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天下也没有永久的承恩。令狐楚这棵大树,虽叶茂根深,终不是自己长久的倚靠。对于布衣士子来说,要实现达则兼济天下的愿望,除了科举仕进的路,似乎再没有别的路好走。
才情卓绝的义山自然也有万丈凌云之志,况且在令狐幕府的第二年(830年),义山就亲睹了令狐绹进士及第的志得意满。令狐绹才情尚不及他,却能一蹴而就,如此看来,科考于他只不过是远处树梢上橙黄的一枚熟果,他只消走过去,踮起脚尖轻轻一摘……然而,事实远非推理中的情节演绎。
在令狐幕府做了两年巡官后,大和五年(831年)三月,义山开始参加唐朝的进士考试。本以为能像孟郊《登科后》诗中所写那样:“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不料,等到放榜的日子,义山却名落孙山。果子熟了,被别人摘了。一场空等待,一场空欢喜。
凭义山的聪慧,“五年读经书,七年弄笔砚”,十六著《才论》《圣论》名动洛阳城,即便在当时春笋般冒尖的儒生士子们中间,义山也算得上佼佼者,按理说中个进士不是多难的事,难道少年成名的义山反不如令狐绹才智高韬?当然不是。
古代科举制度由隋至唐已渐趋完备,大唐科考名目繁多,尤以进士和明经为重。进士侧重诗赋,考的是才情,这恰好是义山的长项;明经重经贴、墨义,考的是死记硬背功夫,把经书诵到滚瓜烂熟并通晓释义,做到至全至透无人匹敌就OK了。因此,考进士难,得明经易,便有了“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之说。
制度由人定,制度也就有了弹性和空间。唐朝科考取士与现在的高考不同,除了考分成绩,还有一项重要的参考元素,就是考前的投卷推荐。眼看考试在即,士子们总要拿出自己的代表作,或投礼部,叫公卷;或投达官公卿代为推荐,称行卷。不管最后结果如何,在考前先混个脸熟,博取考官的好感,有了印象分垫底,即便这次不取,下次取中的机会也因之前的情面自然增加了几分。
义山不是不知道行卷的重要,只是他有太重的文人气节。身边的儒生们四处奔走行卷干谒,义山却懒得走动。才高,也为才所累。文人的耿介清高在强大的俗世面前总有几许悲壮的行色,最后大抵除了屈服就是自灭。后来义山在《上崔华州书》中说:
凡为进士者五年……居五年间,未曾衣袖文章,谒人求知。
原以为能像令狐绹那样一举得中,不料在进士试上,义山总也绕不过去,接连考了五次才最后过关。并非文谢清华,也非才情不逮,却是输在行卷的世故人情。想来着实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
“未曾衣袖文章,谒人求知。”在考官眼里,这恰是文人浅陋的孤傲和不守礼节的乖张,于是大和五年(831年)的那一场考试,义山被主考官礼部侍郎贾餗所憎,并且这无来由的憎一直影响到义山大和六年(832年)、大和七年(833年)的科考,名落孙山便在意料之中了。大和九年(835年),二十三岁的义山再赴长安应试,却又为工部侍郎兼集贤殿学士崔郸所不取,原因似乎牵扯到朝中的朋党之争。按理这事和义山没什么关系,但朝中各派的人事纠结本就千丝蛛网难以厘清,无意中亲近了这一派的某个谁,势必就得罪了另一派哪个他。这些暗潮涌动的争斗,年轻的义山又何尝得知?
不能不说到令狐楚。以令狐楚在朝中的名望,如果他替义山向考官通融一下,也许结局又当别论。令狐楚曾“岁给资装”,竭力支持义山入京赶考。但在替义山说情这件事上,令狐楚却有所保留。
首先是性格使然。英雄常被英雄惜,既然义山不喜欢行卷求人,想必作为义山恩师的令狐楚也有同样的文人脾性。况且,义山本就十分优秀,犯不着走这个后门。
其次在大和六年(832年)二月,令狐楚调任河东节度使,刚赴新任,无暇他顾。
最后也是最根本的原因,几年前令狐绹考进士时,令狐楚已经为自己的儿子欠了考官一个人情。这人情不一定是令狐楚主动示意求情,考官倒过来示好令狐大人也有可能。不管是被动还是主动,既然这人情债已欠过一次,以令狐楚的个性是断不能再违心地欠下第二次了。
说到底,义山的落榜是被潜规则给误下了。对恩师关键时刻的不施援手,他丝毫没有怨怼的意思,反而觉得有愧于令狐楚多年的悉心调教。在《上令狐相公状》中,他自责“摧颓不迁,拔刺未化,仰尘裁鉴,有负吹嘘”,只剩下愧意和忧闷而已。
从大和五年(831年)到大和九年(835年),义山一直在应试与落第间左右飘摇。失去羽翼的鹞鹰,纵有一飞冲天的梦想,也只能把梦暂时嚼碎咽下,在推推搡搡中接受命运一次又一次的嘲弄和挑逗。一个外表俊逸儒雅,内里冰澈通透的才子,怎奈忧愤和惶然却如影随形,这景地,很让人怅惘纠结。
大和七年(833年)春,应是放榜不久,郁闷的义山随友人一同赴宴。席上,烛光映照下,一盘油亮的嫩笋香气袅袅,惹人垂涎。主人滔滔不绝,炫耀长安城中这盘嫩笋的昂贵价格,众食客随声附和赞叹不已。义山不语,却心有所动。如此幼嫩的笋芽,它们本可以在深谷幽壑自由自在地长成一片修篁茂林,却在嫩芽刚刚破土、笋尖长不盈寸时便被齐根剪去,以高价送上宴席,葬身食客的胃囊。
笋啊笋,空怀了一腔长天凌云志,和自己的命运何其相似!万般感喟瞬间填满心间,义山取笔以笋入诗,以释满怀郁结:
嫩箨香苞初出林,
於陵论价重如金。
皇都陆海应无数,
忍剪凌云一寸心。
(李商隐《初食笋呈座中》)
稚嫩的笋衣啊,它包裹着笋心在春天刚刚钻出林地,在少竹的於陵(巫陵)地界它们价重如金。京都长安的山珍海味啊难以数尽,怎忍心偏要剪断这寸长的笋芽,摧残它一片壮志凌云心?!
