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是有人诬告了约瑟夫·K,他心知自己没做过坏事,然而就在某个早晨,他被捕了。
每天早上八点,房东格鲁巴赫太太家的厨娘都会送来早餐,今天却破天荒地没有送来。K倚着枕头等了一会儿,看到住在街对面的老太太目露好奇之色,正一反常态地打量着他。终于,耐不住腹中饥饿和心头不安,K按了下召唤铃。随即传来了一声敲门声,紧接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K之前从未在这所公寓里见过他。
来人身材细长却体格结实,穿着皱巴巴的修身黑衣,衣服上有若干口袋、带扣和纽扣,还系了一条腰带,这身着装让人感觉非常实用,却又摸不透实用之处在哪。
“你是谁?"K问道,从床上半支起身坐了起来。
然而,这位不速之客却无视K的发问,好像无须对自己的擅入作任何解释一样,只是问道:“你按铃了?”
“安娜怎么没把我的早餐送来?"K问道。他先是默默观察,静静思索,试图弄清楚这个男人到底是谁,可对方却没有老老实实地待在那儿让他多看一会儿,而是转身走到门口,将门稍稍拉开了一条缝,朝已然守在门口的某人说道:“他想让安娜把早餐给他送过去。”这句话引得隔壁房间响起一阵轻笑,隐隐约约传了过来,分不清有几个人在笑。
这个陌生男人没能领会到这笑声之意,却在这种不明所以的情况下,报告似的对K说道:“不行。”
“这倒是头一遭,"K说着便从床上跳了下来,迅速穿上了裤子,“我倒要看看隔壁房间里都是些什么人,格鲁巴赫太太怎么会容许有人这么骚扰我。”说罢他立刻意识到,他这么大呼小叫有些多余,而且在某种程度上等于承认了这帮人有如此做的权力,不过那时他并未将此放在心上。
至少这位不速之客觉得自己有权如此,只听他理直气壮地说道:“你不觉得老实待在这儿比较好吗?”
“除非你表明身份,否则我既不想待在这儿,也不想听你说话。”
“我这都是为你好,”说话间,这个男人自作主张地打开了门。
乍看之下,隔壁房间几乎和昨天晚上一模一样,K犹犹疑疑地走了进去,不想自己竟走得这样慢。这房间是格鲁巴赫太太的起居室,家具、桌布、瓷器和相片布置得满满当当。似乎今天这里较往常空了一些,若真如此,如此细微的差别一时间倒难以察觉,尤其是当这里坐着一个大男人的时候。那人靠着敞开的窗户,正在看书,这会儿抬头看到了K,大声质问道:“你应该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弗朗茨没告诉你吗?”
“你到底要怎样?"K说着,目光掠过这张新面孔,又落在了留守门口的那个叫弗朗茨的人身上,来回打量着。
透过那扇敞开的窗户,K又看到了对面的那个老太太,她往窗户边凑了凑,以便继续观察这边的一举一动,好奇心如此之重,当真是树老根多,人老事儿多。
“我想见格鲁巴赫太太……"K说着,费力挪动了一步,似是要躲开这两个男人——尽管他俩离他有点距离——想要走。
“不行,”窗边的男人断然拒绝,将书扔到了咖啡桌上,站了起来,“你走不了了,你被捕了。”
“看起来是这样,"K说罢,随即又问道,“为什么逮捕我?”
“我们无权透露,回你的房间去好好候着。诉讼程序已经启动,适当的时候你自然会知道前因后果的。这么和和气气对你,可不在我的职责范围内,但愿除了弗朗茨外,没人听到这话。说到弗朗茨,他对你已经客气过头了,按规矩来说,他不该这样的。碰上这么好的警察来逮捕你是你的造化,如果你继续这么走运的话,倒是可以指望事情会出现转机。”
K想坐下来,可他看了看,除了靠窗的那把椅子,整个房间里已没有能坐下的地方。
“这话对极了,你会有机会亲眼见识到的,”弗朗茨说罢,同另一个男人一起走到K身边。他们身材高大,远胜过K,尤其是第二个男人,他不时拍拍K的肩膀。这两个人注意到了K身上的长睡衣,于是叫他现在去换一件普通的,他们会将这件睡衣和他的其他贴身衣物代为保管,如果他的案子结果不错就还给他。
“你不如把这些衣服交给我们,总比交给保管仓库好,”他们哄着K说,“放在保管仓库的东西很容易不翼而飞,而且不管案子结没结,每隔一段时间保管仓库里的东西就会被卖掉。像你这样的案子会拖很久,尤其是近期发生的这种。虽然卖得的钱会交还给你,但只有那么一丁点儿。因为衣服没有卖给出价高的人,而是卖给了暗地里行贿的人。更何况像衣服这种东西放了几年,又捣腾了几手就不值钱了。”
K对他们说的话心不在焉,也不是很在意自己能留下多少东西,又或是由什么人来决定它们的命运。对他来说,更重要的是弄清楚自己的处境。但是,这帮人在这儿,他没办法做清晰的思考。第二个警察的肚子——唯有警察才会长出这样的大肚腩——鼓鼓囊囊的,顶到了K的身上,看起来倒是平易近人,可当K顺着他的肚子往上瞧时,却望见一张干瘪瘦削的脸,看上去与身体有很强的违和感。只见第二个警察将他的大鼻子扭向一边,好像是在对K表示不屑一顾,却同另一个警察惺惺相惜似的。
他们是什么人?
他们在讲什么?
他们隶属哪个机关?
毕竟,K生活在一个自由的国度,这里社会和谐,立法完备,人皆守法。他们究竟是什么人,胆敢私闯民宅,对他说出如此无礼的话?
