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安市遭逢寒流过境,开学还没几周,大一新生们上课的热情就这样轻易地被天气影响了。
这天下午,新闻班有一堂形势与政策的课,整个303寝室,只有叶丽盈和周大伶去上完了整堂课,陈澈和钟束都待在寝室,用她们自己的话说——避寒。
下课后,周大伶和叶丽盈在主教学楼旁的碧湖桥头分了手,叶丽盈去7栋文学院活动室开会,周大伶去学工处团办公室值晚班。
艺术团值班的时间是每周三晚7点,周大伶6点就往学工处赶。她想,反正回寝室也没别的事,就打算拎个吃的到办公室待着。
学工处的楼共五层,只有校级社团的办公室才能安置在这座楼里。周大伶这是第一次来,此前她听叶丽盈说过,楼下会有保安查进出人员,只有佩戴工作证才能不被盘问。
周大伶走进学工楼前便戴上了工作证,经过保安旁边时,她的心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喜悦和骄傲,仿佛置身于某个光鲜亮丽的写字楼,而她,正是一名白领丽人。
带着这种美妙的幻想,周大伶走上二楼。团办公室在214,听说是艺术团老成员们特地抢来的门牌号。从楼梯口一路走过去,周大伶看见很多社团的标识牌:校记者团、校演讲辩论协会、校跆拳道社……艺术团的门标是一个翅膀,天使的翅膀。
周大伶抬手敲门。很快有人开门,她认出他是表演队大二学长,左壮,于是很快躬了躬身,道:“学长好。”
“大伶啊,”左壮道,“来值班?”
“对。”
“这才6点15,你吃过晚饭了吗?”
“带了。”周大伶拎了拎手上的玉米朝他示意。
左壮一直拦着门,周大伶看到他另一只手正在向办公室里打手势,她不大懂他在做什么,也没多问,就仍然等在办公室门口。
“好了,进来吧!”里面传出另一个男声,随后,左壮终于放开门。
周大伶走进办公室,除了左壮,里面还有另一个男生,他坐在办公桌前,周大伶记得,他好像不是表演队的。
“这是歌队的。”左壮指了指那男生,“也是大二,一个不重要的人,你不用知道他名字,叫他‘歌队学长’就行。”
“左壮你找死。”那学长显然不满意左壮的介绍,转而自己对周大伶微笑道,“我叫张世枫,歌队的,外语系大二。你叫我歌队学长也行。”
“歌队学长好。”周大伶从善如流。
左壮瞬间笑弯了腰。随后,他将办公桌上的书包整理完毕,对周大伶道:“那我俩先走了,你记得锁门。晚上值班一般来说没什么事,你可以做自己的事,如果有社联的过来查岗……不知道你一个人能不能行……”
“待会儿我们队里也有个人要来,他应该能应付。”张世枫接话道。
“怎么我们表演队净跟歌队排列组合?我想和舞队姑娘一起值班啊!”说话间,左壮的脸上带着极不乐意的神情。
“我听何大个说,排班表是按全团大会……”说到这里,张世枫突然不再说了,他重重地偷袭了左壮的肩,把瘦小的左壮拍得直喊痛。两人很快便你来我往地勾着肩、搭着背、踢着彼此的屁股离开了办公室。
周大伶锁上门,办公室终于安静下来。
她开始观察艺术团办公室,里面面积不大,放了两张办公桌,有一张桌上放了台式电脑,屏幕亮着,周大伶特地猫腰看了一下,电脑并没有联网。另一张上只放了一些文具。办公室东面靠墙的地方放了一台钢琴,墙角还放了数把吉他,另一侧角落是柜子,里面放的都是些文件,柜门锁着。
观察完毕,周大伶终于感到饥饿,她在电脑前坐下,拿出刚刚在学工处附近小卖部买的玉米,细致地啃了起来。
她很快被电脑桌面一个RMVB文件吸引了视线,文件名叫“超牛逼的片”。
周大伶点开文件,并且拿过桌上的头戴式耳机,配着玉米,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影片画面犹如欧洲油画一般,非常精美,故事也很有意思,周大伶看入了迷,一时对周遭状况完全没了反应。
所以,当办公桌上电话响起时,周大伶吓得玉米都掉了。接起电话后,她模糊地“喂”了一声,暂停了电影播放。
“麻烦开下门。”电话里一个男声响起。
“什么门?”
