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张定坚当初是这样接近学霸的:
他到与学霸仅一层板壁之隔的杜德家高声朗诵他写的“唐诗”以引起学霸的注意。
当然,此前他打听到学霸写作了得,今天又打听到已经是下乡知青的学霸回家来了。
他在学霸隔壁杜德家靠近学霸家那一面的板壁前一遍又一遍高声朗读他的“唐诗”,杜德觉得他那天有点疯疯癫癫。
“焦岁愁月催人老,
头满白发龄未到。
虚生苦度黄金节,
来世不如去世好。”
“焦岁愁月催人老……”
“焦岁愁月催人老……”
似乎感觉到没有引起注意,他又朗诵另一首:
“……
牧笛悠扬起,
涧谷起回响
……”
隔着一层木壁在家睡午觉的学霸实在受不了了,他刚刚参加完生产队的抢种抢收,累得不行,又走了几十里路回到家,吃了午饭正在睡午觉。
被吵得睡不着,他就爬起来到隔壁去看。
那人还在继续:
“笛不知幽怨,
曲会诉衷肠,
鞕鼓动,
羊铃响
……”
学霸本就觉得这个人喉咙好大,发出的声音真的是“声振屋瓦”,再一看个子也大,在别人家朗诵作品也丝毫不害羞,这一切都正好和自己完全相反,他自己觉得声音小、个子小、都下乡当知青了还羞于出众,所以突然对这似乎自己的一个反义词的诵诗大汉产生好感。
他对那满脸放光的诗人说:“这些诗谁写的?”
在旁边坐着的杜德指着张定坚说:“他写的。人家初小都没有毕业!”
张定坚马上接口说:“你评论一下,写得好不好?”
学霸说:“不错喔!”
张定坚眼睛放光。
学霸又说:“第一首一般,有点概念化,第二首太好了!”
张定坚的目光立刻暗淡下来,并且恶狠狠地望着学霸。
2
从此张定坚不厌其烦,只要学霸回家,有空就往学霸家跑,常常一呆就是一整天。
他对学霸卑躬屈膝百般奉承,同时总是毫不客气地接受学霸几十里远背回来的自己自留地种的蔬菜、粮食。有一次学霸在街上卖完一背篼辣椒,恰好张定坚也来“买菜”,学霸把自己种的背了几十里路卖了半天才得到的总共六元多钱全给了张定坚。
那时候学霸根本不计算钱,直到老了有一回张定坚和他计较钱,他才想起几年后回城读书参加工作,每月工资才二十八元五。
不管到哪里去玩,一切开销学霸负责。张定坚说他喜欢哪本书,学霸就给他买。
对于钱,学霸从来不在意。但学霸早就看穿了张定坚的本质,笑着给他取一个外号“敦厚的诈骗犯”,直言不讳说道:“哎哎,你,你不是作家,你是杰出的社会活动家!”
不过学霸心好,又觉得张定坚好玩。
学霸认为写作才能是与生俱来的很自然而然的事,而张定坚奉写作为人间特权,以为普通人见了作家就应该跪地求饶,连常识都还没有却成天夸夸其谈,闹出很多笑话。
学霸下乡7年后,回城读书、教书,搞业余写作。为写《建筑社之歌》这部小说,一个暑假无偿去给张定坚打工,在烈日下钉房盖。只要张定坚说这个是他情妇,他就给她买一个西瓜,张定坚又说那个是他情妇,他又给另一个她买一个西瓜。
学霸还把父亲订阅的文学期刊《世界文学》、《人民文学》、《诗刊》、《四川文学》和时常转载文学精品的《新华文摘》给张定坚坚看,还送书给他。
就像在初中为自己学习优秀感到另类,学霸对自己的写作才能并不感到骄傲,甚至视为负担。他向来认为,身体壮实和能言善辩以及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生活才值得羡慕——他家缺乏这三样,他家一言一行都拿书本关于善恶是非的标准来衡量,他家从不做生从不讲究吃喝享受从不争吵打斗,他家懂得很多道理遵从许多规则,他家讲“讷于言而敏于行”,家人大都沉默寡言。他知识分子的父母讲“慎独”,讲“书有未曾经我读,事无不可对人言”。
他喜欢张定坚一家人的生活——又有趣又轻松又热闹。张定坚家成天没心没肺吵闹不休,有时还要打斗,有时张定坚和妻子在寝室分居,建筑社刘老五说那就叫“一国两制”。
为了写《建筑社之歌》,学霸不仅暑假给张定坚无偿钉房盖,当知青的时候回家玩还去帮张定坚义务钉过茶箱,休息时在一个茶箱盖子上用木工铅笔画出一幅超现实主义的画:一个大胡子洋人口含一个大烟斗,烟斗上挤满千奇百怪重重叠叠翻筋斗的男人女人。
张定坚和工人看了那画,心花怒放。那时候还没有改革开放,还没有“超现实主义”一说。
3
小升初考全县第一的学霸下乡7年,才被推荐读了个师范,后来在一所乡中学教书。
教书的时候他读了汉语言文学函授又去读鲁迅文学院函授,并好心鼓动张定坚也去读书,读鲁迅文学院函授。见学霸读高级班,张定坚也要读高级班。学霸的辅导老师每一封信都对学霸大加表扬:“激光似的语言,对人生精到的理解”,“写诗具有闪跳不定的视点”,“也许写小说我还要向你学习”……
张定坚就惨了,他老师每一封信都骂他。
有一回老师不经意间把辅导信写成了一首朗诵诗(当然分行是学霸干的事):
“也许,
你又要说,
你这里有高深的思想,
那里有高明的技巧,
可是,
据我看来,
什么也不是。
你,
要多了解常识。
首先,
消灭太多的错别字,
和不通顺的语句
……”
张定坚大为光火,去信说明自己学费来之不易,撒谎说他是泥工组的,每天挑着灰浆桶爬楼梯,你们这样对待业余作家劳动人民,思想大有问题。
他的老师于是连忙回信:肃然起敬肃然起敬。
学霸的作业——超现实主义小说《玩具》得到老师高度赞赏,张定坚读了《玩具》,立刻大吃一惊,从此奇奇怪怪起来,见到学霸必提《玩具》,言谈间总是和学霸比高低。
有一次他叫学霸再给他看一遍《玩具》,学霸不肯,怕他拿去搞丢,他竟然拿来木工凿子,要撬学霸的箱子。
4
张定坚小说写不过学霸,就从诗歌下手,声称他懂得“朦胧诗”而学霸不懂。
学霸很是气愤,介绍朦胧诗的那一期《人民文学》还是他送给张定坚看的,而《人民文学》是学霸的父亲订的!学霸还不厌其烦,给张定先坚讲北岛、顾城那些朦胧诗。
学霸见张定坚居然说出什么你不懂朦胧诗的话来,就说:“朦胧诗的代表人物有没有北岛啊?”
