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瑟按响波拉大街豪宅的门铃时,天色已经很晚了。他依稀记得自己在街上游荡,但是去了哪儿,过了多久毫无概念。茱莉亚的侍从边打哈欠边给他开了门,看到面容憔悴、表情呆滞的少爷,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对他来说,少爷从监狱回来,犹如醉汉或丧家之犬一般,简直是个绝妙的玩笑。亚瑟上了楼,在二层碰见了正要下楼的吉朋斯,他嘟囔了声晚安想赶紧糊弄过去,但是吉朋斯可不会让他看不顺眼的人轻易溜过去。
“先生们都不在家,少爷。”他嫌弃地看着穿着破衣烂衫、蓬头垢面的亚瑟说道,“他们陪太太去参加派对了,不到晚上十二点回不来。”
亚瑟看了眼表,刚九点。哦!太棒了,还有时间,有的是时间。
“我们太太让我问问您,您要不要用晚膳,还让我转告您一定要等她回来,她有话非说不可。”
“谢谢,我什么都不想吃,你可以告诉她我还没睡。”
他回到自己房间,发现一切还是自己被捕前的样子。蒙泰尼里的画像还躺他临走前的位置,大十字架也在壁龛里一动没动。他站在门口,静静地聆听着宅子里的动静,但是只有一片死寂。看来不会有人来打搅他了,他蹑手蹑脚地走进房间,并反锁了房门。
这就是他的归宿啦。再没有什么要思考、发愁的了,只是需要打发掉纠缠不清的、毫无用处的纠结感了,一切都要解脱了。这似乎是一件愚蠢、毫无目的的事。
他没有任何自杀计划,也没费心多想。自杀是他逃不掉的命数,连以何种方式死去都由不得他选择。他只知道要尽快动手,了结一切,忘却一切。房间里没有任何利器,连把折叠小刀都没有。但这阻止不了他,一条毛巾或者撕碎的床单足矣。
窗户旁边有根长钉子,正好适用。但是得禁得住他的体重才行。亚瑟蹬着椅子去触摸钉子,钉子有些松动。于是他从椅子上下来,从抽屉里取出锤子,将钉子钉牢。
正当他要扯下床单的时候,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没做祷告。对基督教徒来说,临死之前的祷告是万万省不得的。尤其是自寻短见的人,还要诵读特殊的经文。
他走进壁龛,到大十字架面前跪下。“万能仁慈的上帝……”他开始大声地忏悔,但是说完这一句便再无下文。确实,事到如今再也没有什么可乞求或者要躲避的事情了。
再说了基督也没经历过这番磨难,怎么会了解他的感受?他倒是和宝拉同病相怜,都是被人出卖。他从来都没有受人蛊惑背叛队友。
亚瑟起身,习惯性地在胸前画了十字。来到桌前,他发现桌上有一张给他的信,是蒙泰尼里的字迹。信上用铅笔写道:
不能在你出狱当天和你见面是我莫大的遗憾,我不得不奉命前去拜访一个临终之人,晚上很晚才能回来。明早一早来见我。急草。
劳·蒙
亚瑟放下信,叹了口气。看来此事确实给神父打击不小。
街上那些人还在欢笑着谈论着流言蜚语,一切还和他出生时一样,一成不变。一个大活人的突然离世从没使他平静的生活泛起一丝涟漪,一切都一如既往。喷泉依然喷溅起水花,麻雀还在屋檐下叽叽喳喳,昨天如此,明天依然。但是对于亚瑟来说,他已经死了,确确实实死了。
他坐在床边,双臂交叉搭在床头栏杆上,他把头放在臂弯里。时间还有的是,但是他的头太疼了,连脑仁都疼。一切都是那么愚蠢、乏味,那么毫无意义。
前门的门铃突然发出刺耳的响声。突如其来的恐惧让他心痛到无法呼吸,他赶紧用双手按住喉咙。他们又回来了,他坐在那里做梦的时候,时间就这样一点一滴地溜走了。现在他必须得看他们的脸色,忍受他们的冷嘲热讽和评头论足,要是有把刀多好啊……
他绝望地环视四周,他母亲的针线包就放在小柜子里,那里面肯定有剪刀,可以用它割脉。不,时间充足的话床单和钉子更保险。
他把床单从床上扯下来,然后手忙脚乱地撕下来一条。这时门外脚步声已经蔓延到楼梯处了。不!这布条太宽了,肯定系不紧,还得留出一个套索。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忙活得也越来越快。血液冲击着他的太阳穴,并且在耳边呼呼作响。快点,再快点!哦!上帝啊!再给我五分钟吧!