“办公室,我在门外。”
周大伶瞬时如火箭腾空一般站了起来,她把脖子上的耳机摘下,三两步走到门口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个男生,他比周大伶高许多,看她的神情也和身高一样,带着些许居高临下。
“对不起啊,”周大伶挠挠头,“我刚才在看电影。”
“没事。”李责道。
他的表情里确实没有不满,这令周大伶稍稍放下心来。
李责在她后面的办公桌坐下,为缓解刚才没有听见敲门声的尴尬,周大伶主动道:“你吃过晚饭了吗?”
“吃过了。”说话间,他从随身背的包里掏出一台极薄的笔记本电脑。
“你买电脑了?”周大伶瞪大眼睛道。
“嗯。”
“可我们不是,学校不是不让……”
“不让装宽带吗?”她站着,他坐着,他因此抬眸看了她一眼,“我没用学校的宽带。”
“哦。”周大伶也坐了下来,李责看起来像是有自己的事要忙。她决定不再强行和他搭话,转身重新戴上耳机,继续啃着玉米,看起电影来。
电影剧情逐渐进入到高潮。这是讲一个底层年轻人拥有香水制作天赋,并为制作完美香水而努力的故事,背景是十八世纪的法国。电影黑屏转场的间隙,周大伶意外地在屏幕上看到自己之外的另一张脸。
她飞速转头,坐她后面的李责果然也在看电影。
两人短暂的对视一阵后,周大伶摘下耳机,暂停了电影播放。
“一起看?”周大伶眼神示意他坐过来。
李责坐了过来。
“可惜这耳机不能分你一只。”周大伶起身在办公桌上翻了翻,“这里也没有音响。”
“我有。”李责滑着椅子向后。
周大伶看着他从包里取出一副白色耳塞式耳机,接着,他倾身把主机箱上的耳机换成自己的,最后,他递了一只耳机给周大伶。
“开始吧。”他的目光始终盯在电脑显示器上。
虽然他脸上没有明显的焦急神色,周大伶却感觉到了他的着急,对电影剧情的着急。她没多作思考,接过耳机往耳朵里塞。
“右耳。”李责指了指自己的右耳提醒她。
周大伶只好将原本打算塞进左耳的耳机塞进右耳。这个过程里,她心里有一丝微妙而短促的异样情绪滑过。
电影继续。
随着剧情的高潮迭起,周大伶起先的沉浸感突然不再那么完全了。因为电影进行到后半部分,女性裸露的镜头越来越多,尤其到影片尾部大量集体裸露戏份的时候,周大伶对身边李责的感知变得极其强烈。她几度想要捂眼睛,绝不是因为不喜欢看,只是她从没和一个男生一起看这种情节。
周大伶简直如坐针毡。可以说,最后二十分钟的电影内容,她基本不知道在讲什么。这二十分钟里,她不敢移动视线,也不敢移动身体,她甚至能非常清楚地感觉到耳机线因为李责轻微的动作而被扯动,她想,李责应该看得很入迷。
电影结束后,周大伶想以最自然的状态应对接下来的情形。然而事与愿违,从她伸手摘掉耳机开始,她的脸就不受控制地发热,越来越热。
“谢谢你的耳机!”周大伶把耳机递给李责,完全不敢抬头。
“不客气。”
李责的声音听在此时周大伶的耳朵里,很是模糊。现在的她,只想尽快离开办公室,于是她立刻起身收拾桌上物品,道:“应该到9点了,我要先回去了。”
“8点40,还没到9点。”他说。
“啊!”周大伶低声惊呼,余光看到李责正抬头看着她,她没敢回视,仍旧忙着收拾书包,道,“那你介意我先回去吗?”