他一向看轻生死,若出了事,只管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对未来也漠不关心,即便大难临头之际也是如此。
但是,这回似乎不能等闲处之。
K本可以把这一切当成一出恶作剧,是银行的同仁出于某不明原因开了一次大大的玩笑,也许是因为今天是他的三十岁生日,这不是没有可能。或许他只要当着这些警察的面哈哈大笑起来,做出一副识破的样子,他们就会放弃装模作样,跟他一起欢笑了;又或许他们根本就不是警察,而是街角那边的商贩,看起来也像——尽管如此,打他第一眼见到那个叫弗朗茨的,便暗下决定,绝不会放弃自己在这些家伙面前可能具有的优势,哪怕一点点都不行。
可弄不好的话,人家会说他连玩笑都不懂,即便这可能性微乎其微,不过——虽然他不习惯于搞些经验之谈——他记得有那么几次,在不是很重要的场合,他做起事来全然不像那些行事谨慎的朋友,压根不考虑会引发什么后果,还因此吃过苦头。他不想再重蹈覆辙了,至少这次不要;若他们真是装出来的,他会尽力配合的。
他还有时间。
“请让让,”说着,他从这两个警察之间疾步穿过,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看来还算识相嘛,”他身后传来了那两个警察的声音。
回到房间,K一把拉开了写字台的抽屉,所有物品都整整齐齐地摆在里面。他立刻翻找起了自己的身份证明文件,可正当焦头烂额之际,怎么也找不到。最后,他找到了自己的自行车执照,本打算带着它回去找那两个警察,不过又觉得这证分量太轻了,于是继续翻找,又找到了自己的出生证明。
正当他拿着这些证件要回隔壁时,房间另一侧的门开了,格鲁巴赫太太正要进来。仅一瞬间,格鲁巴赫太太一见是K,明显有些尴尬,道了声歉,便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就这么消失在了他的视线外。“进来呀,"K那时本可以这么说的,然而,此时此刻,他只是拿着证件,呆立在房间中央,定定地望着那扇再没有打开的门。时间仿佛凝滞了一般,直到一个警察喊了一声,K才回过了神,发现那个警察正靠着敞开的窗户,坐在一张小桌子前吃着本属于他的早餐。
“她为什么不进来?"K问道。
“未经允许,不得擅入,”大个儿警察答道,“你被逮捕了不是吗?”
“但是我怎么就被捕了呢?怎么会变成这样?”
“又来了,”那个警察一边说着,一边将一片黄油面包放进蜂蜜罐里蘸了蘸,“我们不回答这种问题。”
“你们必须回答我,"K说,“这是我的身份证明文件,现在我要看你们的证件,而且我要看到逮捕证。”
“噢,天呐!”那个警察说道,“看看你现在的处境吧,你觉得自己可以发号施令了,是吗?把我们当敌人对你没任何好处,就算你觉得会有好处——可没人会比我俩更向着你啦!”
“这是实话,你最好听进去,”弗朗茨在一旁帮起了腔,他端着一杯咖啡,却没有举到唇边,而是注视着K,眼神似乎饱含深意,可是后者却看不出什么名堂来。
K发现自己不自觉地与弗朗茨进行起了眼神交流,随即一掌拍在自己的证件上,说道:“这是我的身份证明。”
“你想让我们拿它做什么?”大个儿警察不耐烦了,大声说道,“你怎么还是拎不清,连小孩子都不如?你想要什么?你以为拿身份证和逮捕证跟我们说事儿,你那该死的重大审判就能马上结束了吗?我们只是小警察。像我们这样的基层人员连身份证的这头那头都搞不清。我们的工作就是一天监视你十小时,然后拿到薪水,仅此而已。听着,我们能做的就是在我们的长官发放逮捕证之前,确保他们能查明要逮捕的是什么人,以及逮捕他的缘由。绝对没错!就我所知,我们所属的这些机关,虽然我只知道最低一级的,是不会去大众里揪出罪行的,而是像法律所说的那样,是被罪行吸引过去的,然后上级就得派出我们这些警察。这就是法。你觉得哪里会有错吗?”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门子法律,"K说。
“那就更糟糕了。”
“这八成只是你们自己臆想出来的,"K说道,他真想通过某种方式悄悄潜入这些警察的思想对他们加以改造,使其偏向自己,不然就让自己适应他们。
然而,那个警察只是轻蔑地说:“等你触犯到了,你就知道了。”弗朗茨也凑上来说道:“你瞧瞧,威勒,他一边承认自己不懂法,一边还叫冤呢。”
“你说的对极了,不过我们也没办法让他开窍,”另一个警察附和道。
K沉默了。“难道说,”他兀自想着,“难道说我真的要继续跟这些信口雌黄的小喽啰纠缠不清?——他们都承认自己是底层的了。反正他们是在吹嘘一些自己都搞不明白的东西。这些人之所以能这么自负,不过是无知者无畏罢了。我只需找个社会地位相当的人说上几句,这样一切便会水落石出,要比和这两个人啰嗦半天好太多了。”
他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又望见了街对面的老太太,她已经把一个年纪更大的老头拽了过来,挨着窗户,双手扶着他。K可不想任人围观,他必须结束这出闹剧,便说道:“带我去见你们长官。”
“等他想见你再说吧,在这之前可不行,”那个叫威勒的警察说道,随即又补上了几句:“我建议你回自己的房间去,冷静下来,等着看会怎么处置你。照我们说的去做,你就不会胡思乱想,把自己搞得筋疲力尽了。你要振作起来,后面还有不少事要做呢。我们对你这么好,你也不放规矩点。你可别忘了,无论我们是干什么的,我们可都是自由人,比你这个阶下囚强多了。不过呢,你要是出钱的话,我们倒也愿意帮你跑一趟,到马路那边的小餐馆买点早餐给你。”
K未作回应,而是站在原地发起了愣。如果他打开另一侧房间的门,甚至于打开正门的话,也许这两个人就不敢拦着他了。索性就这样把事情闹大,或许这就是解决这一切最简单的方法。但他也可能会被他们抓住,然后被推倒在地。这样一来,他在他们面前就没有任何优势了。他最终决定采取更稳妥的方法,不把事情搞僵,于是默默地回了自己的房间,那两个警察也没有再说话。
回到了房间,K一下子泄了劲,倒在了床上,从镜架台上拿了一个看着可口的苹果当早餐,是昨晚放在那儿的。这个苹果就是他唯一的早餐了。不管怎样,当他第一口下去,咬了一大块之后,他就笃定,这绝对会比那些“好心”的警察从苍蝇馆子带回来的早餐好多了。他现在感觉不错,也很自信。虽然今天早上没能去银行上班,不过鉴于他职位不低,回头交份报告解释一下也不难获得谅解。
他真的应该交份报告解释一下吗?
