵有远大宏伟人生目标,故像端着一碗人参汤走路一样,小心翼翼地珍惜这次机会。这件事她闷心里快发霉了,后来还是没憋住,悄悄和一个女兵说了。女人之间是守不住秘密的。小本本上的内容很快像运动会火炬一样在女兵中迅速传递。
那天下午,执勤排的女兵仿佛一群捅了马蜂窝的猴子,不时尖叫和大笑。女人就那点秘密,她们觉得就像穿着睡衣奔跑一样(裸奔倒不至于)。加上那段时间李晓勇对女兵管得紧,双方对立情绪严重。女兵正常请假外出,他不住的唠叨必须两人以上同行,同去同回(恨不得在她们身上安装“北斗”进行定位),到了归队时间,他几乎卡着秒表等在门口。时有上级首长亲自打电话来给某女兵请假,半天或一天。李晓勇不紧不慢、不亢不卑地让首长打电话给营里或连队,由营连通知他放人,有的实在碍不开面子,就留下详细电话记录,什么人打的电话,因为什么事,让什么人外出多长时间等。他这么做也是在保护自己,万一出了事,能少担些责任。
关于女兵生理周期的秘密被好事者捅到网上,指导员火速找到网管中心攻关,由于删贴及时,很多人只是道听途说,没有看到,没有造成大的负面新闻。一贴刚平,又冒一贴:女兵排让男军官走开,要么派一个女干部来,要么从她们中间选举产生一位代理排长,执行高度“民主自治”。
有人跟帖多大的事呀,还不是对大家要求严一点,心细一点,换一个角度看,还很体贴关心咱们呢。李排平时蛮“怜香惜玉”的,说话温婉含蓄,骂人不带脏字,如果换一个“婆婆”,说不定更难。
当几个男兵帮李晓勇提着行李离开执勤排时,有几个女兵站在窗户边,李晓勇一回头,她们闪身了。李晓勇有说有笑走过时,没忘记回头朝大楼挥挥手。他乐得回去和男兵滚打一片,只是对留下一个广为流传的笑话表示遗憾。
朱虹就在这个时候出任执勤排代理排长。她原来是旅医院的直招士官,花名册上写着:护士专业,中士军衔,大专文化,籍贯上海。芳龄按照出生年月推算应该二十有五了。给人的印象是“三大”,脸大,胸大,底盘大。有天早上,不知哪个连队一个兵见到朱虹,流里流气说,奶油葡萄再不摘,就要熟在树上了。通信连有几个兵装做没听见,锤子一听,跳起来,尼玛,嘴里能吐出象牙吗?要不是大家拉住,锤子就像李逵一样厮杀过去了。
朱虹话不多,从她走路说话慢条斯理沉稳的样子,像大姐又像大妈。此前,旅医院十来个合同制护士和执勤排住一起,她当班长,悄无声息像群猫。让朱虹当代理排长,可能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没有人跳出来反对。
朱虹把床铺挪了个宿舍,和执勤排女兵住一起。正整内务,李晓玲推门进来说,朱排,大家在等你。朱虹随李晓玲来到学习室,里面一侧书架上摆放有吉他、快板、羽毛球拍和一些书,卡通漫画居多,墙上贴满手绘图案:有女兵跑步、执勤、海训、拉练、擦桌子、抹窗户、浇水拔草等。在杂乱无章、眼花缭乱的手绘画中有一张小小的心形图案“入排誓词”,不仔细看不出来,上面用铅笔写道:保守女兵秘密,严守女兵纪律,团结战斗在一起,欢笑痛哭成一团,姐姐妹妹站起来!我骄傲,我自豪,我是阳光女兵!我前进,我拼搏,我是女兵阳光,耶!朱虹照其他人的样子,立正站好,举起右拳,跟着小声读。
入排仪式不知道起于何时,也不知道出自何处。只要有女兵“入伙”,门窗紧闭,高举“粉拳”,压低嗓音,搞得像帮派一样。连队干部也许知道,但装做不知道。
朱虹知道“宣誓”只是温柔的开始,后面如同走进一条黑咕隆咚的走廊,不知会碰上什么。
