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张定坚到处宣扬他打败易从德的赫赫战功,夸耀他的杀伤力:“他这人就是狂妄自大不谦虚,只有我能收拾他,我说他不懂音乐,他眼睛一翻,差一点就死了!幸好我走得快,要不然我脱不了干系!”说完很是洋洋得意。
他从对易从德的胜利,摸索出斗争的方向,他到处打听生了病的老同学,他要加速他们的死亡!
他的人生乐趣,就是对镇上有学历的或有名的人加以无情打击,对写作有名的人说他不懂文学,对画画有名的人说他不懂美术,对医疗有名的人说他不懂医学……把那些早已对自己的专长非常厌倦的人搞得莫名其妙。他唯独对学霸没办法,学霸说他当过知青,当过工农兵大学生(他读的那个中师,当时叫“大学”),当过教师,当过高科技公司总部文秘。他还说来呀来呀,你劳动人民,我好歹也是半个劳动人民!
别的人可都拿张定坚没有办法。张定坚坚信每一个时期都有一个通吃一切的东西,他留心这些东西的名称,一旦发现,就宣称他就是这个东西,而这东西的内容,他可以一概不知。他最初说他是哲学,张口就是“这是哲学,你不懂!”后来知道了一个“逻辑学”他又一直说“这是逻辑学,你不懂!”他总是站在制高点,想当然撒开了一吹,吹完礼贤下士地问道:“你懂起了没有?”
后来他又从逻辑学变成文学,再变成音乐。
他甚至专程赶车到市里去谆谆教诲他妻子的表弟。被他教训的那个建筑社工人阳礼全才是个货真价实的的工人作家,他发表的小说得到大名鼎鼎的刘心武先生点评,于是从建筑社调到川剧团当编剧,不久就写了一出大戏,人很老实、害羞,张定坚却说人家“你不懂文学”。
他和高中一个外国语大学毕业的教师争论,他说:“这是外国文学,你不懂!”
他和高中一个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的教师争论,他说:“这是古代文学,你不懂!”
那些被张定坚教导的人哭笑不得,又不知和他从何说起,因为除了知道个名称,他连相关常识都没有。
2
张定坚甚至到垂死的昔日工友罗德新那里去寻找快感。
罗德新的学历比他高很多,是社里屈指可数的高中生之一,而且相貌很有特点,所以常常在社里女工面前将他打败。
罗德新这个美男,美得特殊,鼻子高,眼窝深,眼睛大,像个外国人。
那天星期天,学霸又到建筑社体验生活,见罗德新外貌不俗,神情悲哀,就给这人取个绰号“莫里哀”。
莫里哀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判了刑,回来后多愁善感患了轻微精神病,人虽标致却找不到老婆,这么多年来过得非常潦倒,张定坚却特意跑到垃圾场去找到人家,抓紧告诉别人他家女儿有四处房产、他老两口住在女儿“不要了的那套房子,有一百多平方”,“我家里每一间房子都安上了电视”,意在让家徒四壁的莫里哀好好嫉妒他一把。那个除了病痛没有生活的可怜人、“捡垃圾吃”时被昔日工友张定坚抓了个现行,被百般奚落,加重了精神痛苦,不久死去。
张定坚在学霸面前夸耀他这一战功,说是其实那个愚蠢的“美男子”啥也不懂,你怎么给他改个“莫里哀”的文学名字!学霸说:“你没人性!”
3
后来张定坚又如法炮制,在街上遇见学霸或到学校找到学霸,总是在学霸面前夸耀他家生活的豪华。有一次,装作无意间感叹:“我一个女婿是包工头,亲家过年送我们半头猪,我两个女婿都买了新房买了车,我现在不但每间房安了电视,还每间房安了电脑。我现在做饭好轻松,电磁炉、微波炉、电炒锅、液化气、电饭煲。才不久又买了消毒柜,就可以了嘛,可我老婆还要花四打四千多元钱去买个净水器!”
学霸出身教师家庭,对物质享受向来迟钝,他为张定坚生活条件的改善感到高兴。这大出于张定坚的意料,他原以为学霸会嫉妒他。
学霸并坦然告诉张定坚:“我现在住10平米房间;旱厕,得随时挑粪去公共厕所倒;没有淋浴,用水桶洗澡;没洗衣机,手洗;没热水器,炊壶烧开水,暖水瓶装开水;没床垫,睡三尺宽的硬板床;最近老婆买了工具给我理发。”
张定坚紧紧盯住学霸:“不会啊?”