K有些迟疑。
如果没人相信他——会发生这种情况也可以理解——他可以找格鲁巴赫太太做人证,甚至可以找街对面的那对老夫妻,他们这会儿很可能还在往窗户边上凑。
K想不明白,至少站在那些警察的角度他想不通,他们让他回到房间,又留他一个人在这儿,不怕他畏罪自杀吗?他明明有十种不同的方式可以自杀。
不过,他同时也在问自己,站在自己的立场看待这件事,他有什么理由要自杀?就因为有两个警察坐在隔壁,吃了他的早餐?
自杀是毫无意义的,即便他想自杀,也不会为这等小事寻短见。
也许这帮警察还不算蠢到家,K猜测他们也想到了这点,这才放心留下他一个人。如果他们想的话,可以监视他。看看他是怎么走向壁橱的,那里面有一瓶上好的烈酒;看看他是怎么饮下第一杯来填肚子的;看看他是怎么饮下第二杯给自己壮胆的;再看看他是怎么饮下最后一杯以防那不可能发生的万一的。
突然,隔壁房间里有人喊了一声,吓了K一大跳,牙都磕在了酒杯上。
“监察官要见你!”那人喊道。
就是这声喊把K吓到了,如此简短、粗暴、军令式的喊声,他觉得应该不会是那个叫弗朗茨的警察发出的。不过就这命令本身而言,他听着还是很高兴的。
“终于!”他应了一声,立即锁好了壁橱,匆匆去了隔壁,却被站在那儿的警察拦住,还被他们理所当然似的赶回了卧室。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他们冲K吼道,“你打算就穿着这件衬衫去见监察官?他看到了会狠狠揍你一顿,连同我们在内,所有人都得遭殃!”
“看在上帝的分上让我去吧!"K大叫道,却已被他们推到了衣橱前,“我还没起床你们就闯进来了,难不成还指望我穿着晚礼服?”
“说什么也不行,”警察说道,当K大呼小叫时,他们总是这么心平气和,甚至显得有些可怜兮兮的,以此把K弄糊涂,或是从某种程度上让他恢复理智。
“可笑的规矩,"K嘟囔着,从椅子上拿起了一件外套,双手提了一会儿,似乎在供他们检阅。
他们却摇了摇头,说:“穿黑色外套。”
于是,K把这件外套扔到了地上,说道:“好吧,毕竟这不是主审。”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两个警察被逗笑了,但依然坚持着:“黑色外套。”
“好吧,要是能早点结束要我怎样都行。”说罢,K打开了衣橱,费了好一番功夫,将所有衣服都翻了个遍,选了最好的一套黑色西装,配的是一件短外套,能让认识他的人都惊叹不已。然后他又拿了一件新衬衫,仔仔细细地穿上。他悄悄安慰自己,还好这些警察只让他更衣没叫他沐浴,这已经成功地加快了进程了。想到这儿,他望了望他们,看他们是否有此打算。他们当然不会这么想,不过威勒没忘记让弗朗茨去给监察官捎个信,说K正在穿衣。
K穿戴整齐后,不得不从威勒的身边走过,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卧室旁的房间,来到另一个房间,房门已经大开了。他知道这个房间最近租给了打字员比尔斯特纳小姐。她每天工作早出晚归,已成习惯。除了打过几声招呼外,K还没有跟她交流过。此时,她的床头柜已被拖到了房间中央用作桌子以便进行审讯,监察官就坐在后面,跷着二郎腿,一只手臂甩到了身后,搭在了椅背上。
房间一角站着三个年轻人,他们正欣赏着比尔斯特纳小姐的玉照,那原是放在墙上挂着的一个布袋里的。窗户敞开着,把手上挂了一件女士白衬衫。向外望去,街对面的老夫妻阴魂不散,不过这回的围观人数增加了,他们身后又多出个大个子男人,衬衫敞开着,露出了胸膛,手指正捻着自己微微泛红的山羊胡。
“你就是约瑟夫·K?"监察官发问了,可能是看见K东张西望的,只是想要引起他的注意。
K点了点头。
“想必你对今早发生的一切相当惊讶吧,”监察官说着,伸出双手将床头柜上摆着的蜡烛和一盒火柴抹开,只留下了一本书和一个针线包,好像这两件东西能派上用场似的。
“当然,"K答道,他开始放松了下来,终于有个靠谱的人了,可以同他谈谈自己的处境了,“我确实吓了一跳,不过算不上很惊讶。”
“此话怎讲?”监察官反问道,他拿起蜡烛放在了床头柜中间,将剩下的东西绕着它围成了一圈。
“您可能没大听明白,"K急忙指出,“我的意思是……”说到这儿,他顿了顿,看了看四周,想找个地方坐下来。
“我可以坐下来吗?"K问道。
“不行。”
“我的意思是……”这次K没有停下来,“是的,我是很惊讶。不过既然我都活了三十年了,一直靠着自己打拼,这已成了我的宿命,对不寻常的事早已见怪不怪了,也不会把它们看得太重,尤其是今天发生的事。”
“为何独独强调今天发生的事?”
“我不想把今天发生的一切看作一场恶作剧,若真如此,你们也太过大费周章。你们和这房子里的所有人都有戏份,恶作剧可用不到这么大的阵容,因此我不认为这是一出恶作剧。”
“你说得很对,”监察官赞同道,他正拿着火柴盒,目测里面还有多少火柴。
“但是另一方面,"K接着说道,目光扫过这里的每个人,甚至希望能引起那边还在看照片的三个家伙的注意,“另一方面这确实不会有多重要,因为就算我被控告了,我一点也想不出我触犯了哪条法律。这也就算了,主要问题是:是谁控告了我?又是哪个机关在处理我的案件?你们是公差吗?可你们之中没有一个人穿着制服,除非你穿的这个,”说到这儿,他转身看向弗朗茨,“也能称为制服。实际上这更像一件旅行装。关于上述问题,我要求得到明确答复。而且我非常确定,一旦事情弄清楚了,我们就能分道扬镳,相安无事了。”
监察官猛地将手中的火柴盒扔到了桌上,说道:“大错特错,我和这些先生不会插手你的案子,实际上我们对你几乎一无所知。我们可以随你高兴像平常那样穿身制服来,你的境况也不会因此变得更糟。至于你是否被控告一事,我不能给你任何明确答复,连我都不清楚。有一点你说对了,你是被捕了,除此之外,我一无所知。或许那两个警员跟你说了什么闲话,如果他们说了什么,那也只是闲话罢了。我回答不了你的问题,不过我能给你一点建议:你最好少琢磨我们,少琢磨接下来会怎样,多想想你自己吧。也别再叫屈了,大惊小怪的,你给人的印象还没这么糟,不过再这么吵吵闹闹下去,可就难说了。还有,你话太多了。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我们都可以从你的举止中推断出来,没必要讲那么多。况且,这些话对你并不有利。”
K呆呆地望着监察官。
这个看上去比他年轻的男人正在把他当作小学生一样说教吗?