晚上,风刮得玻璃窗噼噼啪啪响。朱虹夜起,回来时门关上了,小声敲,没人应,叫了几个女兵的名字,都没答应,侧耳细听,好像还有呼噜、磨牙声。朱虹知道装睡的人,永远叫不醒。
突然,啪的一声,靠门锁旁的玻璃碎了,门开了。第二天早上,小值日把地上的碎玻璃小心扫干净,谁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那块玻璃直到来年秋天,连队统一安装时才装上。
后来,朱虹得知以前女中尉刚来时,也碰到过这种事,“风”把门关上了。女中尉的处理办法是去其他宿舍和别人挤了一个晚上。
营里将在周五进行内务卫生检查评比,已通知几天了,那天即使大太阳也不准晒被子,必须统一把内务整理好。过去有兵被子整不好,也懒得整,为了不拖班里后腿,起床一大早就把被子晾了出去,问怎么回事,他支支吾吾,昨晚“跑马”了。
周五,恰巧下雨。副营长一行来到女兵宿舍,看到走廊上、宿舍里乱七八糟挂满内衣,像是开“万国峰会”,当场发飙,说女兵内务最差,必须整改。副连长马上应承。朱虹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说:“女兵情况特殊,我们总不能把衣服淋在雨里,或捂着不洗吧。”大家目光转向她,她脸色平静,“建议上级给我们女兵修一座全天候晾衣场。”营连检查女兵宿舍内务卫生必须叫上女兵排长、班长等人,有问题可以当面指出,当然还有其他原因,你懂的。
那次执勤排内务卫生检查虽然被差评,但全天候晾衣场很快盖了起来,不锈钢架,玻璃钢顶棚,可以晾鞋子,晒衣服,搭被子。鞋架呈阶梯状,每个晾衣架有固定位置,晒被子的像双杠,能最大面积接受阳光……以前,衣服晒在外面闹过一个笑话,有天突然下雨,女兵上训练场了,只有值班室外线班一个男兵在,冲进豆大的雨点中把女兵的外衣收了,剩下几摊花花绿绿的内衣,用几件雨衣搭在上面,看起来怪怪的。
营房科盖晒衣场时还在周围搭了一圈铁丝网,像网球场。过去女兵内衣经常丢,早上明明晒得好好的,还用夹子固定住,下午收时,只剩下空衣架,不知是被风吹走了,还是让狗叼去了。
女兵的内衣不丢了,隐约传出家属区、士官公寓时有女式内衣莫名其妙的不见了,后来又戛然而止再也没有发生。数年后,通信连指导员(已成教导员)有次谈起做兵的工作,说有一天早上集合号吹响,有个兵起床磨蹭,他一瞟眼,见其被窝里闪过一条肉色带子,他当时什么也没说。出操回来,若无其事踱到兵身边,小声而严厉的命令兵带上东西跟他走,来到一偏僻垃圾堆旁,他扭过头去,命令把东西丢了。后来,他带兵去看过几次心理医生。再后来,那个兵退伍了。这件事他从没和向任何人提过,那个兵叫什么,至今谁也不知道。
排长可以不上值班,半个月后,朱虹坚持跟班。各台站技术含量不高,但要有责任心。就拿总机说吧,能熟练操作,背熟上千个号码是一个方面,另外就是要会临机处置,碰上难缠的用户能巧妙应对。朱虹总结出女兵总机值班要嘴巴甜,急用户所急,话要说到点子上,说到用户心坎里。朱虹从总机值班开始,先跟班,然后值班。
周二和周四下午菜地生产,女兵在菜地里磨洋工,大部分时间像大观园里的小姐姑娘们,只差拿一把团扇追蜂引蝴,周围步兵连队的男兵纷纷朝这边行“注目礼”。朱虹一声不吭蹲在地上拔草,和男兵一样把杂草黄叶抱去化粪池沤粪……
朱虹的“女汉子”做派让男兵引以为哥们,让麻雀一样热闹的女兵很快变得安静。