李责沉默了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对周大伶来说很要命,她的东西已经收拾好,再也没有理由忙碌,而她就那么干站着,等待他的回答。她连办公室里时钟的秒针走动的声音都听得到,虽然她根本不确定办公室里是不是真的有时钟。
“不介意。”李责终于说。
“那我先回去了,真的很不好意思。”周大伶背上包,几乎是逃也似的往外走。到了门口,她想起自己身为一个大学生的基本文明礼仪,遂停下来,鼓起勇气抬起头对李责摆手道:“再见。”她还艰难地挤出了一个微笑。
“再见。”李责也朝她摆了摆手。
周大伶以光速跑了。
周三的艺术团值班之后,是表演队的表演课。
自从喻晓在表演队分会上提过表演课的课程安排后,周大伶曾无数次想象这堂课的场景,然而,这所有的想象里,不包括即将真实经历的这一堂课。
这堂课晚上7点开始,王思之站在音乐厅小小的舞台上,一边在台上走动一边指着台上物件向台下众人介绍:“这是大幕、侧幕、天幕、二三道幕……”
他先后介绍了东西方戏剧的起源,叙述流畅简单,声音清晰好听,即使没有用任何扩音工具,即使他已年过半百,他的声音仍然中气十足,圆润有力。这是一种独特的魄力,周大伶从没如此专注地上过课,上课时,她的心里忽然涌出无限多奇妙新鲜的感触,浇灌了她过往的经历和绝不算长的人生。
“表演,归根结底是对生活的复现。那么表演艺术者最终要做的,是从生活中找到模仿来源。观察力,是你们想学好表演的人最需要的能力。”王思之的这番话打开了周大伶的思路——早上的新闻采写课,老师布置了一篇人物通讯的作业,该作业的分数会折半算入期末考试成绩。为此,周大伶原本还苦恼无从下手,是王教授对观察能力的描述提醒了她,令她想到很多曾经见过的、引起她注意的陌生人,想起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的模样,她心中有了撰写通讯作业的思路。
“戏剧史今天讲多了。”王思之说,“咱们回到表演基础课上来,接下来,我想请你们八位新同学,依次站到讲台上,不做别的,念一段绕口令,我听听你们的发音。”
周大伶刚刚还因为想到怎么写通讯而松弛的精神瞬间紧绷起来,她看了眼旁边程秋,他比她更夸张,嘴唇发着抖,眼神也像被丢弃的小狗。
“喻晓,既然今天你来了,就由你先来给新队员们做个示范吧?”走下舞台前,王思之悠悠地道。
顺着王教授的视线,周大伶在后排看到喻晓、左壮和游大力三人。听到王教授的指令,喻晓摆出一副苦瓜脸。
“王教授,壮壮和大力也在啊!”喻晓道。
“别废话,就你来。”王教授语气坚决,“表演队队长这么好当?”
“就是的就是的,喻晓双唇音发得特别好,可以给新队员们多念几遍八百标兵升级快速版。”左壮和游大力一同在旁敲边鼓。
喻晓猛拍了一把左壮的后背,起身往台上走。
“上了台就不要吊儿郎当,站直了,对得起观众。”王教授在台下教导道。
喻晓立时像通电一般,站得板直,走路也有了节奏感,一步一顿。他在台上居中站定,先向台下鞠了个躬。随后,他用极其严肃的表情一口气念了一长段绕口令。每段绕口令前,他都会介绍那段绕口令的发音要领,由于他说得太快,周大伶只依稀听到几个关键词:双唇音、唇齿音、齿间音、爆破音……
喻晓念完之后,仍然恭敬站在台上,等待王教授的下一步指示。
周大伶看向王思之,他坐在第一排最右的位置,神情说不上来满意还是不满意。
“唇齿音那个,再念一遍。”王教授沉静地道。
喻晓依言又念了一遍,他说得太快,周大伶隐约听到“粉凤凰”和“黄凤凰”几个词。在心里跟着默默念了几遍后,她发现自己好像发不好“F”和“H”的音。这之后,她便有些担心,不希望自己第一堂表演课的第一次作业就不及格。
不幸的是,周大伶的担心应验了。
王思之给她分配的练习正是唇齿音,分散练习了十几分钟后,周大伶在台上的表现很差。全场八个新队员,只有她一个人念完后,王教授没有给出任何点评。
周大伶沮丧极了。下课后,她很想以落荒而逃的架势直接从艺术楼跑回寝室。
“大伶,等我一起。”喻晓喊住了她。
走出艺术楼时,天色已经黑透。寒流的影响力晚间更强劲,周大伶起先还燥热的身体一到室外便迅速冷了下来。她拉高衣领,苦闷地低着头。
地上有她和喻晓的影子,明明只是影子,周大伶却能分明地感觉到自己的影子很低落。身边的影子突然伸手,接着,周大伶感受到头顶一重,很轻柔的力量。
“你是不是很喜欢逃跑?”喻晓问。
周大伶吸了吸鼻子,嘴巴被埋在拉高的衣领里。
“是吧。”她并不否认自己的懦弱。
喻晓轻笑了一声:“你的表现真没自己想的那么差。”
周大伶踢走路上一颗石子,道:“学长,我知道你在安慰我,但你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
“哪能啊?”喻晓语带笑意,“一年前,我的第一堂表演课是在图书馆十八楼的教室上的,当时我的表现,怎么说呢,如果我和你一样脸皮薄,可能当时就从十八楼跳下去了。”
周大伶抬头看向他,他正看着前方的路,昏暗的路灯照得人脸橙黄,他的表情不像在骗人。
“再说了,程秋都直接被王教授说‘你再这么说话可能上不了台’了,人家如果也像你一样,应该会去跳碧湖吧。”
喻晓这么一说,周大伶倒是想起程秋的表现。他的口音很重,绝不可能在一夕之间改变。
“既然你们想要的队员是那种发音字正腔圆的,为什么会让程秋入队呢?这对他不公平。”
喻晓沉默了片刻,道:“程秋初试时的自我介绍令人印象深刻。他说他从小被人叫娘娘腔,在表演队专场看到我的表演,忽然被打动,想来表演队寻找自我。”
“寻找自我?”