这时敲门声响起,那片布条从他手中掉了下来,而他则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仔细聆听外面的声响,大气都不敢出。有人试图拧开门把手,随后传来茱莉亚的叫声。
“亚瑟!”
他起身,大口地喘着粗气。
“亚瑟,拜托你打开门,我们都在等你呢。”
他捡起碎床单,扔进抽屉里,还不忘匆匆忙忙把床铺平。
“亚瑟!”这次换詹姆斯发话了,并迫不及待地扭动着门把手。“你睡着了吗?”
亚瑟再次环视房间,确保一切都藏好了,就打开了房门。
“亚瑟,我寻思你至少会听话乖乖坐等我们回来。”茱莉亚激动地夺门而入并说道:“你觉得让我们在门外干等半个小时像话吗?”
“就四分钟,亲爱的。”詹姆斯毕恭毕敬地提醒妻子,并尾随着她的粉色裙摆进了屋,“亚瑟,我坚信事态将会……如果……”
“你想说什么?”亚瑟打断他说。詹姆斯站在门口,手扶着房门,惶恐的目光在亚瑟和茱莉亚身上来回跳跃,宛如一个被困的动物一样。但是由于詹姆斯太迟钝,茱莉亚又在气头上,他们都没察觉到亚瑟异样的神情。
巴顿先生给太太搬来一把椅子,自己也在旁边坐下,并小心地拉扯着新裤子膝盖部位的褶子。“茱莉亚和我觉得有必要严肃跟你谈谈,关于……”
“我今晚不想听,我……我不舒服。我头疼。你们等等吧。”
詹姆斯听到亚瑟含糊、怪异的答复不禁吃惊地回过头——他以前可不会这样精神恍惚,前言不搭后语。
“你怎么啦?”他突然想起亚瑟刚刚从带传染病的温床回来,焦急地说,“希望你别生病啊,你看着有点发烧。”
“瞎说!”茱莉亚粗鲁地打断他,“他就是没脸见我们了,这是他的老把戏。过来坐下,亚瑟。”亚瑟慢吞吞地走过去,在床边坐下。“干吗?”他非常疲倦地问道。
巴顿先生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捋了捋他本来就完美的胡子,然后再次开始他那番精心准备的讲话。
“我觉得我有责任,重大的责任,跟你严肃谈谈你结交那些……那些不法分子、离经叛道之人,还有……那些名声很差的人。我相信……你只是一时糊涂,而不是真的……真的堕落成……”
他停顿了一下。
“怎样?”亚瑟又问道。
“我现在也不想难为你,”考虑到亚瑟紧张疲惫的神经,詹姆斯为了缓和气氛说,“我真切希望你只是被坏孩子引入歧途,再加上年轻没经验,还有……还有莽撞……和……和恐怕……是从你母亲那里继承的冲动的性格。”
亚瑟的目光慢慢转移到母亲的画像上又转回来,但是仍然什么话也没说。
“但是我相信你会理解,”詹姆斯继续说道,“我无法再把有辱家族名声的人继续留在家里了,我们可是大户人家。”
“真的吗?”亚瑟立刻问道。
“怎么?”茱莉亚突然叫唤一声,哗地合上扇子,放在自己膝上,“你除了‘真的吗’就没有别的想说的?嗯?亚瑟?”
亚瑟一动不动,慢悠悠地说道:“当然,你们觉得怎么合适就怎么处理吧,对我来说都无所谓。”
“无所谓?”詹姆斯一字一句地重复,显然对他打击不小。而他妻子则一边冷笑着一边站了起来。
“喔?你说无所谓是不是?看吧,詹姆斯,我希望你现在心里能有个数了,这种人不会对你心存感激的。我早就跟你说过你会落得什么下场,行善给投机钻营的女天主教徒和……”
“嘘,嘘!别提那事了亲爱的!”