锤子变着法子做好吃的,男兵在训练场上很快把油水转化成汗水,只可怜那些整天坐在空调房值班的女兵,一个个吹了气一样膨胀。不吃吧,嘴馋,吃吧,发胖。女兵就像传说中的狐狸,为了吃到栅栏里的鸡,饿瘦钻进去,吃胖后为了重获自由,又饿瘦才钻出来。女兵打羽毛球、踢毽子、练瑜伽、平板撑、跳绳等变着法子自我折腾。
朱虹在网上和网下提了N次意见后,执勤排的小院里终于树起一个篮球架,勉强能打半场赛。球架刚立时,常有女兵寂寞地拍球投篮,朱虹嘴里含个口哨鼓着腮帮组织过赛事,场外围观的男兵伸长脖子,如一群长颈鹿,估计卖票都畅销,还会产生“黄牛”。后来女兵有所觉察,打球的少了。现在,篮球架终日痛饮孤独,看着女兵热热闹闹进出,害相思病一样,油漆斑驳,风烛残年。
旅里每年举行“攻坚杯”篮球赛,从四月中旬春暖花开时打起,陆陆续续打到十月中旬黄叶飘飞时才旗偃鼓息。这其中有天气原因,最主要是大多数连队到了季节就要像候鸟一样外出驻训、海训,离开营区,打不起来。
球赛由旅宣传科组织,每个建制连派一支代表队,机关部门和农场各派一支代表队,不得请“外援”,参赛队员必须是在编人员,借调、帮助工作的一律不能参加,以编制实力为准,由军务科和干部科审核把关。淘汰赛一般有一名旅值班领导坐镇,以示重视,半决赛、决赛在家常委倾巢出动。期间,偶尔穿插和军民共建单位开展友谊赛,旅长或政委穿体能训练服挺着大肚腩亲自上,场上士气大振,尽管他俩投篮机会多,屡屡不中,还是把对手打得落花流水,这事关荣誉问题。
球赛大都安排在夏日傍晚。每当赛事,灯光球场,彩旗招展,锣鼓喧天,喇叭里劲舞欢歌。待华灯初上,球场亮如白昼,场上阵阵旋风一样地追赶,场下双方啦啦队的锣鼓声、呼喊声一阵压过一阵。家属区的妇女儿童这时吃过晚饭,闻声而来,这时也是散步、纳凉的时候。如果场上没有熟悉的身影,他们不会看得那么认真,偶尔瞟上几眼。孩子们在空旷地上溜旱冰,滑滑板,滚铁环,抽陀螺,追逐嬉笑打闹;女人漫步,东家长西家短拉开了。“广场舞”被挤走了,大娘大爷们自觉挪了个地方。孩子哧溜的身影牵扯着母亲的目光,不时响起一阵尖脆的喊声……不知不觉,球赛结束,啦啦队吹哨被带回,那边只剩下宣传科几个兵在收拾记分、音响用具。曲终人散,晚风习习,半个月亮爬上来。
篮球赛季是营区夏夜的晚会、舞曲、霓虹灯。
通信连代表队出场,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们的拉拉队。其他连队场下是一群纯爷们扯着铜锣嗓子呐喊助威。通信连的“亲友团”有男有女,他们还经过排练,整齐端坐折叠椅上,何时敲锣打鼓,何时大声叫喊,看指挥员李胜中手势。列兵李胜中平常列队集会前指挥唱歌,球赛、拔河时指挥拉拉队,从理论到实践他已经深谙其道,鼓舞士气要在点子上、关键时刻,锣鼓配合加油声,紧随球队的进退得失,精神状态,否则不但难壮声势,反而打乱阵脚。通信连拉拉队敲锣打鼓、敲脸盆(黄色塑料盆,结实),女兵有时突然挥舞小旗、拉开横幅:通信连加油;某某帅哥我们爱你。李胜中甚至提出“篮球宝贝”的想法,被指导员一票否决。
通信连拉拉队极具特色,可是比赛屡战屡败,但凡和通信连比赛的球队,像服用了违禁药物一样,女兵每一次“独具魅力”的叫喊,他们跳得更高,跑得更快,投得更准,逞能一样,展示豪气虎气霸气,把通信连的爷们在自己姐妹们面前打得灰头土脸,垂头丧气,没有一点脾气。看样子打球就像打仗,拼的是实力,只是把战壕、碉堡布置得漂亮,赢不了对手。