他正因为实话实说而挨骂吗?
难道他无法知道被捕的缘由,和逮捕他的人是谁了吗?
K有些烦躁,来回踱着步,也没有人阻止他。他一把把袖子撸了上去,抚了抚胸口,又顺了顺头发,朝那三个男人走去,口中喃喃道:“简直荒唐。”引得那三个年轻人转过身来看向K,表情凝重地凑了过去。最后,他又走回到监察官的桌前。
“州检察官哈斯特勒先生是我的好朋友,”他说,“我能给他打电话吗?”
“当然,”监察官答道,“但我并不认为这样做有什么意义,我猜你一定有什么私事想与他探讨。”
“有什么意义?!"K嚷嚷道,此刻他已是焦虑多过愤怒了,“你以为你是谁?你行事如此草率还想看出什么意义来?这足够叫你哭的了!这些‘先生’先是来骚扰我,现在又在这里悠然地坐着、站着,把我拉到你面前受审。我都已经被捕了,你还好意思问我打电话给州检察官会有什么意义?非常好,这电话老子不打了。”
“你想打的话可以打,”监察官说着,伸手指向外间,那里有一部电话,“请吧,去打电话吧。”
“免了,我不想打了,"K说罢,走到了窗前。街对面的那些人还没走,看到K出现在了窗边,这帮看热闹的人似乎才觉得不好意思起来。那对老夫妻想直起身子,却被身后的男人安抚住了。
“那边还有人在看我们的热闹呢,"K一手指着窗外,冲监察官嚷道,然后隔着窗户对那些人吼了一句,“滚开。”
对面的三个人当即后退了几步,那对老夫妻甚至发现他们退得太靠后,倒让后面的男人站在了最前面,后者用宽大的身躯挡住了他们,嘴唇翕动着,似乎在说些什么,隔这么远根本瞧不明白。然而,他们并没有完全走开,似乎在等待时机,一旦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他们就会回到窗边继续窥视。
“这帮好管闲事、自私自利的混蛋!"K骂了一句,转身回了屋内。监察官似乎也有同感,至少K觉得从他的眼角流露了这个意思。不过也有可能这位监察官压根没在听K说话,因为他正将手牢牢按在桌上,似乎在比较手指的长短。另外两个警察则坐在一个铺了彩色毛毯的箱子上,双手摩挲着膝盖。另外三个年轻人手插在腰间,眼神飘忽,四处游走。房间里异常安静,像是在某个被人遗忘的办公室里。
“现在,先生们,"K再度开口,听口气仿佛此刻一切尽在掌握,“看起来你们对我的审讯结束了。要我说,现在也别计较你们做得对不对了,咱们握个手,就让这件事和和气气地结束吧。如果你们也这么看,就请……”他走到了监察官的桌前,向他伸出了手。
监察官抬起了眼睛,咬了咬嘴唇,看着K伸出的手。K笃定监察官会握住他的手,可监察官没有,而是站了起来,拿起了放在比尔斯特纳小姐床上的一顶圆边硬毡帽,用两只手仔仔细细地戴上,好像在试一顶新帽子似的,一边戴的时候,一边对K说道:“任何事在你眼里都很简单,不是吗?所以你觉得我们会和和气气地让这事结束。不,不,那是不可能的。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当然不想你放弃希望。没错,你为什么要放弃希望呢?你只是被捕了,仅此而已。这是我必须向你说明的,也是我所做的,而且现在我已经知道你对这件事的看法了。今天就到此为止,我们可以告别了,至少暂时不用再见了。我猜,你现在想去银行上班了,对吧?”
“去银行?"K反问道,“我不是被捕了吗?”语气里带着挑衅的意味,尽管对方没有与他握手,但K已经觉得自己可以摆脱他们了。尤其自监察官起身之后,K更是起了捉弄之意。他心里盘算着,倘若他们要走,他就追过去,大大方方地让他们逮捕自己。于是他又重复了一遍:“我都被捕了怎么去得了银行呢?”
“看来你没明白我的意思,”说这话时监察官已经走到房门口了,“你确实被捕了,不过这不会妨碍你继续工作,也不会有任何事妨碍你继续过正常的生活。”
“如此看来,被捕也不算太糟,"K说着,向监察官走去。
“我从没说过会有其他后果,”对方答道。
“这样的话似乎也没必要通知我被捕了,”说话间K又往监察官身边凑了凑,其他人也跟着靠了过来,所有人都挤在了门口那么丁点大的地方。
“职责所在。”
“愚蠢的职责,"K继续挑衅着他。
“或许吧,”监察官不为所动,“我们都别浪费时间扯这些没用的了。我刚才说,我猜你会想去银行。鉴于你这么在意我说的每个字,我要再补充一句:我并不是强迫你去银行,只是猜测你会想去。为了让你轻松一些,去银行的时候尽可能少些牢骚,我已经交代这三位先生,也是你的同事,要听你的差遣。”
“有没有搞错?"K震惊地看着那三个年轻人。他只记得他们当时在看照片,不过这几个毫无个性、萎靡不振的年轻人确实是银行职员,但算不上他的同事,那样太抬举他们了。如此看来,监察官也并非无所不知。不过他们确实是银行的低级职员。
K怎么会没看出来呢?
一定是他太过关注监察官和那两个警察了,以至于没认出这三个人来!
他们分别是:哈本斯戴纳,举止呆板,双手晃个不停;库利奇,一头金发,眼窝深陷;卡米纳,患有慢性肌肉痉挛,会不自觉地咧开嘴怪笑。
“早安,"K愣了一会儿说道,向他们伸出手去,他们则恭敬地鞠躬致意。
“我一点都没认出你们来。那现在我们一起去上班吧,如何?”
