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瑟被带到位于港口的中世纪堡垒中,他发现在牢里的生活其实还可以忍受。他的牢房阴暗潮湿,但是由于他在波拉大街的城堡中长大,凝滞的空气、耗子、恶臭对他来说都不新鲜。再说说伙食,既不好吃也不够吃。多亏了詹姆斯及时获得许可,从家里给他寄去了全部生活必需品。亚瑟被关押在一个单间,虽然狱警没他想象的那么恪尽职守,但他也没能从他们口中打探出逮捕他的原因。尽管如此,他刚进牢房时那种泰然自若的心情也没有丝毫改变。牢房里不能看书,他就把时间都用来祈祷和深度冥想,同时不紧不慢地等待着事态的进一步发展。
一天,狱警打开门叫他出来:“这边请。”他便问了狱警两三个问题,都没得到回复还被训斥:“不许讲话。”亚瑟只好听从,跟着狱警走过散发着麝香味的迷宫般的庭院、走廊和台阶,进入了一个宽敞明亮的大房间。房间内有一张铺着绿色粗呢布的长桌,桌面上散乱地放着几张纸。三个穿着军装的人坐在桌旁,无精打采、懒懒散散地聊着天。亚瑟刚一进屋,他们便装出一副庄严的、一本正经的样子。他们中最年长的那位指了指桌子对面的椅子,示意亚瑟坐下来。他穿着上校制服,留着一撮儿灰色的小胡子,浑身透露着矫揉造作的气息。预审就这样开始了。
亚瑟想象着自己将受到各种恐吓、虐待和谩骂并做好了坦然面对一切的准备,事实却出乎意料地让他失望了。这位上校古板、冷漠、一本正经,但是说话时客客气气。
问的问题也很基础,无非是姓名、年龄、国籍、政治面貌一类,亚瑟如实作答。当他感到无聊不耐烦的时候,上校突然问道:“巴顿先生,现在您愿意跟我们谈谈意大利青年党吗?”
“我知道这个组织在马赛出版报纸,风靡意大利,号召群众起义,赶走奥地利侵略者。”
“我猜您读过他们的报纸?”
“是的,我很感兴趣。”
“您知道您一旦读了这个报纸,就触犯了法律了吗?”
“当然了。”
“从您家搜到的报纸是哪来的?”
“这个我不能说。”
“巴顿先生,在这儿您不能说‘我不能说’这四个字,您来这儿就是为了回答问题的。”
“我不记得了。既然您不让我说‘不能说’三个字。”
“您这样措辞,日后会后悔的。”亚瑟一言不发,上校便继续说道,“我再提醒您一句,我们已经获取可靠情报,您跟意大利青年党的关系可不只看看他们的报纸这么简单。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真相早晚会浮出水面,到时候您就会发现再逃避和否认都掩盖不了事实。”
“我没想给自己开脱。你们想知道什么?”
“您,一个外国人,干吗这个浑水?”
“我思考过这个问题,阅读了所有我能掌握的材料,形成了我自己的想法。”
“谁拉您加入这个组织的?”
“没人,我自愿加入。”
“别跟我玩文字游戏。”上校暴跳如雷,之前的耐心早已不见踪影,“没人能自己加入一个组织,你总得有个介绍人!”
鸦雀无声。
“请您回答问题好吗?”
“你问这种问题,我是不会回答的。”
亚瑟阴郁地说道,一阵莫名其妙的、焦躁不安的恼怒之情占据了他的心。他知道,到现在为止他们肯定在莱格霍恩和比萨都逮捕了不少人。尽管还不清楚事态到底多严峻,光是他掌握的消息就足以使他因为担心琼玛和其他战友的安全而坐立不安了。狱警们假惺惺的彬彬有礼,愚蠢的防守和进攻游戏,阴险的问题和闪烁其词的答复,都让他担忧和愠怒,最令他心烦意乱的就是门外哨兵笨重的脚步声循环往复。
“哦,顺便问一句,你上次见到乔万尼·宝拉是什么时候?”上校在几番争吵之后问道,“就在你离开比萨前夕,对吧?”
“我不认识叫这个名字的人。”
“什么?乔万尼·宝拉!你肯定认识。就是那个胡子剃得特别干净的大高个。怎么,他不是你的同学之一吗?”
“我怎么可能每个同学都认识?”
“哦,但是你肯定认识宝拉,错不了,你看,这是他的字迹。看到了吗,他对你可是了如指掌。”
上校漫不经心地扔给他一张标题为“自供”的稿件,上面署名“乔万尼·宝拉”。亚瑟往下一瞥,突然,自己的名字也映入眼帘。亚瑟惊讶地抬头问道:“我可以看这个吗?”