在通信连的所有赛事中,被警侦连收拾得是最“惨”的,比国足还惨。警侦连的兵牛高马大,新兵下连时就从各连队挑来的,干的是侦察、保卫专业,他们自称站在门口是个“好桩”,抗洪抢险是块“好料”,冲锋陷阵是块“好钢”,新时期“三好士兵”。他们站在大门口,或在营区外巡逻,遇到女兵,即使她们军容严谨,也要敬个礼,检查一下她们的“三证(士兵证、外出证、请假条)”,嘱咐几句。所以他们能说出每个女兵的名字、籍贯、芳龄,那架势“熟”得就像邻居丫头,他姨家表妹。
警侦连的兵在场上很神气,奔跑、跳跃,如入无人之境;传球、投篮,一气呵成,相互间配合得风卷残云。有一个长相俊朗号称小易建联(华人,曾效力美国篮球MBA)的兵,动作行云流水,尤其灌篮潇洒,远投命中率高,几次得三分,场下那些保持中立的看客几乎一边倒为他喝彩。
通信连拉拉队一阵憋屈、尴尬的“无线电静默”后,场上队员并没有发起雷鸣电闪的绝地反击,仍旧疲于招架。小易建联又一次在前堵后追中投篮得分,在阵阵掌声欢呼中,通信连“万马齐喑”的拉拉队里竟然响起一声尖叫。好多男兵朝那边看,上等兵陈彤低着头,黑亮短发遮住两边脸颊。呸!尽管对方打得好,但现在是你死我活的敌对阵营呀,这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事,绝对不能做!通信连这边灵活利索一点的有线兵轮番上阵,上士陈华是主力队员,和警侦连的彪悍战将比起来,只能算中不溜,尽管如此,还是被盯得紧紧的,如被“捆仙绳”困住手脚,左冲右突,施展不开。上等兵朱继彪、姜迪平、中士刘胜、中尉李晓勇平时爬电线杆子身手算了得,但一上场就如绵羊落进奔跑的马群里,很快下来当起“板凳”队员。通信连长几次叫停,调整战术。指导员亲自端茶递水,递毛巾,还是于事无补,难挽颓势。
中场休息,锤子颤悠悠提两桶红豆红枣桂圆汤过来“劳军”,看锤子一米八几壮熊一样的块头,哎呀,怎么没有想到他呢?
锤子,上!连长猛一拍手。那情形如同战场上打红了眼,就连送饭上来的炊事员也投入战斗。
锤子连连摆手说,他不会,从小到大没摸过几次球。朱继彪说,锤子班长,您往篮下一站,凭您的身板您的个子,也够他们喝一壶的。姜迪平说,你伸手摸摸,是不是“阉”了?“说谁呢,谁没有呢,拔河比赛我不是每次都参加吗?”锤子急了。也是,每次拔河他总当龙尾,岿然不动,顶住几次惊涛骇浪的冲击后,一鼓作气将对方拉垮。欢声雷动,如果他体重轻一点,兵们肯定会给他来一个“阿鲁巴(抬起抛起来)”。
开赛哨吹响,锤子被七手八脚的完成包装,推搡上场。对方一片惊呼,认为通信连终于使出“秘密武器”、“杀手锏”。锤子很快像“黔之驴”一样被揭穿老底。他几乎抓不住球,队友传球,快了,接不住,慢了,被对手途中劫去,抢篮板球,捉不住,球到他手里像泥鳅一样滑溜,他就像一条笨熊站在湍急的河流里,面对周围欢蹦乱跳的球,眼花缭乱,不知所措。他在场上最大也是唯一的作用就是妨碍对方的手脚,同样也妨碍队友的。
通信连拉拉队“病急乱投医”的大喊:锤子,加油!锤子,加油!锤子更加慌乱,像是抓狂。场上,通信连代表队追着球跑得拖拖踏踏,好一会儿“颗粒无收”,而对手打了鸡血一样,兴奋得嗷嗷叫,掀起一个接一个高潮。
通信连长正准备叫暂停换人,只见小易建联斜杀过来,骄横地玩起“花样篮球”,后传球,侧传球,胯下过球,连过数人,最后在锤子面前虚招一晃,锤子猛一扑,跌倒在地,即使孤注一掷,也没能阻挡住球稳当进入篮筐。
锤子躺在地上直咧嘴,小易建联伸过手去拉了一把,锤子站起趔趄走了几步,又一屁股坐下去。锤子很快被几个兵又背又扶送去医院。