学霸:“怎么不会?你看我这头发。我家遭了大难,你不是不知道。”
张定坚想了一想,说:“这个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学霸说:“我外甥心太大,在省城的市中心开饭馆,垮了,欠一大笔债跑路了,他父亲早就不在了,家里所有房子都卖了,他妈妈住养老院,气得整天不下床,浑身皮包骨头!等我外甥还清债,我的生活才会好起来。”
张定坚:“我不相信,我来看。”
学霸知道他又想来家玩,过去寒暑假几乎天天来,经常一玩一整天一玩一整天。
张定坚脑筋转得快,转念一想,说道:“你外甥欠款,不至于你过你说的那种生活,你在学校不是有房吗?还有,你老丈母家我不是没来过,哪里才10平方?吊脚楼,楼上楼下十个10平方都有!”
学霸说:“你知道的,学校住房倒是一切现代化,可我岳母快九十岁了,一只脚还瘫痪了,她说你们那房子在楼上,我爬不动,天天麻烦你们背我不忍心,我不去。所以我两口子这么多年一直陪着岳母住在她家的河边老屋,我老婆一天到晚忙得团团转!河边老屋是你说的那么宽,但是每个房间就那么窄,别的房间是我老婆姐姐妹妹的,人家不回来住不代表我可以住。设备也落后,听说房子要拆了修滨河路,所以一条街都没有装修。”
张定坚说:“对了,我是说你没那么苦嘛!”
想了想,张定坚又问:“你那外甥好大本事,敢在省城开饭馆?”
学霸:“商贸大学烹调专业毕业,去外国打过工,钱都是借的。”
张定坚满脸放光:“所以说,读书多了都是书呆子。”
4
张定坚终于又去拜访学霸。
此前学霸的妻子凭女人的直觉,觉得张定坚对学霸有害无益,天天蹭饭、拿书不说,还耽搁学霸休息、写作时间,所以一贯主张驱张。加之学霸家出事情,张定坚估计不可能成天纵情笑谈了,所以已经好久未去学霸家了。他现在终于又去学霸家,而且是去欣赏学霸的贫穷与落后,不过他察觉到学霸并没有被物质生活的突变打垮,他于是说道:“你外甥的事你最好不要管,那是无底洞。”
学霸说:“两条命啊,怎么不管?”由于想起气倒在床已经五年不下床的骨瘦如柴的妹妹,学霸表情相当痛苦。
张定坚终于看到学霸的痛苦,于是笑逐颜开。他还要补上一句:“你有世界名著《玩具》啊,怎么不拿去卖钱?”
“你还念着它啊?”学霸说,突然想起这么多年张定坚见了他差不多都要提到《玩具》,他心下终于明白,张定坚此来是要让自己不愉快。同时,他倏然想起,他越是给张定坚灌输一些知识,张定坚就越拿那一知半解的知识去打人。
张定坚的小学同学兼朋友荣生严肃指出:
“极度的自卑造成了他极度的自大。一辈子想把别人搞垮!”
此时张定坚已经攻击荣生很久,说荣生不懂文学,甚至恶狠狠地说:“文学没你的事,搞你的书法去!”
对了,忘了说了,荣生除了拉小提琴和写诗,还会书法。
5
镇上有很多刘老五。
其中之一是张定坚在建筑社时候的工友。
张定坚和妻子闹矛盾,晚上分睡在两张床,中间隔开一公尺,好像海峡两岸。刘老五晃着高高的患过两次脑梗塞的身躯去了,他垂着右手,浓眉一挑,眼睛放光,悠然说道:
“你们这是实行一国两制啊?”
张定坚无所畏惧,独对这刘老五有些敬畏,吱声不得。他知道他打不垮刘老五,因为他知道刘老五比他还不爱上学比他还不爱读书。
张定坚另一工友罗正兴闻讯则开玩笑说:“张定坚的妻子推动了社会的进步和妇女的解放!”
罗正兴者,张定坚的宿敌、大名鼎鼎的洞二毛也!
后来罗正兴患皮肤癌,看电视已经不能分散对痛苦的注意力,只有初中一年级文化的他躺在病床连蒙带猜地读《聊斋志异》。张定坚闻讯大喜,跑到罗正兴家里去说你这里理解错了那里理解错了反正理解错了!罗正兴说,你才怪呢你又不懂文言文!张定坚说,何必要懂文言文!我不像你——不懂装懂!《聊斋》是你看的吗?你又不懂文学!”