“看吧,没事,这与你有关。”
亚瑟读信的时候,那些长官们一言不发地坐在一旁密切注视着他。这份文件是一份证词,里面的内容回答了一系列问题。显然宝拉也已经被捕了。证词的第一部分是按常规套路书写的,随后提到了宝拉与党组织的关系、莱格霍恩那批违禁刊物和学生会情形。接下来有一句写道:“加入我们的成员之一是一位年轻的英国人,他叫亚瑟·巴顿,是某个船厂主家的少爷。”
亚瑟火冒三丈。宝拉竟然背叛了他!这个肩挑启发者重担的宝拉,这个深爱着琼玛并使她改变信仰的宝拉!他撂下纸,凝望着地板。
“我希望这无足轻重的文件能唤醒你的记忆。”上校客气地提醒他。
亚瑟摇摇头。“我不认识叫这个名字的人。”他直愣愣地说道,毫无悔过之意,“我想这应该是搞错了。”
“搞错了?哦!简直胡说八道!巴顿先生啊,骑士风范和堂吉诃德精神本身都是好的,但是物极必反!你们这些年轻人一开始都这样。你自己想想看,为了一个出卖了你的人献身,自毁前程,这样值得吗?你看,他对你的供词也不是那么客气。”
上校的话语中隐隐夹杂着一丝嘲讽。亚瑟抬起头,灵光一现,恍然大悟。
“骗人!”他叫喊道,“你们造假!都写在你们脸上了,卑鄙小人!你们一定是抓了什么人,想要陷害别的犯人,还想把我牵扯进去。造假、骗人、作恶!”
“住嘴!”上校叫道,显然被惹恼了。此时他的两个同事也坐不住了。“托马斯上尉,”他转身命令道,“麻烦你给狱警打电话,叫他们把这个年轻人关禁闭室里待几天。我看要不给他吃点苦头他还是不思悔过。”
禁闭室是一间黑暗潮湿的地下室。在那里与其说教化亚瑟,不如说是彻底激怒他。富人家的出身使他从小注重个人卫生,他见到这间墙壁湿滑,爬满毒虫,地板上垃圾堆积如山,弥漫着浓重的苔藓、下水道、腐木味道的地下室的第一反应,正中那位被他顶撞的长官下怀。狱警们把他推入这个人间地狱并锁上门之后,他试探地往前走了三步,两只手臂伸向两旁摸索着,保持平衡,当指尖不小心触及湿滑的墙面时,他不禁出于恶心打了个哆嗦,然后踉踉跄跄地找到一个不那么脏的地方坐下来。
漫长的白天在永无止境的黑暗和宁静中度过,夜晚亦是如此。亚瑟在纯粹的寂静和虚无中渐渐失去了时间观念。第二天一早,钥匙开门的声音使惊慌失措的老鼠吱吱叫着从他身边呼啸窜过,他才猛然惊醒。醒来后感到心跳剧烈伴有严重耳鸣,仿佛与世隔绝了几个月而不是几个小时。
门开了,一簇烛光隐约可见(对他来说是刺眼的光亮),监狱长走进来,手里抓着一片面包和一杯水。亚瑟前去迎接,他确信这个人是来放他出去的。还没等他开口,狱长一言不发地将面包和水杯塞进他手里,扭头,锁上门离开了。
亚瑟跺了一下脚,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愤怒。随着时间的推移,时间和空间感逐渐消逝。黑暗无始无终、漫无边际,生命对他来说似乎静止了。第三天的夜晚,监狱长打开门,同一个士兵出现在门口时,他抬头看去,都得用手遮挡从门缝照射进来的光亮,已然晕晕乎乎,一片愕然。他心中不禁好奇自己在这里被活埋了几个小时还是好几天了。
“这边请。”狱长用冷漠的官方腔调指示道。亚瑟机械地站起身,挪向门口。没想到却站立不稳,走路跌跌撞撞像个醉汉。当狱长扶着他走上通往庭院那个又窄又陡的楼梯时,他心中充满了憎恨。在上最后一级台阶时,他突然感到一阵目眩,要不是狱长抓住了他的胳膊,他就掉下去了。
“好啦,他很快没事了。”一个轻快的声音说道,“他们刚出来呼吸到新鲜空气基本都是这种反应。”
当第二捧水泼到他脸上时,亚瑟才挣扎着吸了一口气。黑暗仿佛碎片般呼啸着向他身后退去。突然某一瞬间,他彻底清醒过来,一把推开狱警的胳膊,稳健地穿过楼道,上了楼梯。
他们在一扇门前等了一会儿门就开了,还没等他搞清楚自己被带到了什么地方,就被推进一间明亮的审问室。亚瑟一脸疑惑地望着审问桌和桌上的文献以及身经百战的高官们。
“啊!是巴顿先生啊。”上校说道,“我看这回我们能愉快地交流了吧。对了,你觉得暗室怎么样?没你哥哥家的客厅那么奢华吧,嗯?”