球赛继续进行,通信连没有“哀兵必胜”,毫无悬念的大败而归。球员们衣服搭在肩上,一个个耷拉着脑袋,不敢抬头看人。拉拉队带回的脚步凌乱,没有歌声、番号声,甚至没有说笑声。
很快有消息传来,锤子腿扭伤了,伤得不轻,由旅医院转送至军区总医院,需住院治疗。上等兵莫少文收拾背囊连夜赶去陪护,“猪司令员”暂时由炊事班集体代理。
整个赛季通信连灰头土脸,他们能险胜,或侥幸取胜的球队不多,诸如修理所、汽车连、医院、农场等后勤单位。好在这期间还有歌咏、演讲、读书、理论知识等竞赛,通信连在这些领域常有斩获,能挽回一些面子。
锤子住院一星期,能运用“仿生学(主要是模仿袋鼠)”单腿跳跃着去解决排泄问题了。莫少文没收到连队“诏书”就回去了。锤子把轰他走的。
上午,朱虹陪陈彤去军区总医院看病(具体什么病不详),在连部请假时,指导员让她俩如果时间来得及就去看看锤子,他这几天忙,没顾得上。
朱虹向指导员销假时说,去看锤子了,才几天工夫他就像发酵的面团又白又胖(你小子也有今天),精神可好了,她去时他正和同病房几个老百姓有说有笑。朱虹没有汇报,锤子好像在吹他是勇斗歹徒而负伤的,她一进去他脸红得差点钻进被子里;没有说当时陈彤在排队候诊,为节约时间她是单独行动,也没有说她给锤子买了一袋水果、几本杂志。
锤子没等连队干部上医院“慰问”就一瘸一拐回来了。指导员问锤子,你莫不是偷跑的吧。锤子笑笑。
锤子只是住了一次院,回来就换了一个人,衣服变得干净整洁,两道裤管如菜刀削出来一样,脚上黑乎乎几乎看不出本色的迷彩鞋变成一双时刻锃亮的制式皮鞋,头发如抹了猪油,油光可鉴,能让落在上面的苍蝇打滑。
上等兵陈彤也突然如妖怪附体,变化忒大,蜕变成铁杆“伪球迷”,每逢警侦连打比赛,只要不当班,肯定去看,不是拉上这个,就是拉上那个做伴,有时甚至调班。回来时,裹持春风,脸上如刚敷过面膜发亮,眼睛也发亮。
锤子的变化像公鸡打鸣,有引吭高歌的味道,招眼。陈彤的变化如春天树荫渐渐浓密,连队很多人没在意。
旅里还有一项“民间”体育赛事,足球赛。天气晴好时,下午体能训练,或周五党团活动结束后,草坪上传来大呼小叫,总有几个人迎风奔跑,荒草没脚,球滚过处惊起蚱蜢飞腾,少有观众,球网早被风雨所蚀,只剩下两道铁锈斑斑的杆子孤零零守望在夕阳下。从一个足球场的寂寞、败落,就能读懂了为什么国足长期“阳痿”。一项没有广泛群众基础的体育活动,注定结不出什么好果子。军队打胜仗,人民是靠山;足球要踢赢,群众是基础。
通信连离足球场近,一“线拐”距离。通信兵常以线拐衡量远近,一线拐就五百米,一华里。通信科何参谋爱踢球,每次穿一套德国队球衣脚下带球从通信连门口招摇而过,朝连部喊:“晓勇踢球去!”如果李晓勇恰巧在,手上又没事准会应声跟过去。指导员如果看到何参谋跳跃摇晃的背影,会对站在门口的连值日说:“去,和炊事班说声,晚上连部加个菜。”
从足球场去机关食堂要穿过整个营区,跑一趟相当于一次小拉练。小踢一场下来正是开饭时间,简单洗洗,刚好去通信连吃饭。通信连指导员和机关那些参谋、干事、助理员处得能穿同一条内裤,够哥们吧。每到开饭时间有参谋干事助理员路过,指导员热情招呼,挽留吃饭,且美其名曰吃“碰饭”。这时被招呼者大都不客气,落座端起碗就吃。当兵的都这样,吃的穿的用的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是国家的,反正走到哪(一般仅限于连队食堂)都是自己家。