委屈、忧愤、不平,义山想高声唱出来,唱给这晚唐最后的浮靡,他想大声喊出来,问这不平人世清贫士子的路到底在哪里?
有泪意,让它埋在心底。他就是这初出林的笋芽,未及展望云天,就遭遇刈杀的命运。只因未与俗世同流,未能媚上行卷,便四番应举,四番落第。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这世道,是一个颠倒的乾坤,他生在这混乱颓败的末世,便注定了英俊的面容下,一生都将写满忧郁的神情。
君王不可问,昨夜约黄归
效长吉
长长汉殿眉,窄窄楚宫衣。
镜好鸾空舞,帘疏燕误飞。
君王不可问,昨夜约黄归。
这首《效长吉》,是义山仿效李贺所作的宫体诗,但其实并没有多少李贺诗的影子。义山郑重其事地贴上效仿的标签,起码告诉了后世读诗人:对于像流星一样划过中唐夜空的才子李贺,他是推崇并深深缅怀的。
这缅怀里有自怜的意思。天涯沦落,诗才高绝,更兼一颗忧愤孤心、一腔烟絮愁怀。对这人世刻骨铭心的体察,两人的境遇,如泪与汗的相似,咸涩绝无二致。
李贺祖籍陇西,公元790年生于福昌昌谷(今河南洛阳宜阳县),唐宗室郑王李亮后裔。虽家道中落,却与义山一样,少有才名,甚至出名时的年龄比义山当年更小。
李贺七岁那年,韩愈、皇甫湜听闻这个七岁小儿善作辞章,不肯相信。终有一日路过李贺家门,“使贺赋诗,援笔辄就,如素构,自目曰《高轩过》,二人大惊,自是有名”(《唐摭言》)。
七岁,总角荷衣,便以长短之歌名动京师。若论寻常推测,这孩子日后的锦绣前程应是倚马可待。
张爱玲女士说,出名要趁早。只是,趁了早又能怎样,倒是光焰提前燃尽,只余子夜里更长久的寂灭愀然。李贺成年后,顺利通过河南府试,获得“乡贡进士”资格。眼看珠冠可得,不料引得同时竞争的士子们嫉恨,说什么李贺父亲李晋肃的“晋”字与进士的“进”同音,李贺举进士便犯了父讳,依据礼法家规,李贺应避讳不得参加进士试。
多么荒唐的理由!然而更荒唐的是,礼部居然准了这个垃圾透顶的理由,即便韩愈特意为之作《讳辩》进行驳斥,也依然无法扭转不得应考的荒唐结局。
一个不上台面的烂理由,改写了李长吉一生的命运,何其不幸!如生在大宋,在那个不分门第、不论出身的科举时代,写出“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这样豪迈诗句的李长吉,再不至于是这个“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的李长吉。
此后的几年光阴,虽当青春好年华,李贺却活在凄凉的晚景里。“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没了前程,只有诗是慰藉。于是,他骑一头瘦驴,带着小奚奴,身背破旧锦囊,在山川原野间纵情流连。遇有苦吟所得诗句,即刻取笔记下,投入身后的锦囊,辗转叨念,以至夜不成眠。母亲叹息:“是儿要当呕出心乃始已尔!”他竟比以苦吟出名的贾岛还要呕心沥血几分。
“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这是李贺写钱塘苏小小的诗句,凄美哀怨,念之恻然魂牵。宿命一般,这样的诗句许是太过凄婉,给了那个早夭的苏小小,也成了李贺送给自己的挽歌。公元816年,病愁缠身的李贺遽然早逝,年仅二十七岁。也正是这一年,年幼的义山随父从获嘉移居江南。
李贺的生平轶事,今人多从《李长吉小传》中所得。为长吉作小传的这个人,便是李商隐。时间杳杳地过去了。斯年斯月,世上有义山,再无李长吉。