喻晓点点头:“阿秋是个眼神很干净的人,我知道他没有说谎。也许他想来这里只是觉得表演队有娘娘腔,他不会觉得自己是异类。但他当时说要寻找自我,我很惊讶。初试那么多人里,只有他一个人用过‘寻找自我’这个词组。”
周大伶茫然地点了点头。
“初试结束后,我给了他三套绕口令让他回去练。”
“那他练得很好吗?”
“今天你也听到了,口音很难改的。”
“那你还……”周大伶及时止住了话头,虽然程秋本人不在,她仍然觉得自己差点脱口而出的话会很伤人。
喻晓低头看了她一眼,他的眼神始终很柔和:“确实是我在王教授面前保了他入队。保他有两个原因:一、他把我给他的那几套绕口令练得很熟,这证明他确实为进表演队付出了努力;二、我们有个舞台剧需要广东腔,这才是关键原因。”
周大伶一时有些震惊,为他说的“关键原因”。
“所以说,个人努力很重要,但还要看历史的进程。”喻晓笑道,“这是长者原话,我觉得用来形容这事很合适。”
两人静静走了一会儿路,周大伶也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问:“那我进队里也是组织需要吗?”
“挺能触类旁通的啊。”喻晓赞赏道。
“你们有舞台剧需要我这样一个形象吗?”周大伶低下头去。
“不是舞台剧,是一出话剧,需要一个女童,记得我让你梳双马尾复试吗?”喻晓道,“来表演队面试的女生里,就你那个形象最合适。”
蓦地,一阵夜风拂过,也许根本没有风,但周大伶感觉到了冷意。喻晓的话激活了她刻意遗忘的熟悉的记忆,她想起谭堂,想起高中时代自己误会多年的好意。她忽然想通一件事,以为喜欢或者以为被喜欢,大部分时候都是错觉。
就在这个瞬间,周大伶有些难过地意识到,一直以来,她好像太过于渴望被喜欢了。
接下来的周末,303寝室的成员各自忙碌。陈澈去上声乐课,叶丽盈去市区做兼职家教,钟束去街舞社训练,只有周大伶一个人在为人物通讯课的作业忙碌。
她决定从学校周边的小商贩那里选取人物素材。她把主角选定在商业街几位年轻时尚的店主身上,她打算写一篇关于她们的通讯稿,主题她都想好了:在高校创业的小年轻们。
新闻采写课是周四。周二晚上,周大伶打印了一份初稿给叶丽盈。
“请一定要用您的专业眼光对我的拙作批评指正。”
“批评指正不敢,鄙人看完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叶丽盈从善如流地道。
叶丽盈看稿的时候,周大伶趁机练了几遍绕口令。
“周大伶,我不知道你写东西这么得劲儿。”十分钟后,叶丽盈喊她。
“这是赞美吗?”
“视角很独特,文笔很扎实。你有一双善于发现美好事物的眼睛。”叶丽盈招手示意她过去。
“你看的是我写的吗?”周大伶接过稿子,不敢置信地道。
“不行!看完你的稿子,我感觉自己写的是屎。”叶丽盈点头道。
“你太夸张了吧小叶!”周大伶再度浏览了一遍自己的稿子,“真的不提意见吗?”
“唔,”叶丽盈顿了顿,“意见也有,一篇像样的人物通讯稿,竟然没有配照片,这不合适。”
“我没有相机。”
“没事,我明天去问我们部长借。”
“借了我也不会用啊。”
“我会,我给你拍。”叶丽盈拍了拍她的肩,“你明晚值班,正好把照片导到稿子里,后天交没问题的。”
“小叶你太好了。”周大伶兴奋地抱住了叶丽盈。
结果隔天晚上,周大伶拿着相机存储卡跑到艺术团办公室的时候,里面竟然坐了一堆人,有何青忆、李责、歌队学长、大冈,还有一个胖胖的黄头发女生。
她有些惊讶地站在门口,目光先落定在她的值班搭档李责身上,他正抱着吉他坐在角落。确定他看到自己后,周大伶用眼神询问他:“什么情况?”