张定坚:“有。”
学霸:“那我明天就拿一首他的诗给你看。我到我爸爸的《新华文摘》上抄来给你。”
第二天,张定坚看到了那首诗。
学霸念给他听:
“花还未诞生
它白皙、羞红
温暖如春
开在白色铺花的卧处
向我诉说
象寒风中清越的铃铛
……
“花还未诞生
我们拥被而眠
听天空中箫笛齐鸣
……”
尚未念完,张定坚便失声叫道:“阿呀阿呀,北岛能写得这么好了呀?怎么我没见过这首?”
学霸继续:
“……
开成一大阵肥大的花朵,
在布满稀汤的洼地里来采来采。
……”
张定坚迫不及待把诗歌拿过去:“我自己看!”
没几天学霸遇见张定坚老婆,那和张定坚一样大喉咙的改工大娘在大街上叫道:“你拿一篇什么诗给我家那个疯子,吃饭、睡觉都在念,他要是疯了怎么得了!”
学霸连忙赶到张定坚家,对他说:“其实,那首朦胧诗是我写的。”
张定坚:“你骗我!”
学霸:“我不骗你,我当日记写的,写在日记本里。”
最近,张定坚又说:“你不懂现代主义!”
学霸:“我的《玩具》难道不是现代主义超现实?现代主义我早玩厌了!现在是后现代了你懂不懂?”
张定坚:“你不懂现代主义!”
学霸:“现代主义不是现在主义,早已终结。“
张定坚:“既然是现代主义,怎么早已终结,你骗我,你虚伪!“
学霸:“那你听这首外国诗歌是不是现代主义?”
张定坚:“登载在哪里?”
学霸:“《世界文学》。”
张定坚:“叫什么名字?”
学霸:“《意象一号》。”
张定坚:“这名字就不咋地。”
学霸:
“新剥的皮蛋
干涸的大厅
人心漂泊流浪
精美的叉子
人心再度流浪”
张定坚:“阿呀,哪个国家的?”
学霸:“中国的,我写的。”
接着,学霸又补上几句:“教育就是让人变善良,你不要成天为自己没有受过多少教育沾沾自喜。没文化很光荣吗?实话说我也没什么文化,就读了个中师,还抽展览馆筹备展览去了,没上几天课。文化就是教你对他人有利!越有才的人越谦虚,越有所敬畏,你不要老是无知无畏。”
张定坚缓过劲来,又是一阵哇啦哇啦,学霸等他说完,冷笑道:“后现代对世界只剩下苦笑,而你却还在兴高采烈地装逼!”
张定坚似懂非懂,但打定主意和学霸对抗到底。
5
文学上打不败,他就从“社会学”去打败。
他说:“是我们工人养活了你们老师!”
学霸嗤之以鼻:“你跟我说这个!是我在乡下种地你们才有饭吃!”
学霸还不解气,补充说:“满打满算,从你参加工作到建筑社解体,你干了多少活?你跳舞的干活!你就是个混混!改革开放后谁愿意和你搞组合?计算个门窗尺寸都要出错,让人家赔了一大笔钱,刘老五说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木匠手艺又毛糙,常常以为自己是作家搞特殊!”
6
后来学霸了解到,杜德家诵诗那一回,之所以张定坚对他目露凶光,以及后来无论他怎么对张定坚好,张定坚除了乐于做敦厚的诈骗犯,还是随时目露凶光,原来在杜德家朗诵的两首诗歌里,第二首是张定坚的同学兼老朋友荣生的作品!荣生高中毕业后到若尔盖大草原上的地质队工作去了。
最不妙的是,荣生既是张定坚同学兼朋友,后来又读了高中,并且热爱写作善拉小提琴!
赞扬比张定坚学历高的人,犯了张定坚的大忌;赞扬和张定坚一样搞写作的人,犯了张定坚的二忌。
同时,怪不得那“第二首”里有若尔盖地质队周围的风光,原来是地质队员的作品。
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学霸到处推广张定坚的作品,还大度地答应帮张定坚写他那永远完不成的“长篇小说”的开头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