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坚认为他自己爱情丰富,学霸则没有爱情,但学霸觉得自己至少有两次爱情可以驳斥张定坚的谬论。
他叫张定坚去看他的两篇小说,说是根据真实事件改编。
1
《学霸时期的傻瓜爱情》
那年邓宁13岁。
小学最后一个暑假过完了,他拿着录取通知书到市第一中学去报名。中学班主任老师李老师告诉他:“你考了全市第一名呢!”
老师中年人,白净脸皮,宽前额,眼睛在眼镜片后面闪着慈祥的光。
邓宁心里涌起一阵温暖,在小学已经习惯的被老师特别赞赏的感觉在这一刻又接上了,他放心了,同时在众多报名的同学面前有一点害羞,因为他们都盯着他。
班主任老师让他担任学习班委,每天用英语在黑板左侧写出当天课程表——班主任老师是教英语的,常常教同学们朗诵英语诗歌。
“闪烁,闪烁,
小星星
……”
他要同学们用国际音标,准确地读出升降调。
经常和邓宁一起到班主任老师那里开会的,有朴实的劳动班委、强健好动的体育班委……
还有文体班委,金枝。
金枝从外地来,口音和本地人不一样,显得洋气。
她父亲是那个大电厂的总工程师。
金枝每天站在讲台前,给全班同学起音,挥动双前臂,指挥大家唱歌。
“云雾满山岗,海水绕海礁”
“满山山红花向阳开,山庄庄人儿喜心怀”
她最爱起这两首歌。
她大眼睛,长睫毛,身材很好,跳起舞来很好看,正在组织排练班上参加学校元旦文艺晚会的节目——组舞《丰收歌》,从抗旱,插秧,薅秧,丰收到喜交公粮。她教会了大家唱歌,又教大家跳舞。邓宁也被她选中,跳薅秧那一节。每天课外活动45分钟,就会从礼堂那边传来他们排练的歌声:
“和风吹来哎哎嗨哎哎嗨哟,
绿油油的秧苗儿迎风摆哎哎嗨哟。
大伙儿,
快除草,下肥料,
快除草,下肥料
今年的粮食大丰收!”
邓宁的作文总是被在报刊发表过诗歌、散文的语文老师在各班念来念去,语文老师又高又帅,风度真像个作家。
邓宁他们运气真好,语文老师那一批分来的,都是师范大学的学生,理化老师是学院的文艺骨干,体育老师来自名牌体育学院。这帮年轻人只要一到课外活动时间就在操场上打篮球。学校的文体活动被他们搞得有声有色。
这一天全市各中学的语文老师在市文教局的组织下来听语文老师的课。半个教室都坐满了远道而来的老师们。
邓宁、金枝的语文老师容光焕发,虽然大家都积极举手,但他特意第一个抽邓宁回答问题。第二个,他抽金枝。金枝开始有些慌张,因为她感到出乎意料,后来满脸放光,口齿伶俐地回答了老师提出的问题——她毕竟是天天登台的人。
邓宁偷偷瞟了一眼,看见听课的老师们都在忙着记录。
突然,坐在前面一排的梁莉给他递来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写着“邓宁是个100分大王!”他诧异地望着梁莉,梁莉小声说:“金枝给你的。”说完赶忙做出专心听讲的样子。
金枝在梁莉前面那一排,邓宁望了望那里,脸开始红了。
接下来,让邓宁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金枝的父亲坚决请求上级把他调到别的电厂,金枝被转学。邓宁写了一封依依惜别的信,请梁莉转交,不知道金枝收到没有。
那时学生讲恋爱是非常严重的问题,动辄开除,好心的班主任老师却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处理了这个事件。
邓宁觉得班主任老师真好真懂他。他写信真的不是为了爱情,他只是觉得和同学难舍难分。他不好动,对好动的爱好文艺体育的同学十分歆羡,他是仰望金枝的,从来不敢有非分之想,他对自己学霸的身份反而感到是一种累赘,他认为自己不适合或者说不配和活泼的金枝有什么。
多年以后,他走进师范大学的校园,在报名的时候突然看见金枝那一双熟悉的眼睛。外向的金枝丝毫不掩饰她的惊奇和喜悦,邓宁却感到喜出望外和不可思议。
他又是管学习的班委,她又是管文体的班委。
她有了更大的舞台,各学校在节日举行文艺汇演的时候,她除了组织学校的演出,还去独唱。
邓宁则被抽到市展览馆为市教育成就展览画画、写解说词,他被好心的班主任“唐妈妈”(同学们给她的亲切称呼)安排在教师食堂进餐,和另一个也在展览馆画画的同学住一间小寝室。
邓宁再次找到学霸的感觉,他主动追求金枝。假期结束,他这个从来不喜欢外出时身上携带任何东西的人,居然给金枝带回大包好吃的土特产——香甜的橘柑啊,炒花生啊,甜饼啊,都是女孩们爱吃的,搞得金枝寝室里的女同学们皆大欢喜,见邓宁来了,就都躲出去,直到邓宁和金枝慢慢地一页一页地欣赏完金枝那本厚厚的影集或者邓宁离去才回来。
那天晚上,邓宁和金枝在那座夜里黑漆漆的办公楼的楼梯转角处相会。
看见巡逻的保卫科老师走过去,金枝闭上眼睛,双手张开,把头仰靠在扶手上,娇声说道:“你既然得到了我的心,那就……”
邓宁手足无措,他连金枝的手都不敢主动碰,迄今为止,还只是在金枝寝室的时候,金枝拉过他的手,给他看过一次手相。
接着,金枝柔声说道:“你不是说要亲我吗?”