虽然长吉比义山早生了约二十三年,虽然长吉早逝时义山还是懵懂孩提,他们不曾谋面,未曾在人世有过交集,但同样的皇室后裔的家世背景,同样的少负才名,同样的家道中落,同样的多愁善感,甚至科考时同样的无端受挫……使得多年后义山懂得,他内心深处里的苦楚失落,唯有这个长眠林泉之下的人最能体贴明了。
因而落第之年义山写下《效长吉》,想来是别有寄托幽怀。这一年他二十一岁,长吉举荐被谗的这一年也恰好二十一岁。他前半生的整个命运仿佛是李长吉的翻版。“郁郁涧底松,离离原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他们都是才子,是唐诗森林里冷拔奇峭的两株松,却也是左思《咏史》诗中的涧底之松。英俊仪伟,灼灼其华,怎奈这是一个荒唐的世道。
长长汉殿眉,窄窄楚宫衣。
镜好鸾空舞,帘疏燕误飞。
君王不可问,昨夜约黄归。
这首宫体诗,艳极,却是冷的,仿佛幽幽的风穿过了屋宇,卷起帘幔和宫女额前的发丝,一直幽幽地吹进了人心里,最终漫漶成一场梦,妖媚、暗沉,且孤寂。
她是一个宫女,有着昭君的长眉和楚王所爱的细腰,更兼肌肤胜雪,娇柔妩媚如弱柳扶风。此刻春日迟迟,宫中花树香熏,甲帐闲垂,她懒懒靠在雕栏上,身后铜镜上的孤鸾在春光里寂寞独舞,一只春燕误入疏帘闯入空荡荡的屋子,惊动了这满庭寂寞春深。
诗的前四句,仍是离不了的宫怨闲愁,素来宫女诗的结局大抵如白乐天笔下的上阳人,“唯向深宫望明月,东西四五百回圆”,脱不了宫体诗单一的哀怨底子。《效长吉》却不,义山在诗的最后来了个反向大翻转,虽也是软软的一句,冷不丁地甩出了一记耳光。
他在嘲讽,这不可一世的威严王朝和腐朽堕落的荒唐制度。
宫门深似海,不过是一个华丽的大冢,无边的孤寂,虚葬了多少青春岁月。可是昨日,这宫女却私自出了宫门,半夜归来时,额角涂黄,艳若夭桃明月。君王也断不会知道她去了哪里。
李贺有一首《湖中曲》,说的是女子临水理妆,与男子约定半夜漏尽时两人相会:
长眉越沙采兰若,桂叶水荭春漠漠。
横船醉眠白昼闲,渡口梅风歌扇薄。
燕钗玉股照青渠,越王娇郎小字书。
蜀纸封巾报云鬓,晚漏壶中水淋尽。
她告诉情郎,待到半夜漏壶中的水滴尽之时,便是两人的幽会时分。
“君王不可问,昨夜约黄归。”这一句,脑海里便有了宫女出宫私会男子的情景。反正,历来后宫多的是寂寞红颜,熬到苍苍白发,左不过闲坐着说说玄宗打发凄凉晚景而已。“三千宫女胭脂面,几个春来无泪痕!”百无聊赖,便有宫女红叶题诗,借流水寄与禁宫之外的有情人。
唐人孟棨在《本事诗》中曾记载过这个典故,说诗人顾况曾在洛阳皇宫外的水上拾得一枚梧桐叶,叶上有诗:“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顾况第二日也题诗于叶上,从上游顺水漂下:“花落深宫莺亦悲,上阳宫女断肠时。帝城不禁东流水,叶上题诗欲寄谁?”十余日后,又于水上拾得一枚梧桐叶,上题:“一叶题诗出禁城,谁人酬和独含情。自嗟不及波中叶,荡漾乘春取次行。”
宫女的怨,多么惹人萦怀牵念。她们被精美的牢笼锁着,怀想着禁宫外的烟火岁月和寻常爱情。独有义山这出格的一句,是一把反叛的火,在夜色里妩媚且野性地跳跃着,使人性为之复苏闪亮。高居庙堂的君王虽皇权无边,可人心是无法抚平的,一个小小的寂寞宫女就悄悄背叛了他,多么可笑的讽刺!
科考受挫,如长吉,怎一个荒唐了得!这蛮横无理、漏洞百出的制度,虽抵抗不了,却是可以被嘲讽和诅咒的。义山蘸着浓墨,把这愤懑之声在毫端掭了又掭,极艳极媚,极冷又极重地写下了《效长吉》。
好一记漂亮无形的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