大概是没有读懂或者根本没接收到周大伶眼神中的疑问,李责低下头继续拨吉他弦,没有给她回复。
何青忆显然更懂怎么处理这种状况,他稍稍向前一步,笑道:“小学妹是来值班吗?来得正好,歌队最近想组个乐队,我们内部练了一会儿,不知道该选谁当主唱,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帮我们做个评判吗?”
“可以啊。”周大伶礼貌道。姓张的歌队学长把椅子推给她,她得以放下书包落座。
何青忆笑起来有两颗虎牙,由于他时刻笑着,虎牙就显得格外可爱。
“现在的主唱人选有我、李责和小嘉。”何青忆念到人名时,手都会一一指向那人,周大伶因此知道,胖胖的短发女生叫小嘉。前几天,她曾听陈澈提起过这个女生,据说她是歌队今年唯一招的女生。
“大冈给我们几个伴奏,我们都唱同一首歌,小学妹你只需要告诉我谁唱得好,就够了。”
“明白了。”周大伶道。
“那么,”何青忆的目光落在李责和小嘉身上,“咱们唱《真的爱你》?”
“我没问题。”小嘉双手撑在钢琴琴盖上,视线落向李责。
“好。”李责始终没有抬过头。
何青忆示意大冈开始吉他伴奏。
Beyond的《真的爱你》,周大伶高中时听过,歌队三人的演唱从何青忆开始。即使周大伶分不清唱腔和唱法这种专业内容,她也听得出,何青忆唱歌时的沙哑音调和他说话时的清朗味道不同,不过,都很好听。
唱完一段后,他用眼神示意李责接唱。李责很快也跟着伴奏唱了一段,他的声音周大伶听过,不是典型的摇滚嗓,奇怪的是,他的个人气质总能很好地包裹他的声线,让他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摇滚歌手,而且,他的粤语十分标准。周大伶觉得他比何青忆更适合担任乐队主唱,所以,在李责的视线偶然转向她的时候,她回给了他一个膜拜和欣赏的眼神加微笑。李责看到她的笑容后,移开视线,将接下来的部分交给小嘉。
真正令周大伶感到惊艳的是小嘉。明明是男生的歌,小嘉一开口就足以让人震惊。她的声音非常有力量,而且,听她唱歌让大伶想起欧美歌手,钟束在寝室练街舞时常放一些Beyonce和Shakira的歌——小嘉的身体也会跟随她的歌声一起,有节奏感的摆动,这让周大伶觉得十分洋气。
“我选小嘉。”试唱结束后,周大伶毫不犹豫地说。
“可以说说为什么吗?”何青忆看向她。
“因为她是女生,唱男生的歌本来就有点……”周大伶放低声音,“不公平。”
何青忆笑出了声:“还有其他原因吗?”
周大伶短暂斟酌了一下措辞:“小嘉唱歌,好像外国人。”
何青忆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她确实是欧美Diva级唱功。”
周大伶看向小嘉,本想递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没想到小嘉正在看李责,而李责依旧在专心低头拨吉他弦。周大伶目光在小嘉和李责身上来回了几遍,心中难免有了些猜测。钟束又多了个情敌?周大伶没办法确定,小嘉看李责的眼神她看不到。
就在这时,李责突然停止拨弦的动作,他仍然维持着低头的姿势,只稍稍抬了抬目光看前方,和周大伶长久失焦落在他身上的视线恰好撞了个正着。
不知怎么的,这几秒对视过后,周大伶心里突生出一种背叛了他的心虚感。
后来的时间,从歌队几人的闲聊里,周大伶总算弄明白,办公室原本只有大冈和李责两个人,大冈一直在教李责吉他,何青忆、小嘉和张世枫都是特地为新乐队的事情来办公室的。对于主唱人选,周大伶虽然给出了自己的意见,何青忆却似乎并未采纳,他们练团和讨论的时间持续了很久。那一段过程里,周大伶便自顾自地在办公室电脑上导照片、润色通讯稿,最终也是完美收工。
她9点多离开的团办公室,彼时,歌队人员仍然在练团。听何青忆的意思,歌队的新乐队大概会有小嘉和李责两位主唱,根据不同的歌进行针对性练团,大冈是当之无愧的主吉他手,张世枫是贝斯手。鼓手和键盘手,何青忆说他会负责找。周大伶还听他们提起陈澈,是在何青忆说键盘手的时候,大冈推荐了陈澈,不过,何青忆立刻就拒绝了这个提议。那时,周大伶竖起耳朵准备听他说原因,结果他没再多说一个字,这不免让周大伶联想到陈澈去市区上声乐课之后的反应,即使钟束问了她很多遍关于李责课上的表现之类的问题,陈澈都很坚定地保持一言不发的态度。
陈澈是个格外骄傲的人,这种骄傲大约源自成长道路上一贯的顺风顺水。周大伶带着这些对人和事的观察思考走到寝室楼下,在打印店里重新印了一份修改后的稿子,打算再给小叶瞧瞧。
寝室只有叶丽盈一个人在,周大伶关好门,问道:“她们俩呢?”