“别自欺欺人了,詹姆斯!我受够你的唯唯诺诺了!一个孽种冒充我们家的家庭成员。是时候让他知道她母亲的为人了。我们凭什么受一个基督教私生子的气?就在这呢,你自己瞧瞧!”
她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扔到桌子上给亚瑟看。亚瑟把纸打开,发现这是他出生四个月前,他母亲给她丈夫手写的忏悔书,上面署有两个人的签名。
亚瑟的眼神向下游离,在他母亲颤颤巍巍的签名后,发现了另一个名字,字迹刚劲有力:“劳伦佐·蒙泰尼里”。亚瑟盯着纸,久久不能释怀。随后,他一声不响地将纸折叠,放好。詹姆斯见状起身挽住妻子的胳膊。
“好了茱莉亚,就这样吧。太晚了,下楼去吧。我还得跟亚瑟谈谈生意上的事,你不会感兴趣的。”
她扫视一眼丈夫,又看看直勾勾地注视着地板的亚瑟。
“他有点蒙了。”茱莉亚小声说。
在她整理好裙摆离开房间后,詹姆斯小心地掩上门,回到他床边的座位上。亚瑟还在原地,纹丝不动。
既然茱莉亚不在场,詹姆斯便温柔地说:“很抱歉把这一切抖漏出来了,你本来不需要知道的。但是,一切都过去啦,我很高兴你能如此冷静。茱莉亚有点过于激动了,你知道,女人们经常……总之,我不想让你太为难。”
他停下来看看这番劝说的疗效,但是亚瑟依旧一动不动。
“当然,孩子,”过一会儿之后詹姆斯又说道,“这是个糟心的故事,我希望我们都能守口如瓶。我父亲心软,在得知你母亲红杏出墙后也没跟她离婚。他只要求那个勾引她误入歧途的人立即离开这个国家。后来你也知道,他上中国传教去了。在我看来,我是坚决不同意在他回来之后和你有任何接触的。但是我父亲最后还是同意让他来教导你,条件就是此生和你母亲永不相见。我可以保证,他们都认真地履行了自己的诺言直到最后,尽管这很难。但是……”
亚瑟抬起头,所有生机和表情都从他脸上消失不见,仿佛一个蜡质的面具。
“你……你不觉得,”他轻声犹犹豫豫、结结巴巴地说道,“这……这一切,都……都很有趣吗?”
“有趣?”詹姆斯从桌子旁搬了把椅子,坐下来凝视亚瑟,他被吓得发不出火来,“有趣!亚瑟你疯了吗?”
亚瑟突然间仰天长啸,发出疯子般的笑声。
“亚瑟!”船厂主因尊严受辱大声怒喝,“难以置信你竟然如此厚颜无耻!”
除了一阵接一阵的笑声,没有任何答复。笑声如此剧烈、狂躁,让詹姆斯不由得纳闷还有什么比厚颜无耻更过分的话来形容他。
“活像个歇斯底里的女人,”他喃喃道,随即转身,鄙夷地耸着肩膀,不安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说真的亚瑟,你还不如茱莉亚!行了,别笑了,我总不能在这里等一晚上吧!”
他还不如请求大十字架从底座上走下来。训斥和规劝在亚瑟身上都不好使了,他只是没完没了地笑啊笑啊。
“简直太荒唐了!”詹姆斯说道,终于停止了气急败坏的踱步,“你太兴奋了,我看你今晚没法理智地和我谈话了。明早吃完早饭来找我,现在你最好上床休息了。晚安。”
他出门后,嘭地摔上门。“楼下还有另一个疯子在等我,”他边嘀咕着边扑通扑通地下了楼,“这会准是哭成一片了。”
笑声从亚瑟嘴唇上戛然而止,他从桌上抓起锤子就往大十字架上抛过去。
伴随着十字架的破碎,亚瑟终于清醒过来,呆呆地伫立在底座之前,手里还攥着锤子,地上还有一地的十字架碎片。
他扔下锤子。“轻而易举!”他边说边转过身,“我傻透了。”
他坐在桌子旁,大口喘着粗气,双手支撑着头休息。随即,他起身到水池旁,将一股凉水浇到脑袋上,凉水流过他的脸颊。等他再回到座位上,已经可以冷静地思考了。
就是因为这些事,这帮假惺惺、带奴性的人,和那些麻木的没有灵魂的神,使他蒙羞并承受着羞辱、激愤和绝望带来的折磨。真的差点因为一个说了谎的牧师悬梁自尽了,就好像牧师撒谎是什么新鲜事一样。好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他现在学精了。只要甩开这些害人虫,就可以开始新的生活。
码头有很多货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在当中找到一个藏身之处,偷渡到加拿大、澳大利亚、好望角什么的。至于去哪个国家对亚瑟来说都无所谓,只要够远就行。至于谋生计,只能先走一步算一步,要是那边实在不好混,到时候再想办法离开。
他掏出钱包,发现里面只有三十三个玻里[13]。好在他有一块好表,反正以后也用不上了,换成钱能用好一阵。但是大家,所有人都会四处寻找他,码头肯定是搜索的重点。不行,他必须给他们制造一些假象,让人们以为他死了。这样他才能自由,彻底自由。一想到巴顿举家出动寻找他的尸体的画面,他就不禁暗自笑了起来。好一场闹剧!