这三个人笑了起来,热切地点着头,好像一直在等着这一刻。然而,K把帽子落在了自己的房间里,他们便争先恐后地跑回去拿,一时间有些尴尬。K站在原地,看着他们陆续穿过敞着的双开门。落在最后的自然是有些颓靡的哈本斯戴纳,慢慢悠悠,如同一匹优雅小跑的马驹。最后是卡米纳拿到了帽子,K望着他那诡异的笑,不得不像平日在银行里一样,使劲儿提醒自己对方不是故意的,实际上卡米纳也没法刻意笑成这样。
这时,格鲁巴赫太太打开了大门,进了客厅,正好碰见了他们,她看上去似乎毫不内疚。一如往常,K不由得向下瞄了瞄她的腰间,围裙带已经深深嵌入了她的水桶腰。
下楼后,K看了看怀表,决定叫出租车——他已经迟到半个小时了,不能再磨蹭了。卡米纳跑到街角去叫车,另外两个人在努力找话茬儿,显然是要分散K的注意力。库利奇把街对面那栋楼的大门指给他看,里面走出了那个留着金色山羊胡的高个男人。一开始那个男人有些不好意思让人家看到他站直了的样子,于是后退了几步,斜靠在墙上。
刚才那对偷窥的老夫妻很可能还在楼上!想到这儿,K有些恼火,怨库利奇把那个高个男人指给自己看,那个男人就是他之前在楼上看见的,实际上他刚才就料到会见到这个人。“别看他!"K厉声说道,并未觉得以戴罪之身如此怒斥一个自由人有何不妥。恰好这时出租车来了,也就用不着解释了,他们便坐上车离开了。
在出租车里,K才惊觉自己竟没注意监察官和那两个警察是什么时候走的——监察官在的时候,他忽略了这三个银行职员;而这三个银行职员在的时候,他又忽略了监察官。这说明他对周遭关注度不够,因此他决定多加关注自己在这方面的不足。
想到这儿,他下意识地扭过身,趴在车座靠背上,试着能不能看到监察官和那两个警察的踪影,随即却又转回了身,舒舒服服地靠在车子的角落,谁都不想看了。
虽然看不大出来,但此时K正当需要别人的鼓励,而身边这些人似乎刚好累了,哈本斯戴纳面朝右边看向车外,库利奇朝着左边,只有卡米纳咧嘴笑着,可供K的差遣,不过以此取笑他可不太厚道。
这个春天,只要有空,K都会在下班后外出消磨夜晚时光——通常在办公室待到九点——先是散会儿步,有时独自一人,有时三五结伴,然后跑到一家酒吧,坐在老位子上,多半会和更年长的酒友一起待到晚上十一点。
不过偶尔也会有例外,比如,银行经理(为人勤勉可靠,深得K的尊敬)会邀请K坐他的车兜风,或去他的豪宅用餐。此外,K每周还会抽出一天去见一个叫艾尔莎的姑娘,她晚上在一家酒吧做通宵女招待,白天有客人来访时,也累得下不来床。
虽然白天工作繁重,还收到了许多恭敬友好的生日祝贺,时间却过得很快,今晚K想直接回家。白日里,一到了工作间隙,他的心思就飘忽了起来,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他觉得经过今天早上的一系列事件,格鲁巴赫太太的公寓似乎被弄得一团糟了,得靠他来恢复原样了。一旦恢复了,这些事件留下的所有痕迹就会被抹去,一切都会回归正轨。那三个银行职员尤其不足为虑,他们已经专心投入到了文书工作中,也瞧不出来什么异样。白天,K把他们单独或是一起叫进过办公室,只是为了观察他们,每次都很满意,也就放心地让他们回去工作了。
晚上九点半的时候,K回到了租住的那栋楼前。走到门口时,他碰见了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只见他两脚岔开站着,嘴里叼着烟斗。
“你是谁?"K当即问道,伸出头去看他的脸,楼梯间灯光昏暗,很难看得真切。
小伙子取下嘴里的烟斗,让到了一边,回答道:“我是房东的儿子,先生。”
“房东的儿子?"K有些惊讶,不耐烦地拿手杖敲着地。
“先生,您有什么需要吗?要不要我去把我父亲叫来?”
“不,不用了,"K说道,语气里透着些宽宏大量,仿佛这个小伙子伤到他了,他却原谅了对方。
“我没事,”他留下这句话就走开了,上楼梯前却又转过了身。他本来是要直接回自己房间的,不过又想和格鲁巴赫太太说说话,于是径直走向了她的房间,敲了敲门。
房东太太正坐在桌边,手里拿着一条针织长袜,面前还放着一堆旧长袜。K先是向她道了歉,这么晚还来打扰有点不好意思。格鲁巴赫太太却很友善,根本不用他道歉。她总是乐意听K说话,而K也很清楚自己是老太最好、最喜爱的房客。
K环顾了一下四周,看上去和平常一模一样,今早还放在窗边桌子上的早餐碟已经被洗干净了。“不知不觉间,女人的一双巧手总能完成很多事,”他暗暗想着,换作他自己,可能当场就会把这些碟子都砸了,当然这也只是想想而已。
他有些感激地看着格鲁巴赫太太,关心道:“您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干活?”他随着格鲁巴赫太太坐在了桌边,偶尔会把手伸进那堆袜子里。
“活儿太多了,”她答道,“白天我得照顾房客;只有晚上才能做点自己的活计。”
“恐怕我今天给您添了额外的工作了。”
"K先生,您这话怎么说?”她惊讶地问道,顿时来了兴致,把手里的长袜放在了膝上,认真听起K说话来。
“我说的是今天早上来这儿的那帮人。”
“哦,是指这个啊,”她淡淡答道,又捡起了手头的活计,“那算不上是麻烦,没什么特别的。”
K默默地看着格鲁巴赫太太又拿起了长袜,心里想道:“她似乎有些惊讶我会提起这件事,好像还觉得我不该提。可这对我很重要,这事我也只能跟这位老太聊聊了。”
“肯定给您添了些麻烦,”他继续说道,“不过,不会再有下次了。”
“是的,不会再有下次了,”她表示赞同,对K微笑了一下,笑得有些苦。
“您是说真的?"K问道。
“是的,”她的语气更加温和了,“不过最要紧的是您别太纠结这件事,这世上糟糕的事情多了去了!K先生,既然您对我这么坦诚,那么我也要向您坦白,你们在里面的时候,我在门后听了一耳朵,那两个警察也跟我说了一点。事关您的幸福,我也很关心这事,也许关心得有些过头了,毕竟我只是您的房东。不管怎么说,我是听到了一点,不过这事是否很严重,我也说不上来。您被捕了,但又不是像小偷一样被捕。如果您是像小偷一样被捕的话,那就糟了。但是像这样被捕……依我看,这件事非常复杂——要是我说了什么傻话您可得原谅我——复杂得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不过您不一定需要理解它。”