“碰饭”是上级首长检查连队伙食的突然之举,碰到哪家是哪家,碰到什么吃什么。旅长、政委都喜欢吃“碰饭”,很多兵有过和旅首长共同进餐的“殊荣”。如果哪家伙食“一般化”,他不动声色地吃过一顿,说不准哪一天又回头“碰”上。吃“碰饭”,不但能尝出一个单位伙食的好坏,伙食费标准有没有吃够,还能“察言观色”出一个单位的士气、风气,连队一日生活制度、作风养成,乃至炊事员的厨艺等。伙食搞得好的单位不一定是好单位,但伙食搞不好的单位一定不是好单位。
旅首长吃碰饭是不加菜的,这已成了规矩。只有那些虾参谋烂干事踩着点去连队蹭饭才加菜。
连值日站在炊事班门口传达通知,有时还来一句“奉旨承曰,指导员诏曰”,锤子的回应是隔老远把手里的铝盆摔进洗碗池,声音刺耳得让人心惊肉跳。菜都烧好出锅了,器具都刷洗干净摆放到位了,灶台、地板等也用水冲过了,这时是炊事班一天里最轻松惬意的时候。
锤子走进储藏间,打开冰柜一阵砰砰砰翻找。现在虽然用天然气,整个小炒很方便,不像过去烧煤,封火后,再捅开火门几乎把人弄成“满面灰尘十指黑”。尽管不麻烦,但感觉还是不爽。
有客自机关来,连部桌子上相谈甚欢。平常只有“连首长机关”几个脑袋聚在一起,也和其他餐桌一样沉闷。同一锅菜,连部盘子里的就是要打眼好看一些。何参谋夹了片牛柳,很快吐了出来,一脸苦笑。指导员放下碗筷,朝文书勾勾下巴,“去把锤子叫来!”
炊事班几个兵默默围坐在小桌子旁,像是在餐前祈祷。炊事班要等到全连吃得差不多了才动碗筷,如果饭不够,马上下面条。
锤子脸色平静,眼望前方,好像在看整个饭堂,又好像在看饭堂外什么地方。指导员指着色泽诱人的杭椒牛柳说:“你尝尝,打死卖盐的啦?”
何参谋打圆场,“可能盐放多了点,算了,这么多菜,够吃了。”
“上次,炒个什么菜,麻辣得像给我们口腔动麻醉手术,这次又咸得进不了嘴。”
“我忘了放过一次盐了……”锤子盯着远处,突然没了声音,“政委来了,可能来我们这吃饭。”
操场那边塑胶跑道上,政委正朝这边走来,虽然隔得远,但从身材、走路的样子,还有肩上密密麻麻一片花白,全旅每一个官兵瞥一眼都能认出。
何参谋一闪从伙房后门溜了出去。锤子转身去给政委准备碗筷,连长用筷子点了点何参谋的饭碗和牛柳说:“把这个,还有这个收起来。”
政委去了隔壁一个营办伙食单位。那个食堂,前不久政委刚去过,吃完饭嘴一抹,伙房里转了一圈,把分管后勤的副营长和炊事班训了一通,说他们伙食很糟糕,还“光盘”行动呢,泔水桶里那么多剩菜剩饭,大家肚子里没油水,训练场上怎么流汗水?这次可能是杀“回马枪”,看他们整改得怎样。
政委来过通信连吃了几次饭,有一次恰巧何参谋在,还好他溜得快,但碗筷没来得及收,政委坐下端起何参谋的碗就吃。何那碗饭还没吃几口。政委吃完后什么也没说,没有表扬,没有批评,也没有说哪些需要改进。没说,后来也没有再来,就是对他们的伙食表示肯定放心,就是对锤子莫大的褒奖。
何参谋蹲在伙房后凑近地上一张泛黄的报纸看了一会,又折回来继续填肚子。“今天的小青菜炒得好,绿油油的,看上去清爽,吃起来爽口,像是用小锅颠出来的。”刚才的小插曲如一道开胃小菜,何参谋好像吃得更香。他不知道,锤子炒这顿青菜分好几次,每次炒那么一点。因为大锅菜炒多了就捂黄了。
执勤排的女兵在食堂门口整队,准备带回。路过朱虹身边时,指导员问何参谋,你们认识么?何参谋说,认得,阿拉上海人。朱虹浅浅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