他拿起一张纸,写下几句第一时间想到的话:
我像相信上帝一样相信您,然而上帝只是被锤子一敲就支离破碎的泥人,您则向我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他把纸折好,写上蒙泰尼里的名字,接着又抽出一张纸,写道“上达塞纳码头认尸”,然后戴上帽子离开了房间。经过他母亲画像的时候,他笑了笑,耸了耸肩,走开了。她,也欺骗了他。
他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廊,拉开门栓,来到了又黑又长,能发出回音的石阶上。当他往下走时,感觉楼梯像是一个在打哈欠的大嘴,他正走进无底洞。
他小心翼翼地经过庭院,唯恐吵醒睡在一层的吉安·巴蒂斯塔。后面的木屋装着带栅栏的窗子,窗子朝向运河,离地不到四英尺高。他记得栅栏生锈了,还有断裂,只要稍稍一推就能弄出个容他通过的洞。
可惜栅栏事实上非常牢固,他的手都擦伤了,衣服也划破了,不过他并不在意。他上下打量着街道,此时一个人影都没有,运河也是黑乎乎的一片死寂,一条臭水沟的两边,笔直的墙壁黏黏糊糊的。
未知的世界很可能是个凄凉的黑洞,但是再糟也比不上他曾经居住的那个肮脏的角落。他无怨无悔,心中没有一丝惦念。这一直是个充满害虫的、污浊的世界,到处都充斥着肮脏的谎言、拙劣的骗术和散发着恶臭的连人都淹不死的水渠。
他沿着海岸一直走,来到了美第奇[14] 宫旁边的小广场。琼玛就是从这儿张着胳膊,兴高采烈地向他跑来。这里有一段潮湿的石阶通往水中,阴森森的城堡就在脏兮兮的河水对面。
他还是第一次注意到,它的肮脏那么不起眼。
通过狭长的街道后,他到达了达塞纳船坞。他将帽子摘下,扔进了水里。他们打捞他的尸体的时候自然就会发现。之后他沿着水边一直走,边走边考虑接下来怎么办。
他必须想辙躲进其中一条船中,但那可不是件容易事。他唯一的机会就是走到陈旧的美第奇大堤上,然后到防波堤的尽头。那头有个低档酒吧,说不定可以贿赂一个水手。
但是码头大门都上了锁,要怎么进去并且通过海关,还是个问题。他那点积蓄可不足以贿赂谁让他夜间无照通行的。再说了,没准还会被认出来呢。
当他通过“摩尔四人”铜像时,从船坞另一侧突然走出来了一个人,正要上桥。亚瑟立马钻进铜像背后的暗处,蹲在阴影中,从底座拐角小心谨慎地窥视那人的一举一动。
这是个春风和煦的夜晚,天空中繁星点点,海水轻柔地拍打着船坞的石壁,退去时席卷石阶的声音宛如低沉的笑声。不远处一根锁链前后摇摆发出吱扭吱扭的响声。
一个巨大的起重机在黑暗中茕茕孑立。广阔的星空中散布的一片片云彩好像奴隶们在挣扎着,强烈抗议自己凄惨的命运。
一个男人沿着水边跌跌撞撞地走来,并扯着嗓子唱着一支英国小曲儿,显然是哪家的水手刚从酒吧赌场回来。除他之外再无其他人影。等他靠近了,亚瑟突然从阴影里窜出来,站到大马路中间。那个水手立刻停住脚步和他那英国小曲,咒骂了一声。
“我要跟你谈个生意,你听得懂我说话吗?”亚瑟用意大利语问道。
那个男人摇了摇头。“跟我讲这些话没用。”他答道,随后用法语,气气囔囔地问,“你想干吗?为什么不让我通过?”