即使在昏黄的路灯光里,邓宁也看见金枝羞得满脸通红。
他越发手足无措,慌乱中居然说:“我什么时候说过啊?”
金枝有一点生气,加上听见巡逻的保卫老师走回来的声音,她跑走了。
邓宁连忙喊道:“我是真心爱你我才这样啊!”
巡逻的保卫科老师看见这匆匆分开的一对,高声斥骂道:“你们真是猖狂啊!”
2
《朦胧诗》
他们读书的时候不在一个中学,但他知道她是另一所中学的美女——她太有名了!在看到人以后,他更发现她正是他最最仰慕的那种类型的标准美女:丰满、漂亮、性格外向。
他们后来下乡当知青,被分配到一个公社,一个大队,一个生产队。
她总是很关心他的生活,做了好吃的总是不忘邀请他一道进餐。他稍微为她做一点事她就赞不绝口,甚至拿他和她那在另一个大队的男朋友作比较,称赞他比自己的男朋友干活麻利,说自己的男朋友“笨手笨脚”。
那天她又邀请他吃晚饭,她烧火做饭,他切菜,他再次被夸奖得手足无措。
吃完饭,她叫他用她的毛巾洗脸,那毛巾雪白。
他洗完她也用那张毛巾洗脸,让他感到不安。
她用非常温和的目光望着他,他脸红了,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
端午天她洗了一大脚盆东西,有衣服、被子和蚊帐。
他觉得他有义务去帮她一把,就随着她向对面山脚下那条山溪的方向走。
想不到她严词拒绝了他。她低声斥责道:“快回去,别人看见好看吗?”
他真的不知道这有什么不对,帮帮忙而已,至于歪的邪的,他想都没有想过,他知道她太美,自己没资格,所以不敢有半点邪念,真没有半点邪念,他只是想去帮帮忙。
他茫然地走了回来,心里想着她挎着那一大脚盆东西走过田坝的情景,他觉得田埂是那样窄,走起来是那样不方便。他又想到她在那只有鸟叫的山沟里清洗那一大脚盆东西的冷清和劳累。
蓝天上飘着白云,过端午节的农民在山沟里唱出粗犷的山歌。那时不准唱情歌,他们只敢唱一些关于山和水和树的歌,婉转柔和的女声更是不敢露头,那时一切强调斗争——本来端午这种“封建”的节日那时是不准生产队放假的,但这里是比较深的山区,王队长默许大家休息半天,他家成分是雇农,犯错误也不至于处罚得太严重。那时唯成分,成分至上。
山区农民是把节日看得很重的。
微风吹过山间那个相较平坝地区狭小的田坝,他望见她已经快要走到对面的山脚。
泥土散发着阵阵清新的气息,男农民的歌声越发热烈起来,他们已经唱到合唱的部分,帮腔的像房屋着了火一样急迫热烈地喊叫起来:
“咋嗨!咋嗨!
咋哪吆嗬嗨欸!”
然后又是一个人悠长缓慢地唱道:
“高山顶上(舍)——
栽泡(里都)桐啊,
泡桐长大(舍),
抠灯笼啊!“
紧接着帮腔的男子汉们又如同房屋着火一般急迫热烈地喊叫起来:
“咋嗨!咋嗨!
咋哪吆嗬嗨欸!”
领头的于是悠扬地接唱道:
“风吹灯笼团团转,
…..”
当时这些被定为“四旧”的山歌也是不准唱的,王队长不时假模假式地吼一声:“又在搞封资修嘛,等着嘛,等着开你们的批斗会嘛!”
妇女们却嗓子痒起来,不顾一切地开唱,胆大的还轻哼那一首“一想我的哥啊”——这可是黄色!而据妇女们说,过去薅秧,田坎上还有专人击鼓唱歌,鼓舞士气,嘲讽偷懒的人,叫做“打薅秧鼓”。
听着山歌,他走回来。
几年后,他们都被贫下中农推荐,上调回城。
临离开那个一条山溪发源地的美丽山村的时候,他们对那简陋的知青茅屋毫无留恋,欢天喜地地回城,到新的工作岗位报到。
他在外地工作,她在本地工作。
他无数次回家,可直到二十年后的一天,才敢第一次到她当售货员的商店买东西,她仍然叫他“小邓儿”,让他这个几十岁的人害羞,赶快看看周围有没有人听见,同时他立刻体会到她当年说“回去,别人看见好看吗?”时的心情。
他惊异于自己竟然还记得二十年前她说的那句话,并且觉得似乎懂了——人们都是只相信表相的东西啊,谁知道你心里怎么想!
在把他买的东西递给他的时候,她笑着,狠狠地在他的臂膀处拉了一把。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身体接触,却积聚了二十年的力量!
从这个动作,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想到她也许是喜欢他的,但马上感到自作多情。
是的,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就像星星不可能仰望大地,她的面容、身材,都是他心目中标准美女才具备的那种类型,而且具有他特别喜爱的外向的性格。她又是那样有名,怎么会轮到他?
他觉得自己除了读书是学霸,其余没一点长处,他觉得自己瘦、内向,根本配不上她,连追求的资格也没有。
他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商店。
又二十年过去,因为她工作的调动,他们没有再能相见。
他一如既往地认为她高不可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