“出去了。”叶丽盈道。
她的语气神情不大对,周大伶禁不住关切道:“小叶你怎么了?”她走到了叶丽盈身边。
叶丽盈叹了口气:“大伶,我平时是不是太严肃了?”
周大伶没有立即回答,这点迟疑令叶丽盈转回头看她。
“需要思考,代表答案不是否定的。”叶丽盈道,“钟束织的那条围巾,托李责的室友带给了他。她问我意见的时候,我提醒过她,不要抱太大希望。”
“钟束把围巾送出去了?”
“对,昨天晚上送出去的。”
“我以为她只是开玩笑。”
“钟束……很勇敢,不是我们能理解的勇敢。”
“这是勇敢吗?”周大伶有些迷惑,“真正的勇敢不该是先从认识李责开始吗?”
“她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吧,李责如果连围巾都没接受,代表他根本不想认识她,她也就没必要再让他知道自己了。”顿了顿,叶丽盈又道,“昨晚我提醒她,是基于我对李责的基本了解。他有自己的生活重心,现阶段根本不可能有心思放在谈恋爱上面。”
“确实是。”周大伶点头道。
“你也知道?”叶丽盈神情很惊讶。
“知道什么?”
“李责和付昆宁杠上的事啊。”
“他和付昆宁怎么会杠上?”这回轮到周大伶惊讶了。
“李责已经连续两周没有去开班委会。上周的会,付昆宁打算让他做06级新闻系的元旦晚会节目负责人,李责当时就拒绝了这项委任,之后说了句‘还有事’就走人了,让付昆宁很难堪。”
周大伶靠坐在叶丽盈的书桌前,伴随着叶丽盈的讲述,她想起上周和李责一起值班的场景。想到他是结束了一场并不愉快的会议赶来值班后,周大伶忽然对那个场景里发生的事情有了新的解读。
“付昆宁的品行确实有问题,他对一班的偏心不止一点点,各种奖助学金、校级勤工俭学岗位、入党积极分子什么的好处,他永远给一班更多。虽然明面上他表现得很公平,但大家也都不傻,这么分下去,哲学班得到的永远是最少的。”叶丽盈手里握着笔,有节奏地点在书桌上,“李责会拒绝负责晚会,其实很合理。不过他处事的方法太……怎么说呢,太直接了,他这样根本斗不过付昆宁。”
“付昆宁会对付他吗?”
“难说。”叶丽盈的语气很是惆怅。
周大伶走回自己的书桌,放书包时看到手中打印稿,她这才想起要找叶丽盈看稿。于是她重新走向叶丽盈,边把稿子递到她手上边问:“怎么会突然问我你严不严肃?”
“刚刚我和陈澈都在寝室,钟束给她打了电话,没有打给我。”
“什么意思?”周大伶不解道。
“李责室友把她送出去的围巾原封不动还了回来,”叶丽盈道,“她很难过,可她并不打算让从头至尾最了解她对李责这场单恋的我陪她,而是让陈澈陪她。”
“这样啊,”周大伶轻声道,“或许,只是自尊心的问题,因为你说中了她的结局。”
叶丽盈点了点头,脸上渐渐有了了悟的神情:“你对人性的洞察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强了?”
周大伶也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她仔细回忆了许久,真要找一个理由,那应该就是和陈澈的朝夕相处。有些时候,周大伶会有很清晰的感觉,钟束和陈澈是一类人,一类从小受男生喜欢,对自己有强烈自信的人。而周大伶本人在这一点上,恰好和她们相反。比如说,周大伶也许永远都不可能给一个不认识自己的男生送围巾。
第二周的第二堂表演课上,周大伶被抽检作业。好在她一直勤于练习,倒也没出多大差错。不幸的是程秋,尽管他很努力保证发音流畅,周大伶还是看到他念绕口令时王教授皱起的眉头。
这堂课讲的是解放天性,刚刚过去的周末,周大伶特地去图书馆借了一些戏剧类的书籍,虽然看得不多,却也算对表演、舞台有了更清晰的了解。王思之讲课的方式生动有趣,往往伴着精准的表演示例,周大伶感觉自己像一块未曾开垦过的土地,一寸寸被农人翻腾着、滋养着。
下课后,程秋照旧是一副挫败的神情,周大伶原想去安慰他,没想到高蜀禹先她一步,拉着程秋走了。
周大伶戴上自己编织的蓝线帽,独自走回寝室。走到楼下已经是晚上9点半。由于气温很低,外面行人很少。所以,当她看到草坪旁倚着路灯柱而站的人时,不由自主地多看了几眼。
很意外地,她认出了路灯下的人:“李责?”