“咱们别站在亮处,我有个事跟你谈谈。”
“啊?别站在亮处!换你你愿意啊?你身上带着刀吗?”
“不不!你看不出来,我只是需要你的帮助吗?我会付钱的。”
“嗯?什么?打扮倒像个有钱人,就是……”水手又转换成英语,并且挪到暗处,靠着铜像底座站立着。
“好吧,”他用生疏的法语问道,“你想要干吗?”
“我要离开这。”
“啊!偷渡啊!想让我把你藏起来?你惹事了?捅了人了,嗯?就像那些外国人一样。你想上哪儿去?反正不想进局子,对吧?”
他醉醺醺地笑了笑,并向亚瑟使了个眼色。
“你是哪艘船上的?”
“卡尔罗塔号。莱格霍恩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运油过去,再藏点别的东西回来。船就在那,”他指向大堤的方向,“是个老古董了。”
“布宜诺斯艾利斯!太好了!你能把我藏船上吗?”
“你出多少钱?”
“没多少,我身上就几个玻里。”
“不行,像你这样的有钱少爷,不能低于五十个玻里。”
“凭什么就说我是有钱少爷?你要是想要我的衣服,我跟你换。再要钱,我又不能变出来。”
“你这块手表不错,交出来。”
亚瑟拿出那块雕工精美、镶嵌珐琅的女士金表,后面还有“格·伯”的签名缩写。这本来是他妈妈留给他的纪念,现在也毫无意义了。
“啊!”水手瞥了一眼说道:“肯定是偷的,给我看看!”
亚瑟把手撤回来说道:“不行,不上船我不能给你。”
“你倒是没有看着那么傻,我打赌这是你第一次犯事吧,嗯?”
“不关你的事,嘘,巡查的来了。”
他们蹲在铜像底下,等巡查的过去,水手才站起来,让亚瑟跟着他。他疯疯癫癫地笑着并自顾自地往前走。亚瑟则在后面沉默不语。
水手又把他带回美第奇官旁边那个不太规则的小广场,找了个黑暗的角落停下来,一本正经地跟亚瑟嘀咕道:“在这等着,再往前走哨兵就看见你了。”
“你要干吗?”
“给你换装,穿这身带血的衣服我怎么带你上船?”
亚瑟看看被护栏刮坏的袖子,之前把手划破,把血染到袖子上了,别人自然而然会觉得自己是杀人犯。哎,别人怎么想有什么关系!
过了一会,水手神采奕奕地走了回来,胳膊下夹着一个包裹。
“换上,”他小声敦促着,“我必须回去,那个犹太老头一直跟我讨价还价,耽误了半个小时。”
亚瑟言听计从,但是一摸到这些二手货就感到一阵恶心。还好衣服虽然又破又硬,但都是干净的。亚瑟换好装再次出现,醉醺醺的水手煞有介事地上下打量他,深沉地点点头,表示认同。
“这样就行了,”他说,“这边走,别出声。”亚瑟抱着换下来的衣服,跟着他穿过迷宫似的运河和漆黑、狭窄的小巷。这是中世纪的贫民窟,当地人俗称“新威尼斯”。
时不时地就能在肮脏的房子和庭院中发现一座古堡。各个古堡两旁的两条臭水沟,尽管已是徒劳无功却似乎还憋着一口气想维护昔日的尊严。亚瑟知道这其中的一些小巷经常有小偷、强盗、走私犯出没,剩下的也都是穷乡僻壤。
水手在其中一座桥旁边停了下来,四处张望确保没有人监视他们,就顺着石梯下到一个狭窄的平台上。桥下停着一条脏兮兮的旧船,水手厉声指示亚瑟跳进去躺好。他也跟着坐进船里并向港口划去。亚瑟躺在潮湿渗水的船板上,水手在他身上扔了一堆旧衣服作掩护。他透过衣服的缝隙窥视着身后熟悉的街道和房屋。
很快他们就过了桥,驶进了护城河。城墙高高耸立在水中,城墙上窄下宽,最上面是塔楼。几个小时前在他眼里还是坚不可摧的,而现在……
他躺在船底,不禁笑出了声。
“别出声。”水手小声说道,“把你的脑袋蒙起来!我们快到海关了。”
亚瑟把衣服往头上拉了拉。往前又走了没多久,船就在一排桅杆前停了下来。桅杆横跨河道,拦在海关和城堡墙壁之间。一个昏昏欲睡的海关工作人员提着灯笼,哈欠连天地走出来,在河边俯身说道:
“请出示护照。”
水手把证件递了上去,快要窒息的亚瑟屏住呼吸,仔细聆听他们的对话。
“你可是挑了个好时候返航啊!”海关人员话语中带着一丝愠怒,“我猜你准时出去狂欢了,船上装的什么?”