亚瑟挑着眉毛凝视着上校那一脸诡异的笑容。他忽然受到一股原始的冲动的力量控制,巴不得立马掐住这个灰胡子、假正经的老头的脖子,然后用牙齿把他的胡子扯光。
也许是他的表情出卖了他内心的想法吧,上校赶紧换了个语气说了句,“坐吧,巴顿先生,喝点水,我看你有点兴奋。”
亚瑟将递给他的水一把推开,双臂放在桌子上,一只手支撑着头来整理思绪。上校坐在对面,用敏锐的双眼洞悉着亚瑟的一举一动。颤抖的双手和嘴唇,还在滴水的头发,使亚瑟看起来明显虚脱,神经衰弱。
几分钟后,上校开口了,“巴顿先生,现在,我们得继续上回没说完的那个话题了。但是先说一句,虽然上次我们闹得很僵,但是就我个人来说,除了宽宏大量地原谅你之外别无他意。只要你举止言谈妥当合理,我保证我们不会再给你造成任何不必要的伤害了。”
亚瑟用一个坚定、低沉、不同寻常的声音说道:“你们想让我干什么?”
“首先,我们需要你直接、坦诚地告诉我们,你认识宝拉多久了。其次是该组织的所在地以及你掌握的关于该组织的全部信息。”
“我从来没见过他。我对他一无所知。”
“是么!好吧,这个我们一会儿再说,卡洛·比尼这个人你肯定认识吧?”
“闻所未闻。”
“简直不可思议。那弗朗西斯科·尼利呢?”
“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但是这有一封你亲自给他写的信,还署着你的名字呢,你自己看看。”
亚瑟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信就把它放到了一边。
“认得那封信吗?”
“不认得。”
“你不承认那是你的字迹?”
“不是不承认,就是想不起来了。”
“或许你记得这封。”
狱警将第二封信呈上,亚瑟看出那是秋天的时候他写给同志的。
“没印象。”
“收信人也不记得?”
“不记得。”
“你的记忆力真是差得惊人。”
“这一缺陷一直让我苦不堪言。”
“是吗!我怎么听你的大学教授说你非但没有任何缺陷,还才智过人啊。”
“或许你们按照警察与间谍的方法来评判聪明的,大学教授的评判标准跟你们不同。”
从亚瑟的话语中能明显感到他的不满情绪持续飙升。饥饿、恶臭、困乏让亚瑟感觉非常疲倦,全身上下的每根骨头都在隐隐作痛。上校的声音摩擦着他绷紧的神经,像粉笔摩擦黑板发出尖锐叫声一般让他抓狂。
“巴顿先生,”上校靠在椅背上,痛苦地说道,“你又忘记自己的处境了。我再提醒你一次,你这个态度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好处。我想你已经领教过关禁闭的滋味了,说什么都不想回去吧。我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不识好歹,别怪我们使用非常手段。别忘了,我们手里有证据,证明这几个年轻人在港口走私违禁刊物,你跟他们联系密切,铁证如山。现在,你愿意乖乖告诉我你所掌握的情报了吗?”
亚瑟的头垂得更低了,一股莫名的、无形的、野兽般的怒火在亚瑟体内翻腾游走,仿佛具有生命一般。对他来说情绪失控比任何其他威胁都更恐怖。
亚瑟第一次意识到一位绅士或基督徒在忍耐方面的潜力有多强大,这也使他内心极度不安。
“我在等你回复呢。”上校说道。
“我无话可说。”
“你确定?”