“您说的可不是什么傻话,格鲁巴赫太太。至少我部分赞同。不过,我对这件事的看法比您严重多了,而且我觉得这可不是什么复杂的事,简直就是无中生有。事实就是,我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捕了。如果我早上醒来的时候没有磨磨蹭蹭地想着安娜怎么没来,而是立刻起床;如果我起床后没在意有什么人挡在我前面,而是直接去找您;如果我破例在厨房吃早餐,再让您帮我把衣服拿过去;简而言之,如果我行事理智些,那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所有本该要发生的都会被打破了。人总会这样,被一些事情搞得猝不及防。比如,在银行上班的时候,我总是准备周全,这种事压根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在那里,我有自己的助理,面前的办公桌上就摆着电话,内外线都可以打。来访者络绎不绝,都是代表和要员。除此以外,最重要的是,我手头总是有工作,也就是说我始终保持警觉,要是那时发生这种事倒好了。不过现在这件事结束了,我甚至都不想再提它了。我只想听听,您这么睿智的一位女性是如何看待这件事的,而且我非常高兴我们看法一致。现在,您一定要把手给我,像这样达成了共识一定得握握手才作数。”
“她会和我握手吗?那位监察官就没有与我握手,”想到这儿,K望着她的眼神和之前不同了,带上了一种审视的意味。
看到K站了起来,格鲁巴赫太太也跟着站了起来。K说的话她一句都没听明白,感到有些难为情。于是,她说了一些本不想说也不甚恰当的话。
"K先生,别把这事看太严重了,”她哽咽着说道,自然也就忘了握手这回事。
“我没有看很重,"K答道,突然觉得心很累,发现就算这个女人同他看法一致,也没有什么用。
离开之前,他问道:“比尔斯特纳小姐在家吗?”
“不在,”格鲁巴赫太太微笑着说道,虽然只是提供了一点简单的信息,但总算说了句有用的话。
“她在剧院呢。您想见她?用不用我给她带话?”
“我,呃,我只是想和她说两句。”
“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她去剧院的话通常很晚才回来。”
“真的没关系,"K说道,低垂着头,转身朝向门口打算离开,“我只是想跟她道个歉,毕竟今天因为我的原因,她的房间被占用了。”
“无需如此,K先生,您真是太细心了,那位小姐一点也不知道这事,今天她一早就出门了,而且现在房间都已经清理干净了,您可以亲眼看一看。”说着,她打开了比尔斯特纳小姐的房门。
“谢谢,我相信您,”话虽如此,他还是走到了敞开的门那边瞧了瞧。暗幽幽的房间里一抹月光静静流淌。目光所及之处,一切真的回归了原位,连那件女式衬衫也不在窗把手上晃荡了。床上的枕头在月光下半隐半现,看起来饱满极了。
“比尔斯特纳小姐经常很晚才回来,"K说着,看向了格鲁巴赫太太,好像她该对此负责一样。
“年轻人都这样!”格鲁巴赫太太为自己辩解道。
“当然,当然,"K说道,“但也不能太过火了。”
“是的,”格鲁巴赫太太说道,“先生您说得太对了,在这件事上她或许是过火了。我当然不想说任何比尔斯特纳小姐的坏话,她是个讨喜的好姑娘,待人亲切、爱干净、守时,工作又认真,这些我都很欣赏。但有一点也是实话,她应该更自重一点,少些许轻浮。这个月我在街对面看到她的时候,有两次她都跟不同的男士在一起。我真不喜欢说这些闲话,向上帝发誓,K先生,这事我只对您说过,但是没办法,我会亲自跟比尔斯特纳小姐谈谈这件事,而且我担心的不止如此。”
“格鲁巴赫太太,你大错特错了!"K怒不可遏,“而且你曲解了我的话,我提比尔斯特纳小姐没别的意思。实际上,我得把话挑明了,我警告你别跟她说这事,你误会大了,我很了解比尔斯特纳小姐,你说的根本就是一派胡言。也许是我多管闲事了,我不想干涉你,你觉得什么合适,就跟她说什么吧,晚安。”
"K先生,”格鲁巴赫太太用恳求的语气叫住他,看到K已经打开了房门,更是急忙追到他门前,“我一点都不想跟比尔斯特纳小姐说这事,等看看情况再说,当然我会继续关注她的。不过,我只把这事告诉了您一个人。要想维持这所房子的体面,必定要有所作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朝这个方向努力。”
“体面!"K对着门缝吼道,“如果你想要维持这所房子的体面,那你得先通知我搬家。”说罢他一把关上了门。门外传来一声轻微的敲门声,他没有理会。
K丝毫没有睡意,于是决定熬夜,这样一来也就有机会搞清比尔斯特纳小姐什么时候回来了。尽管这么晚了有些不合适,或许他能跟她聊上几句。他靠着窗边躺下,将手覆在疲惫的双眼上,思考了一会儿,甚至想去说服比尔斯特纳小姐和他一起搬出去,以此来惩罚格鲁巴赫太太。不过他立即意识到这样做太过分了,甚至会让人怀疑他是因为今天早上的事情才搬出去的。没有什么比这样的举动更愚蠢,更无意义,更卑劣的了。
看着外面空荡荡的街景,K有些困倦。他将通往客厅的房门拉开了一条缝,这样就能看见进入这间公寓的人了。他躺到了沙发上,静静地抽着雪茄。到了十一点左右,他再也等不下去了,走出了房间,站到了走廊上,好像这样就能让比尔斯特纳小姐早点回来似的。
他对她倒没有特别迷恋,甚至都记不清伊人芳容了,只是想和她说说话。但她迟迟未归,让他恼火。这就意味着这一整天都会在不安和混乱中结束,而且她还害得他既没吃晚饭也没能按计划去找艾尔莎。如果他现在去艾尔莎工作的酒吧,倒也能弥补这两个缺憾。可是,他想晚一点再去,等到和比尔斯特纳小姐说完话之后。
这时,楼梯上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此时已过十一点半。走廊里,K原本还沉浸在思索之中,把这儿当作自己的房间一样肆意地来回踱步,发出很大声响,此刻又急匆匆地跑回了自己的房间,躲在了门后。
比尔斯特纳小姐回来了,她冷得瑟瑟发抖,把一条丝巾披在了自己柔弱的肩上,锁好了大门。接下来,她肯定要回自己的房间,可那样的话,K就不便在深夜叨扰,也就是说他现在必须要和她搭上话。可他之前没有打开自己房间的电灯,这有些不妙。如果贸然从这漆黑的房间里走出去的话,会让人觉得他欲图谋不轨,势必会让对方相当戒备。时间紧迫!K无计可施,只好隔着门缝轻声唤道:“比尔斯特纳小姐。”听起来倒不像是呼唤,更像是哀求。
“有人在那儿吗?”比尔斯特纳小姐问道,瞪大了眼睛四处张望着。
“是我,"K说着,走了出去。
“噢,K先生!”比尔斯特纳小姐笑着问候道,“晚上好,”并向他伸出了手。
“我想和您谈谈,可以吗?”