李责看向她。
“你怎么在这儿?”周大伶走过去问。李责穿一件灰色的套头衫,听到周大伶的问题,他抬手看了看表。
“我在等人。”他答道。
“等……哦。”本来差点问出口的问题打住了,周大伶及时刹了车。最近她开始学习控制自己嘴比脑子快的毛病,颇有成效。
李责的目光落在她的帽子上,久到周大伶接下来的“再见”都没好意思说。于是,周大伶只好扶了扶帽子,主动礼貌介绍道:“我自己织的。”
“嗯。”李责应了声,终于移开视线。
周大伶回了他一个微笑,眼神向后指了指寝室楼的位置:“那……我先回去了。”
“好。”
“天气冷,你注意保暖。”
“谢谢。”
周大伶这才往寝室楼走,走到楼梯口,叶丽盈刚好下楼。她步子有点急,见到周大伶也没打算停留,只摆手打了个招呼:“有人在等我,先走了。”
“哦。”周大伶特地给她让开路。
叶丽盈疾步离开后,周大伶并没有立即上楼,因为她脑中突然有一道灵光闪过。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她悄悄退了几步,就躲在楼梯口的墙角,扶着墙边往外看,李责在等的人果然是叶丽盈。
周大伶震惊极了。国庆以后,女寝楼下常有等女生的男生,但这一类男生多半是在追这个女生,或者已经和这个女生在一起。然而,随着最近天气变冷,楼下等人的男生越来越少。李责在这样的深夜穿那么少的衣服等叶丽盈……周大伶不由自主地开始想象这中间的纠葛。
“同学,你躲在那儿干吗?”
宿管阿姨的声音打断了周大伶的想象,她吓得站直了身体,朝阿姨讪笑着说:“不干什么。”
“你那顶帽子在哪儿买的?”阿姨笑容慈祥地问。
“这顶吗?”周大伶指着自己的脑袋,“我自己织的。”
“自己织的?”阿姨收回笑容,似乎不相信周大伶的话,“你还会自己织帽子?”
“不难的,阿姨。”周大伶笑眯眯地说。
“你过来,我看下头顶那两个球怎么织的。”阿姨朝她招手。
周大伶只好走过去,同时,摘下头上帽子递到阿姨手里,以供她研究。阿姨细细地研究帽子的时候,周大伶就默默地继续在脑中串联叶丽盈、钟束和李责之间的故事。
叶丽盈很快回来了,周大伶在她拐进楼梯口前喊住她:“小叶。”她接过阿姨递来的帽子走向叶丽盈。
“你没上楼?”叶丽盈问。
“你刚才去见谁了?”
“李责啊。”叶丽盈神情未变,“他找我拿国家奖学金的申请表,我昨天帮他从付昆宁那里领回来的。”
“只是拿申请表?”周大伶的八卦之心瞬间溃散。
“对啊,你以为?”
“我以为他喜欢你,或者你喜欢他。”
“我有男朋友的,大伶。”叶丽盈失笑道。
“我知道啊。但是李责在寝室楼下等你,他穿那么少,太浪漫了。”
叶丽盈轻轻推了推她的脑袋:“胡说八道。他来找我只是因为相较于新闻系其他班的班委,我对于他来说,应该是最不用防备的那一个。”
“为什么要防备其他人?李责看起来……不像是防备心很重的人啊。”
“‘防备’这个词可能不准确,这么说吧,他和我打交道,相对会比较没压力。其他班委里,一班班长对人家虎视眈眈,三班班长是个男的,不止一次跟我说过,觉得李责很装。”
“那他……很装吗?”
“三班班长只是不喜欢看到李责在比他受女生欢迎的同时又不爱搭理他吧!说实话,我现在越来越觉得我们系的男生大部分很矫情,剩下的就都是愤青。我和李责接触不多,但我能感觉到他是个很正直的人。他和付昆宁之间的冲突,每一次都不是为了自己。”
“我和他一起值过班,就觉得他很安静。”
“大伶,如果,”叶丽盈沉吟片刻道,“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李责需要你的帮助,但是帮助他会给你自己带来麻烦,你会帮吗?”
“他要我帮的忙,是正确的事吗?”
“那要看你怎么定义正确。”
周大伶思考了一会儿:“会不会伤害到别人?”