“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你。”
“那我必须命令你回到禁闭室,直到悔过自新才能出来。要是你再惹麻烦,我就给你带上镣铐。”
亚瑟抬起头,浑身上下都在发抖。“你尽可随心所欲,”他慢慢地说,“但是英国大使馆是否容忍你这番胡作非为,肆意虐待无辜的英国公民还想逃过法律制裁,就得由英国大使决定。”
最后,亚瑟被押送至自己的牢房。他一进屋就扑倒在床上,一觉睡到大天亮。之后再也没被关过禁闭,也没戴手铐脚镣。但是随着每次交涉,他和上校之间的矛盾越发激化。他在牢房里祈祷别让邪恶的怒火吞噬美丽的心灵,或者半宿半宿地冥想。温和、耐心的基督已然无济于事。只要他被带进那间长长的、空荡荡的房间,那里有一张铺着绿呢布的方桌,看见上校油亮的胡子,非基督的精神便会再次控制他。答话要么话中带刺,要么挖苦轻蔑。亚瑟吃牢饭的日子总共还不到一个月,他和上校之间的关系就发展到一碰面就要大动干戈的地步。
一连串琐碎的口舌之战日益强烈地刺激着亚瑟的神经。他知道他被密切监视着。最近犯人中流传着恐怖的传言,说有人被灌下颠茄,狱警好记下他们的疯言疯语。亚瑟因此吃不好睡不香,晚上有只老鼠跑过都会把他惊醒,恐怕有人藏在黑暗中听他说梦话,吓得一身冷汗,在黑暗中瑟瑟发抖。宪兵们已经暴露出明显的意图,想设套让他供出宝拉,他惶恐至极,唯恐哪天疏忽,顺了他们的意。在这种高度紧张下,掉进陷阱的可能性变得更大。宝拉的名字日夜回响在亚瑟耳边,甚至祈祷也受到了干扰,在念经时想到的是宝拉的名字而非玛利亚。最糟糕的就是,他发现自己的信仰正如外部世界一样渐渐被疏远。为避免自己彻底失足,亚瑟不屈不挠地每天花数小时祈祷和冥想,但是思绪却愈发频繁地转到宝拉身上,祈祷也变得更加机械化了。
最让他欣慰的是这间监狱的狱长,那个矮胖的、光头的老头。最开始他还装作很严肃的样子,后来善意就点点滴滴地消磨了假装的官架子,从他那张带有酒窝的胖脸流露出来。他还帮助不同牢房的犯人传送消息呢。
五月的一个中午,监狱长走进来,拉着老长的一张臭脸。亚瑟惊讶地看着他。
“怎么啦,安利柯?你今天怎么啦!”他惊叹道。
“没事。”安利柯暴躁地回答,并径直走向草垫子,要把它卷起来。这是亚瑟的私人物品。
“你动我的东西干什么?要把我挪到别的牢房吗?”
“不,你被释放了。”
“释放?什么?今天!和大家一起吗?安利柯?”
亚瑟激动得一把抓住了狱长的胳膊,被他气哼哼地甩开了。
“安利柯!你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是和大家一起被释放出去吗?”
轻蔑的一哼是唯一的答复。
“听着!”亚瑟再一次抓住了狱长的胳膊,并笑了起来,“你对我发火没用,我是不会跟你发脾气的。我只是关心大家的处境。”
“什么大家?”安利柯咆哮道,突然间扔下他正在叠的衬衣,“我猜不包括宝拉吧?”
“当然是他和所有人了,安利柯你怎么了?”
“哼,他恐怕短期内不会被放出去了,可怜的孩子,有个同志背叛了他,呃!”安利柯厌恶地说道,同时拾起衬衣。
“同志?背叛他?哦,怎么会这样?”亚瑟瞪大的眼睛里不能自已地流露出恐惧。安利柯迅速转过身。
“怎么,难道不是你吗?”
“我?你今天没带脑袋来吗?怀疑我?”
“嗯,反正他们昨天审讯他时是这么说的,总之,你说不是你我就开心了,我就说嘛,你是个靠谱的年轻人。这边来。”安利柯走进走廊,亚瑟紧随其后,头脑中的疑团豁然开朗了。
“他们跟宝拉说是我出卖了他?哦,是他们干得出来的事!他们跟我也说过那一套。宝拉肯定不会傻到相信他们的鬼话吧?”
“这么说确实不是真的啦?”安利柯在楼梯前停下来,审视地看着他。亚瑟只轻松地耸了耸肩膀。
“当然是骗人的了。”
“哦,很高兴你这么说,孩子。我会向他转告的。但是他们跟他说你告发他是因为……嗯,因为嫉妒,你们都对同一个女孩子有好感。”
“那是骗人的。”亚瑟快速地,几乎无声地重复着。一股恐惧感突然袭来,他几乎感到麻痹。“同一个女孩,嫉妒?”他们怎么会知道,这种事他们怎么会知道?