当张定坚把他对罗正兴说的这番话告诉学霸的时候,学霸再次骂他没人性。
罗正兴死得很惨,他是皮肤癌,死前半边脸都烂掉了。
“他死了,半边脸都烂了!”——张定坚见一个认识的人就这样说,像给大家报喜。
6
如此看来,张定坚居然加速了易从德、罗德新、罗正兴的死亡,他的杀伤力实在太大,冥冥之中似有邪神相助!
古镇所有的名人都被他斗倒斗垮、学霸虽然斗不垮,但是已经潦倒不堪了!
那么,和谁斗呢?和谁斗呢?
和老婆斗,骂她思想落后,但是还没等他开骂,老婆已经把他骂得焦头烂额。
他就故意找大女儿的岔子,把她的一些年轻人的想法说得一无是处。
女儿很生气,骂他“疯子傻瓜神经病!”
他说:“什么神经病?我我我,我就是狂人,枉自你还读过高中,这点都不懂————鲁迅说了,书上都写着‘吃人’!”
“你不吃人?”他女儿反问道。
他觉得这句话好强大,很是不好回答,于是说:“你读的什么屁书?连鲁迅你都不懂,你语文考试你老师还给你打一百多分!弄虚作假!我们读书,满分才5分,后来100分,哪里来的一百多分,骗人!骗人!”
他大女儿气得咬牙切齿:“谁和你说得清楚!”然后哭了起来,然后在他因为天气暴热而光着的上身狠狠抓掐,直至他出血。老婆在旁,不但不劝,还要拍手,还要热烈地欢呼。
他于是冲上街去,控诉女儿的暴行:看这里!看这里!看这里!
7
后来有了微信,但张定坚不会玩,女儿也懒得教他——最先进的人还用得着落后的人教吗?
他于是去找刘老五,看他如何玩手机。
刘老五对张定坚说:“你这样真的不好!你跑到人家家里去活肇,人家罗正兴哪一点对不起你?人家技术比你好十倍!”
刘老五又补充说:“人家文化也比你高,还有,又是你先惹人家,睁着眼睛说瞎话,说人家技术不咋样,给改工大娘说人家是‘排奶婆’!”
张定坚对这最后一句反应最大:“他都死了这么久了你还在帮他说话!他就是比我多读了三年书,有什么了不起!你这么崇拜他!”
刘老五也是嘴不饶人的人,他反击道:“啥崇拜?老子不是初中生?”
他进一步强调说:“人家罗正兴是你们木工组的技术老大——说错了,技术老二,杜雨亭老大——你专门骂人家的技术。人家得癌症看个《聊斋》又怎么了?那个时候又没有微信玩。”
张定坚一时无话可说,但想到自己斗倒的都是文化人高学历,被比自己还没文化的刘老五这么说得哑口无言,真是心有不甘!
他拿出惯用的表情包,摇头晃脑说道:“你不懂文学!你不懂文学!”
想不到不懂文学的刘老五怒目圆睁,脱口说道:“文学?卵学!雀儿学!你一辈子不懂装懂!你会玩微信不?”
“我瞧不起!”
“雀儿你瞧不起!你懂个屁!你懂起了丢都丢不脱!”
刘老五的女婿“卖汽车,有二十多个亿”,女儿“生产电子黑板,十七个亿”,“都在深圳,一人一部劳斯莱斯”。
此前建筑社解体,刘老五最早开家具作坊,早已致富。他有了钱就有点花天酒地,于是两次脑梗塞:一次是婚外情远道而来,他一高兴;一次是牌桌上和了满贯,他一激动。
他现在走路永远垂着一只手,自称“妥神”,说是“就是死了也值得了!”照旧喝酒抽烟,和这个视频,和那个视频,并把一个喝酒抽烟打牌活了九十三的微信四处转发。
他听说镇上一个不太富裕的自称患了脏病,他愤愤地说:“他?他还没有那个资格!”
张定坚闻讯,如获至宝,这回一定打败他!在街上遇到刘老五的时候他连忙嘲笑说:“人家都在传,说你说傻话?”
“我说什么傻话?”刘老五问。
张定坚说:“你说曾老三没资格得脏病,你老实说,你说过没有?——咹?得脏病还要资格?”
他恳切地望着刘老五,希望他答复说他说过那样愚不可及的傻话,又害怕刘老五照例雀儿屁股地一阵乱骂。
想不到刘老五脱口而出:
“你才不懂音乐!卡拉欧凯微信到处是音乐!你还说人家易罐罐不懂音乐,你屁都不知道臭你还音乐!卵乐!雀儿乐!”
张定坚吃刘老五这劈头盖脑一阵骂,不知道从何下手还击,第一次在论敌面前哑口无言。