“现在?”比尔斯特纳小姐诧异道,“一定得现在吗?感觉怪怪的,不是吗?”
“可我从九点起就开始等您了。”
“啊,我那时在剧院呢,我根本不知道您在等我呀。”
“恰好今天发生了一些事,我才要同您谈谈的。”
“我明白了,好吧,倒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只是我都要累瘫了。那就到我房里聊一会儿吧,我们可不能在这里说话,会把大家都吵醒的。要是那样,会更扫我们的兴吧。您先在这儿等一下,我去把我房里的灯打开,然后您再把外面的灯关了。"K照做了,然后一直等到比尔斯特纳小姐从房间里出来,再一次默默地邀请他进去。
“坐吧,”比尔斯特纳小姐指着软垫椅让K坐下。虽然她说过自己很累了,却依然坚持倚着床柱站着。她甚至都没有脱下帽子,这帽子虽小,饰花却不少。
“您有什么事吗?我很好奇呢。”她问道,轻轻将双腿交叠了起来。
“我想您会说,"K开口说道,“这事真的不要紧,我们现在没必要谈这个,但是……”
“我从来不听开场白,”比尔斯特纳小姐打断了他。
“那倒简单多了,"K接着说道,“今天早上,您的房间被弄得有些乱了,算是我的错,因为有些陌生人,在违背我意愿的情况下造成了这一切。但是,就像我说的,都是我的错,我想为此道歉。”
“我的房间?”比尔斯特纳小姐问道,她并没有察看自己的房间,反倒审视起了K来。
“是真的,"K说着,迎上了她的目光,这是他们第一次对视,“事情经过说了也没什么意思。”
“可这正是有趣的地方呀,”比尔斯特纳小姐说道。
“不是,"K说道。
“好吧,”比尔斯特纳小姐说,“我不想强迫别人说出他们的秘密。如果您坚持说这无趣,我也不会强辩。既然您道歉了,我很乐意原谅您,况且我一点儿也看不出哪里被弄乱了。”
她将手撑在腰间,在房间里转了一圈。走到一块垫子旁,看到了上面放着的照片,她停下了脚步,惊呼道:“看这里!我的照片确实被放错了地方。噢,太可怕了!真的有人未经允许就闯了进来。”
K点了点头,暗自咒骂起了和他在同一家银行工作的卡米纳,他总是空有一腔激情,没头没脑地做些不着调的事。
“好奇怪,”比尔斯特纳小姐说,“我现在不得不对您下禁令了,您本该管好自己的,以后不许在我外出的时候进我的房间。”
“但是我解释了,"K说着,走到她身边,挨着那些照片,“乱放您照片的不是我。既然您不相信我,那我得老实告诉您,是有个调查委员会带了三个银行职员来,一定是他们中的某个人动了您的照片。一有机会,我就会把他从银行开除的。”
“真的,有一个调查委员会来过这儿。”看到这位小姐投来探询的目光,K又重申了一遍。
“因为您的缘故?”她问道。
“是的。”
“不可能!”她惊呼道,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不,他们来过,"K说,“您相信我是清白的,对吧?”
“唔……清白……”她答道,“我可不想发表任何会引起严重后果的声明,毕竟我不是真的了解您。如果他们派出了一个调查委员会来抓一个人,那就说明他们在处理一桩大案子。但是您又没被拘留——至少我看得出来您相当地冷静,不像是越狱出来的——因此您是不会犯下那种大案的。”
“嗯,"K应和道,“也许是那个调查委员会看出我是清白的,或是看出我没有他们认为的那样罪恶滔天。”
“是呀,当然有这个可能,”比尔斯特纳小姐看起来兴致勃勃。
“要知道,"K说,“您对这种法律事务没太多经验。”
“是的,我确实没有,”她回答道,“我常常觉得遗憾,因为我什么都想知道,而且我对法律事务很感兴趣。法律有特别吸引人之处,不是吗?不过我肯定会补足这方面知识,因为下个月我就要去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了。”
“那太好了,"K说,“也就是说,关于我被起诉一事,您能给我一些帮助咯。”
“一定会的,”比尔斯特纳小姐说,“为什么不呢?我喜欢学以致用。”
“我是很认真的,"K说,“至少像您一样是比较认真的。这点小事还用不着请律师,不过我会向能给我建议的人好好请教的。”
“好的,不过要我给您建议的话,我得知道是怎么回事才行,”比尔斯特纳小姐说。
“这恰恰是问题所在,"K说,“我自己也搞不明白。”
“所以,您是在拿我寻开心了?”比尔斯特纳小姐很失望地说道,“您真不应该在深夜开这种玩笑。”说着,她从K身边移开,他们刚才在照片边上站了许久。
“比尔斯特纳小姐,事情不是这样的,"K急忙解释道,“我不是在开玩笑。请相信我!我已经把我知道的一切对你全盘托出了。实际上,我甚至都不确定他们是不是调查委员会,我只是这么称呼他们,不然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称呼。他们也没有审问我,我只是被捕了,不过是被一个委员会逮捕的。”
比尔斯特纳小姐坐在软垫椅上,无力地笑了笑,问道:“说吧,当时的情形是怎么样的?”