“等一下,我的孩子。”安利柯在通往审讯室的通道前停了下来,轻声说道,“我相信你,我知道你信天主教,但是请你告诉我一件事,审讯的时候你从始至终都守口如瓶吗?”
“那是骗人的!”亚瑟压着声音叫道。
安利柯耸了耸肩膀继续上楼。“你当然最清楚了。但是上当的不只你这一个年轻人。你的朋友们刚发现一个巨大的隐患,他们发传单说一个比萨的牧师竟然是间谍。”
他打开了审讯室的门,发现亚瑟站在那里,呆若木鸡,愣愣地看着他,就轻轻地推他进屋。
“下午好啊,巴顿先生。”上校微笑着说道,和蔼地露出一排牙齿,“我由衷地祝贺你,佛罗伦萨发来指示,放你出狱。请你在这张纸上签字好吗?”
亚瑟走到他身旁。“你告诉我,”他阴郁地问,“是谁告发我的?”
上校挑起眉毛笑了笑。
“你猜不出来吗?再想想。”
亚瑟摇摇头,上校举起两只手表现得吃惊的样子。
“真的猜不出来?怎么?就是你自己啊!别人谁知道你的儿女情长啊?”
亚瑟一言不发地转过身。看到墙上挂着的一个巨大的木雕,他的目光慢慢游走到雕像面部却不能集中。只是心中暗暗纳闷,“这么圣明、耐心的上帝,怎么不劈死背叛忏悔者的牧师呢?”
“你就在这签个字好不好?”上校殷勤地问,“然后就再也不用在这儿停留啦。我猜你一定急着回家呢。我也得忙着去整治宝拉那蠢小子了,他还真把你的基督教耐心考验哭了。恐怕他会被判得不轻。再见啦。”
亚瑟签好名,带着他的文件一声不响地离开。他跟着安利柯来到监狱大门,一句告别的话都没说,就朝水边走去。一个船夫正等着给他摆渡。等他踏上通往街道的石阶时,一个穿着棉布裙、头戴草帽的女孩张着双臂向他跑来。
“哦,亚瑟,我太开心了,太开心了!”
他却抽出手,浑身发抖。
“金儿!”最后他终于说道,简直不是他自己的声音,“金儿!”
“我都等了半个小时了。他们说你四点就会出来。亚瑟你怎么这么看我?肯定出了什么事,亚瑟,你怎么了?站住!”
他转过身,慢慢朝街上走去,好像忘记了她的存在似的。亚瑟这一反应把琼玛吓得不轻,赶紧追上去,拉住他的手。
“亚瑟!”
他停下来,看着她一脸错愕。她挽住他的胳膊,两个人这样默不作声地走了一段路。
“听着,亲爱的。”她轻柔地说道,“你得从这个烂摊子里走出来。我知道对你来说很难,但是所有人都支持你。”
“什么烂摊子?”他依然用阴郁的声音说道。
“我是说关于宝拉的信。”
一听到这个名字,亚瑟的脸就痛苦地扭作一团。
“我本以为你不会知道这件事,”琼玛继续道,“但是看来他们告诉你啦,宝拉能虚构出这样的事,一定是疯了。”
“这种事?”
“你没听说这件事吗?他写了一封恐怖的信,信上说你告发了偷渡的事,他还因此入狱了。简直荒唐。当然啦,认识你的人都相信你。那些不认识你的人才被他鼓吹。我就是为这事来的,就想告诉你,组织里没人信他的鬼话。”
“琼玛!但那是……那是真的!”
她慢慢离开他,僵直地伫立在那里,瞪着两只空洞的大眼睛,脸色跟她脖子上的围巾一样白。似乎一股冰冷的海浪席卷了两人,将他们冲散。两人似乎置身另一世界,街道上的行人和发生的一切和他们都不相干。
“是的。”他最后悄声说道,“我的确提到了轮船,也供出了他的名字。我的上帝啊,我的上帝啊,我该怎么办?”
突然,他回过神,意识到她的存在和那满脸的恐慌。是啊,当然,她理应那么想……
“琼玛,你不懂!”他随口反驳,并靠近她。但是她直往后退并且尖叫道:“别碰我!”
亚瑟突然用力拽住她的右手。
“行行好,听我说!不是我的错,我……”
“放手,放开我!放手!”
下一秒,她便挣脱了亚瑟的束缚,还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他感到眼冒金星。一时间除了琼玛歇斯底里的表情、苍白的脸庞以及使劲在棉布上蹭来蹭去的手,别的什么都无暇顾及。天慢慢暗下来了,他发现,街上除了他一个人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