“旧衣服,便宜货。”他举起一件马甲让海关检查。海关人员弯下腰用灯笼照了照,又瞪大眼睛看了看,说道:“行了,你可以过去了。”
栏杆抬了起来,水手划着小船悠然驶向黑暗的波涛汹涌的大海。驶过一段距离之后,亚瑟坐了起来,推开了身上的衣服。“船就在那儿,”一段时间的沉默后,水手说道,“跟紧我,别出声。”
这条船看起来像一个乌黑的大妖怪,水手从侧边爬进了大黑怪,并暗自抱怨亚瑟行动迟缓,可是事实上亚瑟的表现已经比大部分旱鸭子都强多了。平安上船后,他们就在黑暗中穿梭于绳索和机械间。终于他们来到一个船舱口,水手掀起舱盖说:“待在下面!我一会就回来。”
船舱不仅阴暗、潮湿,还恶臭扑鼻。亚瑟被一股生皮和油脂的臭味呛得本能地后退,后来因为想起曾经的禁闭室,勉为其难地耸着肩走下梯子。看来生活在哪儿都一样,一样地丑陋、糜烂、毒虫遍地,到处都是可耻的谎言和黑暗的角落。但是毕竟活着就是活着,他得活出精彩来。
几分钟之后,水手回来了,由于光线太暗,亚瑟看不清他拿了什么。
“现在,把手表跟钱交出来吧,麻利点!”
趁着黑,亚瑟顺势藏起了几枚硬币。
“你得给我找点吃的,”他说道,“我都饿死了。”
“我都拿来了,拿着。”水手递给他一只大水壶,几块硬饼干和咸猪肉,“现在听好了,明早海关来检查的时候你必须藏进这只空桶里,下海之前一声都不许吭。到时候我自然会叫你出来。千万别往船长的枪口上撞,就这些。喝的放好了吗?晚安!”
舱门关闭了,亚瑟把珍贵的“喝的”放在安全地带,就爬到一只油桶上吃饼干和猪肉。酒足饭饱之后,他蜷缩在脏兮兮的地板上睡着了,这是亚瑟从小到大第一次不做祷告就睡觉。耗子围着他团团转,但不论是它们没完没了的叫声,还是摇摆不定的船舱或油的臭味,都不能打扰亚瑟休息。干扰就像那些昨天还受他爱戴、今天就名誉扫地的神一样,无足轻重。
注释
[1] 天主教托钵修会的主要派别之一,又译多明我会。
[2] 位于英格兰西南端。
[3] 意大利西岸港口城市里窝那的旧称(Leghorn)。
[4] 意大利中部城市。
[5] 语出《圣经·旧约》之《撒母耳记下》。
[6] 罗讷河与日内瓦湖交界处的小岛,法国启蒙思想家卢梭曾在此避难。
[7] 日内瓦湖南岸的一个小镇。
[8] 法国东部和瑞士的一条河流,源出萨伏依阿尔卑斯山脉,向北流经日内瓦后注入罗讷河。
[9] 坐落于阿尔卑斯山勃朗峰脚下的小镇。
[10] 阿尔卑斯山的最高峰。
[11] 语出《圣经·旧约》。
[12] 位于连接意大利和法国的交通要道上,是古罗马的战略要地。
[13] 玻里(Paoli),意大利当时的银币。
[14] 美第奇(Medici)家族,是13世纪至17世纪佛罗伦萨的名门望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