“很糟糕,"K说道,不过他的心思已经不在这个话题上面了,全都转移到了比尔斯特纳小姐的神情上。只见她一手托着下巴——手肘撑在软垫上,另一只手慢慢轻拍着腰部。
“太模糊了,”比尔斯特纳小姐说。
“什么太模糊?"K疑惑道,想了一想,随即问道,“你想让我重现当时的情形吗?”他想挪动几步却又不想离开。
“我累了。”比尔斯特纳小姐说。
“你回来得太晚了。”
“现在你倒责怪起我来了,好吧,我想是我活该,一开始我就不该让你进来,如今看来一点意义都没有。”
“有意义!你很快会发现这意义有多重大!"K说,“我能把这个床头柜挪到这儿来吗?”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比尔斯特纳小姐生气了,“当然不行!”
“不这样的话我没法展示给你看,"K烦躁了起来,好像比尔斯特纳小姐做了什么不可理喻的事,伤害到了他一样。
“好吧,如果你需要用它来展示,就请便吧,”比尔斯特纳小姐妥协了,顿了一顿,又无力地补上了一句,“我很累了,我本来不该答应的。”
K把床头柜搬到了房间中央,坐在了后面,说道:“你得先知道这些人当时的位置,这很有意思的。监察官就坐在我现在的位置上,两个警察坐在那边的箱子上,三个年轻人站在照片旁边。顺带提一下,窗把手上挂着一件女式衬衫。现在开始,噢,对了,我忘了自己了,最重要的一个人物,我就站在床头柜前面这边,监察官就坐在那儿,像个二流子似的舒舒服服地跷着二郎腿,手臂搭在椅背上。现在真的开始了,监察官像要把我叫醒似的喊了一声,实际上就是在冲我嚷嚷。要让我清楚地展示出来的话,恐怕我也要喊了,除了我的名字以外他也没喊什么。”
比尔斯特纳小姐听着听着让K给逗乐了,竖起食指放在嘴上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但还是太迟了。
K太过沉浸于自己扮演的角色,于是拉长声音喊道:“约瑟夫·K!"虽然没有当时监察官喊得那么响,但他这冷不丁的一吼,似乎渐渐传遍了整个房间。
此时,隔壁房间传来了一阵短促有力的敲门声,比尔斯特纳小姐吓得花容失色,手抚在了心口上。K也吓得不轻,甚至于那一瞬间脑子里一片空白,除了今早发生的事和对面看着他表演的姑娘外,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一下子跳到比尔斯特纳小姐身边,抓起了她的手,几乎不能自已。
“别怕,”他低声说道,“我会把一切处理好的。但刚才是谁在敲门?隔壁是一间起居室,又没人睡在那儿。”
“有,”比尔斯特纳小姐靠在K耳边轻声说道,“格鲁巴赫太太的侄子,一名陆军上尉,从昨天起就睡在那儿了。没有别的空房间了,我也忘了这事儿了。你为什么要喊那么大声?气死我了。”
“没必要的,"K说道,看到她坐回了椅子上,吻了吻她的额头。
“走开!走开!”她说着,身体急忙往后缩,“出去,走开,你想干什么?他现在就在门口听着呢,他什么都能听到!你给我惹了大麻烦了!”
“我不走,"K说,“等你冷静下来再说。我们到房间另一头去,在那儿他就听不见我俩说话了。”
比尔斯特纳小姐任由K将自己带到那儿。“别忘了,”他说,“虽然我说这话你可能会不高兴,但其实你没有面临任何实质性的危险。你要知道格鲁巴赫太太有多么尊敬我,她会是裁夺这一切的人。虽然那个上尉是她的侄子,但她无疑会相信我所说的一切。况且,她跟我借了一大笔钱,少不得还得仰仗我。我确定,不论你怎么解释我俩独处一室的原因,就算再怎么荒谬离谱,我都保证会让格鲁巴赫太太当众表示相信你的解释,而且还是发自内心地相信。你根本不需要考虑到我。如果你想让人家知道我轻薄了你,你就这么告诉格鲁巴赫太太吧,她也会相信的,但不会失去对我的信任,她就是这么敬畏我。”
比尔斯特纳小姐安静地望着面前的地板,有些失神。
“为什么格鲁巴赫太太不会相信我轻薄了你呢?"K又开口道,看着她那触手可及的秀发,泛着微红,分开梳向两边,牢牢地束在脑后。
他以为她会看向他,然而她却没有动,只是说道:“原谅我好不好,只怪刚才那敲门声太突然了,把我吓坏了,倒不是有多害怕上尉进来会有什么后果。只是您喊完之后周遭变得那么安静,接着敲门声就响起来了,我又刚好靠着门坐,那敲门声就在我旁边炸开。谢谢您的建议,不过我不会这么做的。无论在我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事,我自己都能承担起这个责任,不管跟谁在一起都一样。虽然我明白您是好意,但我也很惊讶,您竟没有意识到您的建议是多么无礼,您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不过现在,求您走吧,让我一个人待着,眼下我比任何时候都需要清净,请您走吧。您一开始说好了只要十几分钟,都过去半个小时了,现在已经不止半个小时了。”
K先是握住了她的手,又顺势握住了她的手腕,“所以,你不生我的气了?”
她抽回了自己的手,“不,我没有,我从不会生任何人的气。”
他再一次握住了她的手腕,这次她强忍着没有挣脱,带着他走向了门口。他本来已经打定主意要走了,不过走到门口时又停了下来,好像没想到这里会冒出一扇门一样。比尔斯特纳小姐趁机脱了身,打开了门,悄悄走到走廊上,柔声说道:“现在请您出来吧,求您了。”
“看,”她指着上尉的房门,门下透出了一道光,“他把灯打开了,他在看我们笑话。”
“那好吧,我出来,"K说着,走上前把她搂进了怀里,吻上了她的唇,又在她的脸上放肆吻着,像一头饥渴难耐的猛兽,贪婪地舔舐着久违的甘泉。最后,他吻住了她的脖子,又滑到了她的颈前,贴在上面,久久不愿离开。直到上尉的房间里传出了一点响动,他才抬头瞧了一眼。
“我该走了,”他说道,想亲昵地唤她的芳名,可惜又不知道。
她疲惫地点了点头,伸出手去让他亲吻,然后转过了身,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似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这么垂着头回了房间。不一会儿,K就躺在了自己的床上,稍稍回想了一下自己刚才的举动,觉得很满足,不过也有些惊讶自己竟还有意犹未尽之感。因为那个上尉的缘故,他很担心比尔斯特纳小姐,想着想着,他很快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