这个问题把叶丽盈问笑了,她在楼梯转角处停了下来,神情转瞬变得认真。她说:“会伤害到别人,不过,因此受益的人会更多。”
“哦,”周大伶道,“那我会帮。”
“大伶,”叶丽盈仍旧站着,她的眼睛里闪动着一些东西,周大伶辨不出当中含义,她就用那种眼神看着周大伶,接着说,“如果刚刚你的回答是‘是不是违反校纪校规’或者‘会不会影响我的奖学金’,我可能都不会太惊讶,可你说‘会不会伤害到别人’,我很触动。说实话,包括我自己在内,从没从这个角度定义过正确。”
叶丽盈的话令周大伶有一丝受宠若惊,那种莫名被赞赏的意外令周大伶一时有些害羞。
“走吧,”叶丽盈拉过她的胳膊,“记住,刚刚的事,回寝室千万不要提,虽然没什么,但我还是怕误会。”
“放心吧,我这个人,还是很懂轻重的。”
这话过后,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
表演队第一次排练,是周大伶他们这批新队员集体观摩前辈的排练。
自从确定了喻晓对自己并无什么特殊的感情后,周大伶反而能更自在地和他相处。他是个分外严肃的表演队队长,同时也是个十分有趣的大二学长。
学长学姐们的排练结束后,喻晓给八名新队员分发了剧本。程秋被分去排练搞笑舞台剧,高蜀禹是相声,周大伶拿到的是一出话剧。剧本封面是绿色彩打的纸张,上面印着剧名:《荒诞不经》;作者:喻晓。
周大伶忍不住抬头看向喻晓,他还在给其他人发剧本,举手投足之间总给人意气风发的感觉。周大伶低头翻开剧本,第一页写了故事简介,第二页开始是人物介绍。
“这是个小女孩的角色,年龄只有十二岁,但是身体里住了个很成熟的灵魂。这个剧里,你的台词不多,不过每一句都是点睛之笔,所以说,你的角色很重要。”喻晓很详细地给每一个人讲述了角色分工。
“我回去会认真研究剧本。”周大伶点点头道。
“有什么问题随时找我。”
周大伶接下来的大学生活变得格外充实紧凑。
虽然《荒诞不经》这个剧本里,她的台词总共只有十七句,但她对这出话剧始终很有热情。喻晓的剧本写得很好,搞笑的部分很搞笑,立意升华的部分也很深刻。
社团生活日益走上正轨的同时,周大伶新闻采写课的作业也给她带来了惊喜。她写的人物通讯被老师在全系大课上提出表扬,老师特别提到:“周大伶同学善于描绘普通人,视角温和有趣,主题深刻,下笔却很轻松,难得的佳作。”此外,老师还把她和系里其他几位同学的作业一起发在了自己的新浪博客上,博客标题很令周大伶自豪——新闻系优秀学生通讯作业。
这天下午下了采写课,303寝室终于找到理由去三食堂楼上吃四川火锅。
“新闻系优秀学生请客怎么能请麻辣烫?”陈澈一手架着周大伶,将她往三食堂方向带,“‘辣天下’没跑了!”
钟束也走上前来,架住周大伶另一边:“今天气温好像只有10℃,是最适合吃火锅的天气。”
周大伶被两人架着,艰难地对钟束道:“你不是在减肥吗?”
“减啊,我晚上不是还得去街舞社吗?热量可以抵消。”
“周大伶你太小气了啊,”陈澈道,“你是姚老师当着全系一百多号人亲口表扬的优秀学生,一顿火锅最多两百块吧,这你都舍不得?”
“我每个月生活费只有七百块啊。”周大伶苦着脸道。
“不管了,反正这学期你的奖学金应该是拿定了。新闻采写是核心课,学分肯定很高。”陈澈道。
“说起来,咱们学校特等奖学金好像是每学期两千块,就连二等奖学金都有五百块,感觉真拿了也不错啊。”钟束接话道。
“你就算了,街舞社又不算进期末加分。”陈澈毫不客气地说。
“那我还有院通讯社啊。”
“院级社团加分好像没有校级的高,是吧小叶?”陈澈回头问。
“嗯,校级加5分,院级加3分。”叶丽盈走在三人身后,闻言答道。
“这么想了想,小叶才是最可能拿大奖的人啊。”钟束道,“班长也有分加对不对?”
“5分。”
她的语气听上去并没有多大喜悦,前排周大伶听出来了。碍于被陈、钟两人架着,周大伶想,干脆等吃完火锅再问叶丽盈怎么了。遗憾的是,303寝室这一顿火锅吃得太开心,以致周大伶